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
“叮咚叮咚叮咚”,王睿正在厨房准备午餐要吃的蔬菜,门外就响起一连串的门铃声。她急急忙忙奔向院子。
从门缝里,她看见周警官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警察这么早来干什么?她忐忑不安地打开了门。
这下她看清楚了,周警官身后跟着四个她没见过的男人。他们个个身形彪悍,神情冷漠,有一个还盯着她的脸,看得她只能避开他的目光。
“周警官……”她嗫嚅着,明显感觉这次警察的来访,气氛跟之前大有不同。
“你妈在吗?”
“她在,不过还在睡觉。”她答道。昨晚的牌局一直持续到半夜一点,所以今天早上母亲起晚了。
“去叫醒她。”周警官冷冰冰地说着,不由分说走进了院子。她赶紧退到一边,这时她注意到梁律师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一辆警车里谈笑风生。奇怪,他们不进来吗?
那几个警察跟着周警官一起进了院子。“你父亲在吗?”周警官一边快步朝主楼走,一边回头问她。
“他、他在实验室。我这就去叫他。”她慌慌张张地关上大门,跟上他们的脚步。当看见他们自说自话地向屋里走去时,她疾步朝父亲的实验室奔去,“爸爸,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她扯开喉咙喊。她很矛盾,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镇定一些,然而,当她刚显出几分沉稳,下一秒钟,脑子里就有个声音提醒她,在这种时候,装傻、装笨、装胆小才是最明智的,于是她又立刻变回到“惊慌失措的小女佣”。
“警察来了?他们又来了?”父亲钻出实验室,脸色比她还惊慌。有那么一秒钟,她感觉父亲似乎想立刻躲回实验室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当接触到她求助的目光时,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怯懦。
“那我去看看。”他走出实验室,跟着她一起来到主楼的客厅。
警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王辛安是吧?”周警官在客厅正中转过身来。
父亲显然也被这次的阵势吓住了,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有、有什么事吗?”
“这是搜查证。我们要搜查你们家。”周警官从口袋里亮出一张纸。父亲拿着它看了两眼,又立刻递回给周警官。
“我没意见。不过我老婆还在睡觉……”父亲把头转向王睿,又急又轻地说:“快去叫醒你妈,还有她们,所有人。”
今天到目前为止,家里只有她跟父亲两人起了床。
“哦。”她答应了一声,便上了楼。在楼梯上,她听到父亲在问周警官。
“请问你们要搜查哪里?”
“都要看一看。”
“都、都要?”父亲嘟哝着。王睿回头看过去时,发现父亲正在用手背擦汗。
她没有耽搁,用最快的速度依次敲响了各扇房门。首先回应她的是莫兰。
“发生了什么事?”莫兰问她。
“警察来搜查了。”
“真的?”莫兰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他们要搜查哪里?”
“听他们说,好像每个房间都要看一看。”
这时,母亲开门走了出来。刚才她们的对话,她显然已经都听见了。她脸色阴沉地向楼下走去,地板被她踩得咚咚响。
莫兰朝她吐了吐舌头。
“你妈生气了。”
“不生气就不是她了。”王睿道。
就在刚才上楼的那几秒钟内,她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她知道警察来家里搜查,无非是想搜寻外婆在这个家留下的蛛丝马迹(比如说假牙)。他们一定会把主要精力花在百合花房,因为外婆在那里停留过一段时间。而百合花房,她已经打扫过三遍了。她坚信就是外婆曾经有假牙,它也一定不在花房。
另一方面,她也并不担心自己的房间会被搜查。因为假如警察发现了那幅赝品,也不能证明任何东西。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它跟谋杀之间的关系。这是她跟外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再说,外婆会把自己的藏宝地点告诉那个律师吗?未必。假如警方不知道净月堂的所在,还不是一切任由她胡编?
