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大吃一惊。
因为异常极了。
我不是为了老师异常的外貌而吃惊。当然,老师也十分异常,但我早就看惯了。
当时我的视野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异常的是扩展在我们两人前方,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情景。
是村子,是一壅晕无特色,寻常的山村。
虽然不甘心,但就像老师预言的,真的有村子,也有河流,一定也有田吧。方向真的对了。我们现在这种状况,照理说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反而是更强烈地心有不甘。然后就连这种不甘心……也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因为我太吃惊了。
那似乎不是一座多大的村子。
自斜坡延伸出去的小径两旁,民家贴附在山间洼地似地零星座落。山谷则有十几间房子聚在一起。可以看出小河的两侧还有许多疑似人家的建筑物延伸出去。尽头处有一座像是小祠堂的建筑。由于积雪覆盖了屋顶和路面,再加上黄昏时刻的幽暗,无法看清细节。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副黄昏时刻的寻常山村风景。
可是……
有点不同。
没有人影,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片风景中,看不到一个人、一只狗,甚至连只老鼠都不见。
家家户户全部门窗紧闭,也没有灯火。
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座废村。
可是似乎不是,村子本身是活的。建筑物有生活感,每栋屋子都不是废屋。以村子来说很普通,只是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
不……
这样说并不正确。
只有一样东西在动。
我们的视野看见村子时,它……恰好就在密集的人家再过去,疑似小河的前面。
它……似乎是人。
可是,它是全黑的。
不,看起来像全黑的。
它……不是影子。
因为虽然不清不楚,但可以看出质感和凹凸。例如若是因为逆光而看起来漆黑,这类细节会完全看不见,或者看起来是不同的感觉吧。
可能是因为四下一片幽暗。
也可能是与周围的白——雪景对比,才会看起来如此。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若非一头栽进巨大的墨壶里,人不会像那样从头到脚从脸到衣服全部一片漆黑。
虽然不可能有那样的人,但我看起来就是如此。
会看到它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非常怪。
那个黑色的东西显然非常古怪。
它的形状——或者说动作,十分奇妙。
那不是寻常的运动。
右肩拱起,左盾下垂,一只手像在索求什么似地朝前伸出,另一手遮在胸前。它跛着脚似地、摇晃身体似地、蹒跚似地、偶尔痉挛似地……以僵硬笨拙的动作移动着。
很不自然。
然后,
还有那恐怖的声音。它——那个黑色的东西,就是我们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的来源。这若不叫怪,还有什么能叫怪?
“还、我、田、还、我、田……”
它一边如此咆哮,一边往祠堂消失了。
“还我田?”
老师愤然说道。
然后朝我瞪过来。
表情很恐怖。
“它刚才说还我田,对吧?”
“唔……听起来也像是这样。”
要怎么听都成。
因为那东西是反复喊叫,或许是“我田还”或是“田还我”。
不过,从声音的间隔和抑扬顿挫来类推,或是变换成文章来想,唔,我想应该是“还我田”吧。不过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被它的氛围给震慑了。我觉得不管那东西是在叫什么,它都不是个寻常的东西,这里也不是个寻常的场所。
“是还我田,还我田。”老师把眉毛弯成不晓得怎么弄才能弯出来的怪形状,再一次瞪我:
“对不对?是还我田吧?对吧?它是这么说的。”
“怎、怎样啦?可是……什么叫还我田?”
“就是把田还我吧。”
有什么差别。
“刚才那个黑黑的东西被谁偷走了田,所以才在叫人还给它吗?谁会偷田啊?田要怎么偷啊?田可以用包袱巾包起来带走吗?”
