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网渔船一头栽进黑暗中的怒涛。狂暴的大海象是一只企图从难以通过的沼泽中拚命挣扎出来的怪兽。巨人似的高大海浪沉重地冲击着船体;夜空中激起的白色浪花在夜风的力量下象瀑布一样跌落在甲板上。到处都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痛苦呻吟,木头挤轧木头,绳索互相缠绕,你拉我扯到了断裂的边缘——这头野兽正在死亡。
突然,两起爆炸声穿透了风浪的呼号和船只的呻吟,响声来自随着船身浮沉的昏暗的船舱。一个人从门内冲了出来,一手抓着船上的栏杆,一手捂着肚子。又一个人跟上来,动作谨慎,但下手极狠。他靠着舱门举起枪又打了一发,随后又是一发。
扶着栏杆的人在第四颗子弹的射击下骤然抬起双手捂头,身体后仰。拖网渔船的船头突然沉入两个巨浪间的深谷。受伤的人站立不住,扭身向左,双手仍抱着头。船向上一抛,船头和船身大半露出水面,把门口的人扔回船舱,第五颗子弹狂乱地发射了。受伤的人尖叫着,张开双臂乱抓。他两眼已被鲜血和不停扑来的浪花所遮掩,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抓到的东西,所以他什么也没抓着。他双腿一屈身体往前冲去。随着船身的猛烈倾侧,脑壳受伤的人坠入下面黑暗的怒涛。
他感觉到冷冷的海浪包围了他,吞没了他,将他卷入涡流,在旋涡中将他扭曲,然后又把他托出水面——仅仅是喘一口气,而后又沉入水中。
好烫。这里怎么会有烈火?冰冷的、不断吞噬着他的海水中似有沸水浇着他的太阳穴。可是怎么又有冰?肚腹、两腿和胸口给冰得抽筋似的痛,周围阴凉的海水反而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他能看到自己的身躯在翻转和扭动,四肢在狂乱地跟旋涡的压力抗衡。他能感觉、想象、看见和察觉恐慌和挣扎——但奇怪的是有一种宁静。这是旁观者的宁静。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虽然知道这些,但基本上没有介入。
然后,另一种恐慌传遍全身。一种压倒灼热、冰冻和旁观者的冷漠的恐慌。他不能顺从于宁静!不,还没有!但是随时都可能达到那个时刻;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会来的。已不可幸免。
他猛烈地踢着,紧勾着上面厚厚的水墙,胸部在燃烧。他冒出水面,极力划动着,留在黑色的旋流之上。向上爬!爬!
一个翻滚的巨浪顺应了他的愿望;他在浪峰之上,被泡沫和黑暗所笼罩。还不行。转身!转!成了。爆炸是剧烈的;他能从海水和风力的击撞声中听到。这情景和声音却是他进入平静的大门。天空的亮光象顶皇冠。在这火的皇冠中,各种形状、不同大小的物体在亮光中飞向外部的黑影。
他胜了,无论如何,他已经胜了。
突然间他又往下沉去,再度进入深渊。他能感到水流冲刷着双肩,冷却着太阳穴上的炽热,温暖着腹部及双腿冰冷的伤口……
他的胸。胸部在疼痛!他又挨了一击——这一击是猛烈的,那么突然和无法忍受,又来了!不要管我,给我宁静。又来了,他再一次又抓又踢……直等到他摸着了一件又厚又滑的东西,随着海水在漂浮。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而且摸得到,抓得住。
抓住它,它会把你带向宁静,带向黑暗……带向安宁。
晨曦穿过东方的薄雾,闪烁在地中海平静的水面上。一条小渔船的船长,双目布满血丝,手上带着绳索上勒出的血痕,坐在尾部船舷上抽烟,愉快地望着平静的海面。他的目光扫视敞开着的舵轮室;他弟弟正在加大油门快速前进,唯一的另一名船员在几英尺以外检查着渔网。他们正为件什么事发笑,这很好;昨晚谁也笑不出来。这场风暴从哪里来的?马赛的天气预报什么也没提;否则他们会呆在海边有遮蔽的地方。他想黎明时分到达滨海拉塞恩以南八十公里的捕鱼区,但不想花费可观的修理费作代价,眼下修理什么不贵?更不消说以生命作代价,而昨夜某些时刻这问题显然需要考虑。
“嗨!哥哥,你累了吧,”他弟弟笑着大声对他说,“你现在去睡,让我来干。”
“同意,”哥哥回答,把烟头丢到水里,身体滑到甲板一张鱼网上,“稍睡一会儿也好。”
能有个兄弟掌舵真不错。自家的船应当由自己家的人驾驶,目光会更敏锐些。即使是一个说一口和自己粗鲁的语言格格不入的有文化教养的语言的弟弟。简直是发疯!在大学读了一年书,他弟弟就想自己开公司。只有一条多年前曾过过好日子的船。神经病!当他的公司昨晚几乎要倾覆的时候,他过去念的书本有什么用?
