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佐美咋了?你给我说清楚!”我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问道。
对不是道上的小子就算大吼大叫也没用,越是和他叫越显得自己没素质,气度的不同就是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的。不动声色地唬住对方,让对方闭嘴。
眼前的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一个受不起狠手段的小混混。没必要为这种人大吼大叫,随随便便瞪一眼就能唬住解决掉。
“不,我是说……”
说什么?
“你这什么态度?”
小鬼并拢了打开的双膝,脸别到斜下方。
害怕了吧!
“喂!”
这么一个字就能搞定了吧。
“我只是想向你打听点儿事。”
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好歹啊。
“打听点儿事?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说道。
当然,是压着感情,放低声调,用平静的口气说的。
“喂!我为什么要和你这种小朋友说话?”
“因为我请你帮忙了啊!”小鬼说道。
“你请我帮忙我就非要帮啊?”
“不肯的话——就算了,我只是你叫我进来才进来的。”
“少说废话!”
我已经吼了起来,没救了。
这种急躁的性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让你这么不爽的话我还是回去好了。我这人不懂得怎么强迫别人干不乐意的事,也特别怕和人吵,这事儿挺可怕的。”
“可怕?”
“你是黑社会的人吧?”小鬼说道。
“喂!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佐久间——先生对吧?”
“谁问你这个了!”
我开始心烦气躁起来了。
“说黑社会不行吗?”小鬼说道,“我这人比较笨,也没什么见识,所以对佐久间先生你们这类人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希望你别生气。还是说,应该叫暴力团才对?”
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一把抓起小鬼的前襟。
“你小子是在耍我玩吗?”
“我不是拜托你不要发火了吗?”
拜托你不要发火?拜托?
“你是小瞧我是吧!?”
“我没有小瞧你!拜托你放开我!”
你干吗把脸撇开?我都这样找碴儿了你怎么还不敢直接看我?害怕吗?是吗,是害怕吗?什么意思啊!
我摇晃着小鬼。
小鬼的身体不停地晃动。
“别、别这样。”
“你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是吧?”
“我没有看不起你哦。”
“你就是看不起我吧?什么黑社会?什么暴力团?喂!”
“那,那应该怎么称呼才对?”
“怎么称呼?”
我应该算什么?
我一下子失去了劲头,无力地放开小鬼。小鬼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头晃了几下,像个丧家犬一样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抬起头来,慢慢地,终于把目光看向我。
“我对佐久间先生你们那一行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应该说还不如普通人吧,普通人知道的东西我未必知道。如果害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不过,如果你不肯好好告诉我的话,我估计又会惹你生气的。只是缠着你告诉我那些事,确实也是挺厚脸皮的。”小鬼一边用手摸着脖子一边说道,“我也知道我很烦人。连常识都不懂的人是挺烦的,不想看到这种人也是正常的,所以,你发火的话,我也没话说。不过,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说着,小鬼又看向我。
什么?
不害怕吗?
“对不起。”小鬼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歉。
很难看——不是说小鬼,而是说我的屋子。虽然模仿办公室的样子硬塞了一套会客用的家具,但明显并不是办公室。这里同时又是生活的地方,当然怎么折腾都不像样,还显得特掉价。
小鬼身上那件像二手衣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反而似乎更高级。
“随便怎么叫都可以。”我回答道,“我就是我,没什么头衔名号。”
“什么?”
“够了别说了。我在我们那里地位又不高,没什么后台让我可显摆的,我一直只是个小跟班而已……”
“就是黑帮成员啦?”
“我说你烦不烦啊?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我又再一次吓唬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看。看不太出他的年龄,该不会和我差不多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叼了根烟,“还有,先不管我的事,先得说说你自己吧,你到底是谁?”
“渡来健也。”年轻人说道。
“啥?”
“我什么也不是,没工作,只高中毕业,全身上下只有个名字叫得出。”
“什么?”
“我是说,我能说的只有名字。”
“哦?”
原来是个废物吗?
我也——和他一样吧?不,不一样。至少我身上还背负着某些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可以炫耀的,但却是沉甸甸的。
“你没工作吗?”我问道。
“偶尔打打零工。”他答道,“不过都干不了多久就会被辞退,因为我这人态度不好。”
“你的态度确实不好。这么说你和我们道上的一样,不是普通市民咯?”
“我是普通市民啊。”渡来健也立马否定了我的说法。
“你又没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也能说是普通市民?恐怕你平时没事只会一帮人聚在一起醉酒发疯,惹是生非吧?”
那种生活,我也曾经历过。
“没那种事。”健也说道,“我只是不爱和人打交道,喜欢待在家里而已。很正常啊,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common people?”
“听不懂。”健也说道。
“就是说不是黑道中人。以前是那样说的,现在也有人说的吧?比如家里蹲什么的?”
“没有人说。”
是吗?
“至少我们不会。也不说什么啃老族。首先这种说法就只是那些不经大脑思考的大叔大妈们自做主张给人套的称呼,因为,我们很普通啊,只不过是有没有去上学、有没有去上班的区别而已,也没有多大区别啊,都无所谓啦。不过……”健也看向我,“佐久间先生你们就……”
“哦?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们也没多大不同,我们有参加经济活动,也没脱离社会。虽然做法多少有点不一样,但是总比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要强吧。”
“我不知道。”健也说。
居然没有迎合我啊。
没想到这家伙还可能是个硬骨头,似乎多少了解我的底细。我狠狠地恐吓他,甚至揪住他的前襟,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吓得浑身打抖,对我言听计从了。
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害怕。
“我这人很迟钝。”健也说道,“但其实我也害怕啊,非常害怕。只不过我人笨,所以傻傻地以为,表现得太害怕也是很失礼的。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怕一不小心哪里不对就惹火你们。我身边几乎没有这种人,像我这个年纪的……”
健也低下头。
“不是同路人啊!”
可能算不上堕落,但却是一群没出息的家伙吗?
和我不同吗?
肯定不同了。
“算了。”
无所谓了。
“那你到底有什么事?你是亚佐美的什么人?”
“只是认识的。”
“她男人?”
“她的男人——不是佐久间先生你吗?”
还挺会说的嘛。
“不是吗?哎呀,如果我猜错了,那真是非常抱歉,话说你们黑道的果然很有警惕心啊。”
“没有什么警惕不警惕的。”
但是……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家伙是什么人?
“认识的?哪种认识?”
