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大清早的缘故,新宿车站人潮尚未涌现。
裕一穿过熙来攘往的人体前行。萤光色的制服令人感到空虚。明明打扮得这么显眼,却没吸引半个人回头。
步行一阵,裕一改走在路人缝隙之间,留意别触碰到人,因为穿透他人身体时的那一瞬间,会感到异常不舒服。
他在西口出口的剪票口反射性地想拿出钱包。然而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投钱或取票,于是紧跟在别的乘客身后,通过自动剪票机。
当他搭乘中央线眺望窗外风景时,也不感到怀念。或许是因为死后马上被送回这个世界,总觉得自己去世只是几天前的事。
一大早的下行电车上很空旷。裕一故意在车厢中走来走去,但是没人抬起目光。他在心里大叫:“谁都好,发现我吧!”
裕一在西荻洼车站下车后,笔直朝家走去。高冈家的透天厝座落在杂乱无章的住宅区中,徒步二十分钟。是任职于中央政府机关的父亲,于十五年前妹妹出世时购买的中古屋。当时,裕一在念幼稚园。他记得从政府机关的官舍搬到透天厝时,自己高兴得又叫又跳。父亲每次喝酒,都会后悔自己在泡沫经济房价最高点时买房子。
拐个弯,就看见那间小房屋,他发现已是幽灵的自己竟心跳加速,似乎唯有情感变化与伴随而来的身体感觉和在世时无异。他走到大门前,抬头看两层楼的房子。
当他开始思考要怎么进入家中时,大门打开了。裕一当场僵住。从屋内出来的是父亲,今年四十九岁,公务员,戴着黑框眼镜,原本福态的体型,整个瘦了一大圈。他微低着头,所以看不见表情。
裕一看了手表一眼,七点二十分,离上班时间还早。父亲手上拿着木片、螺丝起子和黏着剂,身穿白衬衫长裤,看来不像要上班的样子。
裕一看着父亲要做什么,他开始卸下门口的门牌。
裕一失声叫出。当然,他的叫声应该没有传入父亲耳朵。父亲不晓得儿子的灵魂盯着自己,专心投入手边的工作。他拆掉原本写着一家四口的名牌,换上只写了三个名字的新门牌。
“爸爸?”裕一试着叫父亲,但是父亲没有反应。裕一走到父亲身旁,盯着他的脸说:“爸爸?”
父亲眼睛下的眼中泛泪。裕一首次看见父亲哭泣的模样,大受打击,顿时说不出话来。换好名牌的父亲,最后左右张望附近一眼,视线从身旁的儿子身上扫过。裕一追在走向玄关的父亲身后。
裕一在大门关上前冲进屋内,他站在狭窄的玄关,闻到从厨房飘来的味噌汤香味。肌肤感觉到自己家的气氛,和生前一模一样。
“结衣!”
裕一听见有人叫妹妹名字,母亲从厨房的门帘钻出来。裕一大吃一惊。母亲的感觉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明明才四十五岁,却显得蓬头垢面、肤质粗糙、目光无神,一脸失魂落魄。
“结衣!起床了!”母亲从楼梯底下大喊。
“今天是第几天了?”从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这一个礼拜都没去上学。”母亲答道。
“学校老师怎么说?”
“暂时观察她的情形看看。”
“这老师真不负责任。”父亲气愤地说,“如果考不上学校的话,老师要负责吗?”
听见这句话,裕一只觉一阵思心。
“你带她去学校!”父亲说。
“今天就算了吧。”母亲小声地说,回厨房坐上餐桌。
父亲只是看似心情不悦地低吟,没有多说一句。
看来是妹妹拒绝上学。裕一大感诧异,她明明参加排球社,是个个性开朗的家伙。难道是哥哥自杀,对她造成了某种影响吗?
裕一上楼,三间三坪大的房间围着一条短廊。他想看看小自己四岁的妹妹,但是她的房门关着,这样就进不去了。
父母的卧房和自己的房间房门开着。裕一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房内的床铺、书桌和音响等,依然保持自己生前的模样。那一天,自己坐在书桌前写遗书。而现在书桌上小小的相框中放着遗照,自己面露笑容。那是高三校庆时拍的照片。
裕一怔怔地伫立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
已经无法再在这个房内生活了。
念重考班时用来提神的茶包、一听再听的CD,还有一叠刊登从前偶像的杂志。他试着用指尖触碰,但是拿不起来。
裕一在书柜角落发现自己暗恋的女孩子途的人情巧克力,忽然想起自己上吊时想着,那个女孩会不会为自己哭泣呢?她说不定有为自己流泪,也或许没有将自己的死放在心上。她考上了好大学,现在八成早已忘了重考时个性阴沉的朋友,开开心心地过着校园生活。
一股只有自己被抛下的感觉在内心蔓延。这种感觉就和决心一死,实际采取行动时相同。
裕一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吃完早餐的父母一起走进卧室。他看见连母亲也开始更衣,察觉到情况异于平常。两人似乎要出去哪里。
“车子十五分钟后到。”母亲说道。
父亲换穿裤子,默默地打领带。
“我们去见裕一吧。”
“咦?”裕一出声说,“去见我?”
