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院子的落地窗的窗帘仍暗沉沉的。
尽管如此,巡子没有再睡,起了床。鹰彦在床旁边的榻榻米上盖了被子躺着,发出沉静的睡息。巡子回头看向身后。为了防止万一,在天花板上留了盏小灯,灯下浮现继郎的遗照。
那会儿是继郎住院后的平稳时期,爸爸拿了照相机去医院拍全家福。当时,继郎说要让巡子拍自己的照片。他说想让巡巡来拍。
当时的照相机对小学生的她来说嫌重,光是拿着不抖就竭尽全力,焦距是爸爸帮忙对的。继郎的神情一如患病前的明朗,与其说是朝着相机,不如说是朝着巡子一笑。和健康时的笑容相比,他脸颊深陷,让人不无心痛。然而父母说其中包含了继郎对留下来的人的温暖心情,选了这张作为遗照。
(继哥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一半是我祈祷过的,可另一半……好可怜,好痛苦,心口发疼。)
美汐昨天在车里哭了一路。其哭法让人能感觉到她独自承担着压过来的重负。她在巡子出院时的举动显得愤慨,大约也正是由于过度努力地压抑着,不想让复杂的状况扰乱心神,所以表面上显得焦躁不安。
从扫墓直到回到自己家,巡子和怜司都不知该如何发问的时候,鹰內坐在起居室温和地喊了一声:“美汐。”美汐乖乖地走进起居室,在鹰彦跟前跪坐着开了口。
已经怀孕十六周了。对方是怜司介绍的交往两年半的高久保英刚。但是,高久保不知道怀孕的事。她说因为在那之前分手了。
进人今年以来,美汐的朋友同事相继结婚,她想自己也差不多该结婚了,便在约会时若无其事地和高久保论及将来。又有巡子知道自己患癌症的事情,于是拖了下来,她原本打算等巡子好转再把高久保介绍给父母。
三月过后,美汐注意到,从前对组建家庭一事表现积极的高久保的先度有所变化。不过两个人准备在五月美汐生日时短途旅行,也许会被当场求婚,她这样轻微地期待着。
旅行夭折了。来到公寓房间的他提出了分手。我曾希望和你结婚……这样的借口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他说结婚不光是当事人彼此的问题,也对家人和亲戚有所影响,并坦言道,事实上,有一位亲戚请人调查了美汐的家。而形成问题的,是静人的存在。
调查美汐家的人似乎和警察系统有关系,査出静人曾被本地的警署作为行为可疑者而监护,还被要求到警署配合调査,甚至做过身份对照等另外,还打听到其他地方的警署也有类似的情况。
美汐对高久保谈及静人旅行的情况,只说过是为了寻找自我。事实上,静人总拜访凶杀案等死了人的现场,而且这样的旅行已经持续五年。他的家人或亲戚怀有不信任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你交往的对象的哥哥要做那样不可思议的事呢?为什么其父母会认同呢……虽然家人和亲戚要求高久保给出详细说明,可是他也刚听说这事,无法作答。据说也有人举出美汐隐瞒了静人跟警方纠葛的事,怀疑:说难道不是被骗了吗?亲戚之中有人认为即使是传闻也必须慎重对待,也有不少人对于和特立独行的人结缘感到不安,结果,在家人和亲戚聚会的席间得出了结论,说无法准许这次结婚。
听了这些话,美汐也无法反驳。对静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旅行,她本身现在仍不明白真正的理由。而父母为什么不阻止哥哥,她如今也感到疑问。她自然知道父母曾反对静人的旅行,但她一直以为,不是应该更强硬地、哪怕强拉硬拽也要阻止他吗,一定有什么法子的。
这样交往下去也是没有将来的,所以……最后听高久保这么说的时候,美汐责问道,决定分手不是在更早之前吗,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她只能回这么一句。他答道,因为你母亲生病,于是……
和恋人的分手以及母亲的病占据了美汐的脑袋,她度过了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的日子。不久,巡子在公立医院的化疗进展不顺,不得不转院,美汐别无他法,便联系了怜司。
对怜司,之前说的是巡子的癌症发现得早,能治好。而现在,美汐的理由是医院没有专门住院楼,待得难受,如果认识好的医院能告诉我吗?怜司答道,如果是高久保,一定能通过亲戚介绍个好地方。
坦白说,也出于对高久保的留恋,美汐豁出去打了电话。然而,一听到对方沉静的嗓音,她便觉察出已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于是反倒逞强恳求道,为了我妈,请务必介绍一间医院。据她说,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感到这成了“分手费”般的情形。她说自己不会再打电话,三天后,高久保安排了一家据说普通人很难问诊的私立医院进行诊治。
进入六月,美汐注意到例假两个月没来。持续有压力的状态可能佘导致月经不调,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战战兢兢地用怀孕试剂做了捡査。反应为阳性。没有喜悦。试剂不能说绝对准确,她想着或许是自己的身体不适造成的,等着按理在两周后一定会来的例假。然而什么也没有来,她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怀孕进入了第十一周,预产日是来年的一月十一日。
(可怜的孩子……她再也不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以此换来了介绍的医院,我却在没治好的状态下出院,她一定感到难受。)
“你给说说,怎么样……”
美汐暂且说完之后,鹰彦注视着巡子说道。
