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盈花馆”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围着的东军群豪刀枪并举,刃锋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着头,以紧张的眼神,凝视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那排紧闭的纸窗。
在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那些慌忙逃走出来的客人和妓女,看见这武者军团的阵仗,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缩着头慌张地从兵刃丛间走过。武者密切留意每个从“盈花馆”走出来的人,从其步行姿势判断,当中有没有会武功的,慎防有武当人混在其中。有几个比较年轻的恩客,走路动作稍为灵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细查看,肯定了不是会家子才放走。
“盈花馆”的鸨母带着几个龟奴,一看见颜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颜大当家——”
颜清桐看也没看她,仍然紧紧盯着那排窗子,只是举起一只手掌说:“今天这儿有任何损失,我全包了。”他扬一扬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个奇怪的客人,住在那个房间?”
鸨母点了点头。颜清桐没再跟她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然后他转过满是汗珠的脸,瞧向戴魁。
戴魁只是怨忿地回看颜清桐一眼,就带着李文琼和其余十六个心意门好手,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
刚才戴魁已经跟众同门下令,这一战心意门要打头阵。当然他没有解释原因。李文琼等虽然又疑惑又紧张,但既是戴师兄的命令,他们不能不从。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个年轻的师弟手上:“待会儿如制服了姚莲舟,由你来缚他。”
李文琼听见师兄的口气,似乎对生擒武当掌门颇有把握,不禁瞧着他。
戴魁避开李师弟的目光。
“之后我会告诉你。”戴魁仍向着妓院大门走去,轻声向李文琼说。李文琼知道戴师兄为人素来刚直,不喜掩饰,心知这事情必有不可说的隐衷,也就不再追问,提起双锏和师兄并肩走着。
董三桥看见心意门人竟自告奋勇作先锋,却又不向他交待一声,甚感奇怪,向颜清桐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兄,我戴师弟说,要为大家一探姚莲舟的虚实。”颜清桐回答。
董三桥想不到其中关节,但既然心意门自愿冒这大险,他也没有理由阻止。董三桥回头,跟韩天豹耳语数句。韩天豹点头,就暗地向四个秘宗门弟子下令,四人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见心意门人率先出击,也都向他们欢呼助威。
“山西心意门,果真是好汉!”这样的赞美之词,听在戴魁耳里,却只觉苦涩。他暗下摸摸那收藏着解药的腰带,心中只盼这事情快点完结。
燕横也极是意外。看着戴魁走过,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识以来,这位心意门前辈一直很敬重自己,心里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说:“戴兄,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戴魁见在场武林同道,一个个只会站着喊叫助威;自告奋勇加入助拳的,就只有最年轻的燕横一人,他心里大是感激。但此事关系心意门荣辱,不容外人在场,戴魁只是无言向燕横摇摇头,也就拔出腰刀,领着同门走入“盈花馆”的大门。
最后一个心意门人也消失于门外之后,外面群豪也就马上静了下来。
韩天豹这时挥挥手。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跃上了墙壁,手足并用地爬到那排密闭纸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层窗户的檐瓦上。他们手中已是暗扣着飞镖。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晓,现在亲眼看见四人飞檐走壁,没发出一点声响,群豪也都赞赏,只是怕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并未出声喝采。
燕横专心地倾听“盈花馆”内的动静,心里在关怀心意门人的安危,并未察觉在包围人群的最后头,童静也拉着马儿在观看。
颜清桐满脸带着期望,正热切等待着妓院里传出的打斗声音。
在“盈花馆”楼下那挂满了红帐的华丽大厅里,戴魁静静仰着头,凝视通往二楼的木阶。
也许是错觉,他好像听得见,身边十七个人的急促心跳声。
“待会儿我与文琼打头阵。”他没回头地向同门说。“记着,要是危险,就马上逃出去。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耻的。”
说完就往阶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琼还是摸不透戴师兄为什么要强出这风头,只知道绝对跟之前输给荆裂的事无关。可是现在已入敌境,更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好紧紧跟着师兄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阳光自西侧一整排的窗口射进来,廊内没有一丝风,微尘在光束下浮游,四周皆沉静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这地步,对方必然已经察觉他们上来,也无意掩饰脚步声。他暗中调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门武术著名的“鸡形步”。戴魁以这战斗的态势,慢慢朝着走廊末尾最南那个房间前进。
李文琼和其他十六人一见师兄这姿势,就如平时修练的习惯,一个个也都跟随着摆起同样的身姿,并已架起刀剑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门的腰刀跟一般寻常单刀有异,全刀长达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长,可单、双手握持拼杀。此刻戴魁双手握刀,刃尖向上,缓缓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头几乎贴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怀内,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备战架式。
戴魁和李文琼继续以“鸡形步”谨慎地前进,不一会儿那个紧闭的房门已在面前。
门内无一点声息。
走廊里并不炎热,但戴魁连眼眉都被汗湿透了。
虽说这次结盟目的是生擒姚莲舟,但戴魁已经顾不了。
——必要时,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琼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山西总馆一起修练不知多少日夜,一个眼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知道待会儿要用什么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门说:“姚掌门,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状况。只要姚掌门把兵器往窗外抛弃,我等绝不会刀剑相加。一切有话好说,今天各派英雄齐聚西安府,也不过想跟武当派说清楚道理。”戴魁说得含糊,也没有自报名号和门派,否则就好像承认了,下毒是心意门的人所干。
房间内一片静默。戴魁还是耐心地等着,尽可能避免这一战。
良久,门内传来一把声音。
“既已用到这等手段,何用再多废话?你们要进来,就进来吧。”
那声音发出处,就在门后极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琼蓦然惊觉,强敌就在跟前隔着门不足七步之处,登时激起自保的反应,两人不说一句就发动了!
