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回到饭厅的时候,客厅的时钟显示已经是晚上七点十五分了。她一边在心里咒骂外婆的唠叨和磨蹭,一边快步走进饭厅。母亲正在热情地给郭敏盛土鸡汤,抬头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询问的神情。
“我从厨房拿了点饭和一瓶特加饭给她。她喝了不少酒,现在正在打瞌睡。”她没有跟母亲进行眼神交流,径自在饭桌前坐下。她的座位正对着走廊。晚餐的座位是她安排的,她事先在走廊装饰柜的角落里放了块小玻璃,这样,当她落座后,正好可以通过那块小玻璃看见门廊旁边楼梯的一角。假如有人上楼,她可以看见对方的衣服下摆或者鞋上的扣饰。
“饿了吧?快吃饭吧。”父亲说。
她发现自己的盘子里有一块油煎带鱼、两块红烧肉和一些油豆腐,这一定是父亲给她夹的。在这个家里,只有父亲真正关心她的需要。可惜,她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
父亲心神不宁地朝窗外张望。
“外面还在下雨吗?”母亲瞥了一眼父亲,问道。
“是啊。我看,这雨起码得下到明天早上。”父亲道。
“真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和莫兰还想到附近的农庄去看看呢。”郭敏道,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红葡萄酒的关系,她的脸微微有些泛红。
“就是!老爸还让我们带点土特产回去。可是现在……”莫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朝外看,“雨下得可真大啊!”她叹道。
王睿想,雨打在屋檐上的吧嗒吧嗒声正好可以盖住外婆进门和上楼的声音。其实她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那是花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猜想外婆正在朝花房外张望,准备行动了。
“时间不早了。”父亲突然站起了身。
“你去哪儿?”母亲问。
“我去车站接王苑。”
她一惊,汤匙差点从手里掉下来。她仿佛看见外婆正站在大门口,全身湿漉漉,满是污垢的手里握着一把房门钥匙。假如父亲看见她怎么办?
父亲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道:“再过一会儿,公共汽车就能到站。雨太大了,这段路又不好走,我还是去看看吧!”
“可现在才七点一刻……”她急切地插了一句。
“是啊,现在也太早了,她平时到车站都得七点四十分以后。再说,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我看还是等会儿让王睿去吧。”母亲把目光转向她。
该死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怎么能离开?
“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脚扭了一下……”她可怜巴巴地撒了一个谎。母亲严厉的目光朝她射来,她赶紧低下了头。笨蛋!只会添乱!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心声。
父亲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坐了下来。“现在去是早了点,好吧,我再等几分钟,正好把这些汤喝完。”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父亲假装欢快地说。
在王睿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父亲很怕母亲。她实在搞不懂,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父亲怎么会甘愿被相貌平平、脾气暴躁,又极爱虚荣的母亲奴役?她从来没看出,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存在。或许在她眼里,他们根本就不是有感情的人,他们只是“父母”。
她的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她朝前方望去,玻璃片的反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还是看清楚了,那是条紫黑色的大裙子。她来了!
“王苑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来?”她听见郭敏在问。
“这孩子最近在上英语口语比赛的赛前训练课,”母亲笑着解释,“学校特地给他们几个请来一个外籍老师训练他们的口语。听说这个老外平时特别忙,实在安排不出别的时间,只能安排在每周五的下午四点上课,一上就是三小时。所以你看,到家还不得八点?幸亏学校到我们家的交通还算方便,只要乘一部公交车就行了,从车站走回家也不过十五分钟而已。”
“十五分钟!”这个数字让莫兰大吃一惊。
郭敏笑起来。“十五分钟对于我们来说,可是一大段路。”
“那当然,你们住在市里嘛。我们现在可是乡下人哦。”母亲自嘲道。
“瞎说!什么乡下人啊,你只是住在郊区。其实我很羡慕你,这里空气多好啊!”郭敏拍拍母亲握着筷子的胳膊,笑道:“舒宁,你的福气也够好的了,老王对你怎么样,我们可都是知道的。再说你的女儿,王苑聪明漂亮,我听说她上学期还在全市的数学比赛里获得了三等奖。”
“是二等奖。”母亲不无骄傲地纠正,又假装遗憾地说:“可惜没拿一等奖。不过也不能怪她,她那天发烧了,没有正常发挥。”
王睿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她能听到破皮鞋踩在楼梯木板上的声音。咚咚,咚咚。
“哎呀,女孩子本来学数学就吃力,王苑能得二等奖就已经够好的了,你还不满足啊?那也太贪心了!哦,对了,”郭敏好像想起了什么,“过去你写信给我,说你们工作太忙,没空照顾孩子,就把一个孩子交给你爸抚养,那是不是王苑?”