净月堂是一座郊区小尼姑庵,她在跟踪外婆两个月后发现了它。它隐藏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风水不错,但香火不旺,平时去拜佛的人很少。她认为外婆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它作为自己的藏宝地点的。
“我得下去看看热闹。”莫兰返身回房间穿好外衣,又走了出来。
“你妈醒了吗?”她朝屋里瞄了一眼。
“早醒了。呵呵,我妈昨晚输了不少钱,她睡不着。”莫兰爽朗地笑了,接着蹦蹦跳跳地跑下了楼。
她们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客厅,刚进门,就听见楼梯上又一阵咚咚巨响。王睿知道那是她脾气急躁的妹妹下楼来了。昨晚王苑对莫兰的提问拂袖而去,这令她对妹妹也产生了猜疑,然而,当她看见母亲后,这种猜疑又烟消云散。东西在谁那里,谁就是贼,这是毋庸置疑的。母亲就是袭击外婆,抢走金刚石坠的恶贼。
“他们跑哪儿去了?”母亲在问父亲。
“一个在花房,另一个在我的实验室。过会儿,他们会兵分两路,两个搜查底楼,另两个上楼搜查每个房间。他们会要求你打开抽屉,你要有思想准备。”父亲沉闷地坐在沙发上,低头抽烟。
“你在抽烟?”母亲皱起了眉头。
王睿想起来,母亲是不允许父亲在家抽烟的。若在平时,听到母亲这句话,父亲一定会立刻熄灭手里的烟,但今天,他对母亲的质问置之不理。
“我昨天是怎么对你说的?让你别跟警察闹,可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把他们得罪了,他们来硬的了。你斗得过他们吗?”父亲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
“难道像你这样窝囊,让他们在我们家为所欲为?中国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些人才这么横!”母亲气啾啾地回应。
王睿懒得听父母之间的相互抱怨,决定到花房去看看。
现在那里正在经受警方的大搜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现什么。
她快步走到花房,周警官把她拦在了门口。
她看见一个警察趴在花房的地板上,正在仔细观察着什么,另一个警察则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她才看见他的头从花架后面的夹缝里冒了出来。
她的神经绷得直直的,几乎能听见自己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不断盘旋:希望他们一无所获,白费工夫,什么都没发现。但愿我做得很干净,一尘不染,完美无缺……
“那天晚上,你给你外婆吃了点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她耽搁了两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周警官在向她提问。
“我给她拿了点早晨吃剩的面包,还有冰箱里的一些豆豉小鱼,她自己包里有烤鸡和叉烧……”她语速极慢,如果没记错,这是警方第一次问起外婆的晚餐。尸体经过解剖后,外婆吃过哪些东西,警方一定了如指掌,所以回答一定要慎重,绝对不能撒谎,也不能忽略那天晚上她在饭桌上说过的话,以及后来她向母亲做的报告。她得跟母亲的回答基本合拍,谁知道警方是否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她对面包和小鱼不感兴趣,她想吃大闸蟹和土鸡汤,但是我妈不想给她……哦,对了,我还拿了瓶特加饭给她,我那时以为她是酒鬼。不过,等我第二天去花房打扫的时候,那瓶酒还在,我就把它拿回厨房了。”
“这里是你负责打扫的吗?”周警官挠了挠头,望向远处,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她没立刻答话,等周警官把目光转向她时,她才道:“我每天都会打扫一遍,但我妈也经常会打扫,她爱干净。”
“那天晚上她有没有去清扫花房?”
“没有。”她咽了下口水,努力不让对方觉察到她的紧张,“她是第二天早上去打扫的。每天早上她都会在那里修剪枝叶,等弄完了,她就会打扫一遍。”
“好。”周警官朝她点了点头,接着,他的目光又扫向她的身后,“小梁已经把香蕉的事跟我说了,小丫头,你还挺会动脑子的。”他这是在对莫兰说话。
她回转身,看见莫兰在不好意思地笑。
“我说的有道理吗?”她问周警官。
周警官笑了笑。
“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不过……抓犯人毕竟是警察的事,你再好奇也不能干涉警方的行动,知道吗?”周警官像是在警告莫兰,但语调很温和。
“啊,明白明白。”莫兰赶紧转换了话题,“梁律师今天没来吗?”
“他在门口的车上,假如有需要,我会让他进来的。好了,你们两个别待在这儿,回客厅去,等会儿我们……”周警官的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一个警察就叫了他一声。王睿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们是不是找到了什么?
