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这里了,”玛丽说,她已经把证券按票面价值整理好,一叠一叠法郎纸币放在写字桌上,“我对你说过会成功。”
“差一点没能成。”
“什么?”
“他们管他叫约翰的那个人,从苏黎世来的那个,他死了,我杀的。”
“贾森,发生了什么事?”
他告诉了她:“他们寄希望于九号桥。”他说,“我猜想他们的增援车被堵在拥挤的路上,使用无线电叫他们拖延时间。我敢肯定这一点。”
“噢,上帝,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伯恩说着,对着柜子上面的镜子戴上玳瑁边眼镜,端详着他的浅黄头发,“现在他们最想不到能找到我的地点——即使他们能想到我知道这个地方——是圣奥诺雷路上的一家时装公司。”
“古典?”玛丽问,惊讶地。
“对。你有没有打过电话?”
“打过,可是这样做太鲁莽!”
“为什么?”贾森从镜子转过身来,“你想一想。二十分钟前他们的圈套失败了,一定乱成一团,你怨我、我怨你,甚至更严重。现在,就在此刻,他们彼此间的注意超过注意,谁也不顾自己喉咙吃子弹。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很快就会重新组合。卡洛斯会的。但是在大约一小时之内,当他们试图把所发生的事情综合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会到一个根本不知道我会知道的交通站去找我。”
“有人会认出你来!”
“什么人?他们从苏黎世调了一个人来认我,可是已经死了。他们弄不清楚我的面貌。”
“那邮使,他们会找他。他见过你。”
“下面几小时内他要忙于应付警方。”
“达马克,还有那个律师!”
“我料想他们已在去诺曼底或者马赛的路上了。他们如果幸运的话,已经离开了法国。”
“倘若他们受阻了?给抓住了?”
“倘若这样?你想卡洛斯对他从哪里得来的信息会露一点点口风?凭你的或者他的生命起誓,决不会。”
“贾森,我害怕。”
“我也是,可并不是怕被认出来。”伯恩又转身对着镜子,“我能作一个关于面部分类和面容软化的长篇学术报告,可我无意这样做。”
“你讲的是关于外科手术的证据。诺阿港,你告诉过我。”
“并不是全部。”伯恩靠在橱柜上,注视着自己的脸,“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什么?”
“不,不要看我。现在,告诉我,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你的是棕色的带绿色斑点。我的怎样?”
“蓝……蓝色的。或者是灰色,真的……”玛丽停了停,“我说不准,我真差劲。”
“十分自然。基本上是淡褐色,可不是任何时候都是。连我都已注意到了。当我穿蓝衬衣或者戴蓝领带的时候,眼睛就显得更蓝些,若棕色大衣或者夹克,它们就是灰色的。如果我身上什么也不穿眼睛的颜色形容不出来。”
“这没有什么奇怪。我敢说这样的人成千成万。”
“我想是的。但是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虽然视力正常,可是还戴隐形眼镜?”
“隐形——”
“下面是我要说的,”贾森打断说,“戴某种隐形眼镜是为了改变眼睛的颜色。浅褐色的眼睛最有效,当沃士伯第一次为我检查身体的时候,就发现了我长期使用隐形眼镜的证据。它是线索之一,不是吗?”
“你想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玛丽说,“如果这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真的?”
“因为那位医生酒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你对我讲的。他是猜测上又加猜测,只有上帝才知道还要加上多少酒精。他从来没把事情说明确过,他办不到。”
“有一件事他说得很明确。我是变色龙,是按照一个灵活的模子设计的。我想弄清楚是谁的模子,也许现在可以弄清楚了。多亏你,我得到了地址。那里的什么人也许知道真情。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一个我可以对付的人,一个在必要时我要把他捏碎的人……”
“我阻止不了你,可是看在上帝份上千万要小心。一旦他们真的认出你来,他们会杀掉你的。”
“在不能杀的地方他们不会杀,要不然对他的行业不利——这里是巴黎。”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有趣,贾森。”
“我也不。我十分认真地仰仗这一点。”
“你现在准备做些什么?我是说,怎么办?”
“到了那里我会知道得更清楚些。看看附近是不是有什么人在紧张或焦虑地等电话,好象他的生命将决定了这个电话。”
“那又怎么样?”
