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次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葛元升的脸。葛元升蓬乱的赤发垂了下来,发尖撩在狄斌的鼻头上。
狄斌被唬得往旁一缩,他坐起上半身,张望地牢四周,却不见了樱儿的踪影。
葛元升向狄斌作了一个手势。多年相处下来,狄斌早已明了三哥每个手势的意思。葛元升是在示意“出发吧”。
“她呢?”狄斌问。
葛元升凝视了狄斌一会儿,然后摊开手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难道她自己溜了?狄斌想不透。昨夜他才答允带她去找镰首,她没有走的理由。
现在不论是什么理由,樱儿若是在城里街上出现的话,只会增加狄斌两人的危险。要马上出城。
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狄斌擦擦睡眼,把匕首收藏在靴筒内,然后拍拍葛元升的肩。
直至离开了“老巢”,狄斌仍没有发觉,葛元升的衣衫下摆一角沾染了新鲜的血渍。
这个早上,“大屠房”的议事厅内召开了向岱镇进兵的会议。
神坛上供着燃点的线香,白烟缭绕议事厅半空,令围坐在大圆桌前八个人的脸孔都变得有些朦胧。
八人里资历最浅的,当然是刚接掌阴七地位不久的施达芳。他有着一般中年男人的略胖身材,突出唇外的两支门牙令样子显得有点滑稽,但从眼神可见是一个谨慎细心的人,非常适合管理阴七遗下的情报网。
铁爪和铁锤已经许久没有在这张圆桌前列席。在他们右边放着一张空椅。铁爪不时瞄向那张椅子,神情木然。
“老四。”朱牙对铁爪说话的声音流露出格外的敬意。“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已在这里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和看看庞文英的企图再说。我知道你多么想报这个血仇,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时把庞文英的头割下来;可是现在主动出击,实在不是上策……”
铁爪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要谈的不是出不出击,而是何时出、如何出。”
“对。”黑狗借机开口。“老总,已过了一个月啦。我们道上最讲究的是威信。有仇不报,我恐怕有污我们‘屠房’的招牌。三哥,你说对吗?”
黑狗的话是老俞伯指示这样说的。吹风三爷被这句话拖了下水,不得不发言。“我说……这事儿……还是由老总决定吧。当然,自家兄弟,什么都可以商量……”
“老三,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铁爪有点愠怒。“你老了,三哥。从前的吹风三爷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操你娘,你这是什么屁话呀?”吹风拍桌站了起来。“我好歹是你三哥!你道我怕了那些北佬吗?”
“你……你骂我们的娘吗?”铁锤这时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不断在动,却又想不到第二句话要说什么。
铁爪按着弟弟的肩膊。“坐下来。那句话三哥说惯了,一时溜了嘴。”铁爪接着朝吹风竖起拇指:“好!这才是我的三哥!”他又转向朱牙:“老总,连三哥也烧得旺了,我们这就去把北佬打个稀烂!”
“你们都坐下来吧。”老俞伯这时才第一次发言。“还没把北佬打垮,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老俞伯这句话看似调停,实际上已表明他支持出兵的立场。
议事厅陷入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老总身上。
朱牙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痴肥的躯体也没有因不安而挪动。这在他而言是少见的。这姿态更显得他处于弱势。
“好吧……”朱牙终于点头。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想,我们就出兵。可是主力出了城,‘丰义隆’可能乘时来偷袭。这次进攻当然是由老四、老五打头阵;老三也带你的部下去协助。”
“我恐怕人手不够。”铁爪说。
“我另外再拨一批人给你,凑起来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两百个。”
“屠房”的门生弟子以至基层流氓的总数实际达到四千人,但这只是指在城内而言。“屠房”毕竟并不是军队。要整合一支离城出击的部队,一千二百人这个数字已是极限。
朱牙又说:“老俞跟老么就留在城内防范吧。别要让北佬乘虚而入。”
黑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垂下头扮作沉思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老俞伯则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吹风三爷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地呼喊:“好!反正我的手也痒了!就这么决定!”
铁爪站起来向朱牙拱手。“多谢你,老总。”
“不要感谢我。”朱牙挥挥手。“这不单是为了报仇,这是公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施达芳把“屠房”门生的名册取来,摊开放在圆桌上。众人开始商讨人手的调编。
老俞伯表面仍然沉静,但思绪已经沉浸在沸腾的阴谋中。
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整个策略很快便成形了:一待主力军离城,便着手进行刺杀朱牙。可以佯装成“丰义隆”的偷袭者,或是在刺杀成功后再发放假消息——反正朱牙一死,“大屠房”的指挥权就落在老俞伯手上。然而关键是要先搞掉老二阿桑。这个偈剌族人触觉之敏锐,身为多年战友的老俞伯自然清楚不过。要设法把他诱离朱牙身旁。
刺杀朱老总成功后,仍然领军在外的铁爪便成为大患。铁爪比他两个弟弟聪明得多,却又同样的死心眼儿。要骗倒他太困难了。铁爪在帮中又拥有无比的声望——当帮会陷入叛变混乱时,声望这东西所能产生的作用是不可预料的。老俞伯绝不想自己辛苦经营的成果在最后奉送给铁爪,更不希望因为冲突延长而令“丰义隆”坐享其成。
——对不起,老四。看来我们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老俞伯把目光从铁爪转到吹风脸上。他知道必须要藉助吹风来对付铁爪。他有绝对信心拉拢这个独眼的三弟。
老俞伯的视线又转向朱牙。朱牙全神与铁爪商讨,似乎对老俞伯的注视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老俞伯想。虽然说这是极合理的战略部署,但朱牙难道真的对老俞伯和黑狗没有戒心吗?还是他相信老俞伯不会在这外敌当前的关头进行叛变?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老俞伯已不年轻,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即使明知是陷阱,老俞伯也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乘着对方的诱敌计策而一口气将之击溃的战例,过去也是多不胜数;只要把一切都算计无遗。
老俞伯这时很想抽一口烟,平静一下亢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