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场网球之约幸好还不错,惠特费德爵士兴致很高,非常愉快地担任男主人的角色。他不时提到他贫困的出身。打球的人一共有八位——惠特费德爵士、布丽姬、路克、若丝·汉伯比、艾巴特先生、汤玛斯医生、贺顿少校和海蒂·琼斯——银行经理的女儿,始终格格笑个不停。
下午第二场比赛中,路克和布丽姬一组,惠特费德爵士和若丝·汉伯比一组。若丝打得相当好,曾经参加过全郡的比赛,弥补了惠特费德爵士很多缺点。布丽姬和路克打得都不特别好,所以双方的实力差不多相等。三局过后,路克越打越精采,他们这组以五比三领先爵士他们。
就在这时,路克发现惠特费德爵士开始变得不高兴,一会儿挑剔这个不好,一会儿嫌那个不对,虽然若丝不承认他的话,但他始终像个淘气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可是接下来路克发现布丽姬故意犯了两次不该有的失误,结果反而让爵士他们赢了。
布丽姬用道歉的口气对他说:“对不起,我快累坏了。”
看来的确没错,布丽姬好像一切都不对劲,爵士那一组最后以八比六获胜。
接下来,大家又讨论下一场比赛的人选,决定由若丝和艾巴特先生一组,汤玛斯医生和琼斯小姐一组。
惠特费德爵士坐下来擦擦前额,满足地笑笑,又恢复了愉快幽默的心情,并且和贺顿少校大谈特谈他报上正在连载的一系列有关“英国居”的文章。
路克对布丽姬说:
“带我去看看菜园好吗?”
“看菜园做什么?”
“我喜欢高丽菜。”
“青豆呢?”
“也不错。”
他们离开网球场,走向菜园。星期六下午,园丁不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菜园看来闲散而安详。
“豆子在这儿。”布丽姬说。
路克没理她的话,单刀直入地说:
“你为什么要故意失误?”
布丽姬扬扬眉头,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网球也打得反复无常。”
“像你那种故意失误,连小孩都骗不了,还有故意把球打得那么远,实在太过份了!”
布丽姬平静地说:
“那是因为我网球打得太差劲,要是我的技术好一点,也许会让你满意些。可惜我现在还控制不了球,还需要好好学习。”
“哦,你承认?”
“那当然,亲爱的路克。”
“理由呢?”
“也很明显,因为高登不喜欢输球。”
“那我呢?要是我也喜欢赢呢?”
“亲爱的路克,那恐怕比不上高登的想法重要。”
“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要是你喜欢听,当然可以。人总不能跟自己的饭票作对,高登是我的饭票,你却不是。”
路克深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生气地说:
“你跟那个可笑的小老头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当他秘书的时候,每周只有六镑薪水,可是做他太太却能得到一万镑,一整盒珍珠、钻石、充分的零用金,和各种荣誉的头衔。”
“可是要尽的责任也不同啊!”
布丽姬冷淡地说:
“难道我们非要对一切事情都抱着看闹剧一样的心情吗?要是你一心把高登幻想成像情人一样疼爱太太的丈夫,我劝你趁早打消这种想法。你现在大概也发现,高登其实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需要的是母亲,而不是妻子。不幸的是,他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他要另外找一个能让他吹牛,让他得到自信,和随时愿意听他谈论自己的人。”
“你的嘴很厉害,不是吗?”
布丽姬不客气地反击道:
“我不会用神话来骗自己,希望你听清楚了!我是个稍微有点头脑,长相很普通,又没什么钱的女孩。我希望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做高登妻子和做他的秘书,事实上没什么不同。一年以后,我想他连临睡前都记不得吻妻子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薪水。”
他们彼此看看对方,两人都气得脸色发白。布丽姬揶揄地说:
“继续往下说啊,你很古板,不是吗?菲仕威廉先生。你不是可以用那句最恰当的陈腔滥调来骂我,说我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吗?我想这句话再适当也没有了!”
路克说,“你是个冷血的小魔鬼!”
“总比热血的小傻瓜好!”
“是吗?”
“我知道一定是。”
路克嘲弄地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怎么照顾男人!你见过强尼·孔尼许吗?我跟他订婚三年,他很可爱,我爱他爱得发狂!可是他后来居然抛弃我,娶了一个有北方乡下口音,有三个下巴,但是一年却有三万镑收入的胖寡妇!碰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不会再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你不觉得吗?”
路克忽然呻吟了一声,转过身去,说:
“也许吧。”
“本来就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布丽姬用一种不肯定的声音说:
“我希望你了解,你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对我说话。你现在住在高登的家里,这样做太差劲了。”
路克也恢复了镇定,他礼貌地说:
“这不也是陈腔滥调了吗?”
布丽姬红着脸说:“无论如何,这总是事实。”
“不,我有我的权利。”
“胡说!”
