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桩 阿卡狄亚牝鹿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本章:第三桩 阿卡狄亚牝鹿

    (译注:阿卡狄亚牝鹿:希腊神话中一只生活在阿卡狄亚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铜蹄的牝鹿。赫尔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追赶这只鹿,最后在拉冬河岸用箭射伤了它的一只角把它生擒。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三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直哈气。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女仆。她是个喘气粗而体格壮实的乡下姑娘。她张大两眼挺惊讶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明显表达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旅客呢。

    她问道:“是您打铃吗?”

    “对,请给我生上壁炉,好吗?”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来报纸和木柴。她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双脚,甩动两只胳臂,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为他那辆汽车——一辆豪华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并没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轿车那样顺利运行。他的司机,一位享受着相当不错的工资待遇的小伙子,没能把它修好。那辆车在一条离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远的岔路上抛锚了,同时天又下起大雪。赫尔克里·波洛穿着他常穿的那双时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来到河边这个哈特利·迪思镇——这个小镇虽然夏季呈现活跃景象,冬季却完全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对一位顾客的来临仿佛也略显惊讶似的。店老板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当地汽车修理站可以租给老爷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拒绝了这个建议。他那种拉丁人节俭成性的习惯给触犯了。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了一辆汽车——一辆大轿车——一辆豪华车。他除了乘那辆车之外,决不乘别的车继续赶路回城。总之,即使汽车很快就给修理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赶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个房间,要求把炉火生好,并订下晚餐。店老板叹口气,领他进入一个房间,唤女仆生上炉火,然后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过后,波洛把两条腿舒服地伸在壁炉前,厚道地琢磨刚吃过的那顿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动,还尽是筋;芥蓝菜粗而灰白,水渍渍的;马铃薯心儿硬得像石子。随后上的煮苹果和牛奶冻也不值得一提;奶酪硬邦邦,饼干软绵绵。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还是愉快地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呷着那杯可以委婉地称之为咖啡的泥汤,心想吃饱了喝足了总比饿着强,而且方才穿着那双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则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如同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女仆又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车修理站的年轻师傅来这儿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那就让他上楼来吧。”

    姑娘格格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厚地心想这个女仆想必会向朋友描述他的长相和遭遇,这无疑在今后好多冬天里会成为一桩提供乐趣的事儿吧。

    又有人敲门——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样——波洛喊道:“进来。”

    他抬头称许地望着那个进来站在那儿十分不自在的小伙子,后者两手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这位可真是他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外表长得像希腊神祗那样朴实的小伙子了。

    小伙子用沙哑的低嗓音说:“先生,您那辆轿车我们已经拉过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得用一个小时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说出一连串技术名词。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仔细听。他这当口最欣赏的则是小伙子那个完美的体形。他考虑到人世间到处净是些假门假事的鼠辈,心里赞许地想道:“嗯,这小伙子倒是个希腊神祗——一个阿卡狄亚(译注:古希腊一山区,在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顿住。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应一直是审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两眼,抬头望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你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他发现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神经质地抓紧便帽。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平和地接着说:“可你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不对?”

    “嗯——对,先生,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

    波洛说:“那你可太周到了。谢谢你。”

    末一句话音里颇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伙子立刻走掉。这他倒想对了:小伙子没动窝儿。

    小伙子痉挛地晃动手指,揉弄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声调说:

    “嗯——容我问一声,先生——您真是那名侦探先生——那位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地道出这个姓名。

    波洛说:“说对了。”

    小伙子脸上又一阵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这当儿,小伙子已经满面通红,两眼闪现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主动助他一把,轻声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担心您会认为我太冒失,先生。不过,您碰巧来到这里——嗯,我绝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我看过不少谈到您和您做过的那些聪明事儿的报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请教请教吧。不妨问问看,您不会见怪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助你吗?”

    他点点头,用沙哑而困窘的声调说:“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为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失踪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锐地说:

    “我倒也许可以帮助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可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一下两条腿,局促不安地说:

    “我不能那么干,先生。根本不是报警那类事。可以这么说,整个事情显得挺邪门儿。”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来谈谈吧——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逊,先生。泰德·威廉逊。”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儿上,两眼还流露着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逊深吸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对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还有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

    “从头说起吧,”赫尔克里·波洛说,“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行,先生。您也许知道草坪别墅吧,先生,就是桥那头河边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夏季他常在那儿度周末,设宴开舞会——通常都带来一帮寻欢作乐的朋友,女演员什么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点头。

    “我就去了。那位老爷带着客人到河边游逛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服侍野餐,准备茶酒饮料什么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时候,她一直呆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是一个来那里作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来。不过后来她又说下午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到傍晚才回来。总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没请假就出来了(为这事差点儿给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眼神朦朦胧胧。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吧,对不?”