“我将按照对付达马克的同样方法办理。等在外面,遇上谁就跟上谁,我挨近了行动万无一失。我会小心的。”
“你能不能打电话给我?”
“尽量。”
“我会等得发疯的,不知道你的情况。”
“不要等。你能不能把证券存到什么地方去?”
“银行都歇业了。”
“找一家大饭店,有保险库。”
“那必须租用房间。”
“租一间。在慕力斯或者乔治·森,把皮包存在服务台,然后回到这里来。”
玛丽点点头:“这样我也有点事情干。”
“然后打电话给渥太华,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会的。”
伯恩走到对面床头桌子上拿起几张五千法郎的纸币:“贿赂能使事情好办些,”他说,“我想它不会发生,但也可能!”
“可能,”玛丽同意,接着又说,“你有没有听到你自己的话?你刚才无意间讲出了两家饭店的名字。”
“我听到了。”他转身对她,“我以前到过这里,许多次。我住在这里,不是住在那些饭店里。在偏僻的街道,我想。不太容易找到。”
片刻间一阵静寂,恐惧象电一样传过。
“我爱你,贾森。”
“我也爱你。”伯恩说。
“回到我身边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回到我身边来。”
灯光柔和而富于戏剧效果。定点聚光灯从深褐色天花板照下来,时装模特儿和穿着考究的顾客被笼罩在层层悦目的黄色光线之中。陈列珠宝和妇女饰物的柜台衬着黑丝绒,鲜红的和绿色的绸子在幽雅的光影中飘动,黄金和白银的光芒在橱里隐蔽的灯光下闪烁。通道雅致地弯成半圆形,给人一种实际并不存在的宽阔感,因为古典时装公司虽然不算小,却也不是大型商品陈列所。然而它设在巴黎房地产最昂贵的地区,陈设华丽。装有颜色玻璃门的试衣间在店堂后壁,在供业务管理办公用的骑楼下面,铺有地毯的楼梯在右边从高出地面的电话交换台边上升起,交换台前面坐着一个模样同周围不相称的中年男人,身穿式样保守的日常套装,在交换台上操作,对着单线耳机话筒讲话。
店员多半是女的,身材修长、苗条,面孔和四肢瘦削,是以前的时装模特儿的行尸走肉,她们的趣味和智力曾超过同行业的姐妹,已不适宜转到其它行业。能看到的几个男人也是身材瘦高,被全身的衣着突出地衬托芦苇般的体型和迅速的手势,是芭蕾舞也比不上的姿态。
软绵绵的轻音乐从昏暗的天花板放送出来,恬静的渐强音仿佛不时被小型聚光灯的光束所打断。贾森在通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人造的模特儿,摸摸衣料,做出欣赏的样子。
他用这些动作掩盖内心的困惑。他估计能在卡洛斯的交通站找到的混乱和焦虑在哪儿?他望了一眼敞开的办公室门口和把店堂一分为二的唯一走廊。男男女女在这里悠闲地走来走去,象在大厅里一样,不时招呼对方停下来,相互开个玩笑或者交换点滴无关紧要的情况、闲话。哪里也看不到最起码的紧急感,在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到有个重大的圈套已经完蛋的迹象。
一个从国外来的杀手,在巴黎为卡洛斯工作的人中间唯一能够辨认那个靶子的人已头部中弹,死在拉佩码头上一辆装甲车后部。
就整个气氛而言,也令他难以置信。他并不期望发现混乱,完全不是。卡洛斯对部下统治很严,不至于此。可他仍然期待着一种什么。然而哪里也找不到紧张的面孔或者飞快的一瞥,也没有足以表明惊慌的突然举动等等。没有任何东西不正常,高雅的女子服装世界继续在高雅的轨道上转动,觉察不到那种能使它轴心失去平衡的事件。
然而,那里什么地方有架私人电话,而且有个人不仅可以代表卡洛斯说话,还受权派出三名杀手追杀他。
一个女人……
他看到她了,一定是她。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中间,一个傲慢的高个子女人,年纪与化妆品使她的脸成了一张冷酷的面具。一个芦苇型男店员拦住了她,举起一本账簿请她过目。她看了一下,然后目光先向下移,看着站在珠宝柜旁的一个神气不安的中年人。这个眼色很短暂,然而尖锐,意思很清楚——行了,我的朋友,收起你的小把戏,赶快付钱,不然下次你会感到尴尬的。或者更严重,我可能打电话给你妻子。