“这……”
怎么能在这种小鬼面前示弱。
“亚佐美的确是我的女人,不,应该说曾经是我女人,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健也把脑袋歪向一边,面露疑色。
“这表示,我要根据你的回答——根据你和亚佐美是什么关系——再来和你把账算清楚。”
“算账?啥意思?”健也说。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又再次忍耐不住了,三番两次忍耐不住,就起不到威胁作用。那样的话,我就和一个普通小混混没什么不同了。
不——我不也只是个普通小混混吗?
“我和亚佐美之间什么也没有。”
“你直接叫她名字?”
明明只是个小鬼。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小我七岁吗?不,是只差七岁吗?
“你对比你大的女人,而且是别人的女人直接叫名字吗?哦?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啥?我不知道她几岁啊!”健也说道,“我觉得她好像和我差不多大吧。亚佐美——亚佐美小姐也直接叫我健也,我觉得没什么也就随便了。”
“你没问她年龄?”
“我和她的交情还没好到要问年龄的程度,”健也说道,“一般对刚认识不久的女性不是不好问年龄吗?反正我们是不问的——啊,说是‘我们’,其实就我是不问的啦,反正看长相就知道了吧。不过,好像对比自己大的人非得用敬语什么的,所以得一开始就问吗?”
“问你个头啊!”
我要抓狂了。
“我就见过她四次。”健也继续说道。
“四次?”
我一把拍向桌子。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烟灰缸被弹起。
这种程度可以起到一些震慑作用了吧。
“只是见面而已,没上床哦。”
“你说什么?”
什么玩意儿?胸口的一团火越烧越旺。这种感觉,这种燥热的感觉,快要将我击垮。
已经无法忍耐,像有一团火焰窜向四肢,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肺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空气,气息越渐紊乱,就像要把这些都发泄出来一般,我开始变得暴力起来。
骂人打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让我这么做的并不是我,而是对方。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的……
愚钝!蠢货!满口胡言!逼人太甚!装逼!狗眼看人低!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我才……
我大口地喘着气。
“麻烦你别发火成吗?”健也说道。
他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模样。
“我这人,嗯,没啥胆识吧,不会说谎也不会拍马屁,只会直来直去,而且我也很怕和人吵架。”健也摊开双手。
突然一下,胸口的火气骤然下降。
“小鬼,你知道什么叫说话要有分寸吗?”
“小鬼?”健也说道,“确实是小鬼,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也改变不了现在这个模样。我这个人可能连中学生都不如,和小学生差不多吧。我就是这种人,所以……”
“你是叫我不要发火吗?”
我的火气降了下来。
“你知道一个叫崇的男人吧?”他突然话锋一转。
“崇?仓田崇吗?”
那个人是个跟踪狂。
是对亚佐美死缠烂打的变态浑蛋。
“对。”听了我的话,健也说道,“我在葛原车站前,正好碰到这个叫崇的男人纠缠亚佐美——小姐。那男人真变态,居然在大马路上扯她的衣服。亚佐美拼命反抗,把他推开,他就直接撞到我身上了,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又继续缠着亚佐美不放,我一时就火大,冲昏了头脑就……”
“我听说了。”
原来就是这家伙吗?
“揍了仓田的家伙原来就是你?”
“谈不上揍吧,就是混乱中一拳头挥过去就打到他了,然后他就不知道叫着什么跑掉了,只是这样而已。”
“是吗,是你啊。”
亚佐美确实有被仓田缠得受不了。
我问她要不要我出手解决掉,但她说那人是邻居的前男友,让我再等等看。
确实,如果当时我插手的话,万一仓田和她邻居复合了,我和亚佐美的关系可能就会让她邻居知道了,所以后来我还是只先在一边等着看看情况。
“看来我还得向你道谢了。”我说。
然后我注意到自己还叼着根烟,于是将烟点上。
之前光叼着却忘记点了。
“道谢吗?虽然亚佐美也说过好几次谢谢,不过对我来说,我本来并不是为了帮她啦。”
“不,因为你帮我揍了那男的,我们也省事多了,虽然也没什么不同……”
听说了那件事之后,我闯进仓田家里,称自己是来回礼的。
我声称那个偶然卷进来的小年轻是我帮里的兄弟,假装我来找他并不是为了亚佐美,然后我恐吓了他。
这理由确实编得有点乱来。被打的人是仓田,而且要不是因为有亚佐美这个因素在,这故事也不成立。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反正我就是上门找碴儿的。
要找碴儿自然需要找个理由,准备好其他理由来掩盖真正的理由,如果准备不出来就编个理由,就这么简单。那家伙嚷嚷着你干吗故意找我麻烦我要报警了……
我一拳揍上他的鼻梁。
估计鼻梁骨断了吧。
我放下狠话——如果你再敢踏入葛原地区半步,有你好受的。
之后我还找到了他单位,并没有硬来,而是很正常地做了预约,和他上司见面。
我并没有去威胁恐吓,只是好心地告诉他上司——你底下的员工品行不端,再让他这样在我们的地盘里乱来的话会让我们很为难的。
我先是声明,这些事情我们都是调查过的,然后再略有夸张地把仓田干的坏事告诉了不少给他上司听。
那个变态一张脸变得苍白无比,还全身发抖呢。
实际上,亚佐美被这男人强奸了,之后还死缠着她不放。
他是自作自受,根本无法辩解吧?
——这种人对其他员工影响不太好吧?
我恳切地对他的上司说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而已,既没有敲诈勒索,也没有施加暴力,甚至也没要求对方赔礼道歉,公司应该不至于报警。
——再这么下去我们很难办啊!
我只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还不到一周时间仓田就不见踪影,从住的公寓里搬走了,好像也被公司给开除了,估计是回老家了吧。
真爽!
不管怎么说,也有眼前这家伙的一分力。
“你还是帮了我们一些的。”
听到我这么说,健也露出了诡异的神色,“是佐久间先生赶走他的吧?”
“什么?”
“我是说,虽然亚佐美——亚佐美小姐她说是因为我打了那人之后他才不来找她了,但我想不可能的吧,因为那个叫崇的男人后来回佐贺去了哦。”
“他的老家在佐贺吗?”
“他怎么可能就因为被我的手挥了那么一下就辞职回老家了,太奇怪了吧。”
“行了,你不用知道怎么回事。”
“话说,佐久间先生你……”
“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就是来找我打听这些事的吗?
“你不伤心吗?”
“啥?”
健也抬起头来,“佐久间先生是亚佐美的男朋友吧?男人也好情人也好,总之是恋人关系吧?”