她看见那个警察把一个小东西放在一张塑料纸上,递给了周警官。她伸长脖子,想凑过去看看是什么,周警官却回头朝她们挥挥手,意思是让她们走开。
“不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在回客厅的路上,她听到莫兰在自言自语。
她没搭腔。现在她情绪极坏,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发火又发不了。她想跟谁好好打一架,出一口闷气,或者干脆到楼上收拾行李,立刻远走高飞,把这些破事通通丢在脑后。
客厅里的气氛很沉闷,王苑和郭敏已经下楼来了。郭敏看上去精神不振,像是没睡醒;王苑则像是被人直接从床上拽下来的,还穿着睡衣,头发乱七八糟地散在脑后。
“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警察又来了?好烦啊!”王苑打着哈欠说。
“还不是为了你外婆的事?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去洗脸换件衣服!”母亲皱着眉头斥道。经母亲这一说,王睿才发现,王苑连脸都没洗过。
“我跟他们说过,是她自己跳的河。他们还来我们家干什么呀……”王苑一边抱怨,一边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客厅。
“别的没什么,就希望今天警察能放我们回去。”郭敏忧心忡忡地说,她好像被王苑传染了,也深深打了个哈欠。
她话音刚落,客厅走廊里就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父母亲立刻都站了起来。没过一秒钟,周警官和他的部下果然出现在客厅的门口。
“你们检查过花房了,有什么发现吗?”母亲语调生硬地问周警官。
“是有一点发现,不过这事等会儿再说。现在请派人上去开门,我们要搜查你们各位的房间。”周警官道。
母亲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每个人的房间都要检查吗?”郭敏问道。
“是的。我们检查的时候,你们可以待在房间里,”周警官对母亲说,“就先从你们二位的主卧室开始吧。我们先检查主人的房间,然后再看客人的房间,如果你有意见的话……”
“没意见!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哪敢有什么意见!”母亲打断了警官的话,父亲又像上次那样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但母亲对他的提醒照样不予理睬。她走到沙发边重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父亲,命令道:“你跟他们上楼去看看,我抽屉里值钱的东西可不少。”
周警官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没再说什么。
父亲把警察领上了楼,一路上,他裤兜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最少也有半小时,有个警察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王睿看见他直接奔到院子里打开了门,过了会儿,梁律师和那个白发老人一起走进了院子。现在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警察并没有进入她和王苑的房间,也没有进过客房。在这半小时里,他们只搜查了她父母的卧室。
“那是谁?”母亲怒气冲冲地问。
“是梁律师。”王睿道。
“我当然认识那个律师。我问的是那个老头。”
“不知道。”
“管他是谁,不是律师就是个警察,总之是他们的人。”郭敏又打了个哈欠,她走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准备打电话,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周警官的声音。
“这边走,顾老师。”
顾老师?这是何方神圣?
王睿紧张地看着门外,没过多久,周警官跟那个白发老翁一起走了进来,梁律师则跟在他们的身后。
“嚯!这又是谁?”母亲毫不客气地问道。
周警官没理会母亲的恶劣态度,清了清喉咙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博物馆的研究员顾老师。”
“怪了,这个什么老师不在博物馆待着,到我们家来干什么?”母亲连看都没看顾老师一眼,厉声喝道。
周警官朝后望去,一个警察手捧着一张塑料纸递给他。王睿发现,塑料纸上有一条项链,这肯定是从母亲的房间里搜到的—也不知道是哪一条。
“这是?”王苑瞪大眼睛看着周警官手里的项链,嘴张成一个“O”型。
“舒女士,这是我们刚才在你五斗橱的抽屉里找到的。你看看是不是你的?”周警官把那条项链送到母亲面前,母亲伸手想去拿,周警官立刻往后一缩。“你看看就行了。”他道。
“是我的。怎么样?”母亲蛮横地白了周警官一眼。
“是你的就好。”周警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那条项链又递到顾老师的面前,“顾老师,就是它,来来来,坐下看。”
谁允许你坐我家的凳子?要坐回博物馆坐去!母亲像是要发出抗议,但她的嘴只是抽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顾老师低头仔细观察着项链下面的金刚石坠子,过了好久才抬起头。
“嗯—”发表意见前,他先拖了一声长长的鼻音。
“请说吧,顾老师。是不是那块?”周警官语含鼓励。
顾老师推了下眼镜,慢悠悠地说:“就是这块。几个礼拜前,小梁来找我鉴定的就是这块金刚石,连后面项链的珠子也一模一样。”
“您看仔细了吗?”周警官又慎重地问了一遍。
“就是它。这么好的东西,我是不会忘记的。”顾老师回答得非常坚决。
周警官朝母亲看去。
“舒女士,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母亲“砰”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怒道:“这是造谣!那块石头本来就是我的!我的!”
“那请你说说这条项链的来历。”
没想到这个简单的要求竟让母亲一时语塞。
“我的就是我的!我凭什么告诉你们?”
