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坂幸太郎 本章:第二章

    <er top">05

    “请等一下。”我打断名叫多姆的猫。跟猫说话,这件事本身就教我晕眩,却无可奈何。实际上,动弹不得的我,眼前有一只猫,而且那只猫发出我能够理解的语言。由于手被绑住,我没办法掩住耳朵不听。

    我仰躺在陌生的草丛中,面对正上方的天空。幸好今天云很多,遮挡不少阳光,但若太阳探出头,强烈的紫外线就会直接洒落在脸上,把我脆弱苍白的皮肤晒得红肿溃烂吧。

    我的身体遭到捆绑,用的大概是一种植物。数条坚韧的细长藤蔓,在直挺挺的我身上缠过来又绕过去。

    记得我是从仙台港搭小船离岸。万里晴空下,我出海钓鱼。为什么我会独自出海钓鱼?这一点我能够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老婆红杏出墙。不知幸或不幸,我们没有孩子,但老婆外遇曝光后,家里的气氛实在教人待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我思索着是不是该投入嗜好逃避现实。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嗜好之一,是小额的股票买卖。比起赚钱,更接近想借由阅读四季财报、浏览经济新闻及在网路买卖股票,稍微沉浸在支援民间大企业的满足感中。任职于公家机关,我没有丝毫不满,只是工作上不会碰上大变化,所以股票涨跌能带给我刺激。进一步地说,搞不好我是受企业展开tOB,进行并购或收购的财经世界吸引。大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仿佛呈现巨大机器人互相厮杀般的恢宏格局。

    不过,为妻子的外遇苦恼,边坐在电脑前买卖股票实在太朴素,精神都要萎靡了。

    无可奈何,我选择第二个兴趣来逃避。星期日,我租小船出海钓鱼。

    发动引擎出发,不料半途天气逐渐变坏。我还悠哉地想着“比起家中的风暴,这根本不算什么”时,一阵波涛汹涌。当我注意到海象骤变,船已翻覆。翻船啦!我慌了手脚,不知不觉失去意识。睁开双眼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土地的草丛里,遭藤蔓捆缚,难以动弹。

    附近闻不到海水的气味,我或许是漂流到某处,迷迷糊糊走一段路,才筋疲力竭倒下。想到这里,确实有漫无目标、蹒跚前行的记忆。

    一回神,我的胸口坐着一只灰猫。那外表显然符合我认知的猫,但我仍不禁哑然:“世上居然有这种猫?”猫压得我十分难受,我想挥开它,更正确地说,是想像弹弹珠那样弹开它,可是手动不了,无法付诸实行,就算想吹也吹不动。此时,猫突然冒出一句:“你能听我说吗?”真是吓坏我。

    我缩起下巴,好方便看清猫。大概是姿势固定,我的视野歪曲,没办法正确掌握猫的外观和体积。它看上去是刚出生的幼猫,不过从头部大小和脚的长度比例判断,也可能是成猫。

    我耗费一段时间才理解是猫在说话。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应该是我的幻听,是小船翻覆的冲击造成脑袋的物理变化,这么想还比较符合现实。

    会不会是受到妻子花心的打击,导致我精神崩溃,于是期盼有只温柔小猫来安慰的愿望,化成幻觉出现?

    一会儿后,我开口:“能不能帮忙解开身上的藤蔓?”

    猫怎会说话?你真的是猫吗?

    总觉得还有该先厘清的问题,但我的脑袋已失去冷静。

    “你听得懂我的话?”自称“多姆”的猫似乎也非常震惊。虽然出声搭讪,却没料到我真能听懂。

    “我才想问你呢。”

    猫会说人话,或是我听得懂猫话,两边都有可能。

    然后,他——虽然没看到生殖器官,不过我认定这只猫是公的,总之,他仿佛想确认般低喃:“这样啊,你听得懂。”

    “我第一次跟猫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类说话呀!”猫的毛色是灰白相间,有时会因光照闪闪发亮,相当漂亮。那是一种梦幻而充满清洁感的色彩。

    不晓得经过多久,我们默默对望,像是在观察彼此会如何出招。但也可能是双方都陷入混乱。

    “不过,这下正好。”猫终于打破沉默。

    “正好?”

    “你几岁?”

    “四十。”

    “那跟我差不多年纪。”

    “咦,你活了四十年以上?”

    “不是,我出生才四年。”

    “你是指猫的年龄?”

