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生满了芦苇浮萍、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从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瑄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瑄尤其敬慕。这时,沈瑄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地摇曳着。湖水“哗”的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瑄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叶清尘皱眉道:“我叫这边的朋友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汤铁崖气得不行,汤家世交好友们留下了一些,帮助料理残局,商讨此事该如何了结。范定风就指责钱世骏向着蒋灵骞,说来说去,竟有怀疑蒋灵骞说的那个“答应了他”的人是钱世骏的意思。钱世骏一看难逃干系,就连忙把当初石嘉手下幸存的人带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还道:“那个跟蒋灵骞在一起的人,正是当时帮钱丹出头的小子。我万不料蒋灵骞使计救了他,想来二人早有勾结。汤兄,你记不记得当时蒋灵骞从钟山悬崖上跳下去,有一个人也跟着下去了。当时你我都没看清是谁。”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有人说一定就是在黄鹤楼上救蒋灵骞的人,又有人说不可能,钟山上那人岂有这样俊的功夫。汤铁崖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查出来。把这两人碎尸万段!”群雄纷纷附和道:“这等伤风败俗的男女,不可放过了!”只有楼狄飞一声不吭。其实那天第一个出手搅局放走蒋灵骞和叶清尘的人就是他,只是他蒙上了脸没叫人认出。
虽然没有结论,汤家依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只是要这个妖女和“她男人”性命。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他们的行踪,多少双手想要扼住他们的喉咙。
“蒋姑娘醒过来没有?”叶清尘问。
沈瑄摇摇头。
叶清尘叹道:“那么是真的……怪不得她说没多少日子了。”
沈瑄骇然。
“如果我听来的消息不错,汤家给她下过药。”叶清尘皱眉道,“而且是‘飞烟散’。”
“飞烟散”是罗浮山汤家祖传的一种秘药,用来控制一些不听话的手下人。迫人服下之后,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想来蒋灵骞当时不肯屈服,汤家也将她如法炮制了一回。
沈瑄呆了半晌,缓缓道:“原来是这样。她昏了一天了,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得缓和一些,但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竟然是飞烟散。”
“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解是能解。不过……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而且,配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眼下……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叶清尘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奇异的决绝。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沈瑄道,“我去找汤家的人,请他们杀了我,放过离儿。”
叶清尘斩钉截铁道:“别犯糊涂!你去自首,汤慕龙也许会心软,可是汤铁崖这个老狐狸,要的是你们两个人的命!”
“有一线希望,也总比在这里看着她死好。”
叶清尘无奈,劝道:“不要急。听我说,你不是有办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时间么?明天晚上她未必会死。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找解药去!”
可是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这“飞烟散”的解药自然是汤家极其要紧的东西,他纵然神通广大,也很难在一日之内弄得到,到时候,蒋灵骞还是只有去死。沈瑄想了许久,道:“不必了,大哥。倘若你为此失陷,我就更难以自处了。”说着转身回屋去。
叶清尘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去找解药,还是应当留下。他也想救蒋灵骞,但他一走,沈瑄说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汤铁崖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额琴来:“乐姑娘叫我给你带来的。”
沈瑄轻轻地抚摸着琴弦,悠然道:“当初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只是静静地躺着。”他看看一动不动的蒋灵骞,她紧闭着双眼,面容白得几乎透明,又道:“可是现在,连我的琴声也不能唤醒她了。她说过我会后悔,我果然后悔已极!大哥,你为什么非要把她带到君山来?”
叶清尘叹道:“她那么厉害,我哪里有本事带她来!是她自己一心要来找你的啊!”遂将黄鹤楼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沈瑄细细说了。谁知沈瑄不听时,尚可自持,听见蒋灵骞手裂红装,又听见她被群雄围剿,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背过脸去,紧紧捉住蒋灵骞的手,半天出不了一声。
“二弟,”叶清尘急了,“这也是各人命数,你不要太难过。”他深悔不该讲出来,沈瑄这个样子,看来是劝不了。他望着灯下一坐一卧两个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触动,拉过那架墨额琴,击弦长歌起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时已是痛到极处,听到这曲摧心断肠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点,忽然想到:难道大哥自己,也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么?
