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麦克德默一定要穿戴得像卖黄牛票的人一样的来到乡下吗? ”纳维尔第二天傍晚问罗勃;两人正等着他们的客人梳洗沐浴后,到楼下来用晚餐。
罗勃认为凯文在乡下的穿着倒是像不修边幅的驯马师为参加个小型会议的打扮,但他没有反驳纳维尔;再记起纳维尔这几年让乡间人士议论纷纷的穿着打扮,他心中暗自嘀咕纳维尔才无权批评别人的品味。纳维尔自己今天晚餐的衣饰虽是正统的素黑灰色西装,无可非议之处,但是这身对他而言不寻常的打扮,似乎让他忘记在此之前他自己在衣着口味的怪异实验。
“我猜克丽丝汀娜仍像往常一样焦躁不安,对吧? ”
“为一个蛋白焦躁,这还只是就我看到的而已。”
克丽丝汀娜认为凯文是“撒旦化身”,却尊敬爱慕他。
他的撒旦本质不是以相貌为表征的——虽然凯文倒真的长得有点凶暴——而是因为他“会为世间的财富而替邪恶的人辩护”。而她喜欢他是因为他还满英俊的,而且是有可能被改造的罪人,还有他会称颂她的烹调。
“我希望今天的菜是蛋白奶酥类的,而不是那种烘烤的东西。你想麦克德默会被诱来到诺顿的巡回法庭为她们辩护吗? ”
“我想他忙不过来,即使有兴趣也不会有时问。我倒是希望他能派个专做苦工的手下来帮忙。”
“那种被麦克德默预先指示调教的? ”
“正是这个主意。”
“我真的不懂玛莉安为什么要劳累她自己准备午餐给麦克德默。他知不知道她必须自己亲自动手准备、清理、洗涤所有的东西,还要在那上古时代的厨房里辛苦地推来运去包括煤炭的东西? ”
“是玛莉安自己提议邀请他过去午餐的。她一定想过准备餐点的麻烦,但觉得值得。”
“嗯,你一向站在凯文那边,简单的说你不知道怎样去欣赏像玛莉安那样的女子。要一个如此独特的女子浪费她的活力做单调乏味的家事,真是一种亵渎。她应该到丛林劈砍路径,或攀登断崖,或管辖统治野蛮民族,更或者去丈量星球。这世界有上万的金发傻女人披着貂皮大衣什么都不懂,只是疏懒地坐在那儿忙碌地变换善于掠夺的手指上的指甲颜色,而玛莉安却须搬运燃煤。煤炭! 玛莉安! 我猜这案子结束后,即使有人愿意,她们也不会有剩下的钱雇用女仆。”
“让我们祈祷案子结束后她们不要被判决执行苦役。”
“罗勃,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 那是极为不可能的。”
“是的,无法想像。认识的人得去坐牢,总是叫人不能相信。”
“站到被告席上已经够难堪了。玛莉安是绝不会做那种残忍、阴险、卑鄙的事的,只因为一个——你知道吗,前些天的晚上我有个愉快的阅读经验,我找到一本讲虐待的书,我熬夜翻读选择可以用在肯恩身上的酷刑。”
“你应该和玛莉安讨论。那也是她想做的事。”
“你的会是什么呢? ”语声里含有难以察觉的轻蔑,仿佛问话人早知道温和的罗勃对这样的话题是不会有兴趣的。“或者你还没想到? ”
“我不需要花心神考虑它,”罗勃慢慢地说。“我要在公众场所里剥下她的外衣。”
“什么? ”
“当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在公众面前一条条撕下她伪装的面具,让所有的人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纳维尔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阿门,”他静静地说。
“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感觉是这样强烈,罗勃。”他还想再讲些什么,但门打开了,麦克德默走了进来。今晚的聚会于此开幕。