一瞬间那指责已过,面具上现出虚伪的、豁达的笑容,随着一个点头和挥手的动作,那女人从店员手中拿过笔签了单据。她继续走下楼梯,店员跟在背后,凑过身去继续讲话显然是在拍马屁。她在最底一级楼梯转过身来,摸摸自己夹着几缕灰色的梳得高高的黑发,轻轻地敲了一下店员的手腕,表示谢意。
这个女人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一点温和。它们是伯恩所看到过的最机警的一对眼睛,也许除了在苏黎世的金丝眼镜后面的那一对。
本能——她是他的目标。剩下来的是怎样接近她。孔雀舞的开头,动作必须巧妙,不能过头也不能不足,但是要吸引注意,一定要她来找他。
接下来的几分钟使贾森大吃一惊——应该说是他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叫做“脚色排练”,他知道。但是使他惊奇的是他竟然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一个与他本人格格不入的角色。
几分钟前他已经对商品作了评价,现在在作检验工作,把各种衣服从架子上抽出来,拿起衣料对着亮处细看。他细看针线缝制,查看钮扣和扣眼,用手指轻轻摸衣领,抖起领子,然后再让它垂下来。他对高级服装是内行,是眼界极高的顾客,懂得自己要的什么,不对他口味的东西决不看第二眼。他唯一没有检查的是价格牌,他显然不在乎价钱高低。
事实是这些都没引起一直朝着他这方向扫视的女人的兴趣。一个店员把她扁瘦的身躯从地毯上浮动到他跟前,他有礼貌地笑了笑,但说他更喜欢自己浏览。不到三十秒钟,他站在三个塑料人体模型后面,每个上面穿的都是古典时装公司里所能找到的最昂贵的服装。他抬了抬眉毛,嘴唇作了一个赞赏的动作,同时从塑料假人当中瞟了一眼在柜台后面的女人。她对刚同她说话的店员低声讲了几句,那模特儿摇摇头,耸了耸肩。
伯恩双手叉腰站着,噘起嘴,目光从一个时装模型转到另一个的时候慢慢地呼着长气。他是个快要下决心但还有点拿不定主意的顾客,特别是个不看价钱的。这样的人需要这里有位最有见识的人去给予协助,他是不可抗拒的。神态高傲的妇人摸了一下头发,雍容大方地从通道上向他走来。孔雀舞第一段结束,舞蹈都谢幕,准备下一段比较热情的舞蹈。
“我看您是被我们质量优良的商品给吸引住了,先生,”那妇人用英语说,显然是根据富有经验的眼光推断的。
“我想是的。”贾森回答,“你们这里有令人感兴趣的花色品种,可是确实需要挑选。是不是。”
“价值等级永远存在,不可避免,先生。可是,我们所有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不用说的,女士,”贾森用法语回答。
“噢,你会说法语?”
“一点点,凑合。”
“您是美国人?”
“我很少在那里,”伯恩说,“你说这些都是专门为你公司设计的?”
“嗯,是的。我们的设计师订的是独家合同,我想您一定听说过他——勒内·贝热隆。”
贾森皱了下眉:“是的,听说过。非常受尊敬,可是从来不曾有过一个突破,是不是?”
“将来会的,先生,一定会。他的声誉每个季节都在增长。几年前是在圣洛朗公司,然后到吉万奇公司。有人说他所做的事业远远不止是剪裁出纸样,如果您明白我意思的话。”
“不难理解。”
“那些讨厌的女人是怎样在暗地里逼迫他!真丢脸!因为他崇拜女性,他讨好她们,并且不是把她们变成小男孩,您明白吗?”
“完全明白。”
“他很快就会闻名全球的,他们连他的创作的边都摸不上。请您把这些看成是即将问世的大师的作品,先生。”
“你很能使人信服,我要买这三件,我想它们的尺码是12。”
“14,先生。但是可以改,当然啦。”
“恐怕不行,可我想在弗雷角那里一定有象样的裁缝。”
“自然。”妇人立即附和。
“还有……”伯恩犹豫了,又皱起眉头,“既然我在这里,为了节约时间,请按照这一类的款式给我再挑几件。不同花式,不同裁剪,可要同一风格,要是您认为有道理的话。”
“很有道理,先生。”
“多谢,很感谢。我刚从巴哈马过来,长途飞行,非常疲倦。”
“您要不要坐一下?先生?”