路克看看她,她脸色苍白得奇怪,像一个人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不已似的。他说:
“我有权利,我有权利喜欢你——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了,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猛然后退一步,说。“你——”
“不错,很好笑,是不是?你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对!我是到这里来调查一件事的,那天,你从屋子转角走过来——怎么说呢?——就像对我施了一道符咒!你刚才提到神话故事,我就像一脚踏进神话里一样!你把我迷住了,我觉得只要你用手指一指我,说声‘变成青蛙’,我眼睛就会凸出来,在地上跳来跳去的。”
他向她靠近一步。
“我爱你爱得发疯,布丽姬·康威,所以你不可能要我高兴看到你嫁给一个大腹便便、连输一场球都要生气的傲慢贵族!”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应该嫁给我才对,不过当然啦,你听完之后顶多是大笑一顿就算了!”
“的确非常可笑。”
“一点都不错,好了,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要不要回网球场去?这回,你大概会替我找个能赢的球伴吧。”
“说真的,”布丽姬甜甜地说,“我相信你完全跟高登一样输不起。”
路克猛然抓住她的肩膀,说:
“你那张嘴真是够利的,不是吗?布丽姬。”
“我想不管你有多爱我,可是不大喜欢我,对吗?路克。”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布丽姬看着他说:
“你回家之后,打算结婚安顿下来,对不对?”
“对。”
“对象不会是像我这种人?”
“我从来都没考虑过你这种人。”
“对,当然啦,我了解你们这种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实在太聪明了,亲爱的布丽姬。”
“你会娶个典型的英国好女孩,喜欢乡下,也很会养狗。你心目中的她也许正穿着苏格兰呢裙,用鞋尖拨弄火炉里的一根木柴。”
“听起来好像很引人。”
“本来就是,该回网球场了吧?你可以和若丝·汉伯比同组,她打得那么好,你们一定会赢。”
“我很保守,只好随你说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路克缓缓从她肩上收回自己的手,两人都迟疑地站着,仿佛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似的。
接着,布丽姬突然转身,带头往回走。下一场比赛刚刚结束。若丝反对再打下去。
“我已经打了两场了。”
可是布丽姬也坚持道:
“我累了,不想打了。你可以跟菲仕威廉先生一组,琼斯小姐和贺顿少校一组,再比赛一场。”
但是若丝还是不愿意,结果由四个男子比赛了一场。赛完之后,就一起喝下午茶。
惠特费德爵士向汤玛斯医生滔滔不绝地谈起他最近到威勒曼研究实验室的行程。
“我想亲自了解最新科学发现,”他热心地解释道,“我总得对自己报上的言论负责,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个科学时代,一定要让一般大众多多接触和吸收科学。”
“对科学一知半解也许相当危险。”汤玛斯医生轻轻一耸肩说。
“我们的目的就是把科学带进家里,”惠特费德爵士说,“人人具有科学头脑——”
“知道什么是试管。”布丽姬低声说。
“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惠特费德爵士说,“威勒曼亲自带我到处参观,我说只要派个职员就行了,他偏偏坚持不肯。”
“那当然。”路克说。
惠特费德爵士看来很高兴。
“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非常详细——细菌培养、血清、整个原理等等,还答应亲自替我们写一篇文章。”
安斯杜瑟太太喃喃道:
“我想他们一定是用天竺鼠做实险,真残忍——不过总比用狗,甚至用猫好一点。”
“用狗做实验的人都该死。”贺顿少校粗鲁地说。
“贺顿,我真的觉得你把狗命看得比人命还可贵。”艾巴特先生说。
“当然!”少校说,“狗不像人那样会背叛你,也不会用脏话骂人。”
“只会用脏牙齿咬人家腿,”艾巴特先生说,“怎么说?嗯?”
“狗最会分别好人和坏人。”贺顿少校说。
“上礼拜你有一条狗差点在我腿上咬一口,你怎么说?贺顿。”
“还是一样。”
布丽姬及时打岔道:
“再打打网球怎么样?”
于是又安排了两场比赛。最后当若丝·汉伯比向大家道别时,路克站到她身边说:
“我送你回去,顺便替你拿网球拍,你没车吧,对不对?”
“没有,可是路很近,一会儿就到了。”
“我想散散步。”
路克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球拍和球鞋,两人一起默默沿着街道向前走。后来若丝随口提了一、两件小事,路克也漫声应着,可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走到她家大门时,路克的表情才开朗起来。
“我现在心情好一点了。”
“你刚才心情不好?”