“没这回事。”
恋人……
“那么是什么?唉,估计又要让你不高兴了,我先说对不起啊。我只能算个小鬼,对这些不太懂,而且还是个脑子笨的小鬼。”
“你干吗要知道这些事,体验社会吗?不然干吗?莫非你也想加入我们帮派?想成为你说的黑社会然后找个女人玩玩?”
“没有啦。”健也说道。
让人火大。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想了解亚佐美的事。”
“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
“怎么说呢,因为她已经死了,我也没法向本人问了吧……”
“你真像个小孩啊。”
“没错。”
“我……”
伤心吗?
听到亚佐美被杀害时,我是怎么想的?
是觉得伤心吧,还是说,比起伤心,更多的是吃惊吗,不不……
第一反应该是“不好了”吧!
没错,她是死于非命,是死于杀人案,实打实的刑事案件,而我又是实打实的案件相关人。就算装傻也马上就会被拆穿的,就算蒙混了世人的耳目,也躲不过警察的调查。
我和亚佐美的关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知道。
一旦被调查,就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我,而是我们帮派。要是被警察盘问的话,帮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会暴露的。不,就算他们不查,我们从事的也本来就是个坏事干尽的行当。如果是我个人的问题的话,那没办法,事情再糟糕再难办,也是自作自受,也只能由自己收拾善后。
但是如果事情牵连到上头去就另当别论了。
不——无论如何都会发展成那样,因为我活在这个道上。
那时候,上头正好让我开始做一个小买卖。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买卖。
我是——处于最底层的。
加入帮派已经十年有余,如今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是最底层的小喽啰。
在这方面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算你很努力,但如果得不到幸运女神的眷顾,也无法往上爬。与从前的江湖侠义不同,现在的帮派在表面上是企业的形式,仅仅靠胆量、靠武力、靠逞威风是无法生存,无法出人头地的。许多比我还要晚进来的人,靠着股票、It等知识,轻轻松松地就超越了我。
我什么成绩也没做出来。
所以——虽然我被允许成为帮派主体的企业员工——却不是任何一家企业的员工。
自从无法再收取保护费之后,暴力团除了变身伪装成企业之外,没有更好的生存办法,也就是表面上装扮成企业的模样。但是,在我当初上这条道时,情况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是一个小混混。
但是……
无论怎么伪装成企业,黑社会就是黑社会。进行筹集资金的是低层组织,如履薄冰般冒着危险赚钱的,仍然是下面的兄弟,下面的兄弟们个人赚的钱依旧是公司的资金源。那些黑钱通过企业洗白之后,成为给上头的钱,一级一级地传上去,我们的内部结构就是样的。所以,像我这样只会干些不干净的事的小混混,无论过多久,仍然还只是最下面的跟班。
但是如果能负责军火或者兴奋剂有关的大买卖的活儿——如果干得好,很快就能向上爬了。但我没这个命,上面给我的一直都是些像江湖骗子或者追债之类的活儿,说白了就是流氓地痞都能干的无聊烂活儿。
但是,那时候,终于,第一次上头让我负责做买卖。
那个买卖是从相关方面搞些以学生为中心去流通的毒品,从渠道的保证到价格谈判都交给了我去做。
那个试水的市场空间并不大,从性质上说,要考虑到迅速收手。从表面上看赚不到什么钱,但是上轨道之后也会扩大,而且能找到更好的市场继续干,这样一来就会成为稳定的收入源。
那是个机会。
虽然是个机会,但犯罪就是犯罪。
我们不可能经得起警察调查来调查去,不,他们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过你。就算是不相关的其他案件,或是被栽赃,但把自己暴露在警察的调查网内绝不是聪明之举。
所以……
不好了——我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
当听到亚佐美的死讯时,毫无疑问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第一念头。脑海中浮现出亚佐美的脸,虽然曾经也浮现出她的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这些感情不会立刻涌上心头。人在碰到意外状况时,第一反应会是吃惊。那时候——惊讶会直接导致预感到危险,不好了,这下不得了!——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些。
于是我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去向我大哥高浪寻求帮助。
然后,被毫不犹豫地切断了关系。
从此我与生意一点儿边都沾不到,而且被他们赶了出去,只留给我一句话: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一时间,我被迫完全与帮里断绝了关系。
虽然说是断绝关系,但并不意味着就此金盆洗手脱离帮派了。即使这么做,也不可能隐瞒得了我曾经是帮派的准成员的既成事实,只要稍稍调查就马上会知道的。
所以断绝关系的处罚,也只是向我表示“现在不会给你好差事了”。也就是说,我的地位比从前更低了,只是如此而已。
躲躲藏藏反而更加引人怀疑——这是事实,所以,表面上当作因为办事不力而被降级,只被交代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样一来,就算我被抓了也不会造成他们太大的损失。他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是被警察盘问到他们干的坏事,以致把那些事情招出来的危险性降低了,这就是上头打的如意算盘。
没有什么时间让我去伤心,葬礼我也没去参加。
在凶手被抓到之前,就只能这样了。
“怎么了?”健也问。
“烦不烦啊你!”我答道,“不是什么伤心不伤心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懂个屁!”
你哪里会懂?
“你不是喜欢她的吗?”
“你个小样儿,不要总说些孩子气的话行不行!”
我喜欢——她吗?
不,我……
“你搞清楚了,亚佐美只是我的一个女人,不是你说的女朋友或恋人什么的。死了换一个就好了,她只是工具而已。”
健也露出佩服的神情,“果然还是这样啊。”
“是啊!就像宠物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和我算账什么的?”
“那是当然要的。她可是我的私人所有物,要是有人敢随便使用的话,我当然要找他算账了!怎么,不行吗?”
“使用?”健也说,“那你对那个叫崇的人渣那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啊。我不知道你了解了多少,仓田可是把亚佐美给强奸了啊!而且以为做了一次之后就可以一直做,像个跟踪犯一样死缠着她不放,他娘的居然把别人的女人当妓女……”
“那其他男人呢?”
“其他?”
“和亚佐美上过床的男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吧?”健也说道。
“亚佐美和你说的?”
“不是直接听她说的。不过佐久间先生你肯定是知道的吧,那些老男人……”
“哦。”我掐灭烟,身体向后仰,“这事我知道。”
“你不会不爽吗?亚佐美不是你的所有物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的所有物可是轮着对不同的老男人投怀送抱啊!我也不懂你怎么想,一般来说都会不爽的吧,但你也没出手去找那些人麻烦吧?”