叶清尘唱完这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站起来,正色道:“二弟,我这就去找汤铁崖,要他把解药交出。你和蒋姑娘一定等我回来!”
沈瑄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大笑:“何必找什么汤铁崖!叶大侠,我家主人亲自送解药上门来了!”
叶清尘手扣暗器,冲出门去,却看见门外空地上,两个人笑吟吟地拱手立着,正是在婚礼上那个客商和那个戴黄头巾的人。叶清尘略一沉思,笑道:“难道吴越王妃凤驾亲临了么?”
原来这两个人是吴越王府的大侍卫,武功和官阶都还在徐栊之上。那个客商叫桑挺,去年正是他冒充天台派,一路追杀乐家父女二人到桐庐镇。戴黄头巾的哪一个,叫做王照希。这两人跟随吴越王妃南征北战,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们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叶清尘一瞥之下没有认出。
湖上飘过一阵香风,环佩声中,一个淡紫色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吴越王妃是谁?
叶清尘冷冷道:“王妃找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吴越王妃笑道:“叶大侠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药来的。蒋灵骞是我同门师侄,我一向对她眷顾有加。此时她被汤铁崖算计了,我不救她谁救她?”
叶清尘奇道:“你哪里会有解药!”
吴越王妃道:“我便知你有此一问。桑挺,你可向叶大侠从实说来。”
桑挺清了清嗓子:“我们王妃向来注意蒋姑娘,所以派我们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王妃所料,闹出了事情。”
叶清尘不耐烦道:“你拣要紧的说!”
“说来都是汤公子的功劳。虽然汤铁崖老爷子不依不饶,汤慕龙却也真是个多情种子。”桑挺道,“就在黄鹤楼闹事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亲,要‘飞烟散’的解药去给蒋灵骞,想覆水重收。汤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得给了两枚药丸,并不敢让汤铁崖知道。不过汤慕龙并不知道蒋灵骞在哪里,后来楼狄飞指点他到三醉宫来问沈公子。
“没想到,薛莹莹那个女魔头虽然被赶出汤家,大概还有内应,她知道了以后,半路上截住了汤慕龙,一炷迷香就麻倒了他,把解药拿到手。这些事情我和桑大哥都暗中看在眼里。这时王妃听见风声已经赶来,吩咐我们兄弟把解药拿到手。我们兄弟二人当然万死不辞,拼着被毒手龙女毒得七窍溃烂,总算制服了那女魔头,搞到解药,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走了汤慕龙。”
吴越王妃微微笑着,补充道:“我知道蒋姑娘是个极有骨气的,宁死也不会向汤铁崖低头求解药。明天晚上月亮一圆,‘飞烟散’就要发作了,所以我们赶快把药送了来。”
沈瑄早就出来了,听吴越王妃讲完,立刻道:“算你消息灵通。可是你想要用这解药跟蒋姑娘换什么东西,那是不成的。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你谈条件。”
吴越王妃点头道:“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来和她谈条件的。沈公子,我要的是你。”
叶清尘大吃一惊:“你敢!”
吴越王妃嫣然一笑,道:“听我说完。在太湖上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是相当佩服公子的才智的。后来又听丹儿说起你的事迹,越发觉得钦敬。眼下钱塘宫中缺个御医的人手,公子你是不二之选,何况还能陪伴丹儿。所以,我别无它求,只要你肯答应跟我走,我就给蒋灵骞解药。你想,早晚他们知道是你拐走了汤家的媳妇,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敌。不如跟了我,我一定成全你们两人的美满姻缘。”
她虽然说得十分好听,但谁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简直还不如让汤铁崖杀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绝不为你做事的。”
吴越王妃笑了笑,道:“可我也知道,你对蒋灵骞一往情深,连为她去死的心都有。不过是去做几天太医嘛,又算得了什么?当然了,你可以去找汤铁崖。”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拿性命换汤铁崖的解药,也只救得蒋灵骞一年,明年怎么办呢?而我今天带来的解药有两丸。一丸红色的,可以解明日毒发时的痛苦;服下以后,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脱烦厄。汤慕龙想的还真周到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着!”叶清尘喝道。
吴越王妃道:“叶大侠,你武功高强,我是打不过你的。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铁了心肠。倘若你要硬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到解药。你在江湖上云游已久,该听说过我的脾气。再说啦,我大老远赶来帮你们的忙,你却向我动手,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叶清尘和沈瑄都知道,吴越王妃是说到做到的。倘若她毁了解药,那蒋灵骞真的没救了。吴越王妃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错嘛!”