“谁会那样偷啊?”老师把眉毛歪得更厉害了,“例如说……因为欠钱而被夺走了田,或是地主在原本出租的田地上盖了什么,有很多种情况可以想啊。你稍微动一下脑袋吧你。”
老师抱起双臂,挺出肚子,神气兮兮地说。
唔……或许是有这样的事吧。
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刚才的人也很诡异。
即使真碰上自己的田地遭人窃取掠夺的情形,一般人会叫着“还我田还我田”地在村子里游荡吗?若是去找抢田地的人理论或索求,那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黑漆漆的男子看起来是走在村子正中央的路上,在各家各户前面吼叫。总不可能是整个村子串通起来抢走他的田。那么像那样对全村抗议,实在没有意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他精神错乱了。
可是像这样一想,那看起来也的确像是失去理智的人不顾周围,四处申诉的样子。那种不自然的走法,若是把它当成精神错乱使然,或许也可以信服。
——就算是那样。
为什么这村子的人全都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呢?虽然已经黄昏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光线的亮度都还可以让人看遍整个村子,却连个人影也不见,这状况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不奇怪吗?
此时我恍然大悟。
这场寂静,是刚才那个人造成的。那个人果然精神错乱了。因为精神错乱的古怪男子四处吼叫,村子的人才会关紧门窗,躲在家里吧。如果有异常者在外徘徊,也无法悠哉活动吧。
我想着这样的事,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
结果……
老师不见了。
反正一定又跌倒了——我瞬间这么想,先是确认自己的脚边。老师总是动不动就摔倒。可是出乎意料,地上并没有疑似老师的块状物,我感到纳闷,抬起视线的途中,视野中掠过一个跑下斜坡的巨大物体。巨大的物体胸前摇晃着古怪的袋子,将身后的大背包用力一甩,转过头来,然后辱骂起我说:
“你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僵在那里岂不是会冻死吗?快点跟上来啊,沼上,你就那么想死吗?”
快点跟上来!——老师极不高兴地说,大摇大摆地走近前面的民家。
真教人哑口无言。
说了那样一堆好似别具深意的话……
我尽可能板起脸来,跑下积雪的斜坡。
和明明没怀孕却仿佛身怀六甲的老师相比,我的身子轻巧太多了。我怎么能落后?我几乎是用滑的,一下子就跑到老师旁边了。
老师变成一张信乐烧的狸猫斗鸡眼似的古怪表情,凝视着上空。刚才还在叫人快点,现在却又僵住了似地杵在原地,真是教人说不出话来。
“怎么啦?肚子痛吗?”
“只是肚子饿了。不管那个,你看。你觉得这是什么?”
看来老师握着竹竿。好像是原本靠放在屋檐上的东西。
我顺着老师的视线望向竹竿上方。
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笼子。
“是笼子吧?”
“是啊,是笼子。里面装的……那是大蒜吗?”
“大蒜?”
“大蒜,就是大蒜。”老师不知为何十分兴奋,这次低下头去。
我凝目细望,确认笼中装的东西。的确,里面似乎装着类似大蒜的东西,但看不真切。老师戴着厚得要命、有如鸣门卷般的眼镜,亏他看得出来。我的视力应该比他更好,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真的是大蒜吗?不会是老师看错了吗?
“真的吗?大蒜一般是晾在那么高的地方吗?”
“什么晾,你在胡扯些什么啊?你看,底下也洒了东西。这是什么?”
我匆忙望向脚边。
“这……不是雪呢。是懒惰鬼把煤球扔在门口吧。”
“再怎么样也不会扔在这种地方啦。这是故意撒的。嗯……是灰跟荞麦壳吧?”
“哦。”
感觉也像是蔷麦壳。我蹲下去想要更进一步确认,老师却几个大步,走到门口去了。这人也太急躁了。
“上面有贴纸!”
“人家爱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吧,又不是你家。”
“什么话!我看看,呃……信吉七十岁、清吉四十五岁、阿熊四十岁、与吉十六岁、梅次郎十岁……这啥?”
“是这家人的年龄吧?”
“这我知道啦。是啊,是这家人的年龄,可是干嘛把这种东西贴在门口?”
我不甚情愿地抬头。
这老师若是不应和他,有时候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兴奋的时候,更是难以应付。这种时候不管是懂还是不懂、是赞成还是反对,总之都得应声“思”或“哦”才是。
可是,我抬起来的头前方的只有松松垮垮的长裤。或者说,我只看得到长裤。因为老师挡在我正前方。老师以水平旋转腰部的独特步行方法踏出半步:
“啊!这是刺在柊枝上的沙丁鱼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师大叫。
“这简直就像避邪物!”