“那个——是我让她做的。”我说道。
健也半张开了嘴。
“那不会是卖淫吧?”
“不是。”
“隔壁屋的女人说她这是故意被人潜规则。不过亚佐美只是个派遣员工,这么做工资也不见得涨得多高吧,当然方便办事这种程度的好处还是有的,但也就这么点儿好处而已,你居然叫她做这种事?说居然是你叫她做的,这一点我才真是不懂有什么意义。”
“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你的兴趣了?这是一种游戏吗?”
“我又不是变态,我只是——让亚佐美随她喜欢的做而已。”
“随她喜欢?”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
“什么?”健也露出更加不解的神色,“她出于可怜寂寞的大叔们,做援助交际吗?”
“不是的!”亚佐美——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她应该不是个不懂得拒绝别人要求的女人。亚佐美对于不愿意的事情会直接说不,对仓田也是表现出极度的厌恶。
“不是援助交际。亚佐美基本上没有从那些人手上拿什么钱吧,不,应该说就是没拿钱,到底是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她水性杨花吗?”健也说道。
我挥手给了这小子一拳。健也的身子飞进沙发里。
“很痛啊!”
“你说话再这么嚣张,下次我不会轻饶你!亚佐美才不是这种女人,她是我的……”
我的女人啊。
健也像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身体,不断地喊痛。
他用力地弯着腰,捂着肚子,弯起胳膊,夹着腋下,抱着膝盖,缩着脖子……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每天每天。
好痛好痛!
痛吧?
我曾经比你还要痛得多,一直都这么痛。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要被人拳打脚踢,为什么要过得像条狗一样,我不明白。
明明是自己的事,但我不明白。
而你应该很容易就明白为什么吧。
“你这是在看不起我的女人吗?”
“‘你的’吗?”
健也站起身来。
先前我抡出的拳头打中了这小子的脸,没有出鼻血,从按住脸颊的手指缝间看到皮肤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说到底还是‘你的’吗?”
“是啊,是我的女人,我的东西啊!”
“所有物吗?你把她当东西吗?你自己这么看不起她还这样说?看不起她的人……不是你吗?”
是吗?
不,不是!
“小子,你别搞错了!”我怒吼道,“她是我的东西,你管我是瞧不起她还是打她骂她都随我的便,因为亚佐美是我的东西!能说她坏话的只有我!只我有才能数落她!我讲她的不是不需要别人来说三道四!”
一团怒火正腾腾升起。
我的头……
“我,我可以说她的不是,但是我不爱被你这种人说三道四,知道吗?怎么?我不爽有人说自己的东西的坏话很正常的吧?不行吗?”
“亚佐美……是东西吗?”健也说道。
“都说了!是我的东西!”我回答道。
“但她并不是只属于你的东西吧?”
“不,就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那为什么她会和单位领导上床?你怎么会允许她做这种事?”
“因为这是她想要的。”
对。
——我是你的东西。
——只属于你的东西。
——永远。
亚佐美希望“无论在谁的怀里我都只属于你”,她希望我也这样认为。亚佐美是这么说的。
所以……
所以是我的东西。
“亚佐美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是我想要的,她都会为我去做,不管是什么。所以我也一样,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让她做,只要是她想买的我都给她买。她说想和大叔上床我就随她去,然后——她不喜欢的就让我帮她赶走,她说讨厌的我就会去帮她解决掉,这样做的话……”
因为这样做了,我,亚佐美,不都很幸福吗?
所以……
“不用你这种小鬼来说三道四。”
健也用手摸着脸,又叫了一次好痛。
“我之前已经准备好会挨你一拳了,拜托别再来了,很痛的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既不屈服,也不反抗,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总是爱编造理由,为了让事情合情合理而混淆事实,在编造的过程中好像事情就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耍些小聪明小心机,人永远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歪曲事实,要让自己显得正当。
什么盗亦有道,什么一寸的虫也有五分的魂……虽然有各种辩解之言,但小偷就是小偷,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是毫无疑问的犯罪者,只要偷了就没有什么借口。
而且,虫子就是虫子。
但是一寸的虫子确实有一寸的魂。不会只有半分的魂。魂的尺寸应该和身体的尺寸相符。
但是,也只有这么大了,不会再大了,不会拥有比自己更大的魂。一寸的虫子拥有一尺、两尺的魂?没这种道理!
轻易就会被击垮的小虫子,也只会拥有轻易就会被击垮的那一点点魂。
所以,我讨厌人强词夺理,讨厌人为自己找借口。
不满的话就反抗,不能接受就反击,不喜欢就破坏,不好就毁掉。
这世上的事大多都不尽如人意,全是让人不愿接受的事情,一切都那么让人讨厌,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是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不是击垮别人,就是被别人击垮。
被咬了就反咬一口,但是如果被击垮,就只能顺从。
既然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就只有这条路了吧。
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就能决定的。
头脑与心是不同的。
道理上讲得通的东西,感情上未必讲得通,你所思考的与内心想要的并不一样。
有时候明知是正确的,但是心里却在抗拒,有时候明知是错误的,却拼命想把其正当化。互相磨合,互相妥协,把不满敲成小碎片,让这些小小的不满镶嵌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中,唯唯诺诺地过日子——我不想要这种生活。
最后靠的还是身体。
就如字面意思一样,我是用我的身体实践而学到的。这不是什么道理——强者为胜。打败他人的肉体,就有能让他人屈服的强大灵魂。至于道理,之后要多少都有。
就和猴子一样。
威胁对方,撕咬对方,谁把对方踩在脚下,谁就是胜利者。
因为只有一寸的魂,所以虫子只有一寸长。如果不想被踩死,就只能长成五尺的人,五尺的身体里宿着五尺的魂。这样的话,对付虫子之类,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其击垮。
对被击垮的虫子来说,不管有多正大光明,也不占一分理。不去偷东西过日子,连小偷都不如。不管再正确、再美丽,被击垮的那一方仍不可能得到救赎。
只能屈服。
如果不想屈服就只有反抗,不断反抗,不断挑战,直到对方屈服。
曾经是虫子的我,明明只是一只虫子却向别人发起挑战,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击垮,就算被击垮也仍然反抗,每次反抗又被击垮,没有其他选择,于是我体会到了……
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生存在我们的世界里。
这小子……
健也眨了好几下左眼说道:“别打了,一拳够了,我不想被打了。”
“不想被打的话……”
就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不是应该哭着喊着说对不起我错了吗?不是应该磕头求饶吗?不是应该全身战抖着叫着请原谅我吗?