是的,几乎就是一轮圆月了。沈瑄已经下了决心:“你把解药拿来,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钱塘府。”
吴越王妃眉开眼笑:“烟霞主人的嫡孙,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瑄道。
那一红一紫两粒药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把红丸化在清水里,给蒋灵骞灌下。过了一会儿,看她气息急了起来,一搭脉象,知道是好转的症候。叶清尘冲进来:“二弟,你真的要跟那妖妇去吗?”
沈瑄不答,却把紫丸塞到叶清尘手里,道:“大哥,看在你我结义一场的份上,请你照顾蒋姑娘。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叶清尘道:“放心吧。可是你不等她醒来再走么?”
沈瑄望了一眼蒋灵骞,摇头道:“大哥,你一定答应我,将来不要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撑过来一条小船,吴越王妃领着沈瑄,正要跳上船去。叶清尘忽然从小屋里扑了出来,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就紧紧地扣住了吴越王妃的手腕脉门。
“啊,叶清尘,亏你是鼎鼎有名的大侠,竟敢食言!”吴越王妃尖叫道。
叶清尘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不让你带我二弟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总该有个期限,咱们商量商量!”
吴越王妃的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紧。手腕虽不是人的生命要害,但叶清尘内力极大,稍一运劲儿,吴越王妃赖以横行天下的无影三尸掌,可就生生截下来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望着吴越王妃的号令。
吴越王妃咬牙道:“好,三年,怎样?”
叶清尘大摇其头:“三年太长了。我二弟还要赶回来和蒋姑娘成亲呢,三年岂不人都老了!三个月如何?”
吴越王妃使劲甩开叶清尘,可是叶清尘的手却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来就忌惮叶清尘,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淤紫,又气又恨:“三个月就三个月!哼,我就不信……”
叶清尘道:“一言为定,三个月后放人!”
吴越王妃和沈瑄前脚走,叶清尘后脚就跟到了钱塘府。他实在放心不下,当天夜里就潜吴越王宫探查。不用说,太医府里没有沈瑄。他往各门各府中搜寻,又下了一回吴越王宫中的秘密监牢,依然找不到。一连几个晚上,他进进出出王宫,连吴越王和吴越王妃的寝宫都不曾放过,整个王宫被他搜了个底朝天,连沈瑄的影子也没看见。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王宫外面,就密切注意吴越王妃的动向。可说来也怪,吴越王妃自从带了沈瑄回西府后,几乎闭门不出,只登了一回六合塔。叶清尘又把六合塔上上下下掏了个干净。似乎沈瑄自到了钱塘府,就从世上消失了一样。吴越王妃肯放过蒋灵骞,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沈瑄的命。“那么,二弟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叶清尘寻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吴越王妃的地下迷宫里。”
可是地下迷宫,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纷纷揣测、谈之色变的险恶地方。以前有人冒死进去过,没有一个生还。想来不是中了里面的机关丧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叶清尘并不怕死,只是硬闯进去只怕连沈瑄的面也见不到。他考虑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就去找他。
钱丹被吴越王妃从钟山捉回后,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连带徐栊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他只得装作乖乖的,一点儿不提出去玩的意思。叶清尘夜入王宫,在书房里找到了他。钱丹律下甚宽,他读书读得晚时,身边的小太监们全都溜去睡觉了,这时猛抬头看见黑色夜行衣的叶清尘,他吓了一大跳,还没叫出声来,就被叶清尘捂住了嘴。
叶清尘匆匆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钱丹一跳就起来了:“母后真是的,把沈大哥带来了,却不让我们见面,还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就去迷宫看他。”
叶清尘道:“我是要你帮我的忙,设法把他救出来!”