晚餐在琳姨精心准备的菜肴中安稳的进行,罗勃开始希望星期天带凯文到法兰柴思午餐不会是个错误。他极确信夏普母女会给凯文深刻的印象;凯文是那种有特殊气质的人,而夏普母女的个性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法兰柴思的午餐——玛莉安亲自准备给美食家凯文的午餐,能不能变成对她们有利的筹码? 当他今天早上读到斯坦利送过来的邀请函时,很为她们这样的殷勤高兴,但焦虑却像附随物般慢慢滋生。渐渐的这份焦虑以缓慢的速度横过琳姨发亮的红木餐桌,伴着克丽丝汀娜圆圆的摇曳在烛光后,满是热烈慈爱的脸,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不成样子的菜式”也许能让他涌起一股温暖的想要护卫她的情绪,但是不是也能引起凯文相同的感情就很难说了。
然而至少此刻凯文似乎很高兴到了这里,他想着,同时听着麦克德默对琳姨的高声颂赞,并且随时夸奖克丽丝汀娜几句,使她不至被冷落,继续保持对他的慈爱。
天啊,好一个爱尔兰人! 纳维尔表现得更是特佳,全场保持全神贯注,言辞间小心准确地插入“您”的尊称——不多不少刚刚好让凯文觉得尊荣,而不会感到老朽。
那是一种英国式的含蓄谄媚。琳姨则十足像个小女孩,粉脸生晕而醉意醺然,如海绵般不停收取赞美之词,经体内化学作用反刍而显得容光焕发,再适时放散迷人的神态。听着她的谈话,罗勃好笑地发现夏普母女在她心里的评价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只一个有可能人狱的简单事实,她们从“那些人”的不屑称谓提升到“可怜的人”的认同。这跟凯文的出现关系不大,而是天生亲切和蔼及思绪无组织的综合表现。
这实在很讽刺,罗勃想,环视餐桌,这个家庭聚会——这么轻快,这么温暖,这么实在——却是为着住在一栋坐落于无边荒野的灰暗、静寂房子里两个无助妇人而举行的。
当晚他持续着晚餐的欢乐氛围到他房间的床上,而他的心却因着冷冷的焦虑有些隐隐作痛。法兰柴思的人们也睡下了吗? 她们最近有多少夜晚能安静入睡? 他睁着双眼无法人眠到深夜,早上却老早就醒来;倾听星期天早晨的宁静,并期待今天天气晴朗——法兰柴思在雨天因为脏污白墙变成黑灰色而看来丑陋——还祈祷不管玛莉安准备什么菜肴,都能像模像样。八点左右,有辆车从乡间方向开来,停在窗前,接着传来轻柔像口哨般的汽车喇叭声。那是公司行号的喇叭声。可能是斯坦利。
他起身离床,探头窗外。
“你这个星期天贪睡鬼。”斯坦利说。
“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嘲笑我吗? ”
“不是。夏普小姐要我转告事情。她要你去时带着贝蒂.肯恩的笔录,而且你不该忘记因为那是第一要紧的事。
我会说那只是普通重要而已。但她却像刚变成百万富翁似的。““看起来很高兴! ”罗勃有些疑惑不解地说。
“看起来像个新娘。自我表亲贝拉和她的波尔结婚后,我这是第一回看到女人那样。一张脸像个好吃的甜饼,我是说贝拉;但相信我,那天她看来像维纳斯、克里奥佩特拉( 埃及最后一位女王,是凯撒和安东尼的情人,让毒蛇咬胸自杀。——译者注) 和特洛伊城海伦的综合体。”
“你知道夏普小姐这么高兴是为什么吗? ”
“不知道。我丢出试探的询问,但她看来像缩口葫芦。
反正,你不要忘记那份笔录,否则戏好像就开不了锣了。
口令密码就在笔录里。“斯坦利启动车子往辛巷的车厂开,而罗勃拿着毛巾充满疑惑地走进浴室。早餐前他抽空把笔录从公事包拿出来再重新读一遍。到底玛莉安记得或发现什么让她那样高兴? 显然贝蒂·肯恩在笔录里漏了什么。玛莉安容光焕发,而且玛莉安要他把肯恩的笔录带去。惟一的解释是贝蒂·肯恩的这份笔录里有她说谎的证据。
他看完了整份笔录仍没能发现什么,已经又再从头浏览了。是什么呢? 笔录中她说那天下着雨——也许——那天没有下雨? 但那简直是致命的一点,甚或能使她整个故事不可信。那么,是米尔佛德镇线的公车? 那班她说她错过然后上了夏普母女的车。是时间错了吗? 但他们已经调查过车班时间表没发现疑点啊。是笔录中提到的“公车前头亮着灯光的目的地标识”? 是那时天还太亮不到需要点灯的时间?
