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隔天早上,我一样怒不可遏。
不过也不是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气愤难平。不,恕我重申,我并没有忘记。谁会忘记?不过那点程度的事,我早就习惯了。虽然我不打算尽释前嫌,但要是睡过一觉醒来还念念不忘,我会先撑不住的。
那么,我是在为什么生气?很稀罕的,这次不是对老师生气。事实是,我从富美那里听到许多事,兴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
结果我们凌晨快四点才上床,但我和老师七点一过就醒了。
因为被窝太柔软了。
这场旅途中,我们睡的是寺院的木板地、马厩的屋檐下,简而言之就是些非常不适合人类就寝的地点,所以这柔软的床我反而睡不惯了。令人生气的是,老师似乎睡得很香,但他说因为这样,害得他腰痛了。不过老师的情况,我想问题出在他的体型和体重吧。
虽然醒得很不爽快,但果然是因为睡在榻榻米上吗?昨天的疲劳差不多一扫而空,早饭吃起来特别美味。
我们受到极热情的款待。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熟悉妖怪,就可以如此大受欢迎,那就太轻松了。若是每个地方都这个样子,我们也不用苦哈哈地拼命工作了,像老师,根本可以不费分毫,实现环游世界之旅了吧。
村木老人一早醒来就满脸堆笑,才刚坐到饭桌前,就开始聊起妖怪来。看来他想聊妖怪想得不得了吧。这话题对于没兴趣的人应该完全聊不起来。用餐期间,两人不停地交谈着有如外国话或暗号般的话语,我甚至光听就觉得饱了。
在这场浓密的对话中,我们得知老人似乎拥有非常多的假名草子等江户时期的珍本。我们的老师再次两眼发光,说务必想拜见一下老人的收藏,一吃完饭,他们便前往仓库了。
至于我……老实说,我也并非不想看,可是我总觉得有些迟疑,结果留在屋子里了。然后我喝着富美泡给我的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我总想聊点普通的话题。和老师两个人一同旅行的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谈到任何妖怪以外的话题。
然后……
我知道了村木老人与富美的种种遭遇。
富美……并非老人真正的孙女。
其实她是作左卫门老人挚友的孙女。她自小与父母死别,祖父母也在八年前过世,于是作左卫门老人将她收为养女。
作左卫门这个人……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怪人,不过听说他也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怪胚子。他本来好像从事林业及农业,但现在已经退休,什么都没做。
可是生活似乎不虞匮乏。
村木作左卫门据说是这一带的大地主。村子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村木老人的,此外他还拥有三座山。老人靠着土地租金和山林的收入,就足以生活了。十分悠然自适。看在长期过着赤贫生活的我眼中,真是教人好生羡慕,不过世上似乎没这么顺遂的事。
老人与亲人处得不好。
作左卫门老人有两个儿子。
听说老人三十年前就与妻子离异。当时两个儿子都被老婆带走了。而这个离异的太太战前已经过世,但孩子都还在,直到四、五年前都还有往来。
不过,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作左卫门老人患了重病。当时孩子们净是谈论该如何分配遗产,完全不理会病床上的老人。
看病的工作全由富美一肩扛下。
由于富美努力看护,老人痊愈了,但身体复原的同时,亲子之间的感情也已经崩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了。
老人顽固地拒绝薄情的儿子们,说要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富美一个人。
富美说她不晓得老人是不是说真的,但我觉得那当然是认真话。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富美是挚友的孙女,既机灵又可爱;而且又孑然一身,肯全心照顾自己,这样的女孩当然会让老人动了真情。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是,
对儿子来说,这应该让他们相当不满吧。
父亲一口气都还在,他们就开始谈论起该如何分配遗产了,想必他们是对老人的财产虎视眈眈吧。听说他们强烈抗议这件事。
可是他们愈是向老人抱怨,老人就益发顽固。
父子失和了。老人气到最后,甚至写下了遗书。
内容可想而知,遗书写得十分绝情,说连一文钱都不留给这些忘恩负义的不孝子。
儿子们知道这件事后……
这回开始骚扰起父亲来了。
他们在各种场合花招百出地骚扰老人,而且持续不断。
真教人头大。
不久后……
有企业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的土地,开垦为葡萄园,建设葡萄酒工厂。
这突如而来的消息,震惊了整座村子。
这座村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而且又碰上这种时期,如果能有现金收入,一定很教人欣喜吧。
企业提出的收购金额并不差。此外,他们也说会支付一笔保证金或搬迁费,给没有土地的村人,也会积极雇用有意愿工作的人,条件似乎很不错。
问题是,村子的土地有一半以上都是村木作左卫门的,换句话说,只要老人不点头,任谁都无可奈何。
老人当然不肯答应。
不管谁说什么,老人都不同意。
因为……那家企业的社长就是作左卫门老人的长男。
多么深的冤仇啊。我完全想不透长男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是想拉拢村人,来硬逼老人卖掉财产吗?他是想把老人逼到再也拒绝不了的地步,再贱价买下土地,还是认为只要让老人把财产化为现金,就有法子弄到手?总之就是既然无法继承财产,就要用抢的抢过来吧。