那本来就是用来避邪的吧。
若非如此,在柊枝上串沙丁鱼头有什么意义?没有人喜欢把这种腥臭得要命的装饰品摆在玄关口。
“怎么搞的,这怎么回事?”老师嚷嚷着,“喂,这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某种风俗吧。”我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没错,是风俗。当然是风俗了。因为你看看,喏,不只是这一家而已!”
老师转动身体。相机袋掠过我的鼻头。我急忙抽身站起来,望向老师的上半身面对的方向。
原来如此……
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每一家都有着相同的避邪物。
每一家的屋檐下都靠着竹竿,顶端绑着笼子般的竹编物。
老师伸手指去:
“那一家摆的是筛子,那一家是笊篱。每一样都是有目的东西。而且还洒了灰……还有贴纸!”
老师鼻翼翕张。他很兴奋。这情景确实很古怪。虽然先前我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古怪的避邪装饰品,应该也是让我感到异常的理由之一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问问不就好了?”
我理所当然地说,老师一样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啊。”冷不防就敲起门来。
“对不起,我们是旅人,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好大的声音,我的脸都歪了。
就算老师的作风是单刀直入,这也太直接了吧。而且……
“等一下啊,老师。我说啊,请求留宿应该是其次吧。首先应该问清楚这是什么才对吧。我可是叫你去打听这是什么呢。”
“都是一样的啦,这样不是可以节省工夫吗?反正问出这些避邪物的真面目后,还是得请人家收留我们嘛。一样都要拜托啊。我们想要人家收留我们啊。还是怎样?你只要问出这是什么,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吗?”
“也不是这样啦……”
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可是,老师厚脸皮地叫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没有人吗?没人在,是吧。”老师呢喃道,再一次——这次更加激烈地敲起门来。“有人在吗!我们饿得快死了!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喀嚏。里面有东西活动的气息。
可是……就只有这样了。
“假装不在?”
老师一个转身,向我投以倾诉般的眼神。
唔……是假装不在吧。换做是我也不想应门。
“都说快饿死了,这家人怎么这么冷血。”老师说着呕起气来。然后他大步踏过雪道,来到下一户人家前。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们留宿一晚吗……!”
没用的。
人家不是冷血吧。这里的村人是不是在害怕刚才那个人?他们一定是在怀疑刚才的古怪男子佯装可怜的旅人,试图骗村人开门。若非如此,无法解释这种状况。而且老师这样的口气也不对。老师虽然是没有撒谎,但那种说法,反而会招来怀疑。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师却毫不反省,已经用相同的口气敲起第四家的门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就在我踏上雪道,想要制止老师的时候……
老师的庞然巨躯一瞬间跳了起来——看起来。可是实际上老师并没有跳起来,只是原本有点前屈的身子陡然挺了起来而已——似乎。
如果老师真的跳起来,着地的时候应该会造成不小的震动才对。
即使如此,也够把我吓一跳了。
老师想到了什么。
“沼、沼上!今、今天是几号?”
老师把手遮在口边叫道。
“什么啦?今天是二月……七日啊。”
“二、二月七日!是新历还是旧历?”
“我说啊,现在一般已经不用旧历了吧……?”
“唔……”
老师以巨大的声音呻吟着。
我跑到他旁边。
“到底是怎么了啦?毫无脉络地……”
“当然有脉络了。听好了,沼上,我总是活在巨大的脉络当中。我只是不像你那样迎合他人罢了。”
“你、你巨大的不是脉络,是体型吧你。”
“都一样巨大啦。懂吧?”
“不懂啦。”
“我问你,”老师加重了语气往下说,“这会不会是事八日的斋戒?”
“事八日……是事纳和事始……哦,那是十二月八日跟二月八日呢。可是……”
“是啊。过去都是按照旧历进行的。嗳,我国古来的年节活动本来多是按照旧历的,可是因为采用了太阳历,造成混乱,照原本的日子进行跟照新历进行的情况混在一起了。不过就算是新历,今天也是二月七日,所以这是事八日!”
