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老爷,今晚终于要下点儿雨了。”摆渡老板笑着和那兰搭讪。
秦淮说中了那兰最致命的弱点,她不会轻易出逃,所以昨晚的辞职之说,只是威胁。但如果秦淮依旧无赖,依旧对她的问题敷衍,如果她感觉依旧身在泥潭之中,她会毫不犹豫将此行做为最后一次对湖心岛的拜访。
那兰望天,蓝天蓝得深湛,白云白得纯粹:“气象预报好像没说有雨。”
摆渡老板用手指在自己晶亮的脑瓜上转了一圈:“摇船二十多年,听风、看云、闻空气的味儿,比他们什么高明的多普勒电脑都管用。要让我每天都和官方气象预报打赌,谁预测得准,我可要赚大了。”
“您的眼睛,看天气准,阅人无数,看人也一定特准,昨天我可领教过。真羡慕您的经验。”要引人畅所欲言,赞誉先行。
渡老板笑眼一线:“嘴甜。我不敢说自己能一眼看穿谁谁谁,但一个人往我面前一站,我能猜出个七八。”
“那您给我相个面。”
渡老板压低了声音:“这可对你不公平,你已经告诉我你是秦淮的助理,就凭谈吐,至少大学以上文凭;你妆上的淡,口红涂得浅,指甲不抹油,或者是透明油,大热天还穿丝袜,说明你为人庄重,不是常来找秦淮的那群狂蜂浪蝶;你的眉头常常攒一起,有心事困扰,而且不像突发事件,估计是慢性的……”那兰想到父亲,世上最爱我的一个人去了五年,极度痛苦的慢性折磨。“……除了我,你不和别的乘客瞎聊,不能说明你内向,但至少说明你有主见,凡事想的多,也知道言多必失;而找我聊,也不是因为你闲得发慌,你想了解秦淮,秦淮让你摸不着头脑,所以你想看看我能知道多少。”
那兰对渡老板肃然起敬。
“如果我直接问……”那兰轻声说。
“我当然不会说。有些事,只能告诉聪明人。你已经向我证明,你是人精一个。你这样的女孩,和常去找秦淮的那些女孩……怎么说呢,不是一个湖里出来的水。”
“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但还是谢谢您,过奖了。”那兰直视渡老板的目光。
“所有那些和秦淮有瓜葛的女生里,也有一个例外,她和你很像……你让我想起了她。”
这可不是那兰想要的信息:“哦,是谁,让我这么荣幸。”
“他媳妇。”
“他……”
“秦淮。”
“秦淮的太太?”那兰的目光不离渡老板,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耍冷幽默。
“秦淮的太太。”渡老板重复着,“不是说你们长得有多像,你们都是美女,各有千秋,我是说气质、性格、聪明劲儿,很像。”
那兰努力回想着秦淮的客厅、书房,没有婚纱照,没有一张哪怕表明有女主人存在的生活照。秦淮在那兰心目中本就不甚高的地位完全被地心引力控制,再落千丈。陶子,还说昨天秦淮的表现是在设底线,谁知道这底线深不可测呢。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能和她见一面,看您说得准不准。”那兰好奇,但并没有强烈的见面意图。
“你等不到这一天……你见不到她的。”渡老板的语调怪怪的。
“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
那兰扶住了椅背,仿佛轮渡突然颠簸起来。
“死了?”
“如果一个大活人失踪了整整三年,毫无音信,很少还继续活着。”
“出了什么事?”
“听说过蓑衣人钓命的传说吗?”
锁命湖?那兰点点头,又摇摇头:“听说过,但了解不够,也难相信,难道不就是个传说,不是迷信吗?”
“话说三年前,有一天夜里,两个来偷摸鱼的痞子看见湖上一条小船,一个蓑衣人在钓鱼,想起了蓑衣人钓命的传说,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扔下渔网开溜。第二天,秦淮报案,说老婆失踪了。你说是不是迷信?”
“没有尸体?”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一年后,法庭判断,算是实际死亡。”
那兰觉得渡老板话里有话:“法庭判断?”