你小子不害怕吗?
“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说了。”他说道。
“你说什么?”
该说是有胆量吗?
还是只是太愚钝?
“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吗?”健也说道。
“说什么?”
“我说,我这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礼貌,人又笨,很可能会惹你生气。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明白佐久间先生气愤的心情,所以被打我也没办法,而且不管我再怎么道歉也不会变聪明的,我也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讨人喜欢。”
“哦?”
“光嘴巴上说也没什么用吧,我又不精明,也不懂得装模作样。虽然不想被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被打,不是任性胡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除了求你别打我,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健也说道。
“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
“那——被揍了不会不甘心吗?”
“为什么会不甘心?我不懂。不甘心不是应该是比赛输了,或者被别人抢走了想要的东西时才会这么觉得吗?”
也许是吧。
“我又没有打算和佐久间先生比。”
“比?”
“我的确是挨打了,但也不觉得我输了。就算是输了吧,也没想过要赢。既没觉得自己输了,也没想要赢。因为我讲了些没营养的话,惹得你生气了,然后揍了我,这事情不就这么简单吗?我也知道我是笨蛋,也想过可能会挨打,应该说是意料之中吧,反正本来就没什么输赢。”
有输赢吧?!
“不然还有什么?”我说道,“因为太弱了所以挨人打,这不就是输了吗?”
“但是我还活着啊。”健也说道。
“什么?”
“虽然痛是很痛,但我又没死,只是痛而已,但我和刚才也没有任何区别。又不会出现hP值,有伤害值吗?等级会下降吗?”
“这又不是游戏!”
“是游戏。”小鬼回答道。“如果游戏规则是被打的一方取胜,那胜利的就是我了。如果规定被打了就输了,那会怎么样呢?不是很无聊吗?”
我无法回答。
“你别生气。”健也又说了一遍,“我们——说是我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我周围的人是不喜欢这种争胜负的关系的。和人竞争,和人比较,太傻了。”
“很傻——吗?”
“是啊,怎么说呢,我们互相保持距离,不怎么靠近别人。这世上的人不全是聪明人,也有不少不讲理的危险的家伙,他们明明不了解自己,却只会装作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和这种人接近肯定会闹矛盾的。我们不想惹人生气,也不想让自己生气,只会弄得自己又烦又累而已。”
“或许你说得没错。”
“我并不是讨厌别人。我觉得,和人保持距离,比较像是一种体谅或者防御。有些人无法很好地保持与他人的距离,就会变得在家里不出门,不去人多的地方,像是不肯去上学啊,家里蹲啊,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妥协而已,太难的东西我是不懂的,但是这个我觉得很正常。”
“或许吧。”
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不是不想见任何人,而是不想踏入那种互相比拼的烦人世界。”
“烦人吗?”
“烦人啊。”健也立马回道,“我比你了不起,我比你快,我比你强……我觉得那些嚷嚷着这些东西的人都很傻。速度慢的人没用?弱小的人没用?真是受不了!就因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被逼着排出名次,如果认输的话,就是放弃比赛。明明一开始就没有要和人比的意思,却被迫走进赛场,一堆人呐喊助威喊加油,说实话真是受不了啊!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只是普普通通地生活就是没出息——这也太奇怪了吧?”
“也许——是很奇怪。”
“我觉得很正常,本来就是我自己找到佐久间先生,所以如果让你不爽的话挨打也是没办法的事,为这个不甘心那就太不对头了。”
“你不想挨打吧?”
“当然不想了。”健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着脸颊,“死也不想被打啊。”
“那你不反击吗?”
健也摊开双手,摆出个像外国人吃惊时的姿势,“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吗?”
或许确实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挑战,结果都是输。
我跟的老大高浪是我高中的学长,比我大两岁,是个离家出走在外晃荡、神经质、无可救药的男人。我也一样,但是,我的身体更强壮,我的动作更快,我不想输给他。对这个让我厌恶的男人,我故意反抗他冲撞他,然后被打倒,一次又一次。
因为我想赢,像傻子一样地去找碴儿,然后被他打倒。
我想赢。
只是赢的意义——我不知道。
“我曾经想由一只虫子变成人。”我说,“变成人就能打人,而能够打人,至少让我觉得有点儿人的样子。”
“虫子?”
“虫子只有被踩扁的份儿。”
“不靠近人的话就不会被踩扁啊。”
“我讨厌那样。”
我也不聪明,和你一样。
不,也许比你还笨。
因为我都未注意到自己已经逃走了,已经输了。
我站起身来,撸起已经没弹性的运动服袖子,打开立在沙发边上又小又旧的冰箱。
真不像样。我想。
每次看到这个冰箱时我都会这么想。
不像样,真的很不像样。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这东西是我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的时候父母买给我的,并没有说我堕落,没骂我荒唐,不知道是对我已经不关心还是已经懒得管我了的父母,在我没有给出理由而说要离开家时,给了我这台冰箱。
母亲在五年前去世,父亲也在去年走了。我记得他们的脸,却记不清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和我说话。
我拿出一罐碳酸烧酒:“喝吗?”
“我不能喝。”
“生病了?”
“我不会喝酒。”
“真没用。”
“很正常啊。”健也回答道,“过了二十岁就要抽烟喝酒,那是很早以前的规矩了。”
“你还真是个老实小子啊。”
还是个优等生吗?
“因为讨厌醉酒吗?”
“没想那么多啊,就只是不喜欢而已。虽然我不抽烟,但是很讨厌别人单方面地说什么厌烟权啊啥的,讨厌人把自己的东西强加于别人。”
这样吗?我打开罐子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
“很不像样吧。”
“什么不像样?”
“在这种小公寓里招待客人啊,连神龛都有,也没有保险箱,冰箱还这么脏,连亚佐美那里都有新的,丢不掉啊。”
我说着,健也看了看屋子。
“我觉得没什么奇怪的啊。”
“那是因为你笨。”我说着,又把身体窝进沙发里。
心中的那一股火气已经消失了,我又一次冷静了下来,一冷静下来不由得为刚刚打人的事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讨厌这种感觉,我侧过脸去。
我点了根烟,吸一口放在烟灰缸里,又喝了口碳酸烧酒。
总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亚佐美也来过这里吧?”健也问。
“来过。不过在这里比较少,一般是在外面碰面。”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和这种小鬼说这些?
“这么说的话——就算亚佐美是东西,和佐久间先生处得还是挺不错的吧。”
“什么叫处得不错?她可是……”
我的女人。
仅此而已。
“亚佐美常笑吗?”