李文琼率先舞起那双沉重的四棱铁锏,狠狠砸向房门开路。铁锏所及处,门板如朽木,向内破碎四飞!
破门的刹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视门里。不料房内竟是异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阳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适应,但仍然捕捉到门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毫无犹疑,朝门内迅疾踏进一步,全身整体也乘着这冲步发出猛劲,长腰刀挟这身劲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强横的一式“崩刀”!
——心意门武道崇尚“拳械一体”,即器械兵刃与拳法相通。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发劲之法,跟心意门“五行母拳”里的“崩拳”如出一辙。
“心意三合刀”所谓的“三合”,就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刀招虽简朴,但每式皆把心与体发挥至尽。戴魁深知此刻极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战,更是毫无保留。
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从右肩把刀弧线劈出,实质是将刀刃前尖数寸的锋口直线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长身影不招不架,却全身往房间深处飞退,躲开这“崩刀”。其轻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讶异。
——他真的中了毒吗?……这么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来真的没法反击……
戴魁奋起战志,再踏步朝那退却的身影追击,刀身反过来刃锋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斩出。
李文琼也以双锏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护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势将成时,眼角却瞥见:左面房间角落更暗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着。
“师弟!”戴魁呼喊。
同时已经看见那第二个身影,手上绽放出剑光。
李文琼警觉,双锏向那剑光迎过去。
戴魁看着那剑光划出一道奇异的圈环。
他毕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轨迹。
一听见楼上传来破门的爆响,外面群豪皆耸动。
燕横已经拔出腰间的“静物右剑”,随时准备冲入内助阵。
“去!”韩天豹一声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起立附到窗前,准备弄破纸窗,向内里发飞镖相助。
——但他们不知道:房间内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阳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时隔着纸窗和布帐呈现。
当听到破风声时,他们已来不及闪躲。
其中两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击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马上惨呼从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两人亦被飞掠而过之物所惊,只匆匆向窗户掷了飞镖就跳下来。
倒地的两个秘宗门人,胸口中了暗器那个还能痛苦挣扎;喉头被击中那个,已然气绝,可见插在他喉头之物,乃是一块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变成这样凌厉的暗器,房内敌人的手劲非常可怕!
董三桥见同门被杀伤,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到“盈花馆”西侧一排窗户破裂,两条身影缠成一团,穿窗飞堕而下!
下面正好包围着一群武者,那两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伤而吃痛呼叫。
颜清桐一眼就看见,跌下来二人不是谁,正是他的两位山西总馆“内弟子”师弟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戴魁双手空空,一条左前臂已经骨折,断骨处血湿衣袖。
戴魁的腰刀,则刺在李文琼腹中。
戴魁一条右臂仍然死抱着师弟——刚才实是他单臂抱着李文琼穿窗逃亡跃出的。他激动地不断呼喊师弟的名字,可是见李文琼脸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怎么回事?”颜清桐惊惶地上前察看两人。戴魁一见他,竟浑忘了断骨的剧痛,跃起身来,往颜清桐头脸就是一拳。颜清桐毕竟也是心意门好手,打来的又是本门的拳招,他及时伸臂把这拳架住了。
群豪见心意门人竟在这种关头无端内哄,甚感讶异。
楼上的打斗斥喝声还在继续。戴魁回头,关切的眼神注视上方,担心还在上面那十几个同门。
不一会儿后,打斗声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头瞧着。
然后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走出来。
是心意门人。八个人受了各处损伤,有的还要同门搀扶,一个个狼狈地逃出门口,其中两人还合力抬着一名同门的尸体。他们身上血渍斑斑,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不过一回交战,十八名心意门好手,已有一半永远回不了家乡。
没有人问上面那敌人是否真正的武当掌门。不必问。
韩天豹还在照顾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师侄。董三桥则奔到戴魁跟前问:“上面不只一个敌人?”