他闭上眼睛,让他的手浸在甲板上翻滚的水里。海水的盐仍有益于手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这些伤口都是在风暴中绑扎那些不牢靠的设备时造成的。
“瞧,那边!”是他弟弟在喊。很明显,既然家里人眼睛尖,你就别想睡觉。
“什么事?”他大声问道。
“船头左舷!有人在水里!他抱着个什么东西!一块什么木头。”
船长接过舵轮,把船调到水中那人的右面,关了马达以减少浪花。看上去好似最轻微的冲击也会使那人从他抱住的木板上滑落下去;他苍白的双手象爪子一样紧紧抓住木板的边缘,但身体的其它部分是虚弱的——毫无生气,象已完全溺死,早已离开了这世界。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把绳子打个圈!”船长对弟弟和船员大声喊,“把绳圈浸入水里套在他的腿上。现在好办了,把绳圈移到腰部,轻轻地拉。”
“往下!掰开他的手,这可能是临死前的挣扎。”
“不。他活着……不过有气也不多了。嘴唇好象还在动,可没有声音。眼睛也在动,可我看他看不见我们。”
“手松开了!”
“把他托起来。抓住肩膀,拉过来。好,现在好啦!”
“我的天哪,看他的头!”船员叫道,“头都裂开了。”
“他一定在风暴中撞到木板上了。”弟弟说。
“不,”船长看着伤口不同意说,“这象剃刀切的那么整齐,是枪弹打的,他挨了一枪。”
“这很难肯定。”
“枪伤不止一处,”船长的弟弟说,“在他没喝醉的时候。他为病人的牲畜看病的本领比看病人本身高明。”
“没关系。等我们到的时候,他也许已成了具尸体了。倘若他命大能活下来,我还要他付汽油钱和错过这次捕鱼机会的损失费。去把急救箱取来,我们把他的头包扎起来,不管这样做有多大用处。”
“瞧。”船员叫起来,“看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啦?”哥哥问。
“刚才那眼睛是灰色的——象钢缆一样灰。可现在变蓝了!”
“太阳光亮了,”船长说,耸了耸肩,“要不就是你自己的眼睛在耍弄你。反正一样,这坟墓里可没有颜色。”
一条条渔船的汽笛声和海鸥尖锐刺耳的不断叫声交错在一起,一如往常在水面回响。傍晚,西边的太阳象一团火球,没有风,天气闷热。码头上,面对着港口有一条石子路和几所墙头斑驳的白色房屋,间隔着干燥沙土中长出来没经过修剪的杂草。游廊残留下来的部分是用随便插入的几根木桩支撑起来修补过的格子框架和破碎灰泥。几十年前,居民有过一段好日子,当时他们错误地相信诺阿港岛会成为地中海上又一座游乐场。可是这一点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每一座房子都有通向大街的小径。但在这一排最后一幢屋子前的小路上行走的人显然要比平时多。这座房子属于一个英国人,他八年前在没有人了解和关心的情况下来到这岛上;他是个医生,岛上也需要个医生。钩子、小刀立刻成了维持生计的手段和剥夺别人生活能力的工具。如果你遇上好日子去看医生,针的缝口不会太坏。另一方面,如果酒或威士忌的气味太厉害,你只好碰运气了。
凑合些吧!总比没有医生强。
但今天别找他;今天没人走这条小路。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知道,任何一个星期六夜晚,医生总是在村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随便抓个妓女过夜。当然,大家也承认在过去的几个星期六,医生的生活规律发生了变化;村里已不见他的人影。但变化也不算太大,一瓶瓶威士忌定期送到他家里;他只是呆在家里。自从那渔船从西奥塔带来那个死多活少的陌生人以后,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杰弗里·沃士伯医生从睡梦中惊醒,他下巴贴着锁骨,口中的气味冲入鼻孔;味道不好闻。他眨了眨眼睛,调整一下目光,注视着敞开的卧室门。是不是他的午睡被他的病人又一次语无伦次的滔滔话语打断了?不,没有任何声响,甚至外面的海鸥也发了慈悲,安静了;那是诺阿港岛圣洁日,没有渔船进港用它们的捕获物来嘲笑这些鸟儿。