“不怎么笑吧。这个才——是正常的吧。”
“正常吗?我就是想问这样的事。”健也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是怎样的事?”
“唔,因为谁都不告诉我亚佐美的事,不管问谁都是一个劲地只讲自己的事。虽然我觉得没人能了解别人,但也不能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吧。没有人注意到亚佐美,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亚佐美是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亚佐美有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在想些什么?
“就是说,亚佐美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吧?”小鬼一手捂着脸颊一边,说道。
“什么?”
“不是吗?”
不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回答?现在不是觉得曾经是幸福的吗?为什么无法肯定?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反过来问他。
“我不知道。”健也回答道。
“不知道?”
“我想知道,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想知道,我也不太了解我自己。”
“哦。”我说道,“刚才打了你,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不管是所有物还是别的什么的,至少在我听来,佐久间先生不讨厌亚佐美吧?要是我说你喜欢她的话,你肯定又会说不是的,所以我才用这种说法。”
喜欢——的啊,但是……
“就算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啊,懂吗?”
“那就算伤心也不能说伤心了?”健也说道,“真麻烦啊,黑社会的规矩真多!”
“这和黑社会没关系。”
亚佐美。
“她……”
——这个女人啊。
——变得麻烦了。
——佐久间,赏给你了。
——玩腻了就卖到特殊浴场去吧。
——虽然这女人也没啥姿色。
——只有做起来感觉倒是不错。
高浪一边说着,右脸如抽筋一般笑着。
亚佐美是我的头儿用过的旧东西。
高浪是帮里的准成员,平时干黑钱买卖。
他并不是帮里的骨干成员,连企业员工都算不上,他处在帮派的底层。
而我的地位,比他还不如。
高浪虽然算是大哥,但很无能,连在不聪明的我看来都觉得无能,光有蛮力,脑子却空得不得了,绝对出不了头。
出不了头的家伙也无法培养下属,也不会有优秀人才肯加入。就算有人来了,在高浪手下也不可能有好前途的。只要不杀了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高浪是个垃圾。
而我,只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就和他有来往这种理由,被分配到这个笨蛋手下。
我成了极度讨厌的高浪的小弟。
真是一团糟啊,糟糕透顶了。
但是,既然被派到他手下,就只能服从,我已经没办法再反抗或挑衅了。不管这个大哥再怎么无能,我也还是被迫要尊敬他,这就是规矩。
规矩必须遵守。我无法遵守白道上的规矩。不是咬人就是被咬,靠威吓干架来决定胜负——为了成为人而击败人——这就是我的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而这种方式,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才行得通。既然如此,我就只能遵守这里的规矩才能活得下去。
所以,我遵守了。
——才二十万哦。
高浪笑着说道。
——她说还不起二十万。
——我可是考虑过了,就算怎么逼她,也才二十万而已。
——就算逼着那种老太婆也要不回来。
——那房子都破破烂烂快散架了,那种家里也没什么财产吧。
——所以就帮她垫了钱了。
——谁?我啊。我借钱给她了。
——这个是报答。为了报答我帮她把债给填了,就让她把女儿送给我了。
——这女人值二十万哦。
亚佐美值二十万日元。
才过了不到一年,高浪就玩腻了亚佐美,说平时她太过听话很没意思,反抗起来又特别激烈,死活想不开,让人讨厌。
然后他把她强塞给我,还要走了我十万日元。
末了还补充一句:“本还没回来呢。”
开什么玩笑!
亚佐美就这样以半价成了我的东西。
亚佐美说我真好,说很庆幸成为我的东西。
她说——我永远都是只属于你的。
真傻!我一点儿也不好,只是因为高浪太人渣了。那个浑蛋到底对亚佐美做了些什么!
我让亚佐美远离高浪。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要回她。不,就算不会这样我也不爽她与前一个男人见面,一想到我疼爱的女人是高浪抱过的——我就满肚子的火。
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我打了亚佐美好几次,对她拳打脚踢,恶语相向,我拿她来撒气。对于这样的一个我,亚佐美却说我好。
那女人真傻!
亚佐美是个工作勤快却不抱怨的女人。不管给她买了什么东西,都高兴得要命,然后还反过来给我更多的钱。
低能的高浪没能看明白,这世上再没有这么方便的女人了。不去管她也不会讲一句怨话,稍微关心一下,就很坦率地显得很高兴,还反而给你更多回报。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索取,也不嫉妒。
真是个方便的女人。
结果,这个以二十万被卖掉的女人,给我这个以半价十万买下她的男人带来了数百万有余的钱。这么一想,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她们会还不起那区区二十万了。为这事我还问过她,却被搪塞开了,大概亚佐美和她母亲感情不太好吧。
虽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反正她是个……
“她是个方便的女人。”我对健也说道。
“方便——吗?”
“是啊。所以死了就麻烦了,现在上头都不给我活干了。因为亚佐美这事,我被晾在一边了,不但财路断了,还失业了,连女人也不来找我了。一下子啥都没了,现在真是太不方便了。”
“你不可能会伤心了。”
“喂,你这人有没有搞错啊,难道我说我很伤心,你就满意了吗?”
“也不是。”
“不过只要抓到凶手,我还是能东山再起的。那些臭警察查东查西烦死了,”我说,“真是让人头疼。”
健也一脸不满的神色瞧着我。
“干什么?”
“你这个人……”
“干吗?”
“你会揍我,是因为我说了你所有物的坏话,对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我只说了她水性杨花罢了。”
“那又怎么样?”
“因为确实是水性杨花啊!如果我还说她淫荡你是不是还会再揍我一拳?其实我还想到了许多更难听的话,如果说出口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话说亚佐美既不是你的恋人也不是女朋友吧,她只是工具吧?”健也说,“如果她只不过是个工具的话……如果只是工具被人说了些不好听的,你的反应好像有点不太对吧?”
“有什么不对?”
“反应太激烈了啊!大概你对这个工具也是相当爱护的吧?”
“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说,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不管她要什么你都随她的意吗?就算是这样,居然肯让她和那种肮脏的大叔上床也太过头了吧?既然是重要的工具就要好好爱护啊。还是说你对一个工具百依百顺?”
“什么百依百顺!”
“麻烦别动手好吗?”健也盯着我,“佐久间先生,我这个人又笨又没出息,和亚佐美也就见过四次,没和她上床,也没骚扰她,只是聊聊天说说话而已。虽然见的次数不多,却见过亚佐美哭也见过她笑。”
“她哭了?”