“说实话,倒是想喝一杯。”
“没有问题,当然,至于付款方式,先生……?”
“付现金,我想,”贾森说,知道用硬通货买商品对古典的主管有吸引力,“支票同账号就象森林中野兽的脚迹,是不?”
“您真有见识,又有欣赏能力。”刻板的笑容又出现在面具上,双目根本没有笑意,“至于喝酒,为什么不到我办公室去?那里没有别人,您可以休息,我把挑好的衣服拿来给您过目。”
“太好了。”
“至于价钱的范围,先生?”
“要最好的,女士。”
“当然。”一只瘦削白皙的手伸过来,“我是雅格琳·拉维尔,古典时装公司负责业务的合伙人。”
“多谢你。”伯恩握了握这只手,没有自报姓名。在人少些的地方也许会报名给你听,他的表情这么说,但现在不行。在目前,钱就是他的身份介绍,“您的办公室?我的在几千里外。”
“这边请,先生。”刻板的笑容再次出现,象一块渐渐裂开的冰那样划破面具。拉维尔女士向楼梯口作了个手势。
高级女时装世界在继续运转,并未因为拉佩码头上的失败和死亡而中断。没有出现中断使贾森感到不安并迷惑不解。他相信走在旁边的妇人就是一小时前枪战中失败的那个杀人命令的传递人。发这道命令的另一个面目不明的男人,谁不服从就得死。然而这女人的梳理讲究的头发上没有一丝被紧张不安的手指拨乱的痕迹,石雕似的面具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可以认为是恐惧。然而在古典时装公司里没有比她更高级的负责人,没有别人可以在一个私人办公室有一部专用电话。方程式中少了一部分……但另一部分证实了,令他不安。
他自己——变色龙。毫无疑问,他还没被认出来。这个插曲有一种曾经经历过的味道。他曾干过同样的事,有过同样的成功的欣喜。他是一个在陌生的森林里奔跑的人,然而不知怎的他本能地认识路,知道哪里有陷阱并如何避开——变色龙是个老手。
他们走到楼梯口,开始上楼梯。在右下方,衣着保守的中年电话员正在轻声地对着话筒讲话,几乎是厌烦地点着灰白的头颅,好象是要通话的另一方相信他们的世界当然很平静。
伯恩在第七楼梯停下来。这停顿是不自觉的。那个人的后脑勺、颧骨的轮廓、稀疏的灰发——轻披盖过耳朵的发式——他以前见过这人!在某个地方。在过去,在被忘却的过去,但是现在在昏暗中又回忆起来了……而且有光线闪射。爆炸,迷雾,冲击的大风后紧跟着的充满紧张的寂静。这是什么?在哪里?为什么疼痛又来到他的眼睛里?灰发人开始在他坐着的转椅上转过来,贾森在他们目光接触前把眼光移开了。
“我看到先生对我们这台有些独特的电话交换机很感兴趣,”拉维尔女士说,“我们觉得是它使古典时装公司有别于圣奥雷路其他商店。”
“怎么会?”伯恩问。他们继续上楼梯,眼里的疼痛使他眨了眨眼。
“如有顾客打电话给古典,回答电话的不是没有头脑的女子,而是一位有文化教养的绅士。我们的情况他了若指掌。”
“很周到。”
“别的先生也这样认为,”她又说,“特别是电话购货,人们希望守秘密。在我们的森林里没有野兽的足迹,先生。”
他们来到雅格琳·拉维尔宽敞的办公室。这是高效率负责人的巢穴,几十份材料装在不同的卷宗夹里,堆放在写字桌上,靠墙壁有一个装着几张水彩画架,有的已经醒目地经过签字,有的还没动过,显然未达到要求。墙壁上挂了许多相框,她们的美貌多半被咧着的大嘴和象这个办公室评价的面具上一样虚伪的笑容所破坏。在喷了香水的空气里有种残忍的味道。这是年已近老、不停踱步的母老虎的寓所。她对威胁到她的所有物或是能喂够她食欲的人会飞快攻击。但她又是经过训练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卡洛斯的联络员,非同小可。
电话交换台前那人是谁?在哪里见过他?