然则那可以说是记忆的疏漏,而不会对整篇叙述有影响。
他热切地希望玛莉安不要因为急于找到对她们有利的任何一点证据,而把一些只是微小到可以归之为无害疏失的细节,扩大成说谎的坚固实证。燃起希望然后再失望,要比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还要糟糕。
这个明显的忧虑几乎让他忘记原先担心的社交性午餐,他更不再记挂凯文会不会喜欢在法兰柴思的餐点。琳姨要去教堂前,偷偷地问他:“你想她们会准备什么给你们当午餐,亲爱的? 我相信她们只有装在盒子里的冲奶玉米脆片,可怜的东西。”
他立刻回答道:“她们懂红酒,那应该能取悦凯文。”
“那年轻的坡涅是怎么了? ”当他们坐在车里驶往法兰柴思时,凯文问。
“他没被邀请。”罗勃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原来那套粗糙的服饰,还有那股不可一世的态度和《看守人》杂志般的激进言论怎么不见了? ”
“他为着这案件跟《看守人》意见不合。”
“啊! ”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对《看守人》装模作样评论的事件有他个人实际的认知,我想,那份刊物给他的惊吓不小。”
“这番改革会持续吗? ”
“这个嘛,你知道,如果它继续我也不会有一丝惊讶。
除了他已到了通常人们开始改变,抛却不实际的想法的年纪以外,我觉得他做了些反省,质疑《看守人》宣称支持的对象如贝蒂·肯恩外可有值得的人。卡托维契就是个例子。““哈! 那个爱国者! ”凯文故意重复。
“是的。上个星期他不断地强调我们对卡托维契的责任——保护,珍惜他的责任,我想责任的终点是要提供英国护照给他。但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这样简单地看待世事。近来他奇迹似的长大了不少。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像他昨晚穿的那样的西装。
它可能是从参加学校举行的颁奖典礼后保存下来的,因为我记得自那之后一直到昨天,我没看过他穿这么适度而不夸张的服饰。”
“我希望这改变,他能看在你的份上持续久一些。他是聪明的,那男孩,一旦他摒弃小丑式的把戏,他会是你们事务所宝贵的资产。”
“琳姨对他感到非常苦恼,因为他为了法兰柴思案件跟罗丝玛丽闹分手,她担心他不会跟一个主教的女儿结婚。”
“万岁! 他将更有成就! 我开始喜欢那男孩了。你放些楔子在那之间,然后想想他跟一个善良而有些笨拙的英国女孩结婚,有五个小孩,在星期六下午阵雨间邀请邻人举行网球餐会。这虽然也是愚钝行为,但总比站到讲坛上大声疾呼你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的事来得好。我们到了吗? ”
“是的,这就是法兰柴思。”
“完美的‘神秘房子’。”
“它刚被建造时倒不神秘。你瞧那道铁门,有着漩涡状花纹装饰——相当不错的工艺品——所以从马路透过镂花铁门可以看到整个建筑物。是因为铁门后简单加装的铁片遮住了视线,才让这地方从极寻常成为被神秘笼罩。”
“是贝蒂·肯恩故事中的完美房子。她能记得它倒真是她很大的运气。”
后来,罗勃为他对玛莉安信心不够感到有些罪恶,其一是有关贝蒂·肯恩的笔录,另外是她准备午餐的手艺。
他应该记得她是如何冷静,而且善于分析;他也应该记得夏普母女那种使人宾至如归的随和亲切天赋。她们没有打算要达到琳姨式的殷勤好客,也没有特别费神准备豪华午餐。她们只简单地在起居室近窗的地方摆上有阳光洒照的四人座餐桌。
樱桃木餐桌,叫人喜悦的木质,但相当需要打蜡磨光。而玻璃酒杯,则光净得像宝石般生辉。( 他想,这多像玛莉安呀,只专注在重要的事情上,其他就随缘了。)“餐厅不可思议的沮丧黯淡,”夏普太太说。“进来看看,麦克德默先生。”
那举动也是典型的。不要坐下来喝雪利酒谈些无关紧要的事,过来看看我们糟糕至极的餐厅。很快的来访者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就变成这房子的成员了。