“就是她。还好交给我爸抚养,我爸每天都教她算术和英语,所以一上小学,她就比别的孩子学得快、学得好。上初一的时候,他们老师还跟我商量要不要让她跳级呢。我想还是算了,我也不希望她太辛苦。”母亲语调温柔地说。
“是啊,终究是孩子嘛,不能逼得太紧了。”说到这里,郭敏似乎突然意识到舒宁的另一个女儿就坐在她对面。她连忙道:“你的大女儿也不错啊,我看她里里外外一直在忙,现在哪找得到像她这么勤劳的孩子!今天的饭菜有一部分是她烧的吧?”郭敏温和地朝她望过来。
“对,大部分都是她做的。王睿很小的时候,就给我们帮忙了。要是没她,我们家可真要乱套了。”父亲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些内疚。
“王睿啊,呵呵,她是挺能干的。”母亲也接口了,但一听就知道热情不高,“她的体育成绩不错,前一阵子他们体育老师还来找我,说想让她参加游泳队,可被我一口回绝了。”
“这是为什么?我看王睿的体格很好,当运动员完全没问题。”郭敏打量了一下她的宽肩膀和高身材,“如果有天赋的话,好好培养一下,没准以后还能参加奥运会呢!”
“奥运会!”母亲扑哧笑出来,“你以为在河里游两下就能成游泳健将啦?哪那么容易!再说,她参加那个游泳队,得整天住在学校,那家里的活谁帮我干?”
“你可以雇个人啊。就算是现在,她也得念书,不可能整天帮你干活吧。”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她偏偏不肯听。”一向好脾气的父亲,跟着郭敏说道。其实这话,父亲曾经偷偷跟她说过好几遍。她心里很感激父亲站在她这边,但也明白,父亲能做的也就是在她面前唠叨几句,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干不了。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去参加个什么游泳队,就能拿金牌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竞争那块金牌吗?全国那么多搞体育的,最后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的有几个?不知道有多少人训练了一辈子,最后落得一场空,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好好读书,没学历,年纪大了,又跳不动跑不动了,最后怎么办?只好去卖苦力!王睿当然应该先学会怎么谋生!先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再谈别的。念不好书,就去学样谋生的本事!”母亲的怒气上来了,“运动员?当什么不好,去当运动员!把身体锻炼得到处都是肌肉,以后哪个男人会看得上她!你还嫌她不够壮吗?”
这些话,王睿早就听过无数遍了,她也为此生过气、流过泪。但现在,她已经毫无感觉,一来她听腻了,二来她现在的心思全在二楼。不知道外婆干得是否顺利,不知道外婆是否能找到那条项链。她记得母亲总把项链放在抽屉里,但假如母亲忽然心血来潮将它转移了地方怎么办?还有那把五斗橱的钥匙,她还从来没试过。
她第一次偷项链之所以能得手,是因为母亲那次出门忘记把抽屉锁上了。那一次,母亲是到外地去谈生意,一去就是一个星期,这给了她充裕的时间打制那条丢失的项链。
她是在知道母亲准备给这条项链估价后才去复配五斗橱钥匙的。可自从拿到钥匙后,她一直没机会到母亲的房间去试,不知道那把钥匙是否能顺利打开抽屉。
蓦然,她感觉自己的脑门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抽了一下,辛辣的刺痛感一直从头传到脚底。为什么?她看见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不,这不是真的!刚才在走廊,母亲还没有戴上,可现在!她竟然看见母亲的脖子上挂着那条项链!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
“你发什么火啊?舒宁!你为孩子的将来考虑,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有时候还是得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不然,她以后会怪你的……”郭敏还在说话,而她脑子里则在不断重复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嘿,给你。”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是坐在她旁边的莫兰。她知道她出汗了。她容易紧张,而每次一紧张,她就会像个打开的水龙头,大汗淋漓。