好几瓶不同的酒拿了出来给他选择,他拣了白兰地。
“请坐下,先生。我想请勒内亲自来帮助挑选,只要找得到他。”
“多谢好意,可是我相信你挑的一定能使人满意。我对于审美力有种本能,你的审美力都通过这办公室体现了。我感到它很适意。”
“你过奖了。”
“只有当值得称赞的时候,”贾森说,仍旧站着,“真的,我很想看看四周的照片。我看到不少熟面孔,即使谈不上是朋友。许多面孔经常在巴哈林一些银行里出入。”
“肯定是的,”拉维尔同意,用一种对金融机构肃然起敬的口气,“我去一去就来,先生。”
她当然不会去得太久,伯恩在古典服装公司的合伙人走出了办公室的时候想。拉维尔女士不会让一个疲倦的,富有的目标有太多时间去考虑。她会尽快带着她能找到的最昂贵的衣衫前来。因此,屋内如果有什么能够弄清楚有关卡洛斯的媒介——或者关于刺客的行动——必须很快找到。而且,如果有,一定是在桌子上或桌子附近。
贾森绕过墙壁前面特制的椅子,假装对照片感兴趣,实际上是集中注意力在写字桌上。那里有发票、收据和过期的票据,连带不少讨债信等着拉维尔签字。一本地址簿翻开着,页上有四个名字,他靠近一看,都是公司名字,联络人的名字写在括号里,他或她的职务下面划上了黑线。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每个公司、每个联系人记在头脑里,当他正要这样做时,他的目光落在一张索引卡片的纸边。只是纸边,其余部分压在电话机下面。一起压在电话机下的还有别的东西,模模糊糊,隐约可见一条透明胶带沾着卡片四周把它固定在那里。带子本身相当新,是最近才把这张厚卡片粘在反光的木头上。它干干净净,没有污迹或卷边,毫无在那里放了很长时间的迹象。
——本能
伯恩拿起电话机,把它放到一边。电话响了。铃声的震荡穿过他的手,刺耳的声音使人心慌。他把它放回原位,刚走开,一个只穿着衬衣的男人从过道急忙冲进敞着的门。他停住了,盯着伯恩,目光露出吃惊,但是又拿不定主意。电话又响起来,那人急忙走到写字桌拿起听筒。
“喂?”那人静静听着电话,低着头,聚精会神。他是个晒得黑黑的、肌肉强壮、看不出年龄的男人。被阳光晒黑了的皮肤遮掩了他的年龄。他脸部紧张,薄嘴唇,短发很厚,深棕色,梳得整齐。他卷起袖子的臂膀上的肌肉随着他把听筒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而抽动。只听得他生硬地说:“不在这里。不知道。过会儿再打来……”他挂上电话,看着贾森,“雅格琳在哪里?”
“请说得慢一点,”伯恩说,用英语扯了个谎,“我的法语有限。”
“对不起,”赤褐色皮肤的人回答,“我找拉维尔女士。”
“老板?”
“那称呼就够了。她到哪里去了?”
“去花光我的钱。”贾森微笑着把杯子举到嘴边。
“噢?您是哪一位,先生?”
“您贵姓?”
那人端详着伯恩:“勒内·贝热隆。”
“我的天!”贾森惊叫,“她正在找您。您很有本事,贝热隆先生。她说我应该把您设计的服装看作一位即将问世的大师的作品。”伯恩微笑着,“您也许是我又要打电报叫巴哈马汇一大笔钱来的原因。”
“您过奖了,先生。我为这样闯进来表示歉意。”
“您接那电话总比我接好。我外国语学不好。”
“买方,卖方,全是哇哇叫的蠢人。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布里格斯,”伯恩说,不知自己这个姓名是怎么想出来的,而且来得这么快,“查尔斯·布里格斯。”
“很高兴认识您。”贝热隆伸出他的手,握得紧而有力,“您说雅格琳在找我吗?”