沃士伯看着椅边小桌上的空酒杯和半瓶威士忌,这是一个进步。要是在一个下沉的星期日,现在两者都早已空了;前一个晚上的痛苦已被威士忌驱散。他对自己笑着,再次感谢在考文垂的一位姐姐每月寄来津贴供应他威士忌。她是个很好的女子,贝斯。上帝知道她比能赠与他的还要富裕得多,但他对她的这种做法已经非常感激。总有一天她会停止,她的钱会停止,那时他只好以最廉价的酒来忘记过去,直到不再有任何痛苦,永远。
他已经是注定要接受这一结局了……直到三星期零五天前有一个从海里救上来的半死的陌生人被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渔民送上门来。他们的动机是出于仁慈而不是爱管闲事。难怪他们,这个人挨了枪子儿。
两个渔民所不知道的是,侵入他的躯体——还有头脑——的远远不止是枪弹。
医生瘦削的身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面对港口的窗户。他放下百叶窗,闭起眼睛遮挡阳光,然后眯着眼从百叶窗的夹缝中间观察下面街上的动静,特别是看看什么在响。那是一辆马拉的两轮轻便马车,一家渔民在星期日驱车出游;还有什么其它地方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色?这时他记起在夏季载着游客穿过伦敦摄政公园的那些马车和精心饲养的去势雄马,他这种比较不伦不类,他失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合上了嘴,想到了三周前出现的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本已经完全放弃了重回英国的希望,现在情况可能会变了。这个陌生人能改变他的前途。
除非他的预测是错误的,否则事情可能在任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发生。腿部、腹部及胸部的伤势都很深、很严重,如果不是子弹仍留在体内自我烧灼并连续被海水冲洗,枪伤可能会致命。要取出子弹远不及本来可能的那么危险,躯体组织已就绪、软化、消毒,可以立即动手术。头盖的伤势是真正的问题,不仅是因为它穿过皮下,而且伤及丘脑和海马纤维区。如果枪弹的入口往任何一边偏差一毫米,脑子的主要功能就会停止;它们没受到妨碍。沃士伯作了一项决定。他连续三十六小时滴酒不沾,按照一个人最大的限度大吃淀粉和喝水,然后着手进行一项自从被伦敦麦克林医院开除以来的最细致的工作。一毫米,又是极其痛苦的一毫米,他刷洗着纤维组织区,然后拉伸、缝合头盖伤口上的皮肤,深知刷子、针或夹钳最轻微的失误都会使病人丧命。
有无数的原因使他不想让这不知名的病人死亡,但特别有一个原因。
手术过后,所有主要病情都保持稳定,杰弗里·沃士伯医生回到他的化学和心理学附属物上——他的酒瓶。他喝醉了,呆在醉乡里。但他没超出范围。他知道他的处境,知道他一直在做什么。这肯定是个进步。
不定哪一天,也许哪一小时,这个陌生人会聚集他的目光,而且会从他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词句,甚至在任何一瞬间,先听到说话。它们飘浮在空中,好象是黎明的海面上吹过的清风,使房间凉爽起来。
“那是谁?谁在房间里?”
沃士伯从帆布床坐起来,轻轻地把腿放到了一边,然后慢慢站起来。重要的是不打断他的话,要有突然的声响或躯体动作,以免病人吃惊而产生心理上的退却。下面的几分钟将同他所作过的外科手术同样精湛;人微言轻医生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
“一个朋友,”他轻轻地说。
“朋友?”
“你讲英语?我想你会。我想你大概是美国人或加拿大人。你的牙不象是在英国或是巴黎补的。你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
“还要一些时间。需不需要通大便?”
“什么?”
“解手,老兄。你旁边的便盆就是作这个用的。左边那个白的。当然要等我们准备好以后。”
“抱歉。”
“不必抱歉。这完全是下沉的活动。我是个医生,你的医生。我的名字叫杰弗里·沃士伯。您贵姓。”
“什么?”