    “她简直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头发金光闪亮——两边飘起来就像金色翅膀——她还有一种蹦蹦跳跳走道儿的轻快姿态。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的女主人再过半个月还会再来,我们就约好到时候再见面。”他顿了顿,“可她却再也没来过。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没有她的人影儿。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国太太倒是住在那里,人家说,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发姑娘——甭提多么粗俗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问我,还一个劲儿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惊的神情。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侍女,怎么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侍女给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吓了一跳。当时我也想不起说什么了。可是后来,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去那儿找玛丽,请她给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如果她满足我的要求,就会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论干什么都不能白干的姑娘。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没过几天就给退回来了——是邮局给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写上了‘此人已离去,不在该地址’。”

    泰德·威廉逊顿住,那双深蓝色眼睛盯视着波洛,接着说:

    “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为我找到她。”他脸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能付给您五英镑——甚至十英镑。”

    波洛轻声说:“咱们暂时先不必谈钱。首先得考虑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她如果愿意跟你联系,想必可以给你写信吧?”

    泰德慢慢腾腾说:“可以,先生。”

    “那你不认为——或许——”

    泰德·威廉逊打断波洛的话:“您是指,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没爱上我,是不是?也许有点对……可她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她并非闹着玩儿——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事儿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杂在一群怪人里。没准儿她出了点什么麻烦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她可能要生孩子吗?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着说,“我们俩之间没那事儿。”

    波洛沉思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说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逊满脸又变得通红,说道:“对,我还想,这是肯定的,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尴尬的困境!只要您能为我找到她,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头发像金色翅膀。’嗯,我想这倒像赫尔克里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记对了,那是发生在阿卡狄亚……”

    2

    赫尔克里·波洛推敲地看着泰德·威廉逊费了大劲写下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纳闷这个地址能说明什么呢。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没多大用场。可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给他的信息。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窄小却还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眯着眼睛的胖女人把门打开了。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给关上,波洛连忙朝门槛前迈了一步。

    “也许您可以给我她现在的地址吧?”

    “这可说不上。她没有留下。”

    “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心里转动着两枚五先令硬币,咔嗒咔嗒直响。对方立刻变得和蔼了。

    “嗯,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儿,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头一个星期里,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意大利去了。”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对,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罗斯舞蹈演员做侍女,对不?”

    “对,名叫萨慕申卡。她在那个大家都喜欢去的第斯比安戏院里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波洛说:“你知道瓦莱塔小姐干吗辞职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让人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不会吃大亏,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耍着玩儿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荡。脾气太坏了——一个真正的爱大利人(译注:对意大利的谑称)——她那双黑眼睛闪现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发脾气,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说不上瓦莱塔小姐现在的地址吗?”

    那两枚五先令的硬币又带着鼓励的劲儿响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心里琢磨着:“嗯,就是这么回事……”

    3

    安布罗斯·万德尔正在为下一出芭蕾舞剧设计布景,乐得忙里偷闲一会儿。他轻而易举地提供出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那个坏家伙。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谈情说爱?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想必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极了。了不起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译注: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歌剧)——您想必看过那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译注:法国作曲家),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玩意儿,《林中小鹿》;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一块儿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举办了非常有意思的晚会。”

    “你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还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别人都喜欢这么说。卡特琳娜总是装成自己是个白俄——她爹是个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顿住,接着回到他本人专注的专业话题。“刚才我在说,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译注:《圣经·旧约全书》中赫梯人乌利亚之妻,大卫王派乌利亚到战场上去送死,然后娶拔示巴为妻。她给大卫王生下所罗门)的神韵,就得沉浸在犹太传统里,我是这样来表达——”

    他兴高采烈地讲下去。

    4

    赫尔克里·波洛约好跟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见面晤谈,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之为“黑马”的爵士,有点显得不自在。他是个矮小的壮汉子,一头深色头发,脖颈胖嘟嘟的。

    他说:“波洛先生,我又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呃——我想咱们俩好像以前没见过面吧?”

    “对,没见过面。”

    “那有什么事啊?坦白地说,我真有点纳闷儿。”

    “哦,挺简单——向您打听一点事儿。”

    对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呃?没料到你也对金融感兴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听一个女人的情况。”

    “一个女人的情况。”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说话声音也随和多了。

    波洛说:“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了伦敦。”

    “她为什么离开了伦敦?”

    “亲爱的先生,这我可不大知道。也许跟经理闹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气——纯粹是俄罗斯人那种喜怒无常的情绪——真对不起,我没法儿帮助你,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根本就没同她保持联系。”

    他站起来,话音里含有结束谈话的意思。

    波洛说:“可我并非急于找到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视着他。

    波洛说:“您也许还记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我怎么会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一个……我得说,是个贱丫头,贼头贼脑的,换了我是你,绝不信那个丫头说的一句话。她是那种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道:“这么说,您还记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让我想想看。玛丽或是什么别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没法儿帮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波洛轻声地说:“我从第斯比安剧院已经打听到玛丽·海林的姓名——还有她的地址。可我谈的是,乔治爵士,那个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小姐。”

    “一点也记不起她了。我惟一记得的是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黑头发丫头。”

    波洛说:“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别墅的那个姑娘。”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

    “嗯,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也不记得当时她带来过一个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摇头,认为自己并没弄错。