“为我的缘故,也许。”
“我去找她。”设计师很快走了。
伯恩走到写字台前,眼睛看着门,手放在电话上。他把它移到一边,露出了索引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头一个辨认出来的是一个苏黎世交换机,第二个显然是巴黎的电话。
——本能。他是正确的。一条透明胶带是他所需要的唯一征兆。他看了下那数码,记在脑子里,然后把电话放回原处,走开了。
他刚刚离开桌子,拉维尔女士快步走了进来,手臂上挽着五六件时装:“我在楼梯上碰到勒内。他很赞成我的挑选。他还告诉了我您姓布里格斯,先生。”
“我本该自己告诉您的,”伯恩微笑着,听出拉维尔声音里有些不快,“可是您没有问我。”
“‘森林中野兽的足迹’,先生。您看,我给您带来一顿丰盛的美食!”她把时装分开,小心地把它们放在几张椅子上面,“我真心认为这些是勒内给我们带来的最佳作品。”
“给你们带来?他不在这里工作?”
“用词问题。他的工作室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是圣器储藏室,甚至我走进去都会颤抖。”
“的确漂亮,”伯恩看看这件又看看那件,“可是我不想她过分激动,只是为了使她心平气和,”他说,然后指指三件衣裳,“这些我买下了。”
“您真会挑,布里格斯先生!”
“同另外几件装在一起,假如方便的话。”
“当然。她真是一位幸运的夫人。”
“一个好伴侣,不过是个孩子,宠坏了的孩子,我想。但是我经常出门,很少关心她,所以我想我应该同她讲和。这是我把她送到弗雷角的一个原因,”他微笑说,一面拿出那路易·孚通钱夹,“对不起,账单?”
“我派一位小姐去迅速办理一切。”拉维尔女士按了一下电话旁边的内部对讲电话的揿钮。贾森仔细观察,准备提一下贝热隆接电话的事,如果那妇人的眼睛注意到电话位置稍微被移动了的话,“请来一下,雅南。带上绳子,还有发票。”她站起身来,“再来一杯白兰地,布里格斯先生?”
“多谢。”伯恩把空杯子递过去,她接过,走到酒柜前,贾森知道他心里面盘算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到时间,但是不久就会到的——只要一付了钱——但不是现在。但是现在他可以继续同古典的负责业务的合伙人拉交情,“那位贝热隆,”他说,“你说他同你们订的是独家设计合同?”
拉维尔女士转过身来,酒杯在手上:“嗯,是的。我们这里是个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家族。”
伯恩接过白兰地,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的扶手椅上:“那是富有建设性的安排。”他没头没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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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先同他说过话的又高又瘦的女店员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本发票。她很快按照指示填上数字,一件件叠好衣裳同发票一起送过来。拉维尔拿过去请伯恩仔细过目:“这是发票,先生,”她说。
伯恩摇摇头,无需再看:“一共多少钱?”他问。
“二万零六百法郎,先生,”古典的合伙人带着惊觉的巨鸟表情注视他的反应。
——没有反应。贾森拿出五张五千法郎钞票交给了她。她点了下头,把它交给了瘦长店员,店员带着衣裳象幽灵似的走出办公室。
“全部包装好以后会跟找的零钱一起拿上来的。”拉维尔走到她写字桌边坐下,“那么您要去弗弗雷角了,一定很高兴。”
钱已经付了,那个时刻已经到来:“在我回到幼儿园之前,这是我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夜晚。”贾森说,自嘲地举起手中的酒杯。
“是的,你提到你的朋友很年轻。”
“我说她是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她是个好伴侣,可是我更喜欢同成熟些的女人在一起。”
“您一定很喜欢她吧,”拉维尔说,摸了摸梳卷完美的头发,恭维已被接受,“你买给她这么漂亮——而且,坦率地说——非常豪华的物品。”
“与她自己挑选的东西相比,这价钱还算是小的。”
“是吗?”
“她是我的妻子,确切的说是第三个。在巴哈马总要保持个外场面,那种事在这里和那里都没有。我的生活是有秩序的。”
“我相信如此,先生。”
“说起巴哈马,我刚才想起一件事,所以向你问到了贝热隆。”
“什么事?”
“你也许会认为我太鲁莽了。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可是想到一个念头,我总喜欢探讨一下。既然贝热隆的作品由你们独家经营,有没有想过在那些岛上开个分店?”
“巴哈马?”