父母坐上停在家门前的计程车。裕一趁车门打开时也跟上车。父母说要去见自己,他打算去一探究竟。父母各自靠窗而坐,所以裕一能够坐在两人中间。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父母和儿子的灵魂一同搭乘的计程车,来到高圆寺市郊的出租大楼前面。
裕一感到困惑,原以为他们要去墓园,没想到竟然猜错了。
他跟在父母身后进入大楼,那是一栋进驻着中小企业办公室的七层办公大楼。屋龄似乎很老。建筑物的大门和电梯门随时会阻挡自己去路,所以裕一必须紧跟着父母,小心翼翼地行动。
电梯停在四楼。父亲走到走廊上,比对手上的字条和房间号码,最后站在最内侧的门前。门上挂着写了“冰村灵能研究所”的牌子。
裕一皱起眉头。父母敲了敲门,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便进入室内。一名作巫女打扮,三十岁上下的女子迎接一行人。
“我是冰村。”女人报上名字,一双像爬虫类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戒心。
室内的地板铺着磁砖,还摆了待客沙发组,乍看之下和一般办公室没什么不同,但透过隔间拉帘的缝隙,可以看见铺满一地的榻榻米和靠墙摆放的巨大神宠。
“我们想麻烦您的是我们的长男。”打完招呼后,父亲说,“三月底,他因落榜而自杀了。”
裕一凝视父亲的侧脸,没想到中央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父亲,竟会求助于这种灵媒。
“请写下他的名字、出生年月日,还有忌日。”冰村说完,递出便条纸和笔。父亲在纸上写下“高冈裕一一九八三年十月一日生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五日卒得年十九”。
“好。”冰村拿着便条纸起身,“这边请。”
裕一的父母被带到隔间拉帘对面三坪大的空间,脱鞋端座在神宠前。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裕一兴致勃勃地等着看好戏。冰村坐在两人面前,恭敬地用双手举起刚才的便条纸,开始低喃某种意义不详的辞句。不晓得是祈祷文或咒语。渐渐变大的刺耳声中,听得懂的是“急急如律令!”和“高冈裕一的灵魂降临我身!”。
裕一惶惶不安。现在,自己以灵魂的身分在场。假如冰村是真正的通灵者,自己会被吸进她体内吗?
冰村像是要吓裕一似地“喝!”叫了一声,当然裕一吓到了。在此同时,灵媒的腰部以上抖动,但看起来像是曲蹲自己的膝盖制造出来的效果。而且冰村还一面“喝!喝!”地叫喊,简直像在榻榻米上做青蛙跳。父母只是一脸恭敬,安静地低着头。
不久,冰村的身体静止,皱着眉头露出痛苦的神情,“嗯……”地低吟,像在做柔软体操地转脖子。当头绕完一圈时,灵媒的表情变成了清纯的少年。
裕一的父母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冰村以呆滞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对夫妇,然后以低沉的嗓音,缓缓地问他们:“爸爸……妈妈?”
“裕一!”母亲高声叫喊,握住灵媒的手。
“这是什么情形?”一旁观看的裕一说。
“裕一!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这里啊。”裕一想这么说,却被冰村打断:“我在天堂。”
母亲用手帕抵着眼角,频频点头:“这样啊,原来你在天堂。”
“不对!”裕一叫道,“我去不了天堂。我爬上一座奇怪的山顶,遇见了三个怪人,神命令我来拯救人命——”
“裕一,你好吗?”
“嗯,非常好!”
裕一对这意想不到的闹剧感到哭笑不得:“死人怎么会非常好?”
“爸妈有事想向你道歉。”母亲哭着说,“一直要你拼命读书,你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很痛苦,”冰村不知道本人的灵魂在看,继续说:“但是你们不用担心。请你们放心。”
“谢谢你,裕一。谢谢你。”
裕一嘟嚷道:“要是你们没有要我拼命读书,说不定我现在还活着。害死小孩之后才后悔,未免太迟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开口说:“裕一。你现在在怎样的地方?”
“非常舒适的地方。有小鸟在叫,还有花田。非常舒服。”
“那就好,”父亲完全被灵媒逼真的演技给骗了:“你真的上天堂了,对吧?”
“嗯。所以请你们放心。”
裕一嘀咕道:“我才没有上天堂呢!”
“我会保佑爸妈你们的。”灵媒说道。
“我才不会保佑你们。我现在还在怨恨你们。”
“谢谢你,裕一。”
“那我差不多得走了。”
“裕一?”母亲抬起头说。
“爸爸,妈妈,再见。”完全化身为自杀重考生的冰村挥挥手,“拜拜。”
“裕一!裕一!”
闭着眼睛的冰村瘫向趋身向前的母亲。
父母一起接住灵媒的身体。冰村翻白眼半晌,不久恢复正常地说:“啊,结束了吧。怎么样呢?”
“托您的福,我们和裕一讲到话了。”父亲低头致谢,“说来奇怪,但即便孩子走了,做父母的还是会担心他是不是成佛了。”
“这就是所谓父母的爱吧。裕一已经成佛,保佑着大家。”
我成佛了?裕一抬头看着神龛心想:这里是采用的作法吗?然而,裕一看见父母的表情变得平静,觉得灵媒值得原谅。这个人是否以天生的演技在助人呢?
“真的很谢谢您。”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裕一在天堂了。”
裕一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上天堂。这倒不是为了父母着想,而是他认为,若被送回那座空无一物的山顶,自己恐怕会永远怨恨父母。他想及早成佛,让内心痛苦获得解放。
裕一起身站在门口,等待父母离开这房间。父母将装了谢礼的信封递给冰村。灵媒细数里面的钞票,递给父亲收据。
大家到走廊上搭电梯,离开办公大楼后,裕一怀着这次真的是今生永别的心情,离开了父母。
裕一在柏油路上迈开脚步,回头看等计程车的父母。两人都一脸异常释怀的表情。想到父母的丧子之痛被那种猴戏治愈,裕一的心情变得更沉重,忽然担心起把自己关在房里的妹妹结衣。
“别再逼结衣走上绝路了!”裕一出声说,“逼死我一个就够了吧?”这是裕一给父母的离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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