“谢谢你。”她接过纸巾,声音嘶哑地回答。她想,那条项链一定是母亲趁她把外婆带去花房的时候戴上的。原因很简单,她朝郭敏的手指望去,那里有一颗精巧的白金戒指在闪耀。但愿母亲还没来得及夸耀那条项链。听说郭敏出身名门,是外交官的女儿,她应该看到过很多真货吧,也许她能认出项链的真伪。不过就算她真能看出来,她会当场揭穿吗?她应该会给母亲留点面子的吧。
“她怎么想我不管,我是为她好。好了,不说了,我们各家有各家的教育方法。”母亲又恢复了原先的自嘲口气,“郭敏,我可不比你,你有个当外交官的老爸,你妈又是大学教授,可我呢?你也看见了,我妈除了给我们添麻烦,什么都给不了我们,我们什么都得靠自己啊!”母亲笑着站了起来。
也许是她的动作大了一些,只听到“哐当”一声,她面前的汤盆被碰翻了,里面的鸡汤溅了她一身,郭敏慌不迭地掏出纸巾帮她擦。
“哎呀,谁让你乱说话的……你有没有被烫到?”郭敏问母亲。
“我去拿条热毛巾。”王睿连忙朝底楼的盥洗室奔去。母亲身上那件沾满油黄污迹的真丝衬衫是新做的,可想而知,现在母亲心里有多懊丧。她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母亲的心情,一边很快从盥洗室拿了条毛巾回来。路过楼梯的时候,她还忍不住朝楼上望了一眼。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想,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妈—”她走到饭厅门口,母亲正从里面走出来,“毛巾—”她把毛巾递给母亲,可后者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越过她,登上了楼梯。
不好,她上楼了!王睿的心顿时又揪紧了。外婆还在楼上!假如外婆被母亲逮个正着的话,谁知道那个老太婆会说什么!也许她会一股脑儿把什么都说了!那可就完了!她懊恼地想,其实她早该想到,衣服被弄脏了,毛巾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母亲只能上楼去换衣服。她不自觉地跟着母亲上了楼。
换作平时,母亲一定会回头朝她嚷—“你跟着我干吗?干你的活去!”可今天,家里有客人,再说,也许她的心情真的非常糟糕,所以,她看也没看王睿一眼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王睿紧跟其后。当母亲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随手拿起放在楼梯角落里的一个木头小凳子。她想,假如外婆不幸被母亲抓住,那么,她是不会让母亲有机会听外婆的解释的。本来她没准备要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手,可是,假如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她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母亲推开门后打开了灯。她整个人松了下来,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快速把小凳子放回了原处。进门后,她朝五斗橱的第一格抽屉望去,抽屉关着,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难道外婆没来过?这不可能。她刚才明明看见了那条破裙子,除了她还会有谁?假如来过,她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后,迅速跑到别的房间去了?
“把门关上。”她正在疑惑间,母亲命令她。
“哦。”她应道。
在关上门的时候,她故意耽搁了一下,想听听别的房间有什么动静,可什么都没听到。
“你磨蹭什么?快把门关上,要不就下楼去!”母亲不耐烦地催促道。
她赶紧关上了门。回过身的时候,她看见母亲摘下项链丢进了五斗橱的第一格抽屉。
“郭敏的戒指据说是去年买的,她说买的时候要三千多,哼,我看不值那些!”母亲锁上抽屉时在自言自语。
她望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心想,假如在母亲下楼后,外婆又折返这个房间,那么整个事情仍然还在沿着她设计的轨道走。所以等会儿也许得提醒一下外婆,假如她正躲在二楼的某个地方的话。
“你给她拿了些什么吃的?”母亲突然问。她知道,那是在问外婆的晚餐是什么。
“我在厨房拿了些早晨吃剩的面包,冰箱里还有一些豆豉小鱼,另外又给她拿了瓶特加饭,我想她大概更喜欢喝酒。”她一边心绪不宁地望着母亲,一边不自觉地侧耳倾听,她不能肯定外婆是不是在二楼。
“她没说什么吗?”母亲脱下那件被弄脏的真丝衬衫,换上平时常穿的蓝色蜡染衬衫。
“什么?”