钱丹想了半天,道:“我从未背着母亲做违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让我再想一想。”
叶清尘无法,只得约了他明日晚上在六合塔下见面。次日等到三更里,钱丹还没有出现,叶清尘焦急不堪,几乎要绝了望了。围着六合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里的小太监骑马赶到。走近时才见那“小太监”衣衫不整,满身血迹,原来是钱丹。
“叶大侠,人带出来了。”钱丹气喘吁吁,马背上横着一口大麻袋。揭开一瞧:正是沈瑄!
叶清尘大喜,忽然发现沈瑄昏迷着,满身是血。钱丹道:“出来时还好,想是他太虚弱,一路上震晕了。我今早见到他时,他一直在吐血!没有办法。后面人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果然那边山头火把闪现,叶清尘把沈瑄提到自己马上,催马便走,钱丹紧紧跟上。急急翻过一座山,却发现一队人马从侧路抄了过来。
叶清尘道:“我去跟他们厮杀一阵,你带了人快跑!”言毕把沈瑄交给钱丹,大喝一声,冲到敌人队里去。那群官兵见他来势汹汹,如狼似虎,不觉缓下脚步。叶清尘长剑一卷,天马行空,立刻有几个士兵中了剑,哇哇叫着退开。叶清尘冷笑一声,抢过一杆长枪,横在当路,随手一撂,风扫落叶似的倒了一片人马。
钱丹趁叶清尘拦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往前路冲去。偏偏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紧紧追了过来。看看一个马快的赶上了,钱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滚了下来,栽倒地上断了气。原来钱丹放了一枚吴越王妃制的“绣骨金针”。他的暗器本来准头不佳,此时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见那人死了,心想这些人本来都是忠心耿耿为他家效力的,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他不免手也软了,再放不出第二针。于是跳下马,把那具尸体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一拍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大麻袋,滚进路边的草丛躲起来。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钱丹那马是白色的,容易辨认,后面的人果然中计,赶着马追了过去。钱丹看看后路无人,方从草中钻出,寻了一条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虽然武功平平,但轻功却是天台派当世无双的绝活,即使带了个沈瑄,也快似骑马。只是他不辨道路,东走西撞,地方越来越偏僻。忽然听得哗哗水声,抬头一看,已到了钱塘江边。
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时未到四更天,四下里一片寂静。钱丹正在焦急,忽看见一条小船上有灯光,急忙奔过去道:“船家,让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钱丹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讲得不明不白,谁去理他?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船舱里伸出来,把帘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来吧!”
钱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过去。刚进得船舱,正要谢过主人,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气息,还没看清船里的人是谁,他就悠悠地倒了。
那一队官兵对于叶清尘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拨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马。赶了一路,才发现钱丹使了掉包计。回头去找钱丹和沈瑄,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王宫中就派出了人马在钱塘府里搜查,叶清尘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遂过钱塘江,约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帮着寻访。哪知找了几日,仍是半点消息也无。叶清尘想到沈瑄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钱丹又是个不大懂事的年轻公子哥儿,不免焦急万分。
这日在一个小镇上喝闷酒,忽然听见对面当铺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个面朝着叶清尘,文文弱弱,面色苍白,却急急嚷道:“快放开我!我要去抓药救人性命的,谁跟你歪缠!”
另一个女孩青衫双髻,显见得会一点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少女的手腕,不依不饶道:“要走先把东西留下!好小贼,哪里偷来的!还敢拿出来换钱!”
叶清尘听得那青衣女孩的声音甚是耳熟,走过去一张,竟然是三醉宫的丫鬟青梅,不知怎地到了这里。叶清尘道:“青梅,有话好好说!”