    “在你住的地方,你算是体型大的吗?”猫舔着前脚问。

    “一般吧,我属于普通体型。”

    猫安静下来。

    不再说话。

    我擅自理解为他在沉思,便同样不发一语,没想到他慢慢打了个大哈欠。有没有搞错,这么悠哉。

    “希望你能听我说。”猫开口,“我住的国家碰上乱子。”

    “你栖息的公园遭到拆毁吗?”

    “公园?什么是公园?”猫反问。“战争结束,所以我们被敌国支配了。”

    “战争?你说的战争,是我知道的战争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战争是哪个战争,总之就是战争。”

    “猫会打仗?”

    “不是的。”他坐在我胸口理起毛,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玩具。“打仗的是人类,跟我们没关系。可是,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免会受到影响。啊,原来你是铁国的人吗?”

    “哪个铁国?”

    “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是叫铁国的邻国。”猫解释。

    “那个叫铁国的国家来接管你们吗?”

    “对,就在几天前。他们进入我们的城市,杀掉冠人。”

    我甚至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er h3">06

    猫暂时跳下我的胸口,用前脚在我脸颊旁的地面画圆。转头勉强看得见,可是这角度未免太艰辛。

    “我们国家的人类都这样跟小孩解释。”猫将圆从中间切成一半。“瞧,有两个大小相等的半圆吧。左边是铁国,右边是我们的国家。右边的半圆里有很多小小的圆,代表各个城市,而位在正中央的,就是我住的城市。城市之间距离很遥远,所以没人会离开自己的城市。”猫灵巧地刨着泥土比画,约莫是伸出了爪子。

    “你们的城市在王国的正中央吗?”

    “好像吧,因为冠人住在我们的城市。”

    我想起冠人是国王的名字。

    “他几岁?”

    “五岁左右。”

    啊,他是用猫的年龄计算吗?真麻烦,我不禁苦笑。“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大概几岁?”

    “四、五十岁吧。”

    以政治家或统治者来说,四、五十岁等于刚起步,可说是大展身手的年纪,但在他们的国家或许并非如此。“听你的描述,冠人似乎很受爱戴?”

    “是啊。大家都非常依赖冠人,有什么困难都会去找冠人商量。我们和铁国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相当不安,却能维持平常心过日子,全是冠人的功劳吧。”猫戳戳圆的左侧。

    “你刚刚说八年吗?”

    “我才活了四年。”

    “不是在确认你活几年,是问开战几年。”

    “是啊,八年。我出生时已在打仗。”

    “城里很多人都上了战场吧。”其实我对战争一无所知,决定草草敷衍过去。既然在打仗,想必会征召士兵。

    不料,猫却回答:“这座城市离铁国很远,没什么人被征召。我想,应该会从离铁国比较近的城市征召。”

    “你想?你不晓得实际情形吗?”

    我在脑中描绘圆的左半边与右半边在临界线交战的场景,却浮现不出具体的画面。

    “我又没亲眼看见。别说我们,连人类都不会离开城市,顶多去到城市边缘。”

    “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城市里获得满足吗?”

    “是啊,大抵上要什么都有。偶尔其他城市会送来衣物和农具。”

    “是其他城市的人带来的吗?”

    “是贡品。这个城市的人也会定期把收获和缝制的新衣交给冠人。”

    “原来如此,是税金啊。”

    “税金?”

    “没事。”

    “墙壁附近的大仓库收着那些贡品。”

    我不禁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康德哲学。

    只因猫提到的国王名叫冠人。虽然是课程所需,心不甘情不愿地读了康德的作品,但有些名言我挺中意的。比方“勇于求知”,应该是关于启蒙的发言,不过,可能是喜欢接下来的“要鼓起勇气运用理性”的豪壮语感,我偶尔会忆起。

    我认为,现下就是实践这句话的时刻。

    无论怎么理性思考,与猫交谈的状况还是太过离奇。运用理性!鼓起勇气运用理性!我好想在心中默念。然而,即使运用理性,也无法改变我与猫交谈的事实。

    大概是巧合,但猫提到冠人曾说“若是强迫我们屈从,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也与康德的言论极为相似。

    “城市周围有墙吗?”我问。

    “对。约有三个成人那么高,环绕着圆形的城市。石头和木头组成的外墙,包围整座城市。”

    然后,猫又说明,城墙上有涂着毒药的刺。不知是缠绕带刺的植物,还是原本就设有棘状突起物?总之,不能随意靠近。“毕竟是守护城市的墙嘛。”

    <er h3">07

    “是什么毒?”

