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州城有这个地位和资格乘坐墨金色扶摇轿的只有一个人,蒙锐将目光转向文铁树,文铁树摇头:“据我所知,护国将军的确有一顶墨金轿,我也有幸见过一次,但不是这一顶。轿子里的人不会是护国将军。”
蒙锐回过头,墨金轿在隔着清风堂一街之外缓缓落了下来,轿门被撩开,伸出来一只干瘦的手,摆了摆,很快轿子后面跟进一个人。
“庞大人?”文铁树一眼认出来,跟在墨金轿一侧的人竟是云州城州令——庞博。庞博一张长长的马脸,此时恭敬地低着脑袋,目光随着那只手的方向瞅来清风堂这边,随即墨金色轿子重新架起,慢悠悠地走了。
“轿子里的人看来很有来头,能让庞大人亲自随轿。”文铁树道。蒙锐淡淡地说:“若非高官或者皇亲国戚,又有什么资格坐那种轿子。”
庞博没有随着墨金轿一起离开,钻过人群进到清风堂,庞博先看到文铁树,也看到了蒙锐和老死头,庞博曾在多地任职,后辗转才来到了云州做了一方父母官,看到蒙锐模样,他心中已大概猜测出了蒙锐的身。待文铁树将蒙锐介绍给自己,庞博立即长吁感叹说:“原来是四大神捕的蒙捕头来到了云州,早不知情,这可让庞某怠慢了蒙捕头。”
蒙锐其实很讨厌这种虚伪的问候,但他还是微微低了低身道:“庞大人客气了,蒙锐也是公务在身,路过云州一地而已,又怎敢叨扰庞大人。”
庞博自知四大神捕的名头和权力,严格来说,四大神捕虽然是刑门捕头,但实际的官阶并不比自己这个州令要低,眼见蒙锐对自己很客气,庞博不由得也觉脸上有光。
庞博转向文铁树,询问清风堂一案的进展,待得知文铁树和蒙锐打算进护国将军府找蒋家二公子询问案情时,不由得面露难色。文铁树问:“庞大人,怎么了,是不是这护国将军府不好进?”
庞博摇头说:“蒋琛老将军倒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寻案问情他应该不会阻拦。倒是那蒋家二公子是个怪脾气的公子,他为了不接受蒋琛老将军给他安排的军中职务,宁可白天装病躺在房里不出来,一躺就躺了好多年。这么个性情古怪的公子哥,恐怕找他询问案情会有难度才是真的。”
大家又讨论了多时,庞博答应了帮蒙锐、文铁树去讨一个进入护国将军府的时间,而后庞博离开了清风堂,捕快们将林善跟李福的尸体包起来,运回了云州府衙,送入了黑屋子。
蒙锐、文铁树,还有老死头也一并回到了府衙。
酉时时分,天空里飘落下一场秋雨,洋洋洒洒似漫天飘满了细长的柳枝,滴落在不远处的院子里,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的溅落声,如似某人入夜的低泣。
一排黑色巨大而沉重的院阁里,一切都停滞了,唯有某人难以收回的目光。他终还是将目光收敛了回来,而后轻轻转过头,望着不远床榻之侧闭目养神的老人,许久道:“费兄。铁尚和诸葛千信都回不来了?”
费言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惫,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似是对人诉说着他的过往,半边头发已经花白。费言睁开眼睛,用平稳的语气说:“回不来了。”
“铁尚死在狱中,而诸葛千信在罢官回家的途中遭人暗杀,全家一十二口,无人幸免。”费言说着,干瘦的身躯微微收拢了一下,似抵不住这初秋的寒冷。
“哈哈!多少年了,十三年了吧,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四人一同率军杀入大世死敌西夜的都城——烟,同西夜王的那场厮杀至今仍历历在目,鲜血在空中溅起,染红了烟的天空。那场大战,八万人战死了,但我们活了下来,割下了西夜王的头颅送回了圣城。而当我们四人回归圣城时,受到了无数人的敬仰和赞颂,我还记得铁尚说,那一刻是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的一幕了。”他目光凝视窗外,“没想到,那一场回归只是个开始,一个冗长噩梦的开始。铁尚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他没有死在西夜人复仇的刀下,却死在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下。”
“可笑吗,费兄?”他的身体也忍不住颤抖,但并不是寒冷,而是愤怒。
“蒋兄,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难受,但铁尚和诸葛千信已经回不来了。我这次来找你,一个就是怕你不冷静,做了什么过火的事,而被圣城那帮小人抓住了把柄。而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你万事小心,千万小心。”
蒋琛冷笑一声:“他们也要对我下手了?尽管来吧,我蒋琛还不屑对这些宵小之辈低头认输!”