“告诉我,”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罗勃问玛莉安,“是什么——”
“不,午餐前我不想谈它,它将是你的饭后甜酒。说实在的,那真是个叫人震惊的运气,我在昨晚发现,今天麦克德默先生就来午餐。那让整个事件变得很不一样。虽然我想那仍不足以推翻整个案子,但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它就是我一直祷告的一个对我们有利的‘小小的证据’。
你告诉麦克德默先生了吗? ““有关你请转告的口信? 没有,我还没说。而且我觉得最好——不要说。”
“罗勃! ”她说,揶揄似的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信任我。你担心我出丑。”
“我只是担心你把一件小细节扩张得太大,大于实际上的意义。”
“不要担心,”她很有自信的说。“它没有被夸张到不切实际。你愿不愿意到厨房帮我端汤出来? ”
他们甚至在安排午餐的过程中没有惊慌失措也毫不狼狈。罗勃捧着托盘,上有盛着汤的四个平底碗;玛莉安在他之后捧着一个有盖大瓷盘的菜肴,而那似乎就是所有的菜式了。当他们喝完汤之后,玛莉安把那个大瓷盘放到她母亲前,把一瓶酒放在凯文前。主菜是炖煮的鸡和围绕在旁的蔬菜;酒是红葡萄酒。
“是一瓶蒙他榭(Montac,法国酒庄名。——译者注)!”凯文惊呼。“你这个神奇的女人。”
“罗勃告诉我们你爱喝深紫色红酒,”玛莉安说,“但留存在克洛尔老先生酒窖里的都过期了。只剩下这瓶和一瓶味道厚重的法国勃艮地红酒,后者适合冬天晚上饮用而不适合在现在这种夏天配我家的鸡肉。”
凯文于是说很难得见到女子对有气泡以外的酒有兴趣。
“老实讲,”夏普太太说,“如果那些酒能卖的话,我们也许早就卖了,可惜它们是零散残余的,然而我们现在又很高兴没把它们卖出去。我生长的环境让我懂些酒。我先生有个还算可以的酒窖,他的味蕾稍逊于我。我兄弟在雷斯威有个较好的酒窖,搭配他极好的品酒力。”
“雷斯威? ”凯文说,注视着她,像是搜寻着记忆。
“你不是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吧? ”
“我正是。你认识查理? 不可能呀,你太年轻了。”
“我拥有的第一匹小马就是查理·麦瑞狄斯培育的,”
凯文说。“那匹马陪了我七年,从未出过错。”
接着,就理所当然似的,他们两人就热烈地谈论起来,不理旁人,也不怎么管食物的好坏。
罗勃注意到玛莉安愉快且含恭喜的眼神,道:“你说不太会做菜是过谦之词。”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就会发现我并没有下厨。汤是我从罐头里倒出来的,只是热了热,加些雪利酒和调味料;鸡肉呢,则是从斯塔玻家的农场买回直接放到锅子里,浇上滚水盖住,再添加我能想到的所有其他作料,然后放到炉子上,接着祷告;那奶酪也是从农场买来的。”
“那么配奶酪的很好吃的面包呢? ”
“斯坦利房东太太做的。”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弯着嘴角。
明天她得站上被告席。明天她将变成米尔佛德镇那些愚夫愚妇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今天她仍然是她,而且她可以与他同欢,在这一刻愉悦自满。这一切都从她闪亮的眼睛中读来。
他们把装奶酪的盘子从另两位鼻端取走,而正说话的两人甚至没有停下热烈的话题;他们清理餐桌,撤下盘子,带到厨房,在那儿冲泡咖啡。那是个非常昏暗的地方,加上厚板铺成的地面,老式石制的水槽,让他看得极不舒服。
“我们只在星期一用力擦洗清理好后才放上炉子,”玛莉安说,看着他对这厨房逡巡的眼光。“其他时间我们用小油灯做饭。”