    “黑金虫的毒。”

    “黑金虫?”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虫?”

    “你不晓得吗?”

    于是,猫解释起黑金虫是怎样的甲虫。当空气变冷,接近地面结霜的季节,那种虫就会在天空飞舞,与我熟悉的进入冬天就会停止活动的虫相反。黑金虫不大,没有刺也没有针,体型浑圆,外形可爱,但壳有毒。听猫的描述,外表很像雌的锹形虫。

    “吃下那种虫会肚子痛,然后几乎都会死掉。所以,人类很早就知道磨碎黑金虫,用来毒杀讨厌的对象。也有猫不小心咬到黑金虫丧命。”

    “那么毒吗?”

    “人类把黑金虫的毒和蜂蜜之类的混在一起,增加黏性,涂在城墙的刺上。”

    “万一有人摸到墙壁……”

    “就会死掉吧。好像是十年前,为了抵御铁国士兵进攻,冠人指示大家建造的。”

    “真是可靠的国王。”

    蓦地,我想到自身持有股票的上市公司。

    由于其他企业展开恶意收购,那间公司的经营者手足无措,最后被夺走经营权。假如经营层——比方社长,能预防这类来自其他公司的攻击就好了。未雨绸缪,做好扛下责任的觉悟,应该是上头的人唯一的职责。

    “国王一向由冠人的家族担任。之前的国王是冠人的父亲。”

    世袭制吗?不晓得猫懂不懂,所以我没说出口。

    “冠人确实很可靠。”猫继续道。“冠人会定期集合人民进行训练,或搜集物资,预做各种准备,城里的人才能平静地生活。”

    “什么意思?”

    “就算离战地很远,也不清楚敌人何时进攻,心里肯定会不安。不过,还好有人认真思考如何防备,所以,听从指挥便能放心过日子。冠人保护大家免于战争的恐惧。”猫补上一句:“这些都是库洛洛说的。”

    库洛洛是谁?我想起来了。猫里头也有博学多闻的家伙吗?

    “冠人唯一办不到的是……”

    “长生不死?”一时口快,我不禁反省这话是不是太酸。

    “教养儿子。”

    “哦。”这是很有可能的情况。再杰出的人物,碰上亲骨肉的问题,恐怕也难以冷静处理。“冠人的儿子那么糟糕吗?”

    “糟糕透顶,酸人简直烂透了。”猫似乎连提起那个名字都讨厌,嫌恶得毫不掩饰。“他搞不好比你年轻。”

    “他是下任国王吗?”从冠人的年纪推断,儿子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吧。比我年轻,就要肩负整个国家吗?何况,还得率领战败的国家,光想像那样的重责大任,我内心就一片惨澹。“换成我才不要。”我忍不住说,“这种人从出生起,就得接受帝王学教育吧?”

    猫问我什么是帝王学,我回答:“将来要成为领导者的人,必须具备相应的素养与见识。”

    “这样啊。”猫暂且同意我的解释,随即应道:“可是,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又不是教一教就会改变。”

    “酸人的性格不适合当国王吗?”

    “别说不适合当国王,连做为一个人类,他也是差劲透顶。”

    看来,酸人就像企业小开,不知劳苦,没能力也没人望,却不可一世,自信过剩。不过,跟我生活的世界的富二代不一样,在酸人居住的国度,似乎能更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横行霸道。

    “站在国王的立场,为了让人们遵守规则,大概不得不展现严厉的作风。”

    “也对,威严或许是必要的。”

    “不过,酸人会任意把人处刑。他那么做,有时根本只是在寻乐子。”

    <er h3">08

    “处刑”一词听起来有点夸张,感觉很戏剧化,猫却说得挺自然。在猫生活的世界,处刑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

    “冠人非常宠溺儿子,可惜他那么能干。”猫继续道。“大家看到酸人面露怪笑,就会坐立难安。”

    “你是指人类?”

    “猫也一样。大家都提心吊胆,害怕会被抓去凌虐。之前,酸人一脸无聊地走在路上,突然脚步踉跄,撞上广场附近的男子,分明是故意的。那是一个叫腱士的二十多岁男子,他当场跌倒,酸人便顺势撞上旁边的腱士太太,太太也摔到骨折。”

    “真糟糕。”

    “的确很糟糕。腱士反射性地回骂:走路不看路啊!”

