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云的天空如同展开了一幅絹布,澄澈地延伸开去,太阳仍在较低的位置,因此在面前的空气中横过一道光柱的透镜,尘埃在其周围懒洋洋地飞舞着。
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晨光形成纱幕的小樽警署的玄关前。他穿过纱幕,缓缓朝这边走来。他作轻装打扮,褪了色的t恤原本似乎是深蓝色,膝盖有洞的牛仔裤,濒临穿坏的跑鞋,背着顶端装有睡袋的大型登山包。他脸型略长,头发看似眼下年轻人的长度,但东一处西一处长短参差,大概是自己剪的。和蒔野相比,其身高要高出十公分,但体重想来只有一半。尽管身材单薄,或许是因为旅行惯了,他步伐稳当,没有不健康之感。
这身打扮正是消息来源的警部补事先描述过的,蒔野从警署大门旁直起身。
年轻男人既无获得自由的喜色,也没露出对警察不满的态度,他几乎没有表情地走到路上,毫不在意蒔野的存在。周遭没有其他记者模样的人。
“喂,坂筑先生,坂筑静人先生。”蒔野故意从其身后打招呼。
年轻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转向蒔野的黑沉沉的眼眸没有警戒之色,看上去仿佛是个无邪地等着大人开口的小孩子,而其皮肤则如同饱经风霜的渔夫般粗糙。
“坂筑——静人先生……对吧?”
蒔野又问了一遍。对方突然向这边伸出手。躲闪不及,他显得巨大的手盖在蒔野的脸上,遮蔽了视线。眼睛将被锁在永远的黑暗中吗,蒔野在瞬间陷入这样的错觉,并感到恐惧。然而,手很快离开了,对方露出柔和的笑容。
“顺着风飞来的。”
声音微细,几乎让人感到意外。他的手心上托着身材纤细的蜘姝。看来它曾停在蒔野的头发上。大概是要放走那东西,他把手伸进人行道旁的绿化带。
蒔野一怔,焦躁立即涌入心里空出来的缝隙。
“你是坂筑静人君吧?关于发现遗体一事,我有些话想问你。”
朝比自己年轻的等同于流浪汉的男人用敬语也让人不快,他便略为简慢地打了招呼。
“是要回警署吗?”静人没有改变沉稳的表情,老实地折回脚步。
“不。我可不是什么警察。”蒔野递上名片。接名片的手就其削瘦身材的印象来看,果然还是有些大。
“若是陈述,我在警察那儿已经做了。这不行吗?”他说。
“警察不做具体的发布。死者家属和周围的人们想要知道具体的情况啊。”蒔野撒了合用的谎。这时,从静人那边传来虫鸣般的声响。
抱歉,他以不好意思的神情按了按肚子。似乎是空肚子虫。蒔野本想就这样带他去发现遗体的现场,但最终决定先让他吃点东西,一边问话。
然而,一旦朝前走去,对方慢腾腾地迈步,几乎惹人发火。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则回答说没什么不舒服。他一步步踩实般迈动双脚,不时四下张望,这也让人介怀,蒔野便又问他是不是在找什么遗落的东西。
“哎,在找花。”他答道。是在找绿化带中开放的花?还是在寻找北海道特有的花呢?
前方出现了一家快餐店,蒔野不管怎样先把静人邀进店内,点了两个汉堡可乐加薯条的套餐。蒔野让他坐在里面的位置,造成让他无法立即逃离的架势。静人似乎肚子空得厉害,当下干掉了汉堡,蒔野又加了吃的。
不知是否和警察说过好几次而习惯了,静人毫无迟滞地淡淡说开去。在千叶的公园被一个男人拜托,说在如此这般的地方有具尸体,请帮忙拜一拜。这番话和之前从北海道警察厅的警部补处听来的一样,没有新奇的情况。
蒔野让消息来源的警部补介绍了北海道警察厅的原探员,也就是对二十年前的银行女职员失踪一事略有记忆的人物,他在静人出来之前用电话做了询问。
据说那名女子当时负责窗口业务,笑容可爱,也曾有客户向其提出邀约。另一方面,紧接着她的失踪之后也下落不明的附近的建筑工人,则是个矮个儿丑男,埋头于报酬低微的体力劳动。做个假设,若是这名男子对常在附近遇见的银行女职员怀有好意,想让其成为自己的所有物……蒔野试着向原探员问道。那就只好开出公司的轻便客货两用车伏击她,再将她带走吧。对方回答。事实上这名探员得到了目击情报,曾有轻便客货两用车停在她的公寓外。
真相则不得而知。但若按蒔野的套路来想象的话,深夜打算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的女人被建筑工人从背后袭击,塞进车里。那人用胶带剥夺了她的嘴和手的自由,在没有人迹的所在,当他想一逞所图而取下嘴上的胶带时,女人发出惨叫,男人在刹那间勒住了她的咽喉。那之后,他想起或许是孩提时代玩耍过的山上的横洞,便隐藏了尸体,还考虑到回来确认的可能性,用刀挫伤了白桦树。他在辗转流落之间成了流浪汉,面对偶然相遇的旅行的男子,他想一吐长年在心的郁积,说出隐藏尸体的所在……
“关于你在公园遇见的男人,他说了吧?是自己杀了女人。”蒔野故意试探着说道。
“没有。他说,有个地方长眠着一位女性。”静人答道。
“你问了吧?问了是凶杀,还是事故。一般都会产生兴趣呢。”
“我没问。对于为什么去世,我当时没有兴趣。”
“为什么?如果是凶杀,会感到兴奋吧?这可是突如其来的杀人犯的告白呢。”
“可是,因为人已经死了。对我来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情况。”确实是个怪人。蒔野故意讶异着,并焦躁地饶着耳朵后面。
“那么……你在千叶的海滨公园做什么呢?”