他想到今早他只要旋开水龙头到闪闪发亮的浴缸,热水就滚滚而来,罪恶感不期然涌现。在熟悉多年的舒适环境后,他简直无法想像在这样古老的地方生活有多不方便。
“那就是爱尔兰人,”罗勃有些沮丧地说。“对他们而言,那自然得如同呼吸。
我们这可怜的萨克逊人则以我们粗野的方式蹒跚而行,同时不懂他们怎么办到的。”
她正转身把咖啡托盘交给他,当他说完,她正好面对着他,两双手几乎触碰在一块儿。
“萨克逊人有两种特质是我在世界上最欣赏的——友善及可信,或宽容及负责,看你喜欢哪种说法。那是凯尔特人从未有过的特质;那也是为什么爱尔兰人只承继了吵闹争辩。嗯,该死,我忘了奶油。等等。真像在洗衣房保持阴凉。”她拿了奶油回来后说,充作乡巴佬似的:“我听人说现在有些人家有种东西叫什么冰箱的,可我们并不需要。”
当他端着咖啡回到阳光满溢的起居室时,他能想像冬天时,厨房那个角落因为没有炉灶生火取暖而刺骨寒冷的程度;这房子兴盛时期光是厨子手下就得有一打以上的仆役帮忙,否则根本做不了事,你还得要人用马车把燃烧用的煤炭送来。他渴望能将玛莉安搬出这个地方。他能将她带到哪里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的家到处是琳姨的色彩气味。那必须是个不需要清理的地方,还没什么需要搬运的,最好是所有的事只要按个钮就行了的地方。他无法描绘玛莉安在老年时忙着维护红木家具的图像。
当他们喝着咖啡时,他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带到将来把法兰柴思卖出去的可能性,然后她们在别处买个小房子安顿。
“没有人会愿意买下这个地方的,”玛莉安说。“它是个既无用、维护起来又昂贵的不动产;要来建学校,嫌不够大;要用来改建成公寓,则嫌地处偏僻;作为一个家庭的安身处,又嫌太大。也许它可以用来做疯人院,”她若有所思地说着,眼睛飘向窗外的红砖墙上;罗勃看到凯文的眼光瞥了她一眼又转开。“这儿至少安静——没有树叶的摩擦叽嘎声,或长春藤类的植物敲打窗框,或鸟儿的吱吱喳喳会惹得你想尖叫的呜叫声。对倦极了的神经,这儿倒是相当平和安宁。也许有人会喜欢这点而考虑这个地方。”
原来她喜欢寂静,那种他认为是死寂的沉静。也许那是因为她生活在伦敦那个嘲杂拥挤又需索无度的城市后,长期向往的宁静;她在城市的生活必定是焦急烦躁,又充满限制束缚的。这个宽大、安静、难看的房子相对之下是个绝佳的避难所。可是现在这个避难所也不安全了。
有一天——祈求上帝让那发生——他一定会把贝蒂肯恩的谎言拆穿。
“现在,”玛莉安说,“你们被邀请检阅那个‘致命的阁楼’。”
“是的,”凯文说,“我对那女孩声称确认的东西有极大的兴趣。她整个笔录对我而言是一团合乎逻辑的推测的堆积——像第二层阶梯上较硬的地毯。或是那个木制五斗柜——一些你肯定可以在任何乡村屋舍找到的东西。还有那只盖子平坦的箱子。”
“是的,当时那真是叫人震惊,她不停地说中我们有的东西——而我当时还无法反应过来——一直到后来我才看到她在她笔录里确认的东西其实很少。而且她的确犯了个绝对的错误,只是到昨晚之前没人想到。你带那份笔录来了吗,罗勃? ”
“带了。”他把它从衣袋拿出来。
她、罗勃和麦克德默依序登上最后一排没有铺设东西的阶梯,进入阁楼。“我昨晚上来这儿做我每星期六拿着拖把打扫房子的工作。那是我们解决家事的方法。
每星期一次,我们用浸有清洁剂的拖把把每一楼层打扫一遍。如此五分钟就可以打扫完一个房间。”
凯文信步绕房间走着,检查窗外的景观。“那么这是她描述的景象了。”他说。
“是的,”玛莉安说,“那是她描述的景象。如果我没记错她用的字眼,就像我昨晚记得的那样正确的话,那么她说她不能——罗勃,能不能请你念一下那段她描述从这往窗外瞧的景致? ”
罗勃查阅相关的段落,开始念起来。凯文微微弯身向前,视线穿过小小的圆形窗户看过去,玛莉安站在他后面,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像个算命师。