“我问你,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没有。”
“你今天怎么神不守舍的?你在想什么?”母亲盯着她的脸。她被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走上去抓起了那件真丝衬衫。
“我等会儿就去把它洗掉。”她道。
母亲的眼神缓和下来。
“小心点。真丝的东西怎么洗,我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
“嗯,我知道。”
“今天可真倒霉,第一次穿就弄脏了。也可能我就不是穿真丝的命吧!”母亲在镜前扣好扣子,转身拉开了门。
外婆到底在不在二楼?
“妈,你刚才好像忘记锁五斗橱的抽屉了!”她故意提高嗓门提醒道。她相信外婆假如在二楼,一定能听见她说的话。
“瞎说!我明明锁了!”母亲反驳她。但两人眼神一对,母亲又疑心起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王睿趁机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她仍然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会儿,母亲关上门走了出来。“我说我没忘记吧!”母亲抱怨了她一句。
两人一起朝楼下走。王睿看见莫兰走上了楼梯。
“你到哪里去?”她连忙问。
“我要去房间里拿胃药,那个药应该跟饭一起吃的,我又忘记了。”
“那—我陪你去吧。”她道。
但她的回答似乎有些唐突,身边的母亲立刻作出了反应。
“人家去拿药,你跟去干什么?”
“我也想去房间拿点东西。我记得真丝衣服的洗法上次记在一张纸上了,我想去拿来看看。”她想这个理由母亲应该不会反对。果然,母亲点点头。
“好,你去吧!”母亲又笑着对莫兰说,“我听说你胃不好,我那里有酵母片,你要不要来一片?”
莫兰摇头。“谢谢阿姨,我现在吃的是我爸给我开的胃药,他说吃这个药的时候,最好不要吃别的药。”
“呵呵,我都忘了,你爸是个有名的中医。好,快去吧,吃药可不能耽误了。”母亲亲热地拍了一下莫兰的手臂。
她和莫兰两人一起上了二楼。莫兰进了客房,她则立刻冲进自己的房间。可是,她的房间里依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个老太婆到底在哪里?难道她根本没来这栋楼?可如果是这样,那块玻璃反射出的旧裙子又是谁的?
难道她根本没来?或者她喝醉了,把什么都忘了?一时间,焦急、懊恼、烦躁一起涌上她的心头。看来事情是失败了。她垂头丧气地拉开了门,可就在那一刹那,她差点整个人僵在那里。
外婆!
她看见外婆开门进入母亲的房间!死老太婆,时间掐得可真准!很明显,她是刚从另一间客房出来!妈的!太险了!幸亏他们家有两间客房。
莫兰的客房门开了,这么巧,母亲的房间里正好“扑咚”一声关上,她连忙提高声音问莫兰:“你的药拿好了吗?”
“拿好了,”莫兰困惑地望着王睿,“我刚才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她反应很快,连忙说:“我也听见了,是从楼下传来的,大概是风把厨房的门吹开了吧,我等会儿去看看。”
“是吗?可我好像觉得……”莫兰朝两边茫然地张望。
她走下楼梯,仰头催促莫兰。
“他们都在等我们呢。快下来吧!”
