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子是我已故女儿的名字。由于她母亲在生下她之后不久便遽然离世,我不得不一手将她抚养长大。宏子死的时候才四岁。她与生母十分相像,长着一双大眼睛,像个洋娃娃似的。
在那个圣诞夜的早晨,我们像往常一样吃着早餐。那个清晨异常寒冷,坐在点燃的壁炉旁还是冻得浑身发抖。
“宏子,快吃啊。”
我见宏子只是坐在椅子上,也不动手吃东西,便催促道。这孩子在早晨总是这样。
“不想吃了,我困了。”
宏子搓搓小脸,靠在椅背上,一脸睡意。
“喂喂,可不能再睡了。咱们还要去姑妈家呢。”
说着,我站起身来,熄灭煤油壁炉。在上班途中把宏子托付给姐姐照看可是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此时,我随意朝煤油罐的刻度线瞥了一眼,发现煤油就快用完了。
我牵着睡眼惺忪的宏子走出客厅,让她在走廊上稍等,自己下楼,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刚钻进车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准备那日工作必须要用的磁带。本该在昨天买好的,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我又下车,快步朝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去,心想在那儿应该可以买到。
这一举动将使我抱憾终生。
其实,在上班途中也有几家商店可以买到磁带,什么我却偏偏去那家便利店购买呢?对此,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只能说是天意使然吧。
就是在这家便利店中,我被卷进了大麻烦。
正当我在收银台前排队准备付款时,后脑突然遭到重重一击。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疼得当场蹲下身去。伸手摸摸头部,只觉得大量鲜血涌了出来。耳边又听到一个年轻男子低声吼道:“快把钱交出来!”我这才明白是碰上了强盗。
我想站起身来,双腿却怎么样保持不了平衡。我并未失去知觉,能感到众人在周围惊慌失措地团团乱转,自己却着实浑身没劲,力不从心。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被抬上担架,用救护车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了。
所幸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到医院时已经能够独立行走了,但院方仍然坚持为我照了X光。我挂念独自在家的宏子,想趁等待拍片结果的间隙往家里挂个电话。不想刑警又过来给我录口供,这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道例行手续。
简单陈述了事发经过之后,我向刑警询问犯人的下落,得知那两名强盗已经在夺款潜逃途中被警方抓获了。两人都是才从高中毕业的年轻人。
辞别刑警后,我怕姐姐见我们迟迟不到而焦心,便给她打去了电话。听了我的遭遇,姐姐在电话那头惊呼出声。
“不用担心,我没受什么重伤。”我尽可能开朗地劝慰道。
“那就好啊,不过你可真是遇到飞来横祸了呢!”姐姐似乎稍稍放下心来,苦笑着说。
“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麻烦姐姐呢。宏子现在一个人在家,替我去看看她成吗?我有些放心不下呢。”
“知道了,这就去。和小宏说爸爸有急事就行了吧。”
“行,那就拜托姐姐了。”
挂上电话,我总算松了口气。
稍后,X光的结果出来了。医生嘱咐我说,伤势虽无大碍,但是一旦出现轻度恶化的迹象就要立即来医院复查。
离开医院之前,我再次往家里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不是姐姐,却是尚美,这让我吃了一惊。
“伸彦,不得了了。小宏她……”
她气息纷乱,声音带着哭腔。
“宏子怎么了?”
我大声问道。
“小宏晕过去了。而且……情况很危险。”
“怎么会晕过去的?”
“好像是一氧化碳中毒,说是壁炉里的火燃烧不充分所致。”
“壁炉?”
这绝不可能!我心想。出门之前,我明明把壁炉熄灭了的。
“那宏子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正在给她检查,你姐姐也在,请你快些赶回来吧!”
“好,我这就回来。”
我撂下听筒,转身奔出医院。看着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失态地狂奔乱走,路人想必都感到很诧异吧。
我赶回家中,只见大伙儿都聚在客房里。
姐姐和尚美在哭,医生一脸阴沉地静座不语。房间中央的榻榻米上,宏子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瘫倒在榻榻米上,从被褥中抱起爱女,喉咙里发出狗吠一般的嚎叫。
当夜,我和尚美一直待在客房里。
“我来的时候,小宏已经倒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了,屋里也闷得厉害,我马上意识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就赶紧屏住呼吸打开门窗通风,还把壁炉的火也熄灭了。”
尚美似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淡淡的口吻说道。我只是沉默地听着,心绪全无。
这天上午,尚美原本是到我家来测量卧室的尺寸,好去购买新家具的。这事她前阵子倒也跟我提过,却早被我抛诸脑后了。反正她已经有了我家的备份钥匙,可以随意进出。
“也就是说你来的时候壁炉是燃着的?我明明记得出门之前把它熄灭了的。”
我注视着那个罪魁祸首的壁炉说。
“可能是小宏又点着的吧。你老是不回来,她觉得冷,就……”
“大概是吧。”
我试着想象宏子的举动。父亲总也等不来,她便返回客厅点燃了壁炉。虽说我从来不让她靠近火炉,但四岁的孩子已经能够模仿父母的动作,点火这样的小事理应不在话下。但她却无法虑及通风的问题。我在出门之前又将窗户全部关上了,壁炉出现燃烧不充分现象只是时间问题。
思索至此,我心中疑窦渐生。早晨,我分明看见壁炉的燃油已经使用殆尽,如今却平白多出了近半桶油,到底是谁加进去的呢?然而,尚美也好,姐姐也罢,却都没有谈及此事。
我无法释然,却又疑心是自己记岔了。
“我打开门窗透气后,立即给医生打了电话,你姐姐也很快赶来了……”
“这样啊,这回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呐。”
“这是什么话呀……”
尚美垂下头,默默无语。
“我要是不去买东西就好了。”<strike></strike>
我拍着桌子:“磁带这种东西到哪儿都能买到的。”
“这不是伸彦你的错!”