所谓事八日,指的是二月和十二月的八日。将这两天视为特别的日子,捣年糕或煮麦饭的习俗,分布在广大的地区。
所谓的事,指的是稽古事(练习)的事、仕事(工作)的事、大大小小各种事的事吧。
不过这究竟是指什么事,只能说非常暧昧模糊。因为有些地区称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却也有一些地区称呼完全相反。
以十二月八日为事始,二月八日为事纳的情况,所谓的事,就是在这段期间进行的事——也就是正月的庆祝活动。
可是反过来的情况——以十二月为事纳的话,事的意义就大为不同了。这种情况,二月八日的事始,意思是一年工作的开始,亦即,事指的是当年的一切工作。
是完全相反。
不过,无论是始是纳,不知为何,关西的大部分地方都比较重视十二月八日,而中部以东则较为重视二月八日。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所进行的,多都是与斋戎有关的活动。例如针供养也是其中之一。许多地区皆说在这天用针会招来火灾,因而供养针。
此外,事八日也与节分、道祖神祭、田神祭、送虫、太子讲、大黑讲等众多信仰活动融合在一起,转化成各种习俗固定下来,因此无法一概而论。
可是称呼多以日期来称呼,有事八日、御事八日、八日大人、御八日等等。
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说到我怎么会知道这种冷门的事,该说是没有别的吗?因为它与妖怪有关。
事八日的夜晚,会有妖怪出没。
这天是出没的日子。说是出没,也不是有幽灵现身,或祖先之灵归来,那是盂兰盆节的事。在事八日的夜晚出现的,是厄神与魔物。
人类以外的异形之物——也就是妖怪——挨家挨户拜访的日子,就是事八日。
至于是什么样的妖怪会来?每个地区传说的都不一样,不过多是小孩或是老太婆,也有两者搭挡一起出现的例子。例如也有就叫做八日僧或八日童的厄神,会与叫做身变婆的老太婆妖怪一同出现。小孩的名字和容貌形形色色,不过老太婆似乎有许多地区都称呼为身变婆或蓑借婆。
这个身变婆是个神秘的妖怪。它虽然是在事八日晚上拜访家家户户的恐怖妖怪,但又说它会保护儿童免于火难,似乎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东西。
神奈川一带认为它是在事八日晚上前来借蓑衣(mino)的妖怪,所以套用蓑借婆(mikari-baba)这样的汉字称呼,但原本是否如此,无法确定。千叶一带,说到mikawari,有斋戒闭关之意,所以我认为它的名字应该是由此而来。因为是在斋戒闭关之夜现身的老太婆,所以叫做mikawari——这样比较说得通。
没错。
不管怎么样,事八日的夜晚也是有妖异之物徘徊的夜晚、是妖怪的夜晚。
所以家家户户必须关紧门窗,斋戒闭关才行。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进行事八日的……”
这片寂静是……
“斋、斋戒闭关吗?”
“是啊,这还用说吗?”老师说。
“什么这还用说……难道会有身变婆出现吗?不,那真的是今天吗?日期对吗?”
“所以说啦,日期本来就有点乱,有时候是一月八日,或是二月十日,有三月也有十一月,不尽相同。斋戒闭关的日子有时候也是八日晚上或前一天——七日晚上,再加上历法修订,变得更加混乱啦。就算今天是这个日子也不奇怪啊。再说……”
老师像发言的学生般举起右手。
“那个笼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那是避邪物。不,是用来驱逐事八日的一目小僧的。”
“哦……”
我想起来了。
事八日会出现的妖怪,不只有身变婆而已,还有小僧。而且这小僧也并非全是些特殊的妖怪。
最有名的、最亲近人类的妖怪也会来访。
例如……大眼或是八目小僧、三目鬼。横滨那里,跟着身变婆一起出现的妖怪有时候就是八目小僧。虽然称呼和性质都不尽相同,但身变婆以外的妖怪,大多数都是眼睛特别多或特别少。
换句话说。
在事八日拜访各村庄的妖怪,似乎有着眼睛数目异常这个共通点。说到眼睛数目异常的怪物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
没错。
就是一目小僧。
我完全忘了这个应该第一个想到的妖怪。事八日也是一目小僧拜访的日子。不不不,有些地区除此之外,事八日还是单足怪物或神明拜访的日子啊。
说到单目单足……这不就是老师的专门领域吗?