“从阁楼的屋顶,”罗勃念道,“我可以看到一排高耸的砖墙,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铁门。墙的另一面是条马路,因为我可以看到电线杆。不能,我看不到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因为墙太高了。只有时看到货车的顶端。你也不能从铁门隙缝看出去,因为铁门这面有铁片遮住。铁门后有一条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 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没有,没有花园,只——”
“什么! ”凯文叫出,突然挺直身子。
“什么什么? ”罗勃问,吓了一跳。
“你看到了? ”玛莉安在这乍然停顿中接话。
“是的,”凯文温柔地说,他明亮的眼睛幸灾乐祸般地瞧着窗外的景色。“那是她的败笔。”
罗勃移向窗畔,玛莉安让出她站的位子给他。屋顶边缘有着一道小矮墙,虽矮小却足以遮住望向庭院的视线,从这儿看出去,只能看到铁门后那条直行车道,却无法看到分岔部分。被关在这阁楼的人是无法得知车道岔开成Y 形,各成个半圆的。
“你瞧,”玛莉安说,“格兰特探长是在起居问念这段描述。我们都知道那是正确的——我是指,庭院正是所描述的那样;所以我们潜意识就那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即使是探长。我记得他站在窗前往外看,但那仅仅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们没有人想到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对。”
“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对,”凯文重复说。“她在黑暗中抵达,在黑暗中逃脱,而且她说其他的所有时间她都被关在这个房间,所以她不可能知道那个分岔车道的。她怎么说的,当她抵达时,她怎么说的,罗勃? ”
罗勃翻查后念道:“‘车子终于停了,比较年轻,黑头发的女子下了车,打开一道通向车道的双扇铁门。然后她回到车里,将车开到屋前。没有,天色太暗,我看不出房子的样子,除了要登上几级才到得了屋正门的阶梯。不,我不记得有多少级阶梯;四或五吧,我想。是的,确定是一个小阶梯。’接着她说被引到厨房喝咖啡。”
“嗯,”凯文说。“她对逃脱的说词呢? 那是晚上什么时间? ”
“若我记得对的话,应该是晚餐后,”罗勃说,来回翻动着笔录。“至少是天黑之后。找到了。”他念道:“当我从阁楼沿着楼梯下来,到面对玄关的一道阶梯转角上,我可以听见她们在厨房谈话。玄关走廊上没有亮灯。我爬下最后一道阶梯,想着她们中的一个可能会随时出现,我冲向屋门。门没有上锁,我径直奔向屋外,跑下屋外的几级阶梯,通过铁门,来到马路上。我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跑——是的,我脚下的感觉硬邦邦的,像是公路——跑得很累很累,然后我蹲在路边草地上休息,直到我恢复过来可以再继续往前。”‘“脚下的感觉硬邦邦的,像是公路,”凯文重复引述。
“这隐含当时天色太黑她看不到她跑在什么地上的推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我母亲认为这个足以使她的故事不可信,”玛莉安说。她看了罗勃,再看了凯文,又转回来,不太抱希望的。“但你们不这么想,是吗? ”这几乎不是个问题。
“是的,”凯文说。“我不这么想,至少不会因为这个发现。她很可以想方设法规避它,尤其若有个聪明的辩护人帮忙。她可以借口那是从载她来的车子驶进来时的弧度推测出来的。当然在通常状况下,她会以常见的车道设计来推断。没有人会自然的想像如这般画成圆形的车道。它倒是很别致的图形——这可能是为什么她记得的原因。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保留到巡回法官前。”