尚美的目光如泣如诉,“你本来可以很快赶回家来的,都是那两个强盗造的孽。”
我无言以对,无力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管再如何追究责任,宏子也无法复生了。
我无言以对,无力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管再如何追究责任,宏子也无法复生了。
事故发生十余天后,我从住在隔壁的一位主妇那里听到了古怪的传闻。那位主妇住在我家后面,说是事发当日曾看到尚美从后门把煤油罐搬进我家里。
“煤油罐?你大约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心中怦怦直跳,追问道。后门一侧的小库房的确是放置煤油罐的场所。
“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上午。”
女邻居想了好一会儿,又道:“但肯定是在事故发生之前吧,你想啊,谁会在壁炉导致孩子中毒之后再去添加燃油呢?”
“嗬……”
我困惑极了。女邻居是不会撒谎的,况且我也一直对燃油的突然增多心存疑问。如果说是尚美添加的话,那便十分合乎逻辑了。说不定她在事发之前就已经来到我家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况且,她还对自己的这一行为讳莫如深。
另有一事也是个谜团。我家的客厅与厨房相连,当中用折叠帘幕隔开。据尚美作证称,事发当时这道帘子是合上的。我对此感到很不解。因为我不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曾经有过拉上这道帘幕的举动,想来也不会是宏子拉上的。
但是,如果帘子没有拉上的话又与事故本身产生了矛盾。因为,根据专家意见,综合壁炉燃烧的时长和房间尺寸来考虑,如果当时这道帘幕没有拉上,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开始在暗中怀疑起尚美来。莫非是她有意让宏子中毒而死的吗?
这不可能,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尚美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然而,一考虑到作案动机,我的心中便产生了微妙的动摇。
在我与尚美的结合过程当中,最大的障碍就是宏子。
宏子对尚美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虽然尚美常来我家,我们三人也会在一起吃饭,玩耍,但宏子自始至终只把尚美当做外人看待。虽说她本是个认生的孩子,但对尚美如此排斥还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可能是小宏还念着生母,才拒绝对我敞开心扉的吧?”
曾几何时,尚美好像再也忍耐不住似地问我,我当即予以否认。
“没那回事,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婴儿呢,怎么可能对母亲念念不忘呢?”
“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对她很好,也没做错什么,宏子慢慢会懂事的。”
“嗯,那是当然呐……”
我记得这样的对话重复过数次,每一回尚美都摆出一副深为体谅的模样,但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况且,宏子对尚美态度越来越恶劣,在她四岁的生日宴会上,竟不让前来祝贺的尚美进门。尚美不知所措,最后只好回去了。
如果能把那样可恶的小孩除掉该有多好——
尚美心中会不会萌生这样的念头呢?我可没有能够将之断然否定的根据。
我试着推想尚美当日的举动。她原本确实是来我家测量房间尺寸的。但当她看到睡在客厅的宏子后,便歹念横生:在这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点燃壁炉,不就能导致这孩子一氧化碳中毒了吗——
又或许她并未心怀如此明确的杀机,只是想碰碰运气而已。毕竟点燃壁炉这一举动本身是构不成蓄意谋杀行为的。
尚美靠近壁炉要想点火,却发现燃油快用完了。她知道里屋的仓库里有燃油罐,便加了油,点燃了壁炉。
确认壁炉开始燃烧以后,她紧闭客厅的门,并为了将事故现场营造的更为逼真,拉上了厨房与客厅之间的帘幕。随后,她出门转悠了几圈,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再度进屋。
不出所料,宏子已经晕倒在客厅里。尚美打开门窗通风,并熄灭壁炉,叫来了医生。当然了,她就盼着宏子不治身亡呢。
至于那道帘幕的情况,她原本可能并不想提及,却又怕因此与事故产生矛盾,露出破绽,便做了伪证。
经过这一些列推理,我对尚美的怀疑愈加膨胀起来,最终对此深信不疑。但我从未想过要将这种怀疑告知警方。我要亲自查出真凶。
不管结果多么可怕,我都必须做一个了断。
如果当真是尚美害了宏子,我也只有亲自杀死尚美来为了女儿报仇。
“回答我!”
我用双手掐住尚美的脖子逼问道:“宏子是你杀的吗?”
尚美悲伤地凝视着我,闭口不答。
“是你给壁炉添油的吧?你干嘛要那么做?”
她依然沉默不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为什么不回答我?说不出话来了吧,你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罪行了吧?”
她轻轻地摇摇头,微微启唇:“明明是……”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是……蜜月旅行,明明应该很幸福的。”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猛然绷紧了。
“如果不是你干的,就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好了好了,快给我说实话!”
然而,尚美依旧一言不发,还闭上双眼。她的胸部剧烈起伏着,深呼吸了几口,合着眼睛说道:“如果你能下得了手……就把我杀了吧。”声音苦涩异常。
“这么说,果然是你……”
尚美沉默着,只是缓缓地吐着气。她就像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球,浑身没一丝气力。
“那好吧。”
我咽了一口唾沫,指尖加劲,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