“这……是驱逐一目小僧的避邪物?”
老师撇下两边嘴角后,莫名起劲地说:
“是啊。这个笼子是因为靠近家里的妖怪跟厄神一看到笼子,发现它的孔目非常多,就会吓得逃走,所以才挂在屋檐下的。沼上你应该也知道啊。因为事八日会来的妖怪,大半都是独眼嘛。看到竹笼,心想自己实在打不过孔目这么多的家伙,就会落荒而逃吧。三目、大眼或眼睛很多的鬼,这类妖怪也是一样的。不管眼珠子再怎么多,都多不过竹笼的孔目嘛。这就跟笼目纹可以用来避邪是一样的。这个粗目笼就是事八日的避邪物!”
没错。
我似乎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格枝、沙丁鱼头在节分等时候也会当成驱邪物插起来。但追根究柢,节分和事八日是非常相近的习俗。
“那,这座村子现在正在戒斋闭关期间?”
“是啊,就是这样。”老师起劲地说,“这、这座村庄全村一起进行戒斋闭关。我们在这种时期来访,不折不扣就是来访神呢。”
老师毫无意义——真正是毫无意义地“叽叽叽”地笑了。
——什么来访神。
就算要比喻,也没人自比来访神的吧。
如果真要比喻,也不是来访神,顶多是瘟神吧。我们两个还比较适合受人忌讳厌恶,一看到竹笼就吓得落荒而逃的角色。
“村子在斋戒闭关的话,只敲个两三下门,人家是不会开门的吧。”
“那……”
人家不会让我们进去吧——我呢喃。应该吧——老师异样干脆地回答。
“斋戎闭关期间,不能工作也不能外出呢,这是规定。因为斋戒必须一心洁斋沐浴,乖乖待在家里嘛。不能随随便便接待外人进去。”
“可是,现在是昭和时代耶。”
“你真笨。”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笨啦,沼上。你看了还不懂吗?全村的门户都关着,都做得这么彻底了,对这个村子来说,事八日——嗳,我是不晓得这村子怎么称呼啦——是非常重要的活动吧。若非如此,才不可能在这昭和时代,从这种时间就关起门户乖乖待在家里啊。在这个村子里,上古的禁忌还是现在进行式。那他们不可能让我们进屋去的。”
的确……这状况感觉如此。
这类年节活动就算还保留着,大部分也都已经沦为形式,但是在这里,似乎仍然发挥着机能,这一点就像老师说的吧。
可是。
“等一下。”
“什么?等什么?”
我将斗笠从头顶取下。
脑袋一下子冷了起来。
“我说啊,老师。”
“什么?”
“假设今天是这座村子的斋戎日好了。”
“就跟你说是斋戎日啦。这怎么看都是斋戒闭关中嘛。”
“如果真是这样,村人绝对不会外出吧?”
“不会啦,你很罗嗦耶。怎么可能外出?你自个儿看看,就没人外出啊。别说外出了,连工作都没人做,家事也不做呢。香也不烧,连屁都不放,只是静心等待时间过去。这就是规矩。就像你看到的,安静极了。”
“那剐才那个人……”
——是什么人?
我望向男子离去的方向。
宛如绵花染上淡墨般的黄昏景色逐渐暗去。就连男子消失的尽头处究竟有些什么,我都已经看不出来了。是祠堂吗?竹林吗?或者只是寻常的黑夜?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
那家伙都和我们一样,不是这块土地的人……会是这样吗?可是,刚才他那种一身漆黑的模样,我实在不觉得是旅行打扮。虽然我没有清楚看到,因此也不是明确地记得,但不管他穿着什么,那都是轻装。那身打扮,不可能翻越大雪的山路过来吧。他不是村里的人,但也不是来访者。
——不,
若是于斋戒之日在村中闲晃……
——那就是魔物。
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漆黑男子僵硬不灵活的动作在脑中复苏了。
那不是人类的动作。
那不是这个世上的……
我摇摇头。
脸颊好冰。
“老师,刚才的那个……那个、那个黑色的人究竟是……”
老师一脸愤然地将丰满的脸转向我,简短地说:
“是醉鬼吧。”
“啥?”多差劲的回答啊。
“醉鬼?”我扬声反问。
老师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
“等、等一下啊。”
我朝那座小山般的背影伸手。
“你那是什么眼神?那怎么可能是醉鬼?不要说了就跑啊。把气氛炒得那么热,哪有那样随便回答的?”