“是的,我猜你会这样说,”玛莉安道。“我不真的非常失望。我其实对发现这个很高兴,倒不是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从这无妄之灾解脱出来,而是高兴它至少可以消解一些对我们的——我们的——”她出乎意料地结巴起来,而且闪躲着罗勃的眼睛。
“对你们的疑虑,”凯文简单地帮她接话,同时恶作剧地瞪了罗勃一眼。“告诉我们,你昨晚上来清扫时,怎么想到这点的? ”
“我也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向外看她描绘的景观,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小小的,即使小到不起眼也好的有利的证据。然后,我也没细想,格兰特探长在起居室引述笔录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知道,大部分的故事,他是以他自己的话来转述。但把他引来法兰柴思的部分他是照着那女孩的说词。当时我听到他的声音——很好听的声音——说到有关圆形车道的部分,而从我当时站的位置我根本看不到车道的那部分。也许上帝听到我默默的祈祷了。”
“你仍然认为我们应该在明天让步给他们,把所有的赌注押在巡回法庭? ”罗勃说。
“没错。对夏普小姐和她母亲不会有什么不同。在一个地方露面,跟在另一个地方露面都一样——只除了,在诺顿举行的巡回法庭,会比本地的警察局调查庭少些不舒服的感觉。明天的调查庭,站在她们的立场,时间愈短愈好。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带去,所以那会是个正式但相当简短的程序。顶多是他们展现他们的证据,你则声明保留你的辩护权,再递出保释申请,就那样! ”
这倒很适合罗勃。他顶不愿她们明天要面对的考验拖得太长;再说,对在米尔佛德镇以外举行的审判,他比较有信心。现在,事情已发展到进入司法程序,他更不愿意这案子以驳回不予起诉的方式结案。那对贝蒂·肯恩的惩罚是不够的。他要的是在公开的法庭审判程序里,在贝蒂·肯恩在场聆听下,把整个事实揭露出来。
祈祷上苍,让他在巡回法庭于诺顿召开时,已将所有的证据都准备好了。
“我们应该找谁在法庭里为她们辩护? ”在回家喝茶的路上他问凯文。
凯文伸手到衣袋,罗勃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找名册簿。
然而他拿出来的东西却显然是他的约会记事簿。
“诺顿的巡回法庭什么时候举行,你知道吗? ”他问。
罗勃告诉他后,屏气凝神。
“我可能可以自己来。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罗勃让他在完全的宁静中瞧看,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他觉得,一个不适时的字眼,说不定就会破坏了这个奇迹。
“可以,”凯文说。“我看不出不行的理由——虽说是有些意外。我蛮欣赏你的那些女巫。帮她们辩护对抗那个难缠的坏东西会给我极大的成就感。多奇怪的巧合,她竟是老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那老男人是他们那行业中最专业的人之一。
几乎是历史中惟一诚实的马贩。我从来就没停止感谢他给了我那匹小马。一个小男孩一生中的第一匹马是很重要的,它让他往后的生活充满了绚丽色彩——不仅在对马匹的态度上,还延伸到所有的事上。小男孩和良驹之间的信赖和友谊是存在的——”
罗勃倾听着,感到愉快轻松。他略带嘲弄地了解到,凯文知道阁楼窗外真实景色之前,就已放弃了夏普母女犯罪的可能性。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会绑架任何人的说法,简直荒唐之至,完全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