戴魁点点头,竖起两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桥想。姚莲舟抵抗心意门人的同时,必有另一暗器高手击落秘宗门四人。
他仔细瞧瞧戴魁断骨的左臂。那断非从二楼跌下时受的伤。
——是被李文琼的铁锏打断的。
董三桥再看看李文琼的致命伤。那确是戴魁的刀。
“这是……”董三桥问。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败丧的同门,回想刚才在二楼面对的那剑光,然后用有如呻吟的声音颤抖着说:
“……‘太极剑’。”
就在这时,守在南面街上的众武者又是一片惊呼。
那房间其中一道窗户打了开来。一物从那窗槛搭挂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其中一边襟口有个太极双鱼图的标志。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笔迹,写着两行共十四个墨黑大字:
强中再无强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殷小妍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刚刚从一个十分惊人的梦中醒过来。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个客人。他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从没站起来过。
但是她确实看见那翻动的身影与剑光。然后是哑闷的惨呼声。骨头被金属打裂的声音。刃锋穿破血肉的声音。一条条从门外冲进来的身影,或败退,或倒下。然后一切恢复宁静。
那短暂的时刻,殷小妍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十六年来做梦都没有想像过的世界。神话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弯剑已经归还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连在椅子上也坐不稳,要用那剑鞘支在地板上撑着身子。脸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时有如发亮的光采,代之是没有血色的煞白。
樊宗很担心,走近察看掌门的状况。
“这样子……他们暂时不敢再上来。”樊宗说着,眉头却紧锁。他看得出,掌门刚才孤剑杀败大群敌人,消耗了不少气力,又催动血气运行,已再压抑不住身体里的毒素。
姚莲舟的头发披散着,一双眼睛藏在发丝的阴影之下。
殷小妍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看着姚莲舟,却感觉到有如看着一只堕入陷阱的受伤猛虎。
有两个心意门人的尸体仍然躺在房间里。小妍不敢望过去。她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亲手挖穴下葬的——但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被杀死却是第一次,到现在心胸还在怦怦乱跳。
姚莲舟看看她,然后朝樊宗挥挥手示意。樊宗明白,将那两个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后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尸时动作尽量放轻——即使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得表示尊重。何况他们胆敢挑战的是武当派掌门。
小妍看见了,又瞧瞧满脸冷汗的姚莲舟,向他微微点头。
——在这种关头,他竟然还顾虑我心里不舒服。
姚莲舟的喘息已经缓了下来。但樊宗听得出他呼吸还是很浅。身体跟那毒药对抗,正在不断损耗他的体力精气。
“掌门,请再忍耐。”樊宗说:“其余弟子必定正在赶来。”
姚莲舟却摇摇头。
“我……还不打紧……”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向房间内的大床:“我担心的……是她……”
樊宗和殷小妍看过去。书荞姑娘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软软摊在床上。白脸微微呈现灰色。
“她……不能等。”姚莲舟咬着下唇说。
小妍激动得眼眶红了。
即使是西安府第一大青楼“盈花馆”里最红的姑娘,沦落风尘的女子,命运也不过如风中落花;可是这么一个怀有惊世绝技、足以招引百计强敌围剿的剑豪,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心里首先担心的,竟然是一个妓女的安危。
小妍握着书荞的手掌,凝视姚莲舟那仿佛在重病中却仍然俊美的脸。她终于明白,书荞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这床上的是我,他也会一样吗?……
十二岁时为了替亡父清偿生前的赌债,被卖到“盈花馆”之后,四年来她的世界,比此刻书荞的手掌还要冰冷。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有如一把燃烧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莲舟呼唤。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馆”这十几天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一次。她以为他从来没有记住。
姚莲舟勉力挤出笑容,瞧着她问:“你还有力气吗?”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
“有一件事情,请你去办。”
姚莲舟说着,把手上的“单背剑”连着剑鞘,递往小妍的方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六
“心意拳法”极是古老,其起源一般有两个说法:一是由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创;二是少林拳术流出民间演变而成。两者皆不可确证。而后代之心意门武术,则在山西一省逐渐形成,并在祁县集大成而创派。
心意门以拳术为一切根基,其法十分简朴,就只有五式“五行母拳”,即“劈、崩、钻、炮、横”,简单五拳,却已涵盖了各种击打角度与发劲方式:“劈拳”如斧刃砍斩,“崩拳”势像箭矢疾射,“钻拳”仿尖锥旋转深入,“炮拳”似炮弹冲天而出,“横拳”具铁梁般的沉重之劲。这五式又各自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既可连环生出变招,亦具有互相克制的原理,招式虽简,当中拳理却深奥。
心意门成立之后,又归纳了“五行母拳”的对打应用之法和变招,加上身、步法的变化,创编出“十二大形”,各以龙、虎、猴、马、鹞、鹰、蛇等十二种飞禽走兽命名。虽云是“象形”,其实并不是真的去极力模仿动物的形貌动作,只是十二套连环拳招,各以相近的动物为名,取其意象而已——拳术毕竟是人类的格斗术,太着意于模仿动物,乃是不切实际之举。
心意门又强调“拳械一体”,刀枪剑棍兵器之法也是以拳招为基础。比如“崩拳”,就衍生出“崩刀”、“崩枪”、“崩剑”招式,发劲方法基本相仿。
当然,各种不同兵械自有其长短特色;徒手打斗和兵刃对战的原理与战术,更加是大有差异。想简单地将拳术挪用到刀法或枪法上是不可能的,还是需要个别专门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