“圣城的家伙势力还来不得这么远,我所担心的是……”费言叹息一声,看着蒋琛道,“我查出铁尚之死并非那么简单,而诸葛千信灭门之案也非普通的西夜仇杀这般明白,他们之死都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蒋琛转过身,面对着费言,望着他,道:“你是说,是……”
费言缓缓点头,从口中吐出两个字:“黑夜!”
蒋琛身子无力地坐在座塌之上,喃喃地重复着:“黑夜,黑夜。”
窗外黑夜已至,万物失去了光彩,渐渐被一片深色所笼罩,再被吞噬掉。
蒙锐跟文铁树痛快地喝了一场酒,这是他们两人多年之后的再饮,各种滋味尽在其中。喝罢酒,文铁树回家,蒙锐回到了州府,来到了黑屋子门外。
石门依旧紧紧地关闭,蒙锐静静地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天空,稀疏的几颗星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光芒,却阻拦不了整片大地的黑暗。
“吱呀呀!”门开了一道缝,蒙锐笑了笑,走了进去。黑屋子里点燃着两盏油灯,一盏在黑屋子深处,老死头就站在那盏油灯下,另一盏在门口的石桌上,蒙锐坐在了石桌旁。
“你笑什么?”老死头的脸上永远面无表情。
“我笑,因为我想起了黎斯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蒙锐望着黑屋子深处的老死头。
“嗯,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根本不是个人。”蒙锐转回头,望着面前油灯,“黎斯说你曾经有一次将他关在了黑屋子里,关了两天两夜,而陪着黎斯的只有四十八具尸体。”
“他错了!”老死头的脸一下子闯进了蒙锐的视线里,蒙锐微微一愣,老死头在他耳旁说,“其实是四十九尸体,只是有一具死尸躺在黎斯的石床底下,他没看见。而黎斯睡的石床,也刚好就是这具死尸的。”
老死头又说:“他没有同你说完,我是关了黎斯两天两夜,但他从黑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面红齿白,身心愉悦,那表情就像陪他睡了两天两夜的是一屋子大姑娘,而不是一屋子死尸。”
蒙锐忍不住笑出来:“看来黎斯又说对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自己也不是人,只有不是人的人,才会交不是人的人做朋友。”蒙锐感慨道,“能将死尸当成大姑娘,果然不是人。”
“我有个问题。”老死头突然认真问起来。
“嗯,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我的朋友?”老死头盯着蒙锐。蒙锐张口:“当然……”
蒙锐愣了愣,几个字又重新卡回了喉咙,蒙锐避开老死头那灰白色目光,转到了黑屋深处,说:“林善,果真就是你的师弟,他也是你来云州的原因?”
“是。”老死头点头,“我跟林善曾经都拜入‘神针游医’徐妙儿门下学习‘死针活救’的徐氏独门技艺。他入门比我晚,所以一直以师弟自居,只是没多久,我就被徐妙儿逐出了师门。”
“那又是为什么?”蒙锐问。
“因为我对救人不感兴趣,只对死人感兴趣。”老死头回答得干脆。
“所以这一次是林善托人捎信给你,让你来云州,说有事请你帮忙。”蒙锐道,老死头走到黑屋角落,面前就是林善的尸首。
“是。”老死头缓缓开口说,“林善好像早就感觉到自己会出事,所以他给我寄的信上写的是:无论生死,务必见到我。”
“他早知道自己会出事,那就有可能留下指证凶手的证据。”蒙锐问,“在林善的尸体上有发现吗?”
老死头摇摇头:“致命伤只有一处,体内没有毒液和疑伤,没可疑。”
“林善为了什么找你来云州,信中可提到?”蒙锐希望还能从信中多得到一些信息,老死头浑浊的目光渐渐落下,“没了,信中只说让我来,别的只字未提。”
“看来,林善想对你说的事,应该就是致他身死的原因。”蒙锐慢慢说。
老死头重新将目光投到林善尸身上,似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九月初二,忌出行,宜嫁娶,动土。
第二天辰时不久,文铁树找到了蒙锐跟老死头,蒙锐正伏在黑屋子的石桌上呼呼大睡,文铁树叫醒了蒙锐。庞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几个人可以进护国将军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