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按下门铃,应门和来开门的都是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上了浆的白衬衫,系着领带,笔挺的长裤配一件开襟外套。听说他是老师,还以为他会戴着眼镜呢,可惜没猜中。
“我是川崎,请进。”
他就是小枝子的丈夫。
我和生驹走进客厅。客厅的装潢和布置十分讲究,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
这也难怪,这很符合小枝子的“巢”的感觉。即使和我结为连理,她也会把家里整理得窗明几净、有条有理,以便随时向客人展示。
但如果和我结婚,客厅的沙发就没办法买皮革的;墙上挂着像是美术杂志上刊登的版画,也会降格为从漂亮的画册上仔细裁下来的照片;放在完全没有脏污、也没有手印的玻璃碗柜里的刻花水晶杯,也会变成印着小酒店名字的玻璃杯。从这个角度来看,小枝子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眼前的男人以一家之主的威仪姿态坐在沙发上。虽然左手上的腕表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是不是名牌,但价格绝对便宜不了。川崎明男不是那种会洋洋得意地炫耀劳力士的俗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生驹一开口,川崎就高傲地挥了挥手。
“没关系,刚好是课间休息时间。”
他是小枝子的父亲任职的私立高中理事长的独生子,目前是副理事长,同时担任英语老师,在这几年内将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业界最年轻的理事长。虽然所有的私校在经营上都深受赤字之苦,但这所学校的高收益在业界堪称奇迹,业界盛传这全归功于川崎明男高超的经营手腕。
由于时间有限,能干一如生驹,也没办法打听到川崎和小枝子的结婚经过,但看来像是他追求的小枝子。他们结婚差不多有一年半了。
他虽然把烟灰缸放到我们面前,但他自己并没有抽烟。我发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还留有淡淡的粉笔灰。
他的手上戴着结婚戒指。
端坐在高级蕾丝桌巾中央的烟灰缸散发出一种“如果谁敢把脏兮兮的烟蒂丢进来,就别怪我不客气”的气氛,但生驹毫不以为意地拿出了。
“十分抱歉,内人不会见你们,就由我一个人和你们谈。”
川崎说这话时,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内人这几天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哦。那还真不凑巧,生病了吗?”
听到生驹这么问,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川崎露出了明显的不安,接着回答:“其实是害喜,已经三个月了。”
生驹装出抽烟的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还没回过神,我便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这时川崎明男才放松下来。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谢谢。”
虽只是一句简短的恭喜,却也表示尽弃前嫌。
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但彼此无需深究。过去已经不成问题了。我们只需谨守各自的立场和任务,采取应有的行动就行了。
想必他也很伤脑筋。此刻他混杂着恨意和优越感的内心,正以合格者的身份面对同一考场的落榜者。
他了解我和小枝子之间的一切——一如字面所示,所有的一切。生驹和他联络时,他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这些事,并说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不希望和高坂先生见面,这对双方都好。这个人真是很有君子风度。
原本只要一句“她有点感冒了”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事,却特地回答成“害喜”,倒是显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些都没关系。坦诚是解决问题的快捷方式。
“你们要谈的事,我在电话中已经听说了,”川崎先开了口,“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谢谢你们对内人的关心。”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关系,他的用字遣词和说话方式显得有点老成。
“但光是因为你收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信中提到小枝子的名字,我不认为有必要见你们两位。”
生驹瞥了我一眼后,再度看着川崎,“你的意思是,你们也遇到类似的情况?”
川崎保持着仿佛在听学生说话的平稳表情,点了点头。
“内人也收到一封空白信,但只有一封而已。”
我和生驹互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前。只有那一封,之后就没再收到。”
“那封信呢?”