青梅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叶大侠,可找到你了!你看这个人偷了沈公子的玉佩来当,幸亏被我发现了!”叶清尘看见白面少女手里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莲叶双鱼佩。青梅补充道,“这是夫人给沈公子的,所以我一见就知道!”
叶清尘沉声道:“姑娘,玉佩主人在何处?”
白面少女咬唇不答。
叶清尘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来替你还给他。”
白面少女跺脚道:“你要是他的朋友,总不好让他病死吧!他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急须千年老参补一补。我又没钱,只好拿他的东西来换,你们却说我是贼。”
叶清尘明白了,道:“你们俩且等在这里,我去找药。”说罢匆匆离去。
青梅愣了愣,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生气啊!你姓什么?”
白面少女淡淡道:“姓季。”
原来这白面少女正是太湖黄梅山庄里那个害哮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儿季如蓝。
小镇边上的一间隐蔽的小小院落里,叶清尘和青梅见到了沈瑄,他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叶清尘握住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是沈瑄先道:“大哥,你来了。她,她好么?”
叶清尘叹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你怎地弄成了这样?”
沈瑄笑道:“我练了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
叶清尘与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大哥,你知道吴越王妃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作她的医生么?原来这妖妇练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损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必然活不出三年。她把尸毒炼在自己的手掌上,虽然有屏蔽的法门,但年深日久,毒质总要慢慢地顺着脉络往上行走,渐渐的每催动一次内力,毒质就要发作一回,痛痒不堪。这三年之内,尸毒将游遍她全身,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掌力更毒,但后患也会越深,总有一天要活活毒死她自己。”说着说着,猛然咳了一阵,挣到床边,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叶清尘连忙扶住他,青梅道:“那么你可以治她?”
沈瑄摇头道:“我可治不了。尸毒为天下第一剧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发作时不那么痛苦。她要我试着给她配制尸毒的解药,别说我配不出来,就算配得出也不能给她!后来她见我不肯,就逼迫我也练她那无影三尸掌,搞成了这样。”
青梅道:“你自己不练不行么?”
叶清尘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做逼迫了,问道:“难道你也中了尸毒?”
沈瑄道:“我还没来得及往掌上炼毒,只学了她的内功心诀,就不行了。”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吴越王妃的内功实在奇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内力逼入我体内,然后讲了几句心诀,让我自己吐纳调理。不料……”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疼痛起来,闭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里那些甜甜的东西压下去。
叶清尘把了把他的脉,果然发现沈瑄体内似乎有无数道气流在冲撞,这些气流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十分的诡异。原来吴越王妃的内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独擅阴寒。但这无影三尸掌的内功却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阳刚之力。她仗着自己武功好,尚能强行化解,其实是后患无穷,不仅有尸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内息冲突涣散,不堪设想。沈瑄没有她那样的功底,被她逼入这种阴阳杂合的内力,体内气流乱撞,当时就支撑不住了。一旦运功调理,胸中如同有千万把尖刀在乱刺,只有吐出血来方能稍稍缓解。
叶清尘把沈瑄扶起来,双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摇头道:“没有用的,大哥。我是怎样也好不了,别为我白白地消耗元气了。”叶清尘明白,沈瑄是医生,他自己都说没有用,自然是无计可施了。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停的吐血,直到血尽而亡么?
“至少能给你缓解一下!”叶清尘不由分说地点了他的穴道,将两道真气灌入他的身体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行功完毕,叶清尘吐了一口气,解开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运气,果然好了许多,遂微笑道:“多谢大哥费力,救了我一条命回来。”
叶清尘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这样说,你的病情我已经清楚。实话告诉我,你还有多长时间?”
沈瑄道:“本来我活不出这个月。大哥你的两道真气将吴越王妃的内力暂时压住,将来发作的次数会少一点。大约我还有半年的时间。”
叶清尘默然良久。
青梅在一边听见他们俩这样说,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沈瑄道:“生死有命,别哭了,青梅。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舅舅和舅母好么?”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叶清尘,又看了看沈瑄,忽然道:“叶大侠,蒋姑娘回天台山啦!”