“看出来了,你美丽的脑袋开始转圈圈了,给你提示一下吧,秦淮的太太失踪前,小夫妻俩贫困潦倒,只租了岸边一间屋顶漏雨、四壁透风的破民房,连到湖心岛上来看风景都算奢侈消费;但在法庭宣布失踪者死亡后,秦淮就成了我这小摆渡的常客,甚至买了临湖的别墅。”
“保险理赔!是不是秦淮夫人死前买了巨额保险。秦淮就是用了这笔理赔的钱买下湖心岛的别墅。”那兰的猜测。大多数情况下,保险公司出于自身利益,会拒绝对失踪者理赔,但如果法庭干预,正式宣告死亡,保险公司则必须履行合约,全价理赔。
“嘿,你可别全当真,我是个摇船的,所有信息都是道听途说。”湖心岛伸手可及,渡老板开始专注停船靠岸。
“那么,秦淮太太的死……她的失踪,有没有是谋杀的可能,有没有嫌疑犯?”
“嫌疑犯?有,当然有。”渡老板摆正了船尾,换了挡,引擎由怒吼转为轻哼,他举头,脸上浮出一丝诡诡的笑,“就是他。”
那兰一惊,抬眼,渡头上,玉树临风的,是秦淮。
“等人?”那兰保持礼貌,微笑。
“我很想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所以等不及让文东接你,自己跑来了。”秦淮的笑里带着得意,让那兰肚里叹息。“坦白说,等得我真有点儿心虚,生怕你一念之差,不来了。”
那兰说:“可惜,我一念之差,又来了。”
“我知道你这一来,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来寻找答案的。有些话,我不说清楚,有些事,我不交待清楚,就是绝了你再来这儿的路,所以今天我一定配合。”秦淮在没有“邪念”的时候,真是个交往起来不费力的人,他能猜出那兰的想法,算是进步之一。
“好,请先从宁雨欣说起。”
“哦,宁雨欣……不瞒你说,我和她之间,真的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她是个……她其实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帮了我的大忙,我欠她很多。”秦淮替那兰拉开车门。
好个秦淮,无论宁雨欣怎么将他逼入墙角,他一味只说女孩的好话,没有愤怒,没有哪怕一点点抱怨,没有在我这个“新欢”面前厚此薄彼,做人还算地道,算是进步之二。
“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但为什么她幽灵般盯着我?你能不能请她……”
“我再次向你保证,她没有任何恶意,也不会再‘幽灵般’出现在你身边。”秦淮将车开出渡头。
那兰微微惊讶,原来解决一个问题如此简单?今日的秦淮也格外干脆利落,有些进步神速的意思,莫非陶子的“底线提高论”当真成立?
陶子很少出错。
“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偷偷进了我的宿舍?”那兰又问。
“我要是知道,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秦淮听上去像是悬疑剧里的公安干警。
“但我觉得你至少有几个猜测。”
“算你高明。海满天怎么说?”
原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和海满天联系过。“海满天的第一个反应是做盗版的那几位大师,据说他们现在非常高科技,溜门撬锁破解密码什么的,可以做得比专业盗贼还专业。”
秦淮想了想:“不排除这个可能。还有个可能性不太大的嫌疑犯……应该说是一批嫌疑犯,就是八卦版记者。”
“你是说……”
“宁雨欣在博客上爆料的事你肯定知道了,八卦记者们只要盯准了我,立刻就会发现你的存在,所以如果你不幸在八卦版上亮相,不要忘了我这个伯乐。”
那兰越听越绝望:“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个职业危害。可恶的海满天,也不告诉我。”
秦淮却有些幸灾乐祸:“一大半也是因为你自己功课没做好,本来就不该答应——但那样的话,你我就不会萍水相逢了,白白损失一段佳话。现在说这个也没太大意思,总之娱记们如果恰好在你的电脑上看到肉麻的信件或聊天记录,就可以大做文章。”
“但你并不觉得这破门而入是娱乐记者干的,他们没有必要麻醉了我的小仓鼠。”
“悬疑小说写手的职业病,凡事多想几个可能而已。我觉得更有可能是一些我以前得罪过的人,他们一直在关注我的动向,随时准备整治我。”
“什么样的人?”那兰想,秦淮果然不干净。“得罪过的人”,高利贷、赌债、黑社会?几个凌乱的词冒出脑海。
“如果你不想让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最好继续保持毫不知情,他们就不会再打扰你。”秦淮难得如此认真,那兰几乎要全盘相信。
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房门口。进门后,那兰看遍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丝毫悼念亡妻的迹象,仿佛那个失踪三年的女子从来没有出现在秦淮的生命中。薄幸如此,与禽兽何异?