    5

    玛丽·海林用她那机灵的小眼睛扫了波洛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开。她用稳稳当当的语调说:“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后一个星期里雇用我的。她原来那个侍女突然离开了。”

    “你听说过那个侍女干吗要离开吗?”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得了病——那类的事。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耸肩:“她情绪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沉,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这样。这是她们的脾气。”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两眼闪现一丝厌恶的神情。

    “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也许您真想打听的是他吗?方才提到的那个侍女只是个借口,对不?哼,乔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说说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她的话:“没有那个必要。”

    她瞪视着他,张大着嘴,两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气的神情。

    6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说。

    他心想,他在办的这件类似赫尔克里第三桩丰功伟绩的事,当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会谈,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踪这桩小事正在证实是他所接办的一起最长最麻烦的案件。每条线索,一经核查,就毫无结果地断了。

    这天晚上,这个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夸熟知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他自鸣得意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吻一下自己的几个指头尖儿,“一团火嘛——多么放任不羁!她应当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中断了——她溜走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唉!大家很快就会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儿呐?”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干咳不止和越来越瘦的人都去那里疗养。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种宿命论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没准儿记得她有个侍女吧?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侍女?”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侍女——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是从意大利比萨市来的,对不?嗯,我敢肯定她是个意大利人,从比萨来的。”

    赫尔克里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说,“我现在还得去一趟比萨啦。”

    7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市桑托墓地里,低头望着一个坟墓。

    这么说,他的寻访就到这里结束了——在这个简朴的小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个一度欢乐的人,她曾搅动过一个普通而年轻的英国修车工的心。

    这也许是那起突发的古怪恋情最好的结局。现在那个姑娘将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个下午几个迷人的钟点里见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国籍的抵触啦,不同标准的摩擦啦,幻想破灭的痛苦啦,都永远给排除了。

    赫尔克里·波洛哀伤地摇摇头。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莱塔家里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宽脸的母亲,那位极度悲伤而正直的父亲,那个倔强的、一头黑发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多年来她时不时觉得疼……大夫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得立刻动手术割掉阑尾。他当时就把她带到那家医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药上了,压根儿就没醒过来。”

    那位母亲唏嘘着,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很年轻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心里重复着那句话:“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信任地求他帮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轻就死了。”

    他的寻找就在这里结束了——天空那边现出斜塔的轮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现出浅奶色的骨朵儿,许诺着欢快的生活到来。

    是不是春天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这种最终判决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别的事?他的脑子在思索——一段话语——一句措词——一个姓名?整个儿这件事未免也结束得过于干净利落——过于明显地吻合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处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问,他得到阿尔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觉得这里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一层层覆盖的白雪——四处零星散布着茅舍和小房子,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在跟死亡挣扎的没有活力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他发现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颊现出明显的红晕,又长又瘦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以前没记住她的姓名,却看过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经使他着迷过,而且使你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般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可爱的飞奔的雌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让人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两手挽着那个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有点纳闷儿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说:“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艺术曾经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还为了另一件事。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寻找您的一个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视着他,现出吃惊的神情,问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吗?”

    “让我告诉您。”

    他就对她说了他那辆汽车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逊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的爱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在他讲完后说:“这真感动人——是的,真叫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对,”他说,“这是个阿卡狄亚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口气:

    “我倒是有过一个侍女——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欢乐,无忧无虑。在命运上她却跟那些受神祗宠爱的人常会遭遇的情况一样,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曾经是波洛自己说过的话——最终下结论的话——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听到别人在说——可他却执着地问道:“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这个侍女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位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那是因为我的另外一个侍女。他认为您说的是玛丽——那个在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发现了他的一件什么丑事。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窥探别人的信件和上了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就解释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又接着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对不对?后来她在比萨动阑尾手术的时候死了,对不对?”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员显得有点犹豫,随后才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一下,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谈到她的时候,都称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吗?”他停顿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对我来说可还有另一个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着身子说:“泰德·威廉逊见到的那个姑娘的头发,按照他的描述,长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脑袋两边的波浪鬈发。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着它,真闹不清您是魔鬼呢,还是天使!您两个都可能是。要么那对翅膀只是那被射伤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没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波洛说:“泰德·威廉逊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让我想起点事儿——想起您,您那闪闪发亮的铜蹄舞过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有一周您没有侍女,您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已经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侍女。当时您已经感到疾病缠身。一天,大伙儿都去河边游逛,您一个人呆在家里没去。有人揿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朴实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像个神祗的青年!您就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个无名女郎——您还跟他一块儿在阿卡狄亚世外桃源散步好几个小时……”

    一阵较长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哑的低嗓音说:

    “有一件事我至少对您说了实话。我已经告诉您这事的正确结尾。妮塔会死得很年轻。”

    “噢,不会!”赫尔克里·波洛换了脸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讲求实际地说:“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死。您可以换个生活方式生活,争取生存,难道不行吗?”

    她摇摇头——悲伤而绝望地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不是活在舞台上!可是,想一想,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起来,说道:“他啊,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个乡下小镇上汽车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几个仙童般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跳您那样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气。

    “可是整个儿这种想法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十分自信地说,“我倒相信这会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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