“三个月前,一名男子在慢跑时被刺身亡。据说犯人是过路的歹徒,我为了哀悼那人而到访。我想知道他死去的准确位置,便询问一名住在帐篷里的男子,他详细地告诉了我。我做了哀悼,正准备就此在公园过夜,刚才提到的那名男子对我说,能否也帮忙对一位女性做悼念?他说,那是位曾在银行工作的女性,他因公去她的窗口时,她注意到他手上污垢,亲切地笑了,还给了他一包纸巾。他说,她一定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因为她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相当明白这一点。据说他之后也在附近见过她几次,对那个灿烂的笑容怀有强烈的憧憬。”
“就是说,他想让她成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诱拐、监禁之后杀了她。”
“他说,若能帮忙悼念那位美好的女性,他会很高兴。”
“……可警察好像认为,你所说的男人并不存在,是你编造的话。”
蒔野故意试着冷冷地扔下一句。然而对方毫无动摇之色。
“因为我仅仅是说出事实,被人怎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别人告诉你有尸体存在,不是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想到报警吗?那才是正正经经的市民的义务吧?”
“对。警察也这么批评了。不过……我如果报警,能被相信吗?”
这首先不可能吧。要说一个在露宿旅行的男人偶然听到一个也可能是喝醉了的流浪汉的告白,确实是不着边际的事。大抵一定不会被警察当真看待。
“你自己呢?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说尸体的事,你不认为被骗了吗?”
“不知道该相信多少,这是事实。没法马上去北海道,这一点我对那个人说了。他的回答是没关系。至于谈话的内容,当时做了备忘录。五个月后,我抵达札幌,先去了小樽。尽管据说是二十年前的事,但地域似乎并没有大的变化,在被告知的地点附近寻找的过程中,我发现一棵白桦树干上有淡淡的十字标记。然后,我试着拨开树干附近的落叶和枯枝,就在那时发现了横洞。”
“你不害怕吗?说的可不是宝物,而是埋着尸体。有点瘆人吧?”
“我想如果人已经去世,就好好哀悼一番。也觉得若是谎话就更好了,因为人被埋了二十年这事可不好受。不管怎样,我先把挡住横洞的土弄出去。不久就看见了白色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探出脖子,将视线投向蒔野的后方。
“不好意思,”他向谁打招呼道。
蒔野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在将要走出店门时转过头来。
“那个,那边的报纸,您忘了拿。”
静人说道。男人看向自己刚才为止所坐的位置。报纸被叠放着。
“如果您不再读的话,请问可以给我吗?”
对静人的话,男人现出不快的神色。报纸是他本就打算一扔了之的吧。他生硬地答了句“请便”,走出店去。静人向蒔野致了声歉,过去取了报纸。
“抱歉。我一直在琢磨着,想从什么地方拿到今天的报纸。”
说着,他带着满足的神色回转来。对他把报纸小心地放在膝上的态度有些介怀,蒔野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问道:“用在什么上?莫不是晚上睡觉时裹在身上不成?”
静人毫无不快之色,“为了得知做哀悼的对象,我每晚用收音机听广播。也在图书馆看杂志。不过,最详细的信息是从报纸上获得的。”
“得知做哀悼的对象……?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能告诉我吗?”
静人说了句请等一下,先吃完东西。就连蒔野扔在一旁的薯条,他毫不在意地问了句我拿去可以吗,便收进登山包里,又在清空的桌上摊开报纸。
那是蒔野从前当过记者的地方报。版面和当时并无改变,社会版呈现在眼前。与全国发行的报纸相比,当地的凶案或事故以较大的篇幅刊载。
“在石狩有一个人去世了呢。地点也登了,我之后去。”
静人说。蒔野也采访过的闹市区枪击案占了报纸的近半个版面。
“在旭川有位老人因火灾身亡。只写了町名,所以要在附近打听。在钏路,中学生在河里溺水。这地方也在附近,我想问一下应该就会明白。在札幌和石狩之间,公司职员因交通事故身亡。现场……离这里很近呢。”
听到他念出来的位置,蒔野明白过来,那是昨晚从石狩回来途中遇到的事故。
“那确实挺近。昨天夜里,我也经过了现场。”
静人抬起脸:“真的吗?若是不麻烦,您能带我去吗?”
“啊,等一下。也就是说,你就是这样从报纸,或是收音机以及杂志上获得事故还有凶案的信息,走访死了人的地方……是这回事吗?”
“对。另外,也有些时候是由在旅途中相识的人告诉我。”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难道打算写什么报告文学一类的东西?”
“没有,我仅仅是做哀悼。”蒔野没法好好消化这话,用手指橐橐地敲着桌面。
“你说什么悼念悼念,也就是祈祷冥福对吧?而且,从报纸和杂志的报道等得知的话,是非亲非故的对象呢……这是你信仰的神灵的教诲,还是教团的修行?”
“既不是皈依的教诲,也不是团体。那么,您能带我前往事故现场吗?”
不等蒔野回答,静人将报纸收进背包,站起身。
“慢着,喂,坂筑君。话还没说完呢。”
“这三天哪儿也没去成,所以想尽可能多转转。拜托了。”
被对方的气势所慑,蒔野也终于起身离开座位。他转而想到,也许目睹其实际行动会稍微容易理解,便跟着静人出了店。然而,静人不是朝着站前的出租车乘坐点,而是往石狩方向迈开步子。蒔野慌忙喊住他,问他难道打算走过去不成。
“对……是不是大概三个小时就能到呢?”
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但其表情一本正经,蒔野默默地向他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