“什么炒热气氛,哪来的什么气氛?沼上,你很奇怪喔?”
老师勉强转过上半身,说:
“你果然还是哪里有毛病是吧?”
他盛气凌人地说:
“我又不是寄席的开场艺人,炒什么气氛。宴会上的小丑吗?我为什么非逗你开心不可?”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老师,你从刚才就满口上古的禁忌啊、来访神什么的,说了堆煞有其事的话,不是吗?人家听着听着,当然就会觉得是那样啊。”
“觉得是怎样?又不是三流小说。”老师冷冷地说,边走边摘下眼镜,用背心的衣角擦拭。
是被鼻息弄雾了吧。
“你总不会以为刚才那个人是妖怪吧?”
老师嘲弄似地说,重新戴好眼镜。
我穷于回答。
当然,我并不以为那是妖怪。可是……就算是这样……
老师皱起眉头:
“喂喂喂,沼上,你怎么不吭声了?啊,沼上,难不成你想说那个醉鬼是一目小僧吗?不会吧?”
“不……不是这样啦,可是……今天是事八日吧?是全村子连香也不烧,屁也不放,什么事都不做的日子。可是那个人却在原本不应该有任何人行走的村子里徘徊呢。他在事八日的黄昏挨家挨户拜访呢。那么……”
“那么怎样?他是大眼?身变婆?我说沼上啊,你的感性真是教人想对你脱帽致敬呐。”
老师说着“脱帽”,做出摘下帽子的动阼。
他在嘲弄我。
“为什么嘛?那我问你,这个村子的禁忌不是严格到对几乎要路倒的旅人视而不见的地步吗?那怎么会有个醉汉在路上游荡?”
“当然会有啊。”老师断定,“这理所当然啊。不论是怎么样的村子都一定有一两个不守规矩的蠢人啦。因为规矩太严格了,蠢人也就显得格外刺眼。说起来,你看那人东倒西歪的步伐,那怎么可能是清醒的人呢?是醉汉啦,醉汉。其他还能怎么解释嘛……”
这老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十分现实。他到底相不相信妖怪、是神秘爱好者还是唯物主义者,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可是唔,确实就像老师说的吧。我也不可能以为一目小僧真的存在。我只是总觉得无法释怀,所以提出疑问罢了。
我停止顶嘴,包上了头巾。
空气非常冰冷。
“醉鬼要走在路上还是跌在路边都不关我们的事吧。我们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首先,该如何突破目前的困境?重要的只有思考这一点。对吧,沼上!快想啊!”
我们可是饿着肚皮、疲劳困顿,而且身无分文呐!——老师自信满满地说着窝囊无比的话,快步走出去,在最角落的屋子前面站定,用力敲起门来。
“请收留我们—我们遇难了!”
一样。
“结果你根本没有对策嘛!这哪里是经过思考的行动?”
“可是又没有其他方法了。再这样下去,天黑以后,我们还没有饿死,就会先冻死了。不好意思,请收留我们!”
“没用的,没用的。”我阻止老师。
再说,他这种拜托方法毫不客气、全无思虑、又目中无人。就算不是斋戒期间,也一定会惹来别人厌恶。
“要不然还能怎么做嘛?”
“什么怎么做,就算你这么做也没用啊。唔……”
我……勉强也算是思考了一下。
“……对了,去找刚才经过这里的那个人怎么样?”
“找他干嘛?”
“所以说,”我学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如果真像老师说的,那只是个醉汉的话,当然就是这村子的人,那么他应该住在村中某处吧。如果他是个会喝酒犯戒的家伙,就算我们是在斋戒当天大声敲门的笨蛋,他或许也会收留我们过夜也说不定啊。”
“原来如此,说的不错!”就在老师大声说的时候……
门喀啦啦地打开了。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