然后……
村子分成了反对派与推进派。表面上这是个闲静的村子,台面下却是激烈地彼此攻讦。
不仅如此……
作左卫门从村子被孤立了。
推进派当然想要让顽固老人点头说好。若是不能让老人答应,计划就无法推行。胶着状况持续一久,难得的一桩赚钱良机或许会就此告吹。所以推进派的人刚柔并济,施加种种压力,设法让作左卫门卖掉土地。
简而言之,对推进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反对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一切的元凶。
如果作左卫门不说不让儿子继承财产,压根儿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反对派而言,这同样是件令人生气的事。他们的说词是:不要把整座村子卷进你们的父子之争。要让利欲薰心、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推进派冷静下来,就只能要企业收手了。所以他们要求作左卫门,说现在还为时不晚,重新写一份遗书吧。
真教人为难。
富美的立场也很艰辛。
富美本身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野心或算计。她当然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是个值得同情、褒奖、应该保护的可怜姑娘。
然而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成了决定村子前途的关键人物。
虽说是关键,但富美还是个小女孩。
而且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个性还极端古怪的村木老人以外,她无依无靠,境遇堪怜。
她在村子里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吧。
事实上,听说村里也有人会咒骂富美,说要是没有你,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这岂不是教人气愤难平吗?
即使如此……富美还是没有拒绝继承。
她说并不是因为她爱钱,单纯是因为爷爷说他想这么做。
就算是那样一个教人伤脑筋的妖怪老头,富美也感激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吧。
真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孩。
我无法允许众人群起围攻这样一个好女孩。
不管是财迷心窍的儿子还是村人,全都让我无法原谅。
说到那个让富美面临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一早就只知道谈论妖怪。
而且还是跟那种家伙。
所以我才怒不可遏。
“难道……这些狗也是因为这样才养的吗?”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遭到什么样的骚扰,但这些狗全都是看门犬吧。
对于我的问题,富美只简单地答了句,“是呀。”
“爷爷很小心的。”
“果然会找上门来吗?村人之类的……”
“村人也是会来,不过……对,爷爷写下遗书后,家里就遭了小偷……”
“小偷?被偷了什么吗?”
“嗯,很多。”富美说,“所以爷爷气昏了头,变得呃……是叫疑神疑鬼吗?他说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相信。我总觉得那样实在有点可怜……可是爷爷是个老顽固嘛,所以又多养了好几只狗。”
“哦……家里是有金库吗?”
“家里没有钱,可是有土地权状,还有遗书……”
“遗书?”
“是一张纸。”富美说,“爷爷不会去银行,所以也没有存款,主要是一些文件。爷爷说有人觊觎这些东西。”
“偷遗书要做什么?”
我想本人生龙活虎的,偷了遗书也不能怎么样。
权状也是,就算费工夫偷来,老人还健在的时候也无法施展吧。若是想用来诈欺还另当别论,但就算偷了权状,我想也无法继承。
不过……
就听到的来看,对手似乎是些老江湖。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的手段,也有法子让无可如何变得有办法如何。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吧。
可是,
为什么狗全养在家里的泥地上?
“这样不是反倒危险吗?这屋子很大,而且还有后门什么的吧?那些地方不就毫无防备了吗?”
我问,结果富美微笑说:
“那是因为……”
她说着,伸手探进睡着的狸猫——当然是叫狸猫的狗——的肚子底下。然后下一瞬间,富美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
“都不见了。狸猫的肚子底下……全空了。”
“难道……”我也走下泥土地。
狸猫就算被人探摸肚皮底下,也一动都不动。
全身松弛。
“……藏在这只狗底下?”
“对、对啊……”
富美说,抬起头来。她的脸全白了。
原来如此……
东西都藏在狗肚子底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把要保护的东西藏在看门犬身上的话,就不需要看守好几个地方了。其他的看门犬,说穿了就是保护看门犬的看门犬。
富美更进一步探摸狸猫的肚子。狗哈哈喘气。
“怎么会?昨天白天还有的。”
“不见了吗?是权状吗?”
“全都不见了。”
“全都……?”
“文件还有证券什么的,全部都藏在狸猫底下……爷……爷爷!”
富美大叫。
老人没有回应,沉迷在愚蠢的话题里。
富美站起来,一迭声地喊着“爷爷、爷爷。”往仓库跑去。
我……只能跟上去。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