“静人的事……你给说说,他们要是能理解,会怎样呢……”
如果是静人的事成了美汐与高久保结婚的障碍,好好说明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旅行,并消除误会,果然还是最妥当的吧。
怜司听到这话,说自己也想知道静人哥的事。还说他一直对什么寻伐自我的旅行感到奇怪。他又说,让人调查坂筑家的那个亲戚大约是高久保当议员的叔叔,或是他那个担任其秘书的哥哥,并保证自己会和高久保说说,一定把他带到这个家里。时间尽早为好吧,要么定在下周。
向美汐确认这样做可好,她便说,要是这样的话,希望现在说来听听。
“先试着说明,让我们能理解。哥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非做不可?妈妈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
巡子穷于回答,便避开说,归纳需要时间。
(事实上,也不能说我理解静人的旅行……)
前天,巡子在钟表店跟前看到供花,向店里人打听了情况,并且在据说死了年轻人的现场合了掌。她半冲动下采取的行动全是静人会做的事。知道人的死而祈祷冥福并非坏事。然而一旦执着,就成了被责怪的事……
罢手吧,静人。有什么意义昵,静人。她现在也会茫然地想起反复劝说的日子。头一回接到警察的联络,是在静人正式外出旅行之前。他在发生凶杀案的公寓转悠,就被害人进行询问,被邻居当作可疑人物而通报。那之后也不时有警方人员的询问,巡子他们只能道歉。
(可是,那孩子没法自己说明。每当问及真实目的,他只说必须这样做,回答得让人焦躁。问到最后,他就说希望当他有病。)
无法阻止静人,是因为到头来也不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用锁拴着。将这一点告诉别人,也不见得就能获得谅解吧。
(即便如此,尽量让他们理解吧……毕竟,难得有一个新生命降临……)
巡子拿了替换衣服移到起居室。她关上帐子,打开窗帘。虽说天色已亮,院子仍显得暗沉沉。她换过衣服,打开窗户,穿上到院子的凉鞋。
从改建之前,院子里就有梅树。因为春天过后的色彩寂寥,经巡子提议,在和室前种上了夏天开花的百日红……在靠里的一块地种上了秋天开花的丹桂……与道路交界的栅栏,设了山茶树篱。此外,还种了春天开花的木瓜,初夏的紫阳花,夏天的木槿,秋天能欣赏红色果实的朱砂根,把花栽在一起的花盆也按季制作。
被丰盛的色彩所围绕的这个家受到家人和近邻的称赞,而现在想来,她也许是试图通过植物强韧的生命力来治疗对父母和哥哥等逝者的丧失感。静人外出旅行之后,她到院子里的次数更多了,花盆也变得气派了。
(静人,你会回来吗?我希望你像以前那样,从事普通的工作,送走平凡的每一天。那样一来,我想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怎么样,你会回来吗?)
忽然,她感到从身体核心渗出了疼痛。她想好歹压住痛,当场蹲下。要是口服吗啡失去了效果,听说会采用在腹部皮下插针的持续输药法。大概离不能动弹也不远了吧。
(等得到吗……孩子的,孙子的,诞生。静人回到咱们家的时候……)
泪涌上来,院子里的风景晃动着。她用手心擦了擦眼角,手指离开吋,靠近百日红根部的地面上竖着一小块七八厘米的木板,带着叠影映人眼帘。
那是鹎鸟的墓,用碎木板做成的。已是二十六年前的东西,但因为埋得扎实,那之后也很小心不拔出来,所以留存着。
仍然因泪水而摇曳的风景中,巡子仿佛看到了六岁的静人。
静人用手捧起因前夜的台风侵袭而掉在地上、变得冷冰冰的雏鸟,以不知所措的神色久久地凝视着。
巡子对自己的孩子说,是从巢里掉下来死掉了哦。
不用放回去吗……静人头也不抬地问。
已经回不去了,一旦死掉,就无法回到巢里,所以放开它吧,巡子说。作树上,成鸟不停地鸣叫着。与其说是悲伤,听来像是在厌憎人类摆弄料。做个墓埋了吧,巡子建议说。
静人乖乖点头,巡子递过园艺用的铲子,他便在百日红的根部挖了安抚般地将雏鸟摆在洞底。把土仔细盖上之后,树上的成鸟停止了鸣叫。
静人在墓前合掌祈祷。之后,他抬起脸,凝视着墓开口说话。
我知道哦,小鸟宝宝出生时的事,我一直从阳台看着……这孩子,把脖子伸到爸爸和妈妈那边,叫唤了……可现在,它睡在这里……知道它的,只有我,妈妈,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我们要是忘了的话,就只有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记得了。
巡子未加深想便回答说,鸟类不像人类那样长寿。
那么,如果我们不记得,这孩子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它渐渐长大,明明再过不久,就能飞了……这些事,就没人知道了?
是啊……如果静人不牢牢记着的话。
于是,静人重新看向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哭了起来。
怎么了,静人,你哭什么呢?这样一问,他便啜泣着说:
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一直记着呢?
巡子无言以对。她感到,无论说什么,都是仅限当场的谎言。
于是,静人用睡衣的袖子擦掉眼泪,抬头看向树上。
这孩子,在那儿活过呢他这样说着,把右手举到巢所在的树那边。可是,在这里,掉了……如此说着,他把左手垂近雏鸟曾掉落的地面。然后,他把双手放回自己胸前,叠在一起,用力按向心脏。
放在这里……为了不忘记,这孩子的事,放在这里哦。因为,这孩子生下来,好好地活过的事……放在我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