“哭了。”健也说道,“像我这种男人,不上不下,整天就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可悲伤难过的,日子过得也很普通。所以她在我面前一哭,还真是把我吓一跳。你知道吗?这只是人生中短短的四天,如果换算成小时的话大概就十个钟头吧。而你把亚佐美当成自己的东西已经有好多年了,有四年了吧?这四年里亚佐美是属于你的吧?可是为什么,明明这么长时间里都拥有她,你眼里的亚佐美就像一具冷冰冰的木偶?因为她不是女朋友也不是恋人,所以她是哭是笑你都不清楚,是哭是笑都无所谓吗?”
“这……”
“我现在懂了,你这个人不是会把快乐或悲伤挂在嘴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喜欢或迷恋之类的话。不过亚佐美不一样,不管是道具还是什么别的也好,亚佐美是个很普通的人。在你面前,如果喜欢你就会说出喜欢的吧?”
“呃……”
我说了……
“‘我永远都是属于你的’?”
“是啊,那女人……”
对我……
对这样的我说——你真好。
等下!
“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是……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
“你怎么会知道亚佐美说过的话?亚佐美对你说的?”
“亚佐美什么都没说,”健也说道,“你的事她一句也没提过,只说过她有男朋友,所以我能找到你这里来也费了很长的时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不知道怎么调查,也没有情报。”
“那你是怎么……”
“我读了日记。”健也说道。
“日记?”
“说是日记也不是写在本子上的那种,只是电脑里还留着。她也没有天天写,只是随便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看保存日期就知道了,从买电脑起大概写了四年了吧。”
四年……
那台电脑是我给她的。
为了让她远离高浪,我让她从原来住的公寓搬到其他街区的女性专用公寓,家具家电之类的也帮她配齐了,就是那时候我给她买了台笔记本电脑。
“就是写在里面的。”
“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亚佐美她写了什么关于我的事?
“不用担心。”健也说。
“担心什么?”
“我怕有什么被警察看到了就不好了,所以全删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哦。”
“什么不好了?”
“佐久间先生,你并不是凶手,所以如果被卷到案件里挺麻烦的吧?虽然就算没有这些日记,警察调查之后估计也能查到,但为了保险起见,先删了再说。”
不,警察……
“难道他们还没来找你?”
没来。
“没想到他们居然没发现啊。”健也偏了偏头,“我听说日本的警察还挺厉害的啊。”
“亚佐美嘴很牢的,她……”
“确实嘴很牢,不知道是为你着想,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健也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连本应该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个人日记里一次也没提到你的名字。虽然从文章里知道不是正经上班的——不,应该说已经知道了是黑社会的,但要找到你还真没那么容易。”
怎么说的?
亚佐美是怎么说我的?
“她写道,你是她的第二任主人。”
“主人……”
我是……
“‘比起上一任,这次的主人人要好多了,真是太好了——我是属于你的东西,请永远饲养着我吧。’”
“人好……”
主人。
“她是奴隶吗?”健也问道。
不是的。
“是狗吗?”
“她才不是狗!”
“你说你是虫子,那她就是虫子养的狗了?”
“你小子……”
不行。
我使不上力气了。
“只有自己看的日记却要用那种写法,当时我还想,真不知道她遭了多大的罪。不过,与你实际见过面之后——虽然你一边说着她是你的东西,是你的宠物,但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心也放下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你对亚佐美似乎也还是挺在意的嘛,因为她说你挺好,挺普通的。所以我之前想,可能亚佐美和你处得还挺好的吧……不过……”
“不过什么?”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握紧了手中的饮料罐。
“你对亚佐美来说其实仍然还是个饲主。”健也说道,“你口中的亚佐美是工具,是宠物,没有感情,就像机器人一样,像漫画里那种很好使的机器人一样。”
“她才不是什么机器人!她……”
“我问你们幸福不幸福,你也说不出来吧。问你喜欢不喜欢她,你也回答不了吧,而且我也不明白你怎么允许她和大叔们上床,你这人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啊。”
“你,你别……”
你别太放肆了——我想说但没能说出口。
“亚佐美好像过得很痛苦。”
“痛苦?”
“她好像不太想活了。”
“她写了吗?”
“她说了!”健也大声说道,“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是个人,会对别人说她的想法,也会哭也会笑,只要活着都会。怎么?亚佐美在你面前只会说你有多好?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只会讨你欢心?这样你就感觉良好了?”
“你个小鬼你懂个屁啊!”
“就是不懂所以才来问你的啊。”
“你——”
“你刚才不是说她用起来很方便,你叫她做啥她就做啥吗?难道你以为她给你的那些钱,和别人心甘情愿把钱花在情人身上是一个性质的吗?”
“什么?”
健也掏出手机。
“我人笨,记不住数字——啊,是这个。佐久间先生,你听好了,亚佐美把从你那里拿到的东西全部都换算成了钱,然后自己赚钱把那些都还给你了,你不知道吧?”
“还给我?”
“公寓的押金、租金、酬谢金、家具一套、衣服、鞋子、装饰品……只要亚佐美开口要你什么都会给她买吧。而你买给她的这些东西,她好像都攒了钱,一分不少地还你了。”
“傻,傻了吧?那干吗不自己花钱买?”
“如果她自己花钱买,不是让你没面子了吗?这个好像还是她的前任饲主教的——从日记里看。”
高浪?那个浑蛋吗?
“她的前任饲主教育她,给了她什么东西,她必须双倍还回去——这是基本的。而你却好像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所以……”
她说,你人真好。
“亚佐美好像认为,至少你花在她身上的钱她都得还你,所以她从来不会开口要她自己买不起的东西吧?有时候你心血来潮买些贵东西给她时——她好像很头疼啊。”
——谢谢你。
——你真好。
——谢谢你。
——我很开心。
——你真好。
——你真的很好。
这些全部——都是给我面子才……
“因为她只是东西啊。”健也说道,“既然你把她当东西,那这也没什么奇怪了吧。只是你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你借给她的,她欠你的,已经全清得一干二净了,你不知道吧?”
“她没有欠我……”
“那么就当是输赢吧,你喜欢的输赢?”
“我……”
“你是赢了,还是输了?其实你是喜欢亚佐美的吧?你不是很在乎她的吗?那你应该很不愿意她和别的男人上床吧?她想做什么你就随她便?怎么可能!你该阻止她的!一般都会阻止的!”