“好吧,大概是我听错了。”莫兰又朝二楼的走廊看了两眼,终于放弃了。
当王睿重新在饭厅坐下时,晚餐仍在继续。
大约过了三五分钟,她再次透过那块预先摆好的玻璃片看见一条破旧的裙摆飘过。她现在有点不敢相信那块玻璃片的指引,于是借口到厨房去热鱼,径直走到了走廊上,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外婆。后者还朝她瞄了一眼,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外婆在朝她笑。可是她没笑,她太紧张了,笑不出来。她看着外婆开门出去,连忙上前关上门。
“谁来啦?”大概是听见了关门声,母亲问道。
“是门没关好。”她道。
“哦,那一定是你爸,他刚才去车站接王苑了。”母亲道。
现在她只想知道,外婆有没有成功找到那条项链。她是亲眼看见母亲把项链丢进抽屉的。可她也明白,显而易见的事,到最后未必能得到理所当然的结果,所以还是得得到外婆的确认,她才能真正放心。她快步走进厨房。从厨房的窗口可以看见花房的灯光。她期待外婆能记得她的叮嘱—假如得手了,打开那盏紫色的灯。可是,她立刻就失望了,花房里一片漆黑。
怎么?外婆没拿到项链吗?还是拿到项链后忘了开灯?她虽然不敢肯定,但觉得后一种猜想可能性更大。外婆快七十岁了,不能指望一个七十岁的人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而且这些年,她喝的酒实在太多了,她的大部分脑细胞一定都被腐蚀了。
她决定去一次花房。
可事情有点麻烦。她刚做完这个决定,莫兰就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碗。
“你怎么来了?”她不太喜欢这个女孩,因为这个女孩似乎总在不希望她出现的时候出现。
“我来热一下八宝粥。”
“好。”她沉着脸,迅速将八宝粥放进微波炉。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我在家也一直在厨房帮忙的。是不是要洗碗?”莫兰一边说,一边卷起了白衬衫的袖子。
“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她耐着性子说,“我做起来很快的,有别人在旁边,反而觉得不自在。”
“真的吗?”莫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好意可能是一种打扰,笑道,“那好吧。啊!”她忽然望着窗外掩口惊叫。王睿这才想起,她正对着厨房的窗户。
“怎么啦怎么啦?”她急忙转过身去,可是只看见厨房外面一片黑暗,雨声不断从外面传来,花房那边也没亮起任何一盏灯。
“我刚才看见一道彩色的亮光,刷的一下就没了!”莫兰道。
她瞬间松懈下来,说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肯定是闪电!”
微波炉叮的一声,她把热气腾腾的八宝粥拿出微波炉,将一盘红烧鱼放了进去。
“可是,那跟我过去看到的闪电不一样,那道光……”莫兰似乎想寻找适当的词来形容自己看到的一切,但她已经没耐心了。
“你们住在S市,这里是郊区,闪电的样子当然不一样。好了,你快回饭厅吧,我要干活了。”她冷淡地说。
“那……好吧。”莫兰在她身后又徘徊了两秒钟,终于离开了。
但她没有就此轻松下来,墙上的钟显示现在是七点三十五分,按照预先的设定,这时候,她差不多该去花房了。她必须在妹妹王苑和父亲到达河边时赶到那里。
晚餐至少会持续到八点半以后。王苑还没回家,甜品没有上,桌上的菜也只吃了一部分,今天来的两个女客胃口都不大。而且,母亲和郭敏似乎谈得很投机,她们又在说过去学校里的事了。只要那个讨厌的莫兰别到处乱走,她的计划就不会有问题。她朝饭厅张望,看见莫兰正坐在饭厅的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个小账本。那是她的账本。自从两年前父亲开刀住院后,她就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其中就包括每天买菜做饭。现在她每天都会把当天买的菜钱一一记录下来,晚上向母亲报账。虽然母亲很精明,但她还是能从饭菜的钱里抠出一部分来,那枚伪造的项链,就是她用平时积攒的钱付的。
好吧,你就慢慢看吧。
“王睿。”母亲叫她。
又有什么事!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饭厅门口。
“去给郭阿姨倒杯蜂蜜水来。”
“蜂蜜水?”这时候喝什么蜂蜜水啊!她心里不耐烦地嚷。
“就是今天一早,那个养蜂人送来的蜂蜜,你怎么忘记了!”