“还能向南发展,打入加勒比地区,也许。”
“先生,圣奥诺雷已经够我们忙的了。俗话说有田不种等于没有。”
“它不一定需要照料,不是你想的那种照料,在这里、那里找人承包,设计式样独家专有,用特许经营和提成作为基础。先开一两家妇人时装用品商店,然后扩大,当然要谨慎。”
“那要相当大的资本,布里格斯先生。”
“最初要笔开办费。你们也许管它叫入门费。钱数很大,可不会高得令人却步。象高级饭店和俱乐部一样,通常要看你管理好坏。”
“你对它们熟悉?”
“非常熟悉。我刚才说了,只是探讨,可是我想这主意有价值。你们的招牌有一定的名气——巴黎古典服装公司,大巴哈马分店……也许还有卡尼尔湾分店。”伯恩喝掉杯里剩下的白兰地,“但是你或许认为我头脑不清楚,那么说过拉倒……虽然我在一时兴起冒险一试的念头上赚过一两个钱。”
“冒险?”雅格琳·拉维尔又摸了一下头发。
“我的一些想法不是想了就丢开的,女士。我总是坚持到底。”
“是的,我明白。正象您说的,这个主意有它的价值。”
“我想是的。当然,我想知道你和贝热隆之间订的是什么合同?”
“可以拿出来看的,先生。”
“听我说,”贾森说,“如果你有空,我们在喝酒吃饭时候再谈,这是我在巴黎仅有的一个夜晚了。”
“而你更喜欢同成熟些的女人在一起,”雅格琳·拉维尔最后说,面具上又显出一个微笑:冰块在比较温和的眼睛下面出现了裂缝。
“的确,女士。”
“可以安排,”她说,伸手去拿电话。
——电话——卡洛斯——
他会要她好看,伯恩想。干掉她,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知道真相的。
在弗吉拉尔路的电话局里,玛丽穿过人群走向电话间,她在慕力斯饭店租了间客房,把箱子存放在总服务台,然后一个人在房间里足足坐了二十二分钟,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下去。她坐在椅子上面对没有装饰的墙壁想贾森,想着过去八天的狂热。它驱使她进入她所不能理解的癫狂。贾森——体贴人的、使人惧怕的、陷在迷惑不解中的贾森。他那么爱动武,而又离奇地有那么多同情心,而且有非凡的能力对付一个平常人根本不了解的社会。他出身于何处,她爱的这个人?是谁教他在巴黎、马赛、苏黎世……甚至远至东方的昏暗的小街上找到他的路的?远东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怎会懂得这些语言?那些是什么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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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世界。她对它一无所知的世界,但是她知道贾森·伯恩,或者说知道这一个叫贾森·伯恩的人,并且她坚信他是正派人。哦,上帝,为什么她这样爱他!
伊里奇·兰米雷士·卡洛斯,他同贾森有什么关系?
停止!她独自在房间里对自己喊道,然后就象多次看到贾森做的那样,从椅子猛然跃起,似乎肉体的动作可以驱散朦胧的迷雾或者突破迷雾。
加拿大——她必须和渥太华联系,问清楚为什么对彼得的死——他的被害——要秘而不宣。这没有道理,她从心里反对。因为彼得也是一个正派人,却被不正派的人杀害了。她要了解原因,不然她要自己去查明那死亡——那谋杀——的原因,要把她所知道的向全世界大声呐喊,并且说:“采取行动!”
因此她离开慕力斯饭店,乘了辆出租汽车到弗吉拉尔路,打电话给渥太华。她现在在电话间外面等候,怒气在上升,一支未点燃的香烟在手指间揉断了——电话铃一响再掐灭烟是来不及的。
铃响了,她打开电话间的玻璃门走进去。
“是你么,阿伦?”
“是的。”回答简单草率。
“阿伦,到底怎么回事?彼得被害了,而所有报纸和广播都只字未提!我想甚至连大使馆也不知道!就好象没有人关心!你们这些人都在干什么?”
“做吩咐我们做的事,你也一样。”
“什么?那是彼得!他是你的朋友!听我说,阿伦……”
“不!”打断她的那个声音是生硬的,“你听着,离开巴黎,马上!乘下一班直飞航班回这里来。如果你有什么难题,大使馆会解决——可是你只能直接找大使谈,明白吗?”
