(秋叶拓磨)
“比如这个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秋叶拓磨对正在他公寓里阅读《校园怪谈》原稿的辻村瞳说道。
“嗯,很不错。看来进展得很顺利嘛!……”辻村瞳一边说着,把稿子还给秋叶拓磨。
“再照这个写三十篇左右吧!……”
“啊……三十篇?……这……这也太多了吧!……”
“但是出书的话,必须要这么多呀!……”辻村瞳挠着头顶的长发闷声说,“这本书的中间,还要穿插你的评论,或者民俗学方面的注释等。就算是面向儿童的读物,我也希望它能同时兼具,一定的学术价值和娱乐性呢。”
“收集这么多段子,真的很困难啊!……”秋叶拓磨一脸无辜地低声抱怨。
话虽如此,秋叶知道自己已经对这项工作,越来越感到兴趣了。如果把以前《恐怖新闻》里,连载的怪谈都用上的话,也能凑够不少故事。
“还有一件事,你说仁科良作老师和你联系了?”辻村瞳忽然转变了话题。
“是啊,事到如今,过去的亡灵依然排徊不去啊!……”秋叶拓磨的情绪骤然低落。
仁科良作给他打电话,是在两天前的事情。那天魄上十点多,秋叶拓磨正应辻村瞳的要求,正在重读《恐怖新闻》,绞尽脑汁构思新书的结构,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打来电话。
二十年过去了,而《恐怖新闻》带来的威摄,却丝毫没有削减。纸张已经变成茶褐色,破破烂烂如草纸一般,一不小心就会撕坏;而蜡纸油印的稚拙文字,更让读者感到恐怖。对于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学生们来说,这份小报的影响,一定非同凡响吧!
秋叶拓磨准备尝试创作第一篇怪谈时,马上就想到了《通往异次元的洞穴》这个题目,正当他要动笔之时,电话铃啗了。事后回想起来,他感觉这一切,就如同神明的恶作剧一般。
“喂,是秋叶君吗?”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神经质,隔着听简,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胆怯与慌张。
“是的,是我!……”秋叶有些警慯地回答。
“拓磨君?你是拓磨君吧?……”
“是的!……混蛋,你是什么东西?”
只有叔叔那辈的人,才会叫他“拓磨君”;可对方的声音又不像。
“这样啊!……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混蛋!……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什么家伙?……”
“啊……对不起,我是仁科,仁科良作老师啊。”
“哦?啊……”
秋叶拓磨的困惑先于惊奇,就像拳击手被什么人,突然击中了意想不到的部位一样。
“哎呀!那个寻人启事我看到了!……”
寻人启事是在同学会召开三天前的周四那天刊登出来的。
“哦……是吗,您看到了呀?”
看到了还不早点联系,秋叶拓磨想对仁科良作说:老畜生,同学会早就结束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么晚才联系你,是有原因的。其实,同学会之前,我就看到那个寻人启事了。说实话,当时我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当年在那样的状况下,我突然就抛弃你们逃离了学校,肯定给你们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一想到这些,我就不敢去参加同学会了!……”
秋叶拓磨在头脑中,思考着那个伪装成餐厅司机的劫持事件,他认为仁科良作冒充司机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是他破坏了同学会,并放火烧毁了学校的话……
“其实是这样的,秋叶先生!……”
说完这句,“过去的亡灵”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秋叶还以为他把电话挂了,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仁科又说话了。
“秋叶先生,你能够跟我见个面吗?”
“见面……”秋叶拓磨顿时张口结舌。
“当然,我知道自己提出这个请求很无礼,我知道你们一直恨我!”
“不,没有这回事。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早就不算数了。”秋叶拓磨急忙诡辩道。
“你们真这么想吗?”
“当然,所以,我们才会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秋叶拓磨解释着。
话虽如此,但现在已经知道,同学会短时间内,不会再召开了,这时与仁科见面,更让人心情沉重。
“我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其实,三天前我去了一趟青叶丘初中,可我从心底里宽得,我仍然没有能够,很好地清算自己的过去啊。”
和仁科良作对话的过程中。秋叶拓磨突然灵光一现:混蛋,这不正是见到仁科良作那老小子真面目的绝好机会吗?
