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打动你,你看什么都麻木和无所谓。”胡晓云毫不客气地说。
郭小峰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这位年轻下属严厉的脸,不过夹鱼丸的手并没有停。
此时,郭小峰正跟两位下属悠闲地吃着火锅,当然,悠闲的只有他一个人,两位下属,特别是胡晓云,还沉浸在刚才那部“感人至深”的电影之中。
他已是久不登电影院大门的人,这次之所以被两个下属挟持着来看,是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他冷酷无情,泪腺犹如干涸的泉眼儿,需要补给水源,于是选了这个被赞为“感人至深”的电影对他来进行情感灌溉。
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背后被称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为自诩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都坦然地“恶声恶气、恶形恶状”,却会时不时地为一些小事爆发出奇特的柔情,像青春期的女孩那样“见残月伤心,望落英流泪”。
当然,郭小峰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圆滑地自我辩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这么麻木。”
“怎么会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个片子根本不深奥。”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众口一词的赞美,普通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唉!”
他把那些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不仅为内容而感动,还能在感动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统称为“会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触动你什么情肠了?”一直无可奈何看他和胡晓云斗嘴的小秦连忙问,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话题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
“也算是吧,我想起了一个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儿。”郭小峰顿了顿,灌了口生啤。
“后来呢?”小秦好奇地问。
“后来?后来他被——谋杀了!”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看着感慨万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问:
“怎么回事?”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说,表情有些落寞,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时间过得真快,这个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纷扰的中心,他叫韩小雷,当我听说他被毒死的时候可以说震惊得心都痛了,因为我和他有相当的感情。”
“是吗?讲讲吧!”小秦立刻又鼓动着说,“我想听听怎么回事。”
“是呀,讲讲吧!”注意力也被吸引住的小胡也鼓动着说。
又沉默了片刻——
“好吧。”郭小峰说,然后徐徐讲了起来……
当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飞速地赶到现场,房间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条,只有韩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着血,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是被毒死的,旁边还有吃剩的小半个包子,这是最可能的毒药之源了。
邻居们都张皇地议论着,议论的中心集中在韩小雷的养父母——突然离家几天的韩大国夫妇身上。我有气无力地立刻命令封锁消息,把韩大国夫妇找回来。
这时同事告诉我他们发现韩大国家的敌敌畏被打开了,里面少了一些,我心里震了一下。
“上面有谁的指纹?”我问。
“还不清楚,正准备提取。”
同事们都忙碌地提取证物,我茫然地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着韩小雷。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韩小雷原来没名没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结缘是因为我们曾一举破获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犯罪团伙,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那个犯罪团伙全部由聋哑人组成,这些人也偷窃、也抢劫、也骗人、也乞讨,总之行为随机而变,以不吃亏为上策。如果说这些行为不会使我特别气愤的话,那他们的另一项犯罪是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那就是拐骗、偷窃小孩子,并把他们弄成残疾用于乞讨——然后从中赚钱!所以最终抓获他们让我们感觉都很解气。
对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结束了。
而我们则开始大费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实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办法。
在那些残疾孩子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小男孩儿,他,就是小尾巴,还不到七岁。
虽然小尾巴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体烟头的烫伤、鞭打的血痂相比,这显然是出于所谓‘爱心教育’的结果,而不是虐待——当然,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讲。一了解,原来小尾巴是团伙中一个叫‘老十’的女人——一个听力正常的哑巴的亲生儿子,孩子们多半称她为“十姑”或“十姨”,据孩子们说,小尾巴就是因为他总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而得名。