想着秦淮驾轻就熟地厚颜向女生调情,那兰还是觉得今天上岛来是人生一大错误。
是什么改变了她辞职的初衷?
也许真的是那份固执,说好听点儿,“永不言弃”,说难听点儿,不撞南墙不回头。
也许,只是因为那谜一样的秦淮。
“我还有个问题,关于书稿的。”那兰决定暂时不提摆渡老板的“道听途说”,那是更严肃的一个话题,她想先做些调研。
“欢迎你重新上岗。”秦淮一笑,唇如弯月,眼似流星,热情似骄阳。
“别急着下结论,我只是说要问个书稿相关的问题。”
“知无不言。”
“引子二里的恐怖故事,是否有原型?”
秦淮双目炯炯:“不但有原型,根本就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件。”
“里面提到的五具尸体……”
“在昭阳湖附近出现。”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所谓蓑衣人垂钓的凶兆,都是真的?”那兰知道这话问得傻傻的,她其实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巧,那两个女孩看见船上有五个蓑衣人,结果就真的有五个人相继死去?”
秦淮盯着那兰的双眼,又是一笑:“问我吗?你还是不是我的写作助理?你不是要帮我查资料、做研究吗?”
原来如此。
“我开玩笑的。”秦淮突然又改了口,“这是个无头悬案,连江京刑警队大名鼎鼎的巴渝生都没辙的大案……我的意思是,等我编完了故事,需要某些方面的资料,你可以帮我查。”
至少,一个远离是非八卦的正经工作。
秦淮说:“还记得我们昨天打的那个赌,如果我按时写完……”
“是你一厢情愿,请不要轻易篡改历史。”那兰不容任何漏洞形成。
“你虽然还没有输,当然你只是目前还没有输,认输是迟早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爽快一点?”
“我可能得让你提前兑现承诺……”
“什么?!”那兰以为听错了。莫说自己根本没有同意打那个赌,即便真的下注,自己还没有输,却要提前兑现?
“我是说,晚饭的事,可能要提前进行。”
“我觉得你客厅墙上还缺一幅名家字画。”那兰淡淡说。
“呃?”
“我可以帮你找一位山寨书法大师,帮你写四个大字装点门面,就像很多人家里有的那种,‘难得糊涂’什么的。不过给你写的,是量身打造,四个字,‘岂有此理’!”
秦淮笑笑,一点没有难为情的样子,说:“我这个要求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普通话的说法是‘太过分’!”
“听说过司空竹这个名字吗?”
那兰一怔,点点头说:“连我这个外来人员都知道,电视上财经频道的常客,名人博客,房地产、房地产、房地产,谈的写的都是房地产,江京的潘石屹。”
“也有人说潘石屹是北京的司空竹。”
“吹牛可以不交物业税。不过我妈挺喜欢他,一表人才的,很上镜,说话也文质彬彬;据说他出身贫寒,全靠自己苦心经营,我表哥也做房地产,照理说同行相轻,但居然也欣赏他。”
“因为他从来没错过。”
“这和你那个空中楼阁的打赌、还有晚饭局有什么关系?”
“司空竹还是艺术家、慈善家。外来人员好像也都知道?”
那兰点点头,以前有个追过她的中文系男生,对司空竹赞不绝口,说他是偌大江京为数不多真正“有文化”的商人。
“如果他请你吃饭,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