“不好意思,”他很遗憾地皱皱眉头,“丢掉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名女子看起来像是朴实的办事员,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她穿着灰黑色的套装,裙子长及膝盖,脸上的妆也很素雅,露出额头的短发下,银色的耳环闪着光。
她打开门,并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先鞠了个躬。她的动作十分娴熟,足以胜任公司员工教育的指导人员。
“她是我的秘书三宅令子。”
川崎介绍后,她又轻轻鞠了个躬,便退出门外推了小推车进来,就像高级餐厅送甜点时用的那种小推车,上面放着茶壶茶杯。
“她也帮我处理一些家里的事。当家里要招待很多客人时,或是年中、年末送礼时,她和内人商量更合适,所以经常出现在这里。那封信,也是她发现的。”
仿佛事先约好似的,川崎说完,三宅令子刚好帮每个人倒完茶。她在川崎说完后,向我和生驹点点头,轻轻把推车推到一旁,然后浅坐在旁边的矮脚圆椅上。
“是的。是我发现的,我立刻交给了副理事长。”
她的声音充满威严。身为川崎的秘书,处于听候别人指示的位置,但同时也是对人发号施令的女人。
我突然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女人和小枝子之间是怎样的主仆关系?不知道是谁掌握主导权?
“不是交给夫人,而是交给川崎先生吗?”生驹问道。
“对,没错。”
川崎立刻探出身子补充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偶尔会接到一些中伤或谣言的信。我不想内人看到这种东西,所以凡是寄到家里的信件,都尽可能先让三宅小姐检查一下。即使是寄给内人的书信,只要没写寄件人姓名,或是看起来有问题,我都会要求三宅小姐先交给我。”
虽然是夫妻,但我无法苟同这种连私人信件都要检查的做法。可能我和生驹的脸上露出了反感的表情吧,川崎浅浅苦笑一下,拿起茶杯,说:“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做有点过分,正常情况下,我也不会这么谨慎,只是最近,刚好有一些状况。”
“再说,夫人怀孕了。”令子补充道。
“对,内人有点情绪不稳。说起来很丢脸,本校内部的斗争和本校的传统一样有名。我最近要继承父亲的职位,难免有些小小的风波。”
“有钱和有人的地方,黑函总是阴魂不散。”生驹严肃地说道。
川崎明男第一次露齿而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你说得一点不错。学校虽然是身为人师聚集的地方,但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样才真实。圣人君子教出来的孩子,出社会后反而会被整得鼻青脸肿,学校应该培养一点学生的抗压能力。”
生驹说得很轻松,用粗暴的动作大口喝着红茶。
“那封信……”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明确写着夫人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前的姓而是结婚后的姓吗?”
在川崎视线的催促下,令子回答:“对。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女士,地址也写得很清楚。”
“但里面只有一张白纸?”
“对。”
“所以你就把信丢掉了?”
这次是川崎回答:“对,虽然信是寄给内人的,觉得有点可疑,但当时根本没想到会和这种事有关。我还以为是因我而起的恶作剧,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以内人为目标。”
“之后就没再寄来吗?”
“完全没有。”
“有没有接过可疑的电话?提到要夫人小心点,或是提到我的名字之类的。”
川崎瞪着我,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我也回瞪他。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几乎是互瞪着对方。川崎的眼神似乎在说,即使是再小的事,你的名字也没资格出现在小枝子的生活里。
我先移开视线,但并没有“我输了”的感觉,况且也没必要。
“在学校和家附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生驹平静地问道。只有我知道,他的声音完全没有起伏,是因为他克制着不要笑出来。
“有没有人在家附近徘徊?或跟踪你和夫人?”
“或者,”我补充道,“有没有见过一辆灰色的国产车?不好意思,这样的线索似乎很奇怪,但昨天晚上,我被这部车跟踪了。”
川崎和令子互望了一眼。令子瞪大了眼睛,但仍然十分冷静。这种女人很少见。
“没有。”川崎回答。“完全没有。监视或跟踪离我们太遥远了。”
生驹握着的大拳头放在鼻子下,频频点头。他想的一定和我想的一样。所以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川崎明男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放松下来。
“我也这么认为。”
“但还是小心为妙。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就是给府上添麻烦了,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川崎缩起下巴,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可不可以麻烦你去附近的派出所,告诉他们有这样的情况,请他们加强巡逻?”
