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公园一端的栏杆上反复地干呕。因苦楚而几近流泪。
“您没事吧?我带着水,要吗?”
听到身后的声音,她从膝下回望过去。看见了刚才那男人的跑鞋。
什么嘛,这个男的……说了那样的话……疑惑和愤怒涌将上来。
她正打算回答不要,嘴巴里黏糊糊的。圆柱形水壶从倖世的斜后戈递了过来。或许是错觉吧,感觉到洁净的水的气息,干渴更甚。她连道谢也忘了,接过水壶。
用掌心盛了水。洁净的凉意行遍全身。用湿手在了下额头和脸颊的热意。她意识到帽子掉了,但不管怎样,眼下想沉浸在清澈的水的愉悦之中,她又凉了下脖子,也灌下喉管。转瞬间水壶变轻了。
“啊,用了这么多……”她朝男人的方向转头仰望。他站在离开一些的地方,手拿她的帽子站着。
“没关系,全部用掉都行。我还会在其他地方装水。倒是您身体怎样?”
“哎,已经……”
倖世盖上水壶盖,扶着栏杆站起身。男人递过帽子。她道谢接过来,把水壶还掉。这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男人身材消瘦,与之相对,手有些大。不光是手指长,手心也厚实。
〈这男人是谁啊?〉
朔也的声音传来。右肩感觉到比迄今为止都强的气息。她转头一看,那是朔也的脑袋。原先只能透过镜子看到,而今则有朔也漂亮的脸在那儿,从背后悄然把下巴搭在她肩上。他脸色白晳一如既往,略微皱着纤细的眉,注视着男人。
〈我呢,在你的身体里至今仍保持着生命力,这事说对了。说不定,他可能全都知道哦,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那迄今为止仿佛是耳语的声音,如今听来是普通人说话的音量。倖世将视线投向眼前的男人。他能看见朔也吗?或许能听见声音?
“你听得见吗,刚才的话……在这儿,在这边肩膀上,能看见?”
她把右肩稍微往前探,试着问对方。男人的视线停在倖世的脸上,没有移向朔也那边。
“……您问听得见吗,指的是什么?您刚说能看见什么。”
〈也可能是我们寺院的哪个人雇的侦探。〉
确实也可能是这样的情况,倖世用自己的语言重新问道:“你是被甲水家的人雇的吗?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不是在你出狱后一直监视着,发现你来到这里,就先过来打算警告你?〉
“我没打算回寺院。如果说我仅仅来了这里也违反合同的话,钱还给你。”
“您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和甲水先生真的毫无关系。”
像是道歉般,男人略微低头说道。朔也从鼻子里一笑。
〈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为我祈祷?这不是没理由吗?〉
有什么要求就说清楚,倖世想着,朝对方逼近过去,从山那边吹来一阵疾风,掠走了她的帽子。帽子轻易地越过栏杆落往崖下。倖世以视会追逐的时候,感到帽子的命运和自己相叠,倒不如就这样自己也追帽子而去,从怀有的烦恼与困惑中解脱出来,该有多好。
〈呵,你真这么想?要是这样的话,也并非什么难事吧?〉
朔也以冷彻的声音说道。倖世反倒就着他的嘲讽把手放在栏杆_一只手落在朔也不在的左肩上。她感到被使劲按往地面的重量。
“真遗憾帽子飞了……不过,只好算了。您还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吗?还是要下山了?”