比如,可以打电话叫来鹫尾力,让他辨认仁科良作的相貌,从远处确认仁科是不是那个冒牌司机,如果仁科真是罪犯,那就马上报警。
好,就这么办!……
“好的,老师,非常期待与您见面啊!……”秋叶拓磨亲切地回答,他们商量好两天后的周六晚上,秋叶拓磨去仁科良作居住的浦和地区与他见面。
他们约定在浦和站西口广场,对面的一家名叫“月桂”的大型咖啡厅见面。周六下午三点,店里有很多学生打扮的男男女女和上班族。
秋叶拓磨和辻村瞳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来到这里,在窗边一个四人坐席的一侧并排坐下,等待仁科良作的出现。从松井町赶来的鹫尾力,坐在与他们相隔两张桌子的地方,他是来确认仁科良作是否是罪犯的。
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窗外走过一个腿脚有些不灵便的驼背男人……最早发现的是辻村瞳。
“哎呀,老师来了!……快看,那个人就是!……”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辻村瞳指点的手势,一进门就直接看向他们,秋叶和瞳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鞠躬行礼。
“老师还和以前一样啊。”辻村瞳小声说道。
的确,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男人是仁科良作,也许是因为他后来,一直在私立高中当语文老师的缘故。二十年前那个青年老师,随着年龄的增长。如今已经逐渐变成一个标准的教书匠,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老师的气场。
仁科良作略长的脸颊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狭长的眼角周围,也都是细密的鱼尾纹;发型还和以前一样,是三七分,只是已经华发丛生。
他身穿一件略显邋遢的西装,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
仁科良作举起一只手,冲他们笑了笑。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表情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笑容僵在脸上,举起的手,也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他停下脚步,带着困惑的神情,望着秋叶拓磨身后,似乎要转身离开。好像出了什么事情,让他大为震惊。
是不是设计的意图,被他察觉了?……不,不可能!……秋叶拓磨看看鹫尾力,后者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仁科根本看不见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老师,这里。这里……”
辻村瞳在仁科良作行动之前挥手示意,阻止了他离开的企图。就像从咒语中解放出来一样,仁科脸上的困惑表情消失了,朝两人慢慢走来。
“啊……让你们久等了。你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仁科良作的唇边,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平静地开口说道。
秋叶拓磨心里推测,二十年时光带走的一切,在看到学生的一刹那,又在仁科良作的心中重生了,他大概会有种“近故人而情怯”的感觉吧,恐怕是这样的。这一刻,曾经的班主任,一定心湖澎湃。
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三个人各自就座。
“老师您一点都没变啊!……”辻村瞳感叹着说道。
仁科有些惊艳地看着她,说道:“可是你们都变了很多啊!……记得以前我教你们的时候,你们还都在青春期呢,面貌有所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和我老婆比起来……”仁科良作突然收住话,苦笑起来,“女人一生孩子,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辻村小姐你还是单身吗?”
“是啊,没有人要我呀!……”辻村瞳说着,用手捅了捅秋叶拓磨的侧腹部,“其实,他也还是单身呢。”
“哦……正副班级长,现在居然全都是单身啊!……不过,婚姻是地狱,还是单身最好啊!……”
仁科良作的话语里面,隐约透出某种真情实感。
“结婚这么恐怖吗?”
“是啊,我和我老婆两个人,如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儿子也不愿意答理我,真是太惨了!……”
“我本来想很快结婚的,现在看起来还是算了吧。”
“你有结婚对象了?”
“嗯,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辻村瞳说完就突然缄口不语了。
仁科良作瞄了秋叶拓磨一眼,似乎在怀疑辻村瞳所说的“结婚对象”,就是秋叶拓磨。这时,有个人突然出现在桌子旁边。
三个人同时抬头,鹫尾正笑眯眯地看着仁科良作说:“老师,好久不见了。我是鹫尾力!”
“鹫尾力?……就是父亲开了个小酒馆的鹫尾先生吗?”仁科良作讶然地转回身来。
“是的,真是好久没有见到您了啊!……”
鹫尾力在仁科良作旁边坐下的时候,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朝秋叶拓磨他们偷偷比画了一个圆圏。他们事先商定,如果仁科良作不是冒牌司机的话,他就做出这个手势,鹫尾确定了仁科并非劫持犯,所以,他才会转移到他们这边来。
秋叶拓磨和辻村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秋叶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仁科良作要是劫持犯的话,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之后四个人起劲地聊起往事。关于过去的种种,他们刻意回避不好的部分,只拣开心的聊。然而尽管如此,尴尬的气氛始终萦绕着他们。
他们在咖啡厅里,待了一个小时左右,仁科良作说还有急事,必须即刻回家了。于是,秋叶拓磨他们把仁科良作送到咖啡厅门口。告别的时候,秋叶拓磨把同学会事务局,发行的全部《同学会通讯》送给了仁科。
“这是已成过去式的同学会的纪念品,请您收下吧!……”
“谢谢,今天能和你们见面真好,我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了!……”
仁科良作说完,就微微跛着脚,朝车站走去,那弓起的后背,是二十的年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无情印记。
“如果仁科老师不是冒牌司机的话,那又会是谁呢?”