“哦。”她呆滞地回应。
“我看不用了。”郭敏道。
“这是纯粹的土蜂蜜。你们在S市的人是尝不到的,再加一片新鲜的柠檬就更好喝了,比什么饮料都好。快去啊!王睿,愣着干吗?别忘记给莫兰也倒一杯。”母亲命令她。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扭头走回到了厨房。现在,她已经没时间咒骂母亲了,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快快快,找到长柄汤匙两秒钟;拿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不行,杯子不够干净,得再洗一遍,十五秒;每个杯子里各舀两小勺蜂蜜,五秒钟;然后是切柠檬,每个杯子各放一片,十秒钟;把柠檬用保鲜袋装好放回冰箱,三秒钟;再倒上冷开水,放在一个木制托盘里,三秒钟—大功告成。
她把蜂蜜送到饭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付母亲的对策。
“谢谢你啊,王睿,真是太麻烦了。”郭敏接过蜂蜜水的时候,脸上现出歉疚的神情。
她傻笑了一声,“砰”的放下托盘,一手捂住肚子,对郭敏说:“郭阿姨,别客气,啊,肚子好痛,我先去上厕所了。你们慢慢吃。厨房里还有甜品……哎呀……”她急急忙忙奔出饭厅,用力拉开底楼厕所的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进门的时候,她用余光看见莫兰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这正是她希望的。她希望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所有人都认为她在上厕所。她从里面锁上门,然后打开窗子翻了出去。外面又湿又冷,雨下得真大。
百合花房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屋子里黑漆漆的,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她想,外婆一定是因为喝得烂醉,所以忘记开灯了。她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见花房角落的地板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她一看便知那是外婆。她想走过去,但刚跨出两步就差点摔倒,幸亏她平衡性向来不错。她知道她踩到了什么滑腻腻的东西上。
她弯下身子,移开自己的跑鞋,果然发现鞋底粘着一块东西,她将鼻子凑近它,闻到一股香蕉的味道。
香蕉,母亲的房间里有香蕉。
她踩到的是香蕉皮,外婆拿了母亲房间的香蕉。
这意味着她必须得清洗鞋子,还得找机会把这里擦洗一遍。真不知道老太婆还从母亲的房间拿来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屋里太黑了,她看不清,又不敢开灯。现在不是开灯的时候。也许对面有人会跑去厨房。如果母亲看见花房的灯亮着,或许会过来瞧一瞧,即使她自己不来,也会去敲厕所的门,命令她去查看。这样,母亲就会发现厕所里没人回应。尽管她事后可以解释她睡着了,但这种解释可以骗过母亲,却骗不过警察。警察会想得很多、很远。所以不能开灯。但是,也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外婆。”她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外婆。”她挨近那团黑影。
仍然没人回答,但这次她看清了,是外婆。她看上去好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她用膝盖顶了一下老人的后背,她的力气很大,相信足以让对方醒过来,但外婆只是低哼了一声,身子动了动,又睡着了。
也许还是让她睡着好。这样更容易。一个声音对她说。
她用套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了外婆的口袋,想去找项链,可里面除了她交给外婆的三把钥匙,什么都没有。项链呢?难道她没找到它?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她进了母亲的房间,还明明看见母亲把项链丢进了抽屉!为什么?这难道就是老太婆没有开灯的原因?因为她失败了!妈的!真没想到,她如此不堪!
现在怎么办?
项链没拿到,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老太婆。明天母亲就会找人鉴定那条项链。他们会发现那是假的。母亲一定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母亲总是很善于识破她的谎言。过去,她曾经被母亲抓到过几次,但那些都是小事,这次不同。看老太婆现在这副烂醉的模样,今晚已经不可能再干第二次了。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按原计划进行。只要老太婆曾经在这里活动过,就能想办法把罪责引向她。
下了决心后,她的动作立刻快了起来。她首先走到花房角落的水池边,塞上塞子,然后将她事先从佛前河挑来的河水倒了进去。幸亏那两个大水壶被她藏在一个花架后面,否则早让母亲发现了。等灌了半池水后,她就返身回到外婆身边,双手往前一抓,就好像在学校的体操室抓沙袋那样,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外婆拎到了水池边。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外婆的头按了进去。她感觉突如其来的压力迫使外婆的身子颤抖了两下,但最后,外婆的腿只是无助地蹬了两下就垂了下来。
她后来回忆,整个过程她只花了六七秒,不会再多了。
最重要的事完成后,其他就显得容易多了。她脱下外婆那件肮脏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外婆的尸体推到花架的后面,用一堆杂草盖好—花房里多的是掩盖的东西。
接着,她出了门。
从家到河边,如果跑步的话,只需三分半钟就够了。跑步向来是她的强项,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她几乎年年都拿第一。但她从来没在家里说过这件事,因为她知道即使她说了,母亲也不会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也许母亲还会认为这正是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佐证。这一次,她要证明,母亲是错的。她要做大赢家,一个真正的大赢家。那幅郑板桥的画值多少钱她不知道,但是她想,一定比母亲的那条项链要值钱得多。
她怕手表被雨淋湿,所以出门时没戴手表,但她知道时间应该差不多。
每一次,王苑上完那堂课回来,都是在七点四十五分左右路过佛前河的,这是惯例。因为她去车站接过妹妹好几次。她曾经把这当成一桩苦差事,但自从开始策划今晚的行动后,她就乐此不疲。她发现这不愉快的经验是她的财富,而妹妹,可以成为最好的目击者。王苑是学校里的好学生,男孩心中的白雪公主,所有家长心目中的好孩子,她说的话,每个人都会相信,包括警察。
可能是因为心慌和紧张,她觉得今天自己的跑步速度比以往要快,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刮过。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觉得真疼,还好事先准备了一个乱蓬蓬的假发套,正好可以挡雨。
有人在小声说话。
“王苑,你怎么从这个方向来?”