从男人与之前不同的低沉嗓音,她感到对方在担心自己纵身而下。
“……你呢,之后打算做什么?”倖世把手从栏杆上拿开问道。男人也把手从她的左肩松开。
“我行程不紧,所以我待在这儿,到您好些为止。如果您下山—起。”
听到这话,朔也愉快地咧开嘴。
〈他似乎打算盯着你,直到你下山为止呢。是不是寺院的家伙们等在山下啊。〉
倖世将视线投往想来是那晚刺中朔也的位置。黄褐色土壤延伸的地面上随处竖着排废气的管子,叠不上她在雨中和朔也纠缠在一起的情景,自己握着的刀刃割裂了朔也经过锻炼的肌肉,静静地刺人其中,这佛触强烈地留存在手中,同样连不上对他的死亡的实感。
而此刻,肩上搭着朔也的脑袋。这是亡灵吗?还是其他次元的虚无存在呢?面前的男人所说的话……朔也在她体内仍保持着生命力……或许正是藉由这句话,曾被锁在她身体里的朔也如同听到释放的咒语般来到外面?朔也如今已不在她的体内,而是在外部。就算他的肉体已毁,也并非在真正意义上死亡,不是吗……
“我要下山了。”
她感到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朔也不是在这里死去的。因为他甚至可能没死。倖世走近搁在地上的包。朔也待着的右肩略感沉重。她把包的肩带试着挂上左肩。感到和朔也脑袋的重量获得了平衡,她不知为何放下心来。
那个男人也以娴熟的举动把看似沉重的背包背上。背包上面绑着枨起来的大睡袋。被他的视线所催促,倖世跟在他身后迈开脚步。
相较外表略为纤弱的印象,男人踩着低重心的沉稳步子。沿着山路往下的途中,他几次朝这边回头,确认她在,便送过柔和的笑意。
“喂,你朝他挥挥手如何?”朔也每到这时便奚落道,倖世沉默地走着。
下到山脚,男人在和镇子中心连接的道路外侧等待着倖世。此外不见人影。倖世试着仔细打量周围,依旧没有藏了人的迹象。
“您没事吧?身体已经好了吗?”对男人的体贴,倖世边巡视周围边点点头。
“您之后去哪儿?可以的话,我送您过去。”
男人说道。说到去哪儿,倖世已经无处可去。
“……你去哪里呢?是回甲水先生的寺院报告吗?”她试探道,男人以专注的眼神回看向这边。
“寺院一次也没去过。我现在打算到桥上去,就是架在流经镇中央的河上的那座。因为在那座桥下生活的男子四个月前去世了。”
倖世不理解话中的含义。
“怎么一回事……朔也先生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关于甲水先生,承蒙听了您的话,完成了非常好的哀悼。”
“我的意思是,既然完成了,要怎样……”
“下次来拜访,或许又是三年后,也可能根据旅程安排稍微提前一些,到时候,我打算再去那地方哀悼。”
“下次又是三年后?你说过,哀悼朔也先生,今天是第二次,对吧。可你说又……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请说实话。”
“即便让我说实话……我也不是能称作什么人的人,仅仅是到处哀悼去世的人罢了。至于目的……或许该这么说吧,我只是想这么做。”
“别尽扯谎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过于烦躁,嗓子几乎倒了。朔也不禁也满脸怔然。
〈怎么也不肯坦白啊。那刚才的祈祷的话,是以怎样的用意说的呢?〉
听到他的话,倖世按捺住胸口仿佛要裂开般的疼痛。
“那么,为什么你刚才把我的事扯在一起祈祷呢?”
“您指什么?”
“别装傻。你为朔也先生祈祷时,我有些在意,竖了耳朵。你说他现在仍在我的身体里保持着生命力,是这样祈祷的吧?”
“啊……听了您的话,我是这样感觉的。因为有您的存在,甲水朔也先生才作为与其他人不同的存在而凸显着。”
朔也摇头笑了。
〈因为你,我确实成了不同的存在。因为被杀了。〉
倖世无视于此,以强硬的语调对男人说:“你说他是和别人不同的存在,我要说的是,这与你又有何干?”
“凭着他是谁也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人物,我更容易哀悼了。我做的就是这些。哀悼去世的人,将其记住。”
或许习惯了这样的质问,他毫不造作,以自然的口吻答道。
“可是,对你而言,那个去世的人是个素不相识的对象吧?”
“嗯。所以,我向其亲近的人询问,想要详细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总觉得有股宗教味儿。莫不是哪儿的教会的一员。〉
倖世用眼睛不断搜索着,看男人的物品上有没有所属团体的标示一类的东西。
“你有什么信仰是你的自由,可你已经放下朔也先生的事,又去别人那儿,是为什么?你说曾在桥下生活,那个人,是流浪汉吗?”
“我想大概是。我在报上看到他去世,所以现在过去拜访,仅此而已。”
〈他是在耍你吧。没可能把我和流浪汉一视同仁吧。〉
“我懂了。你是在耍我呢。”
“没有的事。我不会耍人的。”
〈这样的话……这个男人,可能精神上有毛病。〉
“你,失礼了……是有病吗?”
于是,男人仿佛终于感到被理解了,以松了口气的神色点了点头。
“嗯,我也觉得您这样认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