    倒也难怪,我点点头。依我居住的社会的一般常识判断,这种情形等同过失伤害,虽不晓得确切的罪名,总之应该能告上法院。不过,从猫的话听来,我不清楚顶撞国王的儿子算不算正当行为。

    不出所料,猫说:“就是这句话害惨了腱士。酸人立刻把腱士拖上广场的高台。”

    “我有不好的预感。”

    “由于规定不能反抗国王。酸人召来城里的居民,亲手拿刀杀死腱士。”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这是事实。”

    “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骨折的腱士太太……”

    “够了、够了。”我急忙高声打断猫的话,拼命摇头。知道细节只会更不舒服,所以我不想听。我已够不舒服,也大致掌握到酸人的本性。“没人取缔他这种过分的行径吗?像是警察之类的。”

    “警察?”

    “还是叫官吏?”

    “冠人家有三名男女负责照顾酸人身边的琐事,但他们也就负责照顾而已。”

    “那坏人是谁在抓?”

    “冠人或酸人。”

    啊啊——我不禁呻吟。我就在猜会不会是这样,加上取缔恶行的警察本身就是恶棍,可以想见是多么无法无天。

    “回到正题。我们原本在谈……对了,城市周围的高墙。”

    “哦,是啊。尽管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不过,实际上曾有几名铁国士兵,试图爬墙进来,不幸被毒死。”

    “换句话说,城墙成功抵御外敌?”

    “没错,城墙发挥了功用。”

    没有白白浪费!我感到一阵痛快。现实中,预先准备的武器和防御系统极少真正派上用场,所以,我对敌军落入圈套的情节相当感兴趣。“可是,”我提出浮现脑海的疑问,“这次铁国士兵来接管时,城墙没派上用场吗?”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即使冒出一堆士兵,只要不开城门,他们根本进不来,不用担心吧?”猫又爬上我的胸口,一副这是他的老位置的态度。“但稍微一想就明白,既然在战争中落败,城墙早失去意义。”

    “什么意思?”

    “就算拼命抵抗,紧闭城门,敌方也会不断增派士兵。城市遭到包围,迟早会被攻陷。”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国家丧失战力,举白旗投降。纵使在最后关头死守城门不开,也很可能立刻受到包围。既然输了,拖延时间只会激怒对方。

    “所以,”猫继续道,“这次只能取下门闩,乖乖开门。”

    “精心设置的毒针也毫无用处?话说回来,居然一下就开枪?”我疑惑地问。

    “咦,一下就开枪?”

    “刚刚你不是提到,敌军的独眼兵长把你们的国王……”

    “冠人。”

    “对对对,突然对冠人开枪。”国王遇袭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我大吃一惊。

    “嗯,敌兵枪杀冠人,广场每个人都哑然失声。”

    “为何要射杀他?”

    猫又歪着脑袋。闻到他嘴巴和身体传来的动物气味,我不得不承认眼前是货真价实的猫。换句话说,这不是幻觉。“你知道枪吗?”猫问。

    “你的国家没有枪吗?”

    “以前没有。居然有武器能从远处轻松伤害人体,一眨眼就夺走性命。我们国家的人类吓得都圆睁双眼。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其实我没看过真枪,几乎是一窍不通,即使如此,我仍简单说明枪是怎样的东西。

    我告诉猫,枪会射出橡实形状的坚硬子弹,贯穿肉体。

    “哦,冠人也是这么解释。”猫点点头。“被掉落的橡实打中,真的满痛的。”

    “那应该比不上挨子弹的痛。”我急忙纠正。

    “也对。”

    “可是,冠人忽然遇袭,大家没乱成一团吗?”

    一阵风吹过,前端尖锐的叶子不停搔过我的脸。好痒,感觉快要打喷嚏。

    “当然是一团混乱。广场上尖叫四起,每个人都慌张地东奔西逃,差点踢到我。不过,混乱很快平息。因为那玩意又响了一次。”

    “枪吗?”

    “没错。”猫悠哉地回答。“枪声又响起。那玩意声音真的好大,虽然还是朝天空开枪,可是所有人都立刻闭上嘴。”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夜之国的库帕》,方便以后阅读夜之国的库帕第二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夜之国的库帕第二章并对夜之国的库帕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