王苑的回答她没听清。
“王睿的脚扭了,再说这么大的雨,我看还是我来吧……”又是父亲。
时间正好。
她鼓起勇气,心情紧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她弓着背,故意走得歪歪扭扭,她相信这么做会令他们忽略她的身高。雨水总会使人们的视觉产生偏差,这是生物老师说的。
“咦?”又是王苑,她在王睿背后停住了脚步,“爸,她好像是,好像是……”
但父亲丝毫不感兴趣。
“快回家吧,你妈都等急了。”他低声道。
“可是,爸,她好像是……外婆。”
“走吧,走吧。”父亲拉着王苑的手臂,逃命似的快步向前走,一边还叮嘱,“别往后看,让她去,要是她跑来找麻烦怎么办?”
父亲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本来是不该转身的,但这时,她实在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她看见父亲果真拉着王苑走出了好几步,他们的步履好匆忙,像是怕她追上去。
不行,她蓦然清醒了过来。假如他们走了,那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她得立即行动!她奔到河边,不顾一切地纵身一跳。一阵水花溅起。在只听得见雨声的夜晚,她跳水的声音显得特别大。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冰冷的河水让她冻得浑身哆嗦,但她还是屏住呼吸,在水下迅速脱去外婆的外套,然后潜水向前游去。她知道胆小怕事的父亲想尽量回避,但王苑是挡不住好奇的。她会回来看的。
果然,当游出五六米后,她偷偷探出水面,把身子藏在一簇杂草后面,她看见王苑走到了原地。
“爸!外婆跳河了!”王苑惊慌失措地说。
“是吗?”父亲也凑了过来。
“你看,那是她的衣服!”王苑指着河里的那件旧裙子。
“好了,雨太大了,先回去吧!”
“可是爸……”
“她没事的。你看见的只是衣服。快走吧快走吧,再不回去,你妈真的得急了。”父亲一个劲地拉王苑。
“我看见她跳进去的,不是衣服,是人!”王苑低头看着那条河,但沉吟了片刻后,便没再说下去,而是蓦然转身向前走去,“爸,我们老师今天说,比赛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
“哦?是什么时候?”父亲立即显出极大的兴趣。
“十月十五日下午,老师还说,我们最好都穿灰色西装,可我哪有灰色西装啊,爸!”
“让你妈找裁缝给你做一件。”
……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
王睿爬上岸,几乎连气也来不及喘,就朝家的方向奔去。这次她走的还是刚才那条山路。所谓山,其实不过是个几十米高的小土丘。但正是因为它的存在,附近的住户包括她家在内,平时很少走那条路,而事实上,那才是一条近路。以她的短跑健将速度,她相信在父亲和王苑之前赶到家不成问题。她早就在厕所里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因为戴了假发,所以她的头发几乎没弄湿。
她很庆幸,当她潜回底楼厕所的时候,并没有人在门外喊她。等她换上一套一模一样的运动服,重新出现在饭厅时,甚至好像没人注意她曾经离开过。母亲跟郭敏还在谈笑风生,而莫兰,则坐在一边看电视,一切都那么祥和平静。谁能想到,她刚才做了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她匆匆跑到厨房,把微波炉里的鱼端了出来。
“鱼热好了。”她道。
“我看你爸他们也该回来了,都快八点了。”母亲道,又对郭敏说:“刚才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
“唉,真不好意思……”郭敏说着朝自己的女儿白了一眼。莫兰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也不关心。她现在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她端起了汤锅。“我去热汤。”她道。
“把甜羹端上来吧!”母亲在她身后嘱咐。
“好。”
她走出饭厅时听见母亲在嘀咕,“今天的鱼不太热啊。要不让王睿再热一下。”
“好啦,别使唤你女儿了,这样也能吃。”郭敏道。
鱼当然是温的,她定时三分钟,在外面打个来回却用了近十分钟。
这时,前门响起一阵响亮的“叮咚”声。
母亲心急火燎地跑去开门。她把甜羹端上了饭桌。
“王睿真能干!”郭敏抬头笑盈盈地说。
她也笑笑,没说话。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走廊里窃窃私语。他们是在说外婆的事吗?接着是王苑的声音。
“是真的,是真的!”她好像在声明什么,情绪有些激动。
“你妹妹回来了?”郭敏问道。
“嗯,是的。”她走到饭厅门口,母亲朝她招招手,她快步走了过去。母亲附在她耳边说:“你妹妹说,你外婆刚才跳了河。”
“真的?”她掩住嘴。
“是真的。”王苑朝她重重点头。
“你离开花房的时候,她还在里面是吗?”母亲问。
“是的。她在喝酒。”她注视着母亲。突然,她的心又揪紧了,要是母亲现在要到花房去怎么办?外婆的尸体还在那里!