与仁科良作见面的第二天早晨,秋叶拓磨一边嚼普面包,一边提出这个问题。咖啡浓郁的香气,和煎培根的香味充满房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同时也带来了早高峰时车流的噪声。
辻村瞳受不了地站起来,关上了窗户。
“劫持犯还是行踪不明……对吧?”
“是啊,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干的这种事情呢?”
据鹫尾力说:那个司机和仁科良作完全不一样。当时的冒牌司机,戴着墨镜和帽子,但即使这样,也无法完全隐藏体型和侧颜。虽然他有着与仁科良作相似的中等身材,但要比仁科更壮实,嘴部向前突出。总之,整体印象与仁科完全不同。鹫尾力甚至拍着胸脯说,可以押上自家商店保证,仁科良作绝不是那个冒牌司机。
事情越发混乱了,不过,在秋叶拓磨的心里,与仁科良作见面这件事,可以算做对同学会的一个总结。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听到秋叶拓磨的话,辻村瞳抬起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眼睛望向他。
“问题?……”
“嗯,是非常重大的问题,是决定人生的重要问题。”
“也和我有关系?”
“嗯,很有关系。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啊。”
“哦?……是什么问题啊?”辻村瞳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就是,你和我将要……”
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强行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怎么一准备提结婚的事情,就有人打扰呢?真是太不巧了。挑这个时候,打电话的人都该去死!
秋叶拓磨郁闷地拿起听简:“喂,谁呀?……”他没好气地说。如果对方是推销员的话,秋叶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对方大吼一声“去你祖奶奶的蛋,我揍死你”,非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不可。
“我是长谷川美玲,好久不见了。”对方好像把听筒,拿得离嘴比较远。
秋叶拓磨顿时“啊”地叫了一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通电话简直比前几天,仁科良作突然打来的电话,对他的刺激还要大。
“我是青叶丘初中和你同班的长谷川,你不记得我了吗?”
“没……没那回事,我记得很清楚啊。是长谷川美玲,对吧?”
秋叶拓磨用余光看到,辻村瞳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嘴张得老大。
“你、你好,好久不见了。”
“你现在在忙吗?要不我过一会儿再打给你吧。”
“不……不用,我没事!……”
为了让辻村瞳也听到对方说的话,秋叶拓磨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放大的长谷川美玲的声音,在屋里自由回荡着。
“听说召开了初中的同学会?”
“是啊,虽然结局很悲惨吧!……”
长谷川美玲在同学会即将召开之前,给同学会事务局寄了一封地址变更通知,但后来秋叶按此地址,寄出的《同学会通汛·号外》,却因为地址不明给退回来了。
“我也很想参加同学会呢!……”从对方的声音当中,可以听出些许责难,“而且,我很想见见秋叶君你。”
秋叶拓磨和辻村瞳迅速对视一眼。
“我们都等着你来啊,可你没有来呀。不过,最后同学会变成了那个样子,你不来也许才是正确的。”
“等一等,秋叶先生!……”长谷川美玲的声音,变得迫切起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你的信,就连开同学会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无意中听说的。”
“不……这不可能!同学会通知在报纸上登出以后,你就给我们寄了一封信,然后我就一直往那个地址,寄送《同学会通讯》。你没看吗?”
怪了!难道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信都没有寄到她那里吗?
“没有,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你联系,真是太奇怪了!……”
“看来我们都误会对方了。”
秋叶拓磨向正在好奇倾听电话内容的辻村瞳使了个眼色,并在桌上的报纸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宇——“把同学会名单给我”。
辻村瞳迅速拿来记栽着同学会信息的文件夹,秋叶拓磨立刻翻开同学会名单。
“那个……你的住址是……荒川区东日暮里一丁目,对吧?”
“不是呀,我不住在那里!……”长谷川美玲语带愤怒地说,“混蛋,有人竟然冒充了我。你见过那个长谷川美玲吗?”
“没有,我们一直只有书信来往,没见过面。”
“有人冒用了我的名字,肯定没错!……”说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了。
“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
“嗯……你想到了什么吗?”秋叶趁势追问,“喂,长谷川同学,你怎么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长谷川美玲终于开口了:“不好意思,我下次再打给你吧,再见!……”电话猝然挂断了。
“喂啦,长谷川小姐,等一等,不要挂呀!……”
然而,扬声器里却不留情面地,传来嘟嘟嘟嘟的忙音。
“混蛋,她已经挂了。”
听到辻村瞳的话,仍然不甘心地、紧握着听简的秋叶拓磨咂了咂嘴,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混蛋!……”
“我说,这次真的是长谷川吗?”
“我觉得没错。如果不是了解到某些内情的话,她也不会只说这么几句就挂了。”
“嗯,我也这么想。她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那么慌张地挂断电话了。”
但是,为什么事到如今,长谷川美玲又给他打电话呢?两人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