“一般你个头啊小子!”我大声吼道。
虽然是怒吼,但声音却出卖了我,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我,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坏事干尽了啊!你不是也说了吗,我是混黑道的啊!是暴力团的啊!是为社会所不容的啊!每天在刀口上过日子——我们这些在下面混的跟班干的事就是单纯的犯罪啊!犯罪!做着违法的事,自己为自己负责,然后赚钱给上面的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啊!怎么可能一般,一般你个头啊!”
“那又怎么样?”
健次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看着我。
“所以……”
“那又怎么样呢?就算这样,就不敢对女人说喜欢吗?”
“这……”
“因为装酷所以说不出口吗?你比我还不如吗?你是小学生吗?”
这家伙搞什么?
这小鬼算什么东西啊!
明明只是个小鬼,明明只是个小鬼!明明只是个小鬼!
“我没有装酷!你别胡说!我,我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亚佐美!从那个……”
从那个混账男人……
从高浪手里保护她。
“哦?”健也鄙视的态度更加明显。
“从谁手里保护她?”
“从……”
“你没有保护她。”健也说,“亚佐美死了,被人杀了。你的女人,你的所有物,你的宠物,你很在乎的那个方便的女人,被人杀了啊!”
“烦死了!”
我发狠地拍了下桌子,又踢上一脚。
烟灰四处飞溅,饮料罐翻倒在一边。
“我也不愿意过这种生活啊!只要那个混账还是我大哥我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也没办法向上爬!那浑蛋又不懂得做买卖,收拾烂摊子的事都是我来做,肮脏的勾当全部都是我来干,收入全都被那浑蛋拿走。我真他妈想一刀捅死他!”
我真的想杀了他!
“那混账东西把我开发的毒品的路子都给毁了,说是什么怕因为亚佐美的事引起警方注意,就这么把别人的辛苦功劳全部抢走!抢别人的东西倒挺在行,偏偏他又干不好,还说什么要是被发现了不是什么都要完蛋了!那蠢货简直是低能!那曾经是个好机会啊!”我愤愤地说,“我干好这个活儿,得到上头的赏识,超过那个浑蛋——成为正式的帮派成员,然后,然后就能把亚佐美……”
把高浪那个混账击垮。
咬死他,打败他。
然后,然后把亚佐美……
“把亚佐美……”
“麻烦你说清楚。”健也说道。
“就能把亚佐美娶回家了啊!”
这是真的。
“和一个东西结婚吗?”
“是啊!他妈的不行吗?!你这种小鬼怎么会懂!但是亚佐美就懂。不管我对她说多难听的话,不管我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说什么。她,只有她才懂我!”
“她只是在忍耐吧。”
“什么……”
“我觉得你的感情亚佐美并不懂,一点儿也不。你说的这些自以为是的话,没人听得懂,要是你自以为有人听得懂的话,那你就太蠢了。我虽然也不擅长让人领会我的意思,但至少比你强。”
“我说的话……”
对方不懂吗?
“因为不管嘴上说得再好,但你的心并没有和对方相通。虽然我不知道亚佐美对你说过什么,但亚佐美肯定是非常不愿意的。”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想亚佐美和大叔们上床,可能是想试探你。”
“试探我?”
“因为,佐久间先生,要是你是认真的,正常来说是会生气的,是会阻止她的。但是你却说什么?随她的便?亚佐美她可以说人挺好的吧,但我觉得她也不是只对那些大叔们好,亚佐美并没有对他们特别好,那些大叔们对她才好呢。她是抵挡不了那些大叔们对她那么好,不是说明她非常渴望别人对她好吗?”
“但是……”
“但是什么?你是用钱买了亚佐美的吧!亚佐美是被买下的啊!用钱来买女人的男人,能让人相信吗?就算想相信也没办法相信吧!所以你要是喜欢就直说喜欢啊,干吗要藏着?你不说,又想要别人猜测你的心思,这世界没那么天真!还说什么自己坏事干尽!只不过是个懦夫!”健也说道。
我喜欢她。
比任何人都喜欢她。
“我喜欢她,我喜欢她啊,我想保护亚佐美啊!”
“太晚了。”健也站了起来,“亚佐美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你的感情还是别的什么,她通通都不能感受到了。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喜欢的女人被杀了,却连伤心都说不出口,这算什么?原来你就这么在乎她!”
“那……”
那要怎么办才好!
我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脚,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已经回不去了啊!已经无路可退了,就算想哭也不能哭!我是混黑帮的人,是活在刀口上的人,事到如今再哭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被杀了!你一个小屁孩别满口大道理,也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啊!我什么都不能做啊!没用的大哥硬塞给我的被人用过的女人,还有帮派,哪个更重要啊?哪个啊?”
女人吧。
“但是……”
无路可退了啊。如果不能向上爬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啊!没办法让亚佐美幸福了!我只能活在这个世界,现在根本不可能再洗手不干了啊!我已经加入了黑道,已经将这条命都交给了帮派,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
健也说道。
“去死?——你!”
“你不适合混黑道。什么想脱身却没法脱身,什么只能活在这个世界,这些都只是你的借口!你把你的命交给帮派了?那就不要抱怨!要说这说那抱怨个不停,那不如死了算了,只是把你的命交到另一个地方罢了,简单得很!”
把命交到另一个地方……
“我不懂你的什么大哥什么老大,但你很讨厌他们吧?你把命交给自己讨厌的人,却轻易地让喜欢的女人死掉。而现在你非常不开心吧?很伤心吧?正常人谁会把命交给别人。虽然说什么生啊死的像傻子一样,但既然你已经把命交给别人了就简单了。”
去死?
“不想死的话——那你的人生本来就是个谎言。这世上有许多人活得不是太像样,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不会嚷什么死啊生啊,把命交给别人啊,这真是不正常。黑道的人难道就只做坏事赚钱吗?”健也说道,“我这人很简单,只会这么想。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把手指切掉就能脱身了’?那你和亚佐美一起逃到远远的地方不就成了?”
再早一些。
“对我来说……”
曾想和你说的这么做。
是啊。但是,我没有自信啊。
“亚佐美——对我……”
“并不讨厌吧。”健也说道,“应该说,亚佐美想喜欢上你。我搞不清,我这人感觉并不敏锐。”
“我回去了。”健也转过身,我看到他脸上的淤青。
“你还是回打我一拳吧。”
“不要,因为——打了你我自己手会痛。”健也回过头来说道。
我蹲下身去,只是,盯着那个难看的、又旧又小的冰箱。
是啊。
打人的话手会痛。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砰”的一声,传来关门的声音。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