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童亮 本章:第十节

    妈妈扳着指头说:“一个人就不说了,两个人睡一字,三个人睡丁字,四个人睡一本书。”在几十年后的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三个人睡一张床的事情都很少发生了。而在那时候,家里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总要给客人留下住宿的地方。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亲戚走了二三十里路好不容易一年碰到一次,自然亲切得不得了。

    但是现在的亲戚之间似乎没有了以往那样强烈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现在的交通和通信太发达,要见面太容易,所以少了那份珍惜。

    客人住下来,可是家里的床不多,于是想方设法,甚至弄出这样一条规定来。

    爷爷笑道:“你妈妈说得对。”说完抱着被子先睡下了。妈妈还没有走,爷爷的呼噜声已经响起。

    爷爷对妈妈的话总是言听计从。妈妈决定的事情,他从来不发表任何异议,好像妈妈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一样。这让我不明白。

    不过,爷爷倒确实喜欢像妈妈那样定规矩。每次在爷爷家吃饭,爷爷都要对我说:“古代的书生一餐只吃一笔筒的饭。”意思是我想在学习上出色的话,也只能少吃一些饭。走路的时候经常叫我“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写字的时候经常提醒我“一撇如刀,一点如桃”。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妈妈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我一躺下来反而没有了睡意。我心里纳闷,刚才还困得什么似的,脑袋一搁上枕头却不想睡了。

    这次放月假虽然只有几天,但是我越发地想念心中的那个女孩了。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都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播映了无数遍。我的心里一阵苦闷,像窗台上的月季一样,与日俱长,却怎么也开不出一朵花来。我喜欢她,但是仅在信中表达而已,当着她的面的时候,我连头也不敢抬。每次在学校与她迎面相逢,我总是如逃兵一样低头匆匆走过,假装没有看见她。

    现在回忆当年的我时,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要提上她。她在我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我是如此的珍惜,珍惜到无以复加,珍惜到漏洞百出。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在床头,背靠枕头,看着嘴巴微张鼾声不断的爷爷,看着他满脸的皱纹,看着他紧闭的睫毛,看着他历尽沧桑的皮肤,心想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像我这样哀愁过。

    我的心情非常悲凉。我在信纸上喜欢大谈特谈我的捉鬼经历。而她对此毫无兴趣,她责怪我不考虑她的感受,不在乎她的想法。

    我想,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跟奶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姥爹肯定没有遇到过,因为他在妻子死后不久便续弦。姥爹全心钻研方术,对感情这方面没有细腻的心思。我突发奇想,爷爷相比姥爹在方术方面相差甚远,是不是奶奶的原因?

    正在这时,爷爷咳嗽两声,把我的思绪打断。爷爷咂吧咂吧嘴,呓语道:“要下雨了。”然后他翻了一个身,接着又打起了呼噜。

    “下雨?”我朝窗外望去,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间房子。刚才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一个雷声都没有,怎么会要下雨呢。我起身拉灯,然后重新躺回被窝。

    在我即将闭眼的瞬间,白光照亮了整间房子,白色的墙壁在我眼前一闪,紧接着消融在无边无际的漆黑之中。“轰隆隆”,外面的天空爆炸出雷声。接着屋顶的瓦被雨珠敲得叮当响。

    好大的一场雨!

    我掖了掖被子,陷入昏沉沉的睡眠。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爷爷突然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呼吸急促,脸上露出不健康的红色,眼睛虚弱得如同一口气就可吹灭的灯盏。

    “怎么了?”妈妈急忙扶起爷爷,尽量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问道。可是妈妈的手已经抖得非常厉害了。我见爷爷这个样子,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我连忙放下筷子,疾步走到爷爷的身边。一摸爷爷的额头,冰凉冰凉,并且有点点汗水。

    “没事的,”爷爷虚弱地说,“是反噬作用。歇歇就好了。”爷爷毕竟年老了,跟绿毛水妖用影子相斗肯定耗费了爷爷许多精力,中间不停歇又来捉红毛野人,身体肯定受不了。

    妈妈叫我扶着爷爷,她去商店买点红糖来冲水给爷爷喝。

    “今天晚上就不要去山爹的坟墓那里了吧。”我劝道。

    爷爷捏住我的手指,气息微微地说:“那怎么能行!这可不是一个人的生命安全,这关乎许多人。再说,今天晚上还不一定能斗过红毛鬼呢。我不去的话,情况会更糟。”

    “可是你的身体扛不住了。”我说。

    “神靠一炉香,人靠一口气。只要这口气还在,我就不能打退堂鼓。”爷爷固执地说。说完,爷爷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脖子都粗了。我真担心爷爷的肺会咳破了,连忙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打。

    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她倒了大半杯的红糖,然后加了些开水冲了,一调羹一调羹地喂给爷爷喝。

    在一旁看着的我不经意打了喷嚏,我感觉鼻子里有清涕,于是用手去擤。手从鼻子上拿下来,张开手一看,满手的鲜血!我大吃一惊!

    妈妈转过头来看见一条蚯蚓一样的血迹从鼻孔流出来,吓得眼睛大睁。

    “亮仔,你,你怎么了?”妈妈用万分惊讶的语气问道。

    我用另一只手去摸摸鼻子,也是一摊的血水。我茫然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爷爷喝了些红糖水,稍微缓解了些。他抢过妈妈手中的杯子,喊道:“你快去看看孩子,给他止血。”

    妈妈忙弄来凉水拍在我的后颈和手腕上,又用一根缝纫线紧紧勒住我的食指。可是仍然血流不止,红色的血在脚下淌了一地,我感觉我的血就要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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