这种回答如果评分的话,最多只能得五十分!你至少也可以说是你捡的吧!王睿心里没好气地骂道。她没想到一贯还算有点脑子的母亲竟会给出如此拙劣的回答。
“舒女士,这条项链属被害人罗采芹所有,她被杀害后,项链不翼而飞,现在我们却在你的抽屉里发现了它,你当然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母亲紧皱双眉,一言不发。
周警官突然朝她看过来。
“王睿。”他叫道。
她吓了一跳。
“什、什么事?”她声音发抖地问。
“那晚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外婆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这条项链?”
她忍不住朝母亲望了一眼,后者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如果你敢乱说,我就揭了你的皮!不信你试试!
偷了我的宝石,撕了外婆给我的信,你现在还敢威胁我!她正视周警官,骤然下了决心。
“是的,我看到这条项链在外婆的脖子上。”
“王睿!”母亲咆哮。
这声吼更增添了她胸中的怒气。
“我肯定我看见了。”她以确定无疑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孩子一贯就喜欢跟我作对,因为我不让她参加游泳队,她就以此来报复!王睿,你不要忘记,是谁怀胎十月把你生出来的!”母亲道。
这句话她扭头装作没听见。
周警官用塑料纸把金刚石重新包好,交给了身后的警察。“王睿,如果证实那是你外婆留给你的宝石,等结案后,警方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王睿点点头,心里漾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你们怎么能仅凭这孩子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我妈那天晚上戴着这条项链?”母亲怒气冲冲地质问周警官,“你们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吗?她一向就喜欢撒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她转过脸去,正遇上母亲电光火石般的目光,但两人都没有避开。你这么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王睿!她仿佛听到母亲在向她咆哮。说吧,我不怕!我早就料到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会把我丢出来!那天你让我去打扫花房,其实就是为了给你自己收拾残局!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置身事外吗?警察可是在你抽屉里找到这条项链的!铁证如山!你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
“那天晚上……”母亲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她是最后一个亲自接触老太婆的人!也是她收拾了花房!我看见她把老太婆的东西用后面的独轮车运了出去。”
“可那是你叫我这么做的!你让我把外婆的东西带到河边烧掉!当时爸爸和王苑都在旁边,他们能证明这一点!”王睿嚷道,可当她回过头朝父亲望去时,父亲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的心一沉,在她和母亲之间,父亲终究还是选择了母亲。
王苑更好,“别问我哦,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在一旁“吧嗒吧嗒”剪指甲。
她沉默了下来。虽然这结局,她之前早就猜到,但是真的发生了,她还是觉得极其震惊,且伤心透顶。这就是我杀人的动机,她对自己说。
最初设计这场谋杀时,她除了想获得能换取自由足够的金钱,还想证明自己不是母亲嘴里的笨蛋。她想证明,成绩糟糕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商低,然而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真笨,她该杀的不是外婆,而是这些不假思索就把她丢到前线当炮灰的所谓的“家人”。也许只有外婆一个人把她当做家人,然而她却对其痛下杀手。她可真笨!瞬间,悔意像冰冷的针剂一样在她的体内蔓延开,她觉得又冷又痛。泪水慢慢充盈了她的眼眶,她再也不想说任何话。
周警官又清了一下喉咙。
“舒女士,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案发当天罗采芹曾经在距离这里一公里左右的一个车站逗留过。车站的两个女售票员还记得她,她们注意到她戴着一条项链,而项链的坠子还会在特殊情况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发光?这两个字把她从悲伤中惊醒。
那天晚上,她和莫兰在厨房的时候,看见过光。她当时认为是闪电,但莫兰觉得不是,难道这是金刚石坠子发出的亮光?特殊情况是什么情况?它怎么才能发光?
她还来不及思考,周警官又说话了。
“舒女士,请你老实告诉我们,你的这条项链是哪里来的?”
母亲抿紧嘴巴不说话。
“舒女士……”
王睿真佩服周警官的涵养和耐心,如果换作她,早就把母亲铐上车带回去问话了。
“舒女士,”周警官走到母亲的对面,“经我们调查,你母亲罗采芹当年是因为诈骗罪坐的牢,她当时的诈骗所得是八万元,可这笔钱后来一直没被追回。这当然也跟当时的办案条件有关。最近,我们又重新派人查了罗采芹、你和你父亲的财政情况。我们发现,在罗采芹坐牢后,大约过了两年,你先生王辛安研制的三种新药获得了国家专利;又过了几个月,你们的账户多了近三十万人民币。”
“那是卖配方的钱,是我们的劳动所得,清清白白,不信你去查。”母亲道。
“我说的是另一笔钱,”周警官的声音盖过了母亲,“当时王辛安每月的工资才几十块,你是他的同事,但你是文职人员,收入比他还少。十五年前,你们的银行存款一共只有一百元。研制新药需要投入不少资金,我们调查过,当时王辛安并没有向药厂申请过经费,他是自主研究的,我们也问过药厂的一些老技术人员,据他们估计,研制这三个新药,至少也得投入五万元,请问这些钱你们是哪来的?”