十姑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头,所以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就一头花白头发,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岁。
十姑的外表也很不讨人喜欢,就是过去常见的那种由于有一大群孩子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有理由眉头永远紧缩、暴躁无常的中年母亲脸,并且还多了些狡诈和凶狠。她的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面对我们警察时讨好的笑容都掩不住。
所以我们本能地厌烦她,尽管说起来我们也能客观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灾八难的人模样会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事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据孩子们说,她的性格不辜负她的外表,她和这个团伙里的其他成年人一样凶暴和喜怒无常,讨的钱不够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骂。不过,作为母亲,她很疼自己的儿子小尾巴,虽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说小尾巴不听话时她也会暴跳如雷地殴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围肉多的地方,也不许别人打小尾巴,如果拦不住,就用身体护着,因为她在团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还会省一些好吃的给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小尾巴入睡,避免别人伤害到他。
这个我能相信,因为后来我们带小尾巴见她时,积久不见,她眼睛闪耀出的爱怜和狂喜让我们大吃一惊,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可以让一个凶狠的人呈现出多么不同的一面。
但现在的她,无疑暂时是不能再照顾儿子了。——需要我们为这个孩子再找个归宿。
像每个孩子一样,小尾巴也被我们先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结果居然发现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儿,虽然身上还有因为不卫生而传染上的疥疮,但也掩不住他的可爱。他有着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头腼腆柔顺的小鹿,而他那因营养不良而明显比同龄人瘦小的身体,反而使我们更加怜爱他了,人总是以貌取人的。
对小尾巴的安置成了问题,十姑判刑三年,这三年间他怎么办?十姑的老家在贵州的偏远山区,她丈夫摔死了,家里没什么人,自己就是因为生活困难,又因为残疾被人歧视,才跑出来闯世界,她尚难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难吗?
远亲倒也能找到,可是他们首先就不愿意收养,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又穷又善于生养,个个年纪轻轻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于压力勉强接下来能否善待小尾巴实在可虑。何况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就是善待,善待标准放在这里也算得上虐待,我们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区,他漂亮可爱,毫无残疾,可如果将来像他妈妈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放在现在社会也是半残疾了,更何况将来科技不知有多发达,未来很可能因无知也变成了一个罪犯,饿着肚子守法总归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划着告诉我们,老家人一定会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现在的福利院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时的,坦白地说,条件很不好。而且,我们也下意识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总觉得这样更好。
十姑也万分同意这一点,因为小尾巴一贯胆小文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他在一群孩子里会受欺负。
因此,我们决心在本市找一户人家养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们办公室。
开始,小尾巴每天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看我们跑来跑去,也许和哑巴妈妈待久了,他并不爱讲话,也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地吃着我们给他买的食物,当我们看他的时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动作,有些惊惧地望着我们。
我猜测他怕我们,用他的眼光来看,我们骁勇的抓捕罪犯(其中还包括他的妈妈)的英姿对小尾巴可能是个恐怖的记忆,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来地粗暴破坏了他习惯的一切,尽管那个地方又脏又烂,但毕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况很快有所好转,小尾巴毕竟是个孩子,而且,妈妈再好,生活也不是在天堂,这点从他吃东西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是狼吞虎咽,似乎唯恐食物被抢走,而且总要在身上藏起一点,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发现我们毫无夺取之意,反而纷纷买各色小美味送给他,就又开始了细细品味儿的吃法,一旦拿到美味的食物,如饼干和巧克力之类,总是一手握着然后用牙轻轻去刮,刮掉一些,就在嘴里抿抿,脸上不由得现出喜滋滋的模样,好久好久……然后再刮、再抿,再刮、再抿……