“我是问您贵姓。”
陌生人转过头注视着被早晨阳光印上条纹的白色墙壁,然后又转回头来。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医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上帝。”
“我多次对你说过,这需要时间。你越是挣扎,就越折磨自己,情况也就越糟糕。”
“你喝醉啦。”
“将就。这无关紧要。但是我可以给你些提示,如果你愿意听。”
“我一直在听。”
“不,你没在听;你转过脸去了。你躺在你的蚕茧里扯起被单蒙住你的思想。现在再听我说。”
“我在听。”
“在你昏迷的时候,时间好长——你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言讲话。英语、法语和一种哼哼唧唧天晓得是什么的语言。我猜想是东方语言。这说明你能操几国语言;在世界各地你都能吃得开。从地理上想一想,讲什么地方的话你认为最轻松?”
“显然是英语。”
“意见一致。讲什么话最拗口?”
“我说不清。”
“你的眼睛是圆的,不是狭长的。我说显然是东方语。”
“显然是的。”
“那你为什么讲呢?现在有联想的办法思考一下。我写下了几个字;听我读。我按语音来读:ma-kam-kwan.kee-sah.告诉我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好迹象。”
“你到底要什么?”
“一些东西,任何东西。”
“你喝醉了。”
“意见一致,始终一致。我还救了你的命。醉不醉,我总是个医生。一度是个很好的医生。”
“后来怎样了?”
“病人问医生?”
“有什么不可?”
沃士伯停了一下,透过窗子望着海边。“我喝醉了,”他说。“他们说我在手术台上害死了两个病人,因为我喝醉了。一个我可能还赖得掉。两个不行。他们很快就看出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们。千万不要给象我这样的人一把刀,而且给他披上可尊敬的外衣。”
“有这必要吗?”
“什么必要?”
“酒。”
“是的,该死。”沃士伯轻轻地说,从窗口转过身来。“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病人不可对医生评头品足。”
“对不起。”
“你也有这种讨人厌的认错习惯。那是一种过了头的表示,一点也不自然。我从来不相信你是个会认错的人。”
“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都知道了。”
“关于你,是的。许许多多。但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敞开的衬衫从他绷紧的身架上滑了下来,露出胸前和腿部的绷带。他双手在身前握着,细长有力的手臂上的血管暴了起来。“除了我们在谈的话题之外?”
“是的。”
“我在昏迷时候讲的事?”
“不,不完全是。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我们多半已经谈到了。几种语言、你的地理知识——我从未或很少听过的城市名称——你避免使用名字的顽固意识,那些你要说而又不愿说的人名;你爱对抗的脾气——袭击、退却、隐蔽、逃遁——我可以补充一句,一切都相当狂暴。为了保护伤口我常把你的手臂往下扎住。可那些我们全都谈过了。还有其它的事。”
“你指什么?是哪些事?为什么你没告诉我?”
“因为它们是肉体方面的。就好象是那外壳。我一直没把握你是否愿意听。现在也不敢肯定。”
那汉子靠回到椅背上,棕黄头发下面的浓眉不愉快地攒在一起。“现在不需要医生的判断了。我已经准备好啦。你想讲些什么?”
“我们是不是从你那还中看的头部开始?特别是那张脸。”
“脸怎么啦?”
“它不是你生下来时的那副面孔。”
“什么意思?”
“在放大镜下面,外科手术的痕迹总是看得出来的。你曾经整过容,老伙计。”
“整容?”※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你有突出的下颏;我敢说里面曾有过裂腭。后来被取出来了。你左上颊骨——你的颊骨也很突出,可以想象祖先是斯拉夫族——有一处很细小的外科手术痕迹。我要冒昧地说,有一粒痣给除掉了。你的鼻子是英国鼻子,过去比现在略为大些。它被巧妙地修细了。你的鲜明的轮廓经过软化,性格隐藏起来了。你听懂我讲话的意思吗?”
“不。”
“你是个相当引人注目的人,可你的脸之所以突出,主要是由于它代表一种类型,而不是面目本身出众。”
“类型?”
“是的。你是属于每天可在上流板球场或网球场上看到的典型盎格鲁撒克逊族。或者在梅拉勃酒吧里能看到的。那些面孔彼此之间几乎很难区分。不是么?五官端正,牙齿整齐,两耳贴首——没有任何一点不相衬的地方。样样恰到好处,只是稍嫌软弱。”
“软弱?”
“嗯,‘娇惯’也许更确切一些。绝对是自信乃至高傲,惯于我行我素。”
“我仍然不清楚你要说什么?”