“谢谢你假装没发现,不过你已经除掉了我心头的阴影。真奇怪,我觉得就像从乌云密布的地方走到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
“本来就是啊,我们离开庄园的时候,有一块乌云遮住太阳,现在已经散开了。”
“好了,好了,看起来这世界毕竟还算不错。”
“当然不错。”
“汉伯比小姐,我可以鲁莽地说一句话吗?”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太鲁莽。”
“哦?别太肯定。我觉得汤玛斯医生实在非常幸运。”
若丝羞红了脸笑笑,路克又说:“你真的和他订婚了?”
若丝点点头。
“不过我们还没正式宣布,因为你知道,先父是反对这件事的,如果他刚死就宣布我们订婚,好像……好像有点太残忍了。”
“令尊不赞成?”
若丝不情愿地低下头,说:
“是的,我想事实上就是因为爹——不大喜欢乔佛瑞。”
“他们彼此很敌视?”
“有时候好像是。当然啦,爹是个有点顽固的老可爱。”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不愿意失掉你吧?”
若丝表示没错,但是她的态度似乎仍然有所保留。
“不只是这样?”路克追问,“他根本就不希望你嫁给汤玛斯?”
“是的,你知道,爹和乔佛瑞在某些方面实在很不一样,所以免不了发生冲突。乔佛瑞很有耐性,可是他知道爹不喜欢他,所以态度就更保守,更害羞,这么一来,爹就更没办法了解他了。”
“偏见是很难抗拒的。”路克说。
“可是实在太不合理了!”
“令尊没有提出理由?”
“没有,根本就找不出理由嘛!我是说,他根本找不出反对乔佛瑞的理由,只能说他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你,费尔医生,理由嘛,连我也说不出。’”
“一点都没错。”
“他抓不到什么缺点?我是说,你的乔佛瑞既不喝酒也不赌马?”
“不,我想乔佛瑞甚至连德贝马赛是哪一匹马获胜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路克说:“我知道,我敢发誓我德贝赛马那天在艾普孙看到他。”
有一会儿他真担心,不知道自已有没有向她提过,他是德贝赛马那天才回到英格兰的,不过若丝一点也没起疑心,马上答道:
“你说在德贝看见乔佛瑞了?喔,不可能,他走不开。那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在亚虚渥替一名难产妇女接生。”
“你的记忆力真好!”
若丝笑着说:
“他告诉我,那家人替婴儿取了一个小名叫裘袭比所以我特别记得。”
路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若丝又说:“不管怎么样,乔佛瑞从来不去看赛马,否则他会烦死。”
顿一顿,她又换了个声调说:
“不进来坐吗?妈一定很高兴见见你。”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进门之后,若丝带他走进一间只剩一点夕阳余辉的房间。一个女人有点奇怪地缩成团坐在摇椅上。
“妈,这位是菲仕威廉先生。”
汉伯比太太伸手和他握握,若丝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很高兴看见你,菲仕威廉先生。若丝说你有些朋友多年以前认识先夫?”
“是的,汉伯比太太。”他并不情愿向一个寡妇再说一次谎,可是实在没别的办法。
汉伯比太太说:
“要是你见过他就好了,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光是靠他的人格力量,就救活了很多别人认为没希望的病人。”
路克温和地说:
“我来了以后,曾经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他。”
他无法完全看清汉伯比太太的脸,她的声音很单调,可是越是这洋,越显得她仿佛极力想隐藏什么。
她忽然意外地说:
“这是个邪恶的世界,菲仕威廉先生,你明白吗?”
路克有点惊讶地说:
“是的,也许是吧。”
她坚持问道,“可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呢?这一点非常重要。到处都是邪恶,人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才能对抗邪恶!约翰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一点,总是站在正义那一边。”
路克温和地说:
“我相信一定是。”
“他知道这地方有些什么邪恶。”汉伯比太太说:“他真的知道……”
她突然哭了起来。
路克喃喃道:“对不起——”
她忽然又恢复了自制。
“请原谅我,”她伸出手,他握了握,“有空一定要来看我们,”她说,“若丝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我觉得令嫒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汉伯比太太。”
“她对我很好。”
“汤玛斯医生真幸运。”
“嗯。”汉伯比太太松开他的手,声音又变得平板起来,“我也不知道,一切都好难。”
她紧张地扭动着身躯站在昏暗的夕阳余晖下,目送路克离去。
回家途中,路克不停地回想着和她谈话的内容。
汤玛斯医生德贝赛马时大半天都不在卫栖梧,他是开车走的。卫栖梧离伦敦三十五英里,他说是去接生,是真话吗?有没有隐瞒什么?路克想,这一点应该可以证明。他又想到汉伯比太太。
她一再重复的那句话——“到处都是邪恶的事”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因为她丈夫的死使她紧张过度吗?或者真的有什么事不对?
或许,她也知道些什么?知道汉伯比医生生前知道的事?
“我一定要往下查,”路克自语道,“一定要继续查下去。”
他下定决心把脑筋从他和布丽姬之间的事上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