所以,他很快习惯了这里,习惯我们对他笑嘻嘻的脸、我们为他买的巧克力和胖胖的玩具熊、以及定期的洗澡换衣。到我们为他找到收养人家时,他已经是个时常腼腆微笑并和我们难舍难分的小男孩儿了。
找到肯接受小尾巴的人家并不容易,首先,那个时期中国人比现在要穷的多,所以人们的爱心也不像现在这么澎湃,可以长期润泽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要小孩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儿防老!因此,多数自己有孩子的人都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其次,所剩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妇一般都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婴儿,因为相对来说可以避免将来“穿帮”,而小尾巴已经完全记事了。——第三,他是罪犯的孩子,大家觉得“种”不好,也怕太野,所以好多人都拒绝了。
因此当有夫妇肯收养时,我们都很高兴,尽管这对夫妇的条件远谈不上好,男的叫韩大国,钢铁厂工人,遵纪守法,没有大毛病,但爱喝口小酒,然后发一会儿酒疯。女的叫李小蕾,在印染厂工作,据说脾气也有些毛躁。他们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李小蕾悄悄地告诉我们,他们已被医生盼了“死刑”,所以决心要一个孩子。
之所以肯收养小尾巴,他们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从小抱来的孩子也未必不“穿帮”,总有些“好心”的邻居会漏出口风,他们又住在老居民区——其实就是那种老式平房,就是现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对象——邻居多得不得了。第二,既然不怕孩子知道,那孩子还不如大一些,好带,也不太累。第三,“种”不好的疑虑也有,可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哪儿还有烈士遗孤给你养?没人要的孩子,爹妈多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就不计较了。
他们最怕男孩子太淘气,没有感情,活泼的孩子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小尾巴比女孩儿还要乖顺的性格很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过他们要求必须正式收养,有法律手续,避免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他们老了小尾巴不养活他们也好有个法律依据。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想法很现实的夫妻,并非是那一种只能从助人中得到快乐的、特别高尚的好心人。
他们的情况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可一时也没有使我们满意的人肯收养他,小尾巴毕竟不能长期住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求全的结果常常会导致一事无成,因此决定由他们收养。
我们找到了十姑,得知我们为小尾巴在城里找到人家她高兴坏了,只是听到小尾巴要从法律上变成别人孩子她踌躇了一下,但随即就同意了,我也很高兴她的爽快,却忽视了她眼里狡黠的光。
接下来一切都简单顺利,小尾巴,不,现在他改名叫韩小雷了——他养父母姓名的组合——乖顺地接受我们的安排,只用眼睛留恋地望着我们每一个,弄得我们都心酸的要命,都许愿要常去看他,我因为住的比较近,得到了更深切的嘱托。
接下来三年的生活平静单调,开始我常去看看韩小雷,很快就发现他显然很适应新生活,因为他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光。——我想,小尾巴现在的生活算得上幸福了,虽然有些邻居常常话里有话地告诉我,韩大国喝醉后会打骂小雷,李小蕾不痛快时也会骂他,日常会差派小雷干许多活儿,都深具正义感地可怜这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挺身而出收养他的意思。
但我调查后发现,那些活儿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力所能及的,至于打骂,我趁带他洗澡的机会查验,也没发现小雷身上有什么淤青,应当不会是严重的暴力,我想这就可以了。人总要就事论事的,小尾巴当然没有进入天堂,但能比以前的生活好就不错,即使是亲生父母就没有打骂吗?小尾巴身上曾经的淤青就说明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教育”更有“力量”。既然别人连收养他都做不到,苛责韩大国夫妇就不公平,毕竟,他们给他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足够的营养和躲风避雨的家。
最让我开心的是小尾巴并没有我隐隐担心的野和不适应。
本来我一直担心一个流浪惯了的孩子会不习惯家庭生活,事实却并非如此,小尾巴相当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兴奋地带领我参观他的小屋,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小红花和几张奖状,床上是干净的床单,柜子里是他的新衣服,抽屉里放着他的文具和几颗糖——那是新妈妈每天给的。墙上挂着他的书包,打开里面的本子一看,字写得又干净又整齐,总是对勾和五分,小尾巴还高兴地指着东面的窗户告诉我,早上太阳早早晒进来,亮通通的想睡懒觉也不成;晚上,从窗户里看星星和月亮,特别的亮。
小尾巴的听话懂事也渐渐改变了韩大国夫妇,韩大国不再爱喝酒骂人,李小蕾笑容也更多了,他们对我说小尾巴很少跑出去玩,总是自愿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剪剪贴贴,一家子暖融融的。
看到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我也就逐渐少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和谐中一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