房间里静得出奇,只听见时钟在“滴答滴答”作响。
母亲的嘴唇开始哆嗦,王睿看得出来,这一下她被打中了要害。
“我们当时省吃俭用……我们很节约,我们一分钱也不敢乱花……”她想辩解,但是周警官的声音却再次将她淹没。
“罗采芹出狱后,你跟她断绝往来,并搬家想躲开她,但是她一直对你纠缠不清……”
“我没有杀人!”母亲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你有杀人动机!”
母亲呆望着周警官,隔了一会儿才泄气地说:“好吧,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条项链!那我就直说算了。这是十五年前,我从我妈的抽屉里拿的。她坐牢后,我翻了她的抽屉。”
看得出来,周警官根本不信她的话。王睿也不信。
“顾老师,请你谈一下,你当初是在什么情况下鉴定这条项链和那幅画的。”
“当初是小梁把那个老太太带来见我的。老太太拿出了画和项链,字画我也懂,但研究不深,所以当时我还请来了我们馆里的另一名研究员,他是研究古字画方面的专家。他当时就判定,那是郑板桥的真迹。至于这块金刚石,我俩都一致认定是一块无价之宝。”顾老师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律师,后者接下了话头。
“我第一次见到罗采芹的时候,就看见她戴着这条项链,后来几次看见她,她都戴着它,鉴定的时候,她是从脖子上摘下来给顾老师他们看的。所以,两位老师鉴定的就是真品。至于舒女士说的情况,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项链和两块一模一样的金刚石。”
“这不可能。天然的东西是不存在什么一模一样的。”顾老师立刻予以否认,“而且这块金刚石的纹理很特别,它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母亲脸色惨白。
“我就是从她的抽屉里拿的!她把它藏在一个盒子里,外面用锦缎包着。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可我就是从她的抽屉里拿的,我们是母女!她的就是我的!她对我说过,我可以随便拿她的东西!”
“项链有可能是罗采芹偷的。她有盗窃前科,曾经因为偷窃你父亲家的东西被抓,还被关了一年。不过,这就先不追究了……”周警官对顾老师欠了欠身,“谢谢你,顾老师,今天麻烦你走了一趟!小梁,麻烦你帮我把顾老师送回去。”
“行,没问题。”梁律师道。
王睿看见,他离开的时候朝莫兰招了招手,后者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律师找她有什么事?她正在暗自琢磨,听到周警官又发话了。
“我们今天来,除了要找罗采芹丢失的项链,还要找她被害的线索。”周警官慢慢踱到母亲面前,停顿了片刻,“我们在后门外面的山坡上发现罗采芹的一只鞋,她的另一只鞋在河里。最初我们判断,她可能是通过后门离开你们家的。”
母亲没说话。
“她是从后门走的吗?”父亲问道。
“不可能,”周警官答道,“她的膝盖有严重的骨刺,连走路都比较困难,更别说爬山了。她根本办不到!而且,我们刚才检查过,你们的后门是有锁的。王睿,平时那道门应该是锁着的吧?”
突然被叫到名字,她又受了一次惊吓,但她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
“是的。平时锁着。”她谨慎地答道,一边在猜想周警官提起这个问题的目的。
“怎么锁的?是从里面锁还是从外面锁?”周警官又问。
“从里面。”
“平时它什么时候会开着?”
“只有需要从后门进出的时候才会开,一般它总是锁着。”
“罗采芹有没有后门的钥匙?”
“她没有。”
“这么说,是不是她没有钥匙。就不能从后门出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点头。现在,她终于明白警方的意思了。那道后门,她当时脑袋里也曾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她就把这事忘记了。
“她不能从后门出去,但我们却在后门的山上发现了她的鞋,这说明什么?”周警官环顾四周,似乎想看看谁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没人出声,“这说明,是有人把她抬出你家的。那人是从后门走的。”最后还是他自己回答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
“我们刚才检查过百合花房,还发现了这个。”周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来,王睿忍不住凑上前去。这一次,周警官没有阻止她。
“这是什么?”她听到母亲在问。
“像骨头。”郭敏道。
的确是骨头,那是前一天被莫兰顺手拍掉的烤鸡骨头。找到一根鸡骨头能说明什么?