“一定是外婆,我肯定没看错。”王苑轻声坚持着。
“也许喝醉后,她自己走到了河边。”她看看王苑,又道:“要不我再去一趟花房,如果她在那里,我就回来告诉你,如果不在的话……”
母亲朝饭厅迅速瞥了一眼,“如果她不在的话,你就把花房打扫干净,无论她留下什么都通通烧掉。厨房的事,你不用管了。”
“烧东西会有烟。”她提醒道。
母亲一愣。“那就……扔到河边去。”
“好。”
她们达成了共识。
母亲替妹妹王苑摘下书包,“好了,去见客人,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了。你是小孩子,有些事也不用你去想。”她微笑着欣赏了一番小女儿的风姿,然后拉着她的手朝饭厅走去。
王睿在走廊里听见母亲热情洋溢的声音。
“郭敏,这是我们家王苑。王苑,快叫郭阿姨。对了,我们王苑应该叫莫兰姐姐还是妹妹,应该是妹妹吧……”
她头也不回地拉门出去。花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她开了灯。这下她终于可以开灯了。外婆的尸体还在那里。她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清理现场,处理尸体了。她本来准备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外婆的尸体运出去的。事情超出了她的预想,但比她预想的更好。现在,她想怎么做都可以。为了掩饰自己对亲人的冷漠,面对警察时,她的家人会成为她的靠山和保护人。假如有人看见她在河边,他们会替她作证,他们是她的后盾。
她先把花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等她确信一切都完美无缺后,她把外婆吃剩的食物、外婆的包和她的假发丢在一个塑料袋里,跟外婆的尸体一起放进花房外面一个用来运花和泥土的独轮车上。她关上灯,推着独轮车打开了后门。这时,她脑子里飞过一个念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这时,她看见厨房的窗口有人影一闪。她不知道那是谁,但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母亲并不知道独轮车里是外婆的尸体。于是她推着独轮车,出了门。
那条路很僻静,也是最近的。虽然推车上山有点吃力,不过,她身上的肌肉可不是白长的,它们足以对付任何强体力劳动。
她把外婆的尸体运到河边,朝里面一倒,然后一边看着外婆的尸体在河里往前漂去,一边点燃了那个假发套和外婆的包。她没有去翻那个包。
虽然今晚有些事出乎她的意料,但一切还算顺利。一个穷途末路的老乞丐喝醉了酒不慎跌下河,溺水身亡,不是最平常的事吗?
她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饭厅门口热情地招呼她。
“快来,王睿,大家在等你一起喝甜羹。”
她附在母亲的耳边说:“她不在,我刚刚把她的东西都带到河边烧了。”
母亲心照不宣地朝她一笑。
“快来吧!你的记性是怎么长的?怎么现在才想到到院子里去收衣服,现在收衣服还有什么用?还不早就淋湿了?”母亲口气不太凶地数落她。
她当然明白母亲这么说的用意,连忙说:“事情太多,我忘了。”
她坐下后,有种虚脱的感觉。父亲给她盛了一碗甜羹。她吃了一口,却没尝出任何味道。她的心情从不曾如此轻松和快乐过。她终于大功告成,得到了那幅画,并成功地杀人灭口。她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了一件任何聪明人都不敢做的事。而她的心情也从来没这么沉重过,她知道自己犯了大罪,木已成舟,再也无可挽回。她是杀人犯,从此以后,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