“不!”玛丽·圣雅克喊道,“我不明白!彼得被害的事没人管!你说的都是官腔、废话!别卷进去,看上帝份上,千万别卷进去!”
“不要插手,玛丽!”
“不插手什么?那就是你没有告诉我的,不是么?说吧,你最好……”
“我不能!”阿伦放低声调,“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吩咐对你说这些话。”
“谁的吩咐?”
“这你不能问我。”
“我要问!”
“听我说,玛丽。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回家,在这里等你的电话等了二十四小时。请理解我——不是我建议你回来,那是政府的命令。”
“命令?不加解释?”
“情况就是这样,我就说这么多。他们要你离开那里,他们要孤立他……情况就是这样。”
“抱歉,阿伦——情况并不是这样。再见。”她摔下话筒,然后马上紧握双手不让它们颤抖。哦,上帝,她如此爱他……然而他们却正在设法杀害他。贾森,我的贾森。他们都想害你,为什么?
电话交换机前衣着守旧的男人拉下拦阻线路的红色套环,使所有打进来的电话接受占线信号。他每小时都要这样做一两次,即使只是为了清醒一下他的头脑和消除过去几十分钟他不得不对着话筒讲的空洞的蠢话。他这样堵住线路多半是在接了一个特别冗长乏味的电话之后。他刚才又接了这样一个电话:一位下院议员的老婆买了件贵得要命的东西,想用分成几笔的办法来瞒住丈夫。够了!他需要几分钟喘口气。
他忽然觉得滑稽。几年前,是别人坐在电话机前为他工作。在他西贡的几家公司和湄公河三角洲大农场的通讯室里。如今,他在圣奥诺雷香喷喷的环境里坐在别人的电话交换机前。那位英国诗人讲得好:生活中无常的沧海桑田不是任何一种哲学所能想象的。
他听到楼梯上有笑声,一抬头看见雅格琳要提前离开,无疑是同她的一位显赫的腰缠万贯的熟人一道。毫无疑问,雅格琳有本事从防备森严的矿山取走黄金,甚至从德伯埃宝石巨商那里取走钻石。他看不到同她在一起的男人,他在雅格琳的另一边,头不自然地转向一侧。
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短暂而又在爆炸性的接触。灰发电话员突然停止了呼吸,他在这不敢置信的片刻犹豫不决地注视着他多年未见过的一张脸,一个头。那时见面几乎总是在黑暗中,因为他们是在夜间工作……在夜间死亡。
“啊,上帝——是他!来自几千里以外的生——死——噩梦。是他!”
灰发人从电话交换机旁站起来,晃晃悠悠,好象在昏睡状态中。他把耳机拉了下来,任其落在地上,发出叽叽呱呱的话音。交换机上打进来的电话的指示灯亮着没人接,只有不和谐的嗡嗡声。他走下电话台,很快地从旁边走向通道,想看清楚雅格琳同她身边的幽灵。这幽灵是个杀人能手——超过他所有认识的人。一个杀手,他们说有这个可能,他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就是这个人。
两个人他都看清楚了,看见了他。他们正顺着通道朝大门走去,他必须挡住他们。阻止她!但是要是冲出去大声喊叫就意味着死亡,马上头上吃子弹。
他们到了门口。他拉开门,领她走上人行道。灰发人从他隐藏的地方跑出来,经过通道的交叉点到了前面的窗口。看到外面马路上他已招呼一辆出租汽车停下来。他正打开车门,做着手势让雅格琳进去。哦,上帝!她正在离去。
中年人转过身,拚命跑向楼梯,撞上了两个吃惊的客人和一名店员,他把他们都猛然推开,跑上楼梯,经过骑楼和走廊,到了敞开的工作室门口。
“勒内!勒内!”他大声喊,突然闯了进去。
贝热隆从画板前惊讶地抬起头来:“什么事?”
“同雅格琳在一起的那个人!他是谁?他在这里有多久了?”
“噢?是那个美国人吧,”设计师说,“姓布里格斯。一个傻里傻气的阔少,在我们今天的总收入上表现很不错。”
“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出去。”
“她同他出去了?”
“我们的雅格琳风韵犹存,不是吗?口味也仍然不俗。”
“去找他们,找到她!”
“为什么?”
“他知道!他会杀了她!”
“说什么?”
“那是他!我敢发誓!那人是该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