“川崎先生是名人,派出所绝对会答应的。”生驹补充道。
“我明白了,我会的。”
川崎说完,摸着鼻梁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老实说,内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几乎是反射动作,我立刻看着三宅令子:她注视着副理事长,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刚才我说她在休息,其实是骗你们的。今天她要到医院检查,医院在她娘家附近,今晚她可能会住那里,所以才有机会找两位过来。”
“夫人很重视胎教。”令子说道。“所以不能让她为这种事担心。”
“这么做完全正确。”生驹笑着对她说。“你真是一位优秀的秘书。”
令子第一次露出微笑,但并不是因为把生驹的话当真了,而是在她的“优秀秘书手册”里,有一项就是“被无礼的客人称赞时的微笑方式”,她只是照做而已。
小枝子怀孕后,晚上避免让她独自在家;日常生活也很有规律,以便随时发现任何变化。了解了这些后,闲聊了几句,我和生驹便起身告辞了。这不是久坐的地方。
穿过客厅、走向玄关时,我发现一旁的装饰柜上放着小枝子穿婚纱时的照片。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头仔细看,只看到她满面春风,手上捧着一大束花。
婚礼一定很盛大。
“应该有感情吧。”生驹说。
来到大路时,我们又脱下上衣,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今天真是闷热得令人难以置信,走出川崎家后,再次这么觉得。
“哪会有什么感情。”
“不,绝对有感情。”
“为什么?”
“看眼神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我把上衣搭在肩上,“大错特错。”
生驹瞪大眼睛说:“又没有人说你对小枝子还有感情,别自作多情。”
“那你在说谁?”
“秘书,那个秘书。”
我停下脚步,“你说三宅令子?”
“对。”
“对川崎?”
“没错。还有其他可能吗?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暗恋我很久了?”
“你怎么知道?”
“不好意思,我讨厌外遇。”
路过的两名女中学生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和生驹,之后突然大笑起来。生驹也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还向她们挥手。
“我们已经活得够丢脸了,走在路上时,就别再丢人现眼了。”
“我也有同感。好,我们认真一点。高坂,我告诉你,秘书都会爱上老板的。”
生驹只有在训诫我时,才会叫我的姓。
“如果没有感情,就没办法胜任秘书的工作。无论老板多么浑蛋,秘书都会以某种方式爱上老板,或是爱上老板的某一部分。可能是他工作的样子,或是他的男人味,也有的秘书喜欢老板心情愉快时的样子,反正一定会爱上老板的某一点。三宅令子爱上川崎的全部。那家伙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又帅。”
“这和眼下这件事有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而已。只要看到美女,我就很在意她会喜欢哪一种男人。”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总觉得回程比去程短。
“应该没感情了。”生驹说道。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谁?”
“你啊。”
“嗯。”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不过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之前看起来那么恋恋不舍吗?”
“也不是。但因为小枝子大大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有些人为了找回受伤的自尊心,就恋恋不舍——一直放不下,希望有机会咸鱼翻身。”
“我城府没那么深吧?”
我们在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停下,混在等红灯的人群中。
“刚才,我和川崎互瞪的时候,你想笑,结果忍住了,对吧?”
“对啊。”
“有什么可笑的?”
“我心想,男人真无聊,会为这么无聊的事争面子。”
我笑了。
“这倒是真的。”
“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我也有同感。我一直在想——如果立场互换……
“老婆的前男友说因为他工作的关系,可能会给自己的老婆带来一些麻烦。如果是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一定会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厚脸皮’,对不对?”
“嗯。”
“我老婆和你已经没瓜葛了。”
“你说得没错。”
“表面上可以保持镇定,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不愉快。”
“我也这么觉得,但川崎不是。”
“他像桧木板一样坐得笔挺,从头到尾没用那种你看他的无耻眼神看你。”
信号灯变成绿色,人群向前移动。
“看来,川崎明男这个人……”
我和生驹走在斑马线上,异口同声说道:“很有风度。”
说完,总觉得在刚刚走完的斑马线那一端,留下了某些无法用这句话囊括的东西。当我发现生驹回头看着新富町的方向时,我很确定,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久之后,我势将再度面对当时留下的这个模糊不清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