沈瑄皱皱眉,不解地望着叶清尘。叶清尘遂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复。我就将她托付给吴掌门照管。”
沈瑄急了:“大哥,你怎么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几乎晕过去。季如蓝正巧端了刚刚煎好的参汤进来,见这情状,赶快给他灌下一口参汤。沈瑄才缓了过来。
叶清尘颇为不安,道:“二弟,你舅舅的为人你该知道。他说放过蒋姑娘,自然万万不会再为难她。本来我可以托别人照顾蒋姑娘,但是黄鹤楼上闹出事情后,江湖上想找她麻烦的人太多。将她放在三醉宫,一来外人万万想不到,二来你舅舅不管心里怎样想,他既然答应了我,一定会尽力保护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见面。”
“舅舅保护她……”沈瑄低声道,他此时已有些明白叶清尘的用意。
叶清尘见他不信,便郑重其事道:“二弟,我后来细细想过,吴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汤铁崖、我还有青梅都吃过蒋姑娘的绣骨金针,可都没死。汤铁崖当时全身瘫软,后来几天动弹不得;我则是被冰住了全身,运功抵御方解开;而青梅中的那一针,只相当于被人轻点了穴道,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如此看来,这绣骨金针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的不同,仿佛并不是针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说过绣骨金针没有解药。无毒自然无解药。那时她在葫芦湾杀死四个人,在钟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针上确乎是无毒的。季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缘故么?”
季如蓝摇头道:“绣骨金针是天台派的绝技,连本门弟子也很少得到真传。我爹就不会,更别说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种普通的毒针,不至如此难学。”
叶清尘道:“而吴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还有,蒋姑娘那时被汤家软禁着,她连逃跑都不能够,如何出来暗杀吴兄弟?此中定有别情。我本来希望你回去后,大家可以把事情讲清楚。说不定……唉!”
原来叶清尘留蒋灵骞在吴剑知那里,不但是要设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从中斡旋,化解两边冤仇,好让沈瑄重归洞庭门下。沈瑄听到此处,焉有不知的?他虽不会真的指望吴剑知能够改变想法,但大哥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动。只是他眼下命在旦夕,一切都没什么要紧了。
青梅忽然道:“可是叶大侠你不知道,蒋姑娘留在三醉宫,惹了多少麻烦出来!”
“怎么?”
青梅道:“那可别提啦。我们把她关在桃花坞里,就在沈公子院子的隔壁。先是老爷太太跑去问她,少爷究竟是怎么死的。可她理都不理老爷。老爷白白讲了许多,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好算了,等沈公子回来再说。后来,她心情不好,绝食不肯吃饭,还跟我们发脾气,”
叶清尘道:“我原托了乐姑娘照料她,乐姑娘可劝得她么?”
“乐姑娘也拿她没办法,后来……”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后来我到沈公子房里取了一幅画儿给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后来居然就好了,还问我拿笔在画儿上写了几个字。”
沈瑄问道:“她写的什么?”
青梅道:“我听乐姑娘说,那是《潇湘曲》,什么‘一剪斑竹枝,离离红泪吹怨辞,湘灵一去九山空,流雨回云无尽时。’”
沈瑄默然。季如蓝听到此处,本来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
青梅叹道:“其实,后来连夫人也说,少爷一定不是蒋姑娘杀的,蒋姑娘那么喜欢沈公子,怎么会对沈公子的亲戚不好。”
沈瑄脸红了红,青梅看在眼里,又道:“蒋姑娘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肯提沈公子。偏偏沈公子你老也不回来。其实,沈公子,你可别怪我做丫头的多嘴。你现在为她弄成了这个样子,应该让她知道。她其实很想念你的,却不知道你的心意,徒生猜疑,有什么好?”