“那就这么试一试,改变你头发的颜色,就改变了你的容貌。是的,有变色发脆、染色剂的痕迹。戴上副眼镜,留上小胡子,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猜你有三十好几,但可能还要老十岁或年轻五岁。”沃士伯停下来,观察汉子的反应,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说起眼镜,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星期进行的练习和测验?”
“当然。”
“你的视力完全正常;不需要戴眼镜。”
“我想不需要。”
“那为什么你的视网膜和眼睑都有长期使用隐形眼镜的痕迹?”
“我不知道。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可不可以提出一种可能的解释?”
“我倒想听听。”
“或许你不想听。”医生回到窗口,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某些隐形眼镜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改变眼睛的颜色。某些类型的眼睛比起其它眼睛来更适合于这种装置。通常最适合的就是灰色或蓝色的眼睛;你的眼睛是两者的混杂。在一种光线下是浅褐灰色,而在另一种光线下是蓝色。在这方面你得天独厚,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去改造。”
“什么需要?”
“改变你的外表。干得非常内行,我要说。签证、护照、驾驶证——都可随意改变。头发棕色、金色、红褐色。眼睛——眼睛没法变——绿、灰、蓝?可能性是多种多样的,不是么?所有这些都属于那种容易辨认的脸型;由于长这种脸型的人多,也就容易混淆。”
汉子费力地用手臂支撑着离开椅子站起来,立起时屏住呼吸说:“也可能是你在异想天开。你说的可能完全不符合事实。”
“有痕迹在那里,伤痕在那里。那就是证据。”
“这是你的理解,掺杂着浓厚的愤世嫉俗哲学。假若我遭到意外事故,作了整容,这岂不就解释了所做的外科手术。”
“决不是你所做的这种外科手术。染发,取出裂腭、面痣等决不属于整容手术的范围。”
“你不了解情况,”陌生人生气地说,“意外事故有种种不同,手术也有种种不同。你当时又不在场,怎能肯定?”
“好,向我发脾气吧,你发脾气的时候可以说太少啦。趁你发火的时候,想一想,你过去是谁?现在又是谁?”
“一个推销员……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级职员,专管远东事务。这有可能。或者一名教师……语言教师,在某地一所大学,那也是可能的。”
“好。现在你就选定一个吧!”
“我……我不能。”汉子的眼睛显出他已到了绝望的边缘。
“因为你不相信自己是任何一个。”
汉子摇摇头:“不,你呢?”
“不,”沃士伯说,“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这些职业都是比较习惯于坐冷板凳的,而你却有习惯于大量活动的体格。噢,我意思并不是指经过训练的运动员或其他相类似的身份;也不是人们所说的骑师。你的肌肉、手臂是经常经受紧张锻炼的,非常健壮。在另一种情况下,我可能判断你为体力劳动者,习惯于扛重活,或是渔民,习惯于长期整天拉鱼网。可你有广泛的知识。我可以说你的知识排除了这些可能性。”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象在暗示一些什么?一些别的东西?”
“因为我们在压力下密切地合作了一个时期,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你体现了一种模式。”
“那么我说对了?”
“是的。我要看你如何接受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以前的外科手术、头发、隐形眼镜。”
“我通过了没有?”
“心理平衡得令人恼火。是时候了;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老实说,我没有这种耐性,跟我来。”沃士伯走在汉子前面,穿过起居室从屋后一扇门进入药房。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架老式的幻灯机,那厚镜头的外壳已经生锈,有了裂纹,“这是我从马赛和其它用品一起带来的,”他说,把它放在一个小写字桌上,然后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这谈不上是最好的设备,但可以达到目的。请把百叶窗放下来,行吗?”
这个既没有姓名又没有记忆的汉子走向窗口,把百叶窗放下。屋子里顿时暗了。沃士伯打开幻灯机;墙上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四方形。随后他在镜头后面后面插入一个小赛璐珞片,方形亮光里突然布满放大了的字体。
联合银行
火车站大街苏黎世
0-7-17-12-0
14260
“这是什么?”没有姓名的汉子问。
“看看,琢磨琢磨,想一想。”
“象是银行账户。”
“说得对,那印刷字是银行和地址。手写的号码用来代替一个人名,既然是手写的也就构成开户人的签名。标准的手续。”
“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你身上。这是一张很小的负片,我估计大小只有35毫米胶片的一半。它植入——外科手术植入——你右股的皮下。这些数码字是你的笔迹。它是你的签字。用它你可以打开苏黎世一家银行的保险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