“我们在罗采芹的嘴里发现一个伤口,法医怀疑可能是被圆形肉骨擦伤的,但因为发现罗采芹有装过假牙的痕迹,所以,他也怀疑那个伤口可能跟假牙有关。我们没找到假牙,却找到了这个。照我看,它应该是烤鸡的骨头。因为法医在罗采芹的胃里发现了一些未消化的烤鸡。”周警官把那根鸡骨头移到王睿的眼前,“看,它的一头有暗红色的东西,那应该是血。”
“是血的话又怎么样?”王苑在旁边插嘴了。
“如果这血经化验是被害人的,那罗采芹就很可能是在花房被害的。很可能在遭遇袭击时,她正好在啃一块鸡骨头,被打之后,那块骨头就被包在她嘴里,或塞在了牙缝里。当她被人按到在水里时,她的意识突然清醒,于是拼命挣扎,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鸡骨头擦伤了她的口腔。”周警官又停顿了片刻才说下去,“其实在花房溺死人并不难,只要事先准备好一桶水,然后把被害人的头按在水桶里就行了。等溺死被害人后,凶手才将尸体通过后门运出这个家。相比之下,移动一具尸体要比移动一个活人容易得多。”
“胡说!我女儿和丈夫看见老太婆是自己跳河的!”母亲嚷道。
“对,我是看见了!”王苑插了进来。她回头看着父亲,想寻求支持,但这一次,父亲照样选择了沉默。
“你看清她的脸了没有?当时没有路灯,你怎么能肯定自己看到的就是她?你只是看到了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老年乞丐。”周警官道。
王睿的额头开始冒汗。
“不,我认得那条裙子!”王苑固执地说,“她那条裙子是紫黑色的,破破烂烂的,除了她,没人会穿这样的衣服。”
“也可能是别人穿了她的衣服,然后假装成她,故意在你们面前跳了河。”
“假装?”王苑露出一脸呆相。
周警官重新把目光对准母亲。
“我们认为,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你,舒女士。”
“我?”母亲大惊,随即又冷笑起来,“简直信口雌黄!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待过,我时时刻刻都跟她们在一起!”她指向她的好朋友郭敏。
后者连忙说:“是的。舒宁的确没离开过。她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她离开过。你大概忘记了,郭女士。你在笔录里说过,在王辛安出门去接王苑之后,你曾经被舒宁叫去厨房拿泡菜,当时你的女儿莫兰上楼了,王睿在底楼上厕所,而舒女士告诉你,她在客厅。可是后来你在饭厅等了很久,她才出现。她回来的时候告诉你,她去二楼上厕所了。但是后来我们问过莫兰,她当时就在二楼的厕所。假如是这样,舒女士当时到哪里去了呢?”
“我、我根本没去过花房……”母亲软弱无力地申辩着,她看看郭敏,想说什么,但立刻又放弃了。最后,她颓然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随你们怎么说,我没杀人就是没杀人。那条项链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
哈!你自己的那条项链早就掉进河里了!王睿很高兴看到母亲被辩得哑口无言。她心想,假如你没撒谎,那条项链真的是你从外婆的抽屉里拿的,那就说明,你拿到的那条项链也是假的。外婆有两条模样相仿的项链,一条真的,一条假的。而你恰好拿走了一条假的。妈的,早知道你那条是假的,我何必再去伪造?幸亏,那绿色很像不值钱的玉石,所以还挺好伪装的。
只不过,既然已经对母亲的房间进行了大搜查,为什么没找到我伪造的那条假项链?外婆应该没把它带出房间。它到哪里去了?母亲把它藏到了哪里?
“舒女士,请你跟我们去派出所把事情讲清楚吧。”周警官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你们要把她带走?”父亲终于开口了。
“是的。”周警官走到母亲的沙发边,注视着她。
母亲骤然从沙发上跳起来。
“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因为昨天没让你搜查,你就借机报复!你是为了让我好看,才说出这通鬼话的!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直到被带上警车,屋子里仍回响着母亲又粗又响的嘶叫声。
王睿跟着周警官他们一直到门外,看见梁律师跟莫兰在门口的大树下说话。当她走过他们时,一句话被风吹进了她的耳朵。
“外婆才一米六,但舒宁阿姨有一米七……”说话的是莫兰。
奇怪,她竟然从来没想到,她继承了母亲的身高。这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父亲和王苑看见的“外婆”会比平时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