“后来呢?”叶清尘问道,“她怎么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个什么九王爷姓钱的,找上门来非要见蒋姑娘不可。老爷拿了许多话来推托,偏他赖着不走,一口咬定蒋姑娘在三醉宫。”
叶清尘奇道:“钱世骏怎么知道!”
青梅道:“老爷也奇怪得很。后来没办法,老爷说那钱世骏原来跟蒋姑娘拜过把子,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去问蒋姑娘。蒋姑娘同意见他,画了张画儿,就把他打发走了。”
沈瑄心想:钱世骏念念不忘的,无非是找离儿要那张吴越王妃地下迷宫的地图。难道离儿自己已经找到那地图了么?
青梅续道:“本来他走时,老爷叮嘱他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知晓,想他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定然守信。谁知钱世骏前脚走,后脚就一拨一拨的有人来,质问老爷为什么窝藏妖女,有一回老爷还不得不跟一个妇人动了手,据说是什么镜湖派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老爷的对手。”
叶清尘微笑道:“镜湖派的老太太偏爱管这种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蒋姑娘留了一封书信给小姐就走了,说是不给我们添麻烦,回天台山了。本来我们也没敢拘束了她,她要走当然拦不住。不过据我看,只怕还是因为她久等沈公子不来,心里难过,才下定决心走的。蒋姑娘这一走,我也只好追了过来。”
叶清尘皱眉道:“追过来?”
青梅说着忽然满脸通红,似有愧色:“都是乐姑娘说的,她说那第二粒解药,先别给蒋姑娘吃,怕她万一……”
沈瑄叹道:“阿秀姐姐不知为什么,对离儿总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蒋姑娘突然走了,老爷就叫我把解药给她送去,别耽误了她。可是天台山那么大,荒山野岭的,我怎么找的到蒋姑娘。”
沈瑄遂道:“青梅,你将解药给我,我给蒋姑娘送去。”
“你病得这么重,可以去么?”季如蓝有些焦急。
叶清尘也道:“二弟,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我一定帮你办好。”
沈瑄笑道:“大哥妙手回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想来这几个月里,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问题的。”
大家想到他时日无多,一时又是沉默。
沈瑄停了一会儿,又缓缓道:“本来以为,垂死之人,相见也是无益。可现在,现在……我实在很想看到她。”
叶清尘叹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蓝脸色愈发白了,半日忽然道:“你再留一日吧,我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装。”
沈瑄有些动容,道:“这次若不是遇到季姑娘,我早就死了,却未曾好好谢谢你。”
季如蓝呆了呆,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照顾你,是有目的的?”
沈瑄脸色微微发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如蓝道:“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因为生病废去了武功,将来可无法安身立命。”她顿了顿道,“我想求沈公子传我医术。”
沈瑄似乎如释重负,道:“这没有问题。只是我现在无暇给你讲解。这里还有两本医书,并不艰深。留给你慢慢自学,可有小成。不懂之处只好去问别的医生了。”
季如蓝接过那两本书,古旧的手抄本,上书“桐山秘笈”,心知是他家祖传之物,连忙在沈瑄面前跪下,欲行拜师之礼。沈瑄忙阻止:“你我平辈,这却不可。”季如蓝执意要拜,沈瑄遂道,“也罢,这是先父的遗物,算我替先父收一个隔世的弟子吧。”两人遂以同门师兄妹之礼见过了。沈瑄不觉叹道:“季师妹,将来好好照顾你自己。这是我祖母若耶溪陈氏传下来的独门医术,总算不会失传了。望你能将它发扬光大。”
叶清尘看在一旁,忽然道:“季姑娘,你是如何遇见沈兄弟的,还有个钱丹公子呢?”
季如蓝淡淡道:“那个钱丹,自己回家去了。”
沈瑄补充道:“那晚我们在钱塘江上逃命,可巧遇见了季师妹,钱兄弟就把我托付给了她。”
过了一日,叶清尘和沈瑄便上路去嵊州,青梅独自回洞庭湖去。季如蓝倚在门边,目送他们走得看不见了,转进屋来,捧着那两本医书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泪珠滚到了发黄的纸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