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楼王国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黄易 本章:第十一章 青楼王国

    辜月明还是首次在猝不及防下被人偷袭。虽说他心神不属,但仍不该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他有猎食兽般灵锐的触觉。由此也可见偷袭者如何高明。

    不过这么一把飞刀,怎能奈何他辜月明?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并判断出敌人必有更厉害的杀着,这一把刀只是声东击西之计。

    整个天地登时清晰明亮起来,刹那间,辜月明攀上巅峰的状态,看也不看地以左手护腕迎击飞刀。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左方树林翻出来,几个翻腾,最后两个更是凌空施展,落到他前方去,迅快灵动似轻烟,令人生出幻影重重的错觉。

    “当——”

    飞刀撞上铁护腕落往地上,前方黑衣人抖动双手掷出八个小球似的东西,向辜月明劈头罩去。

    两人四目交投,正是那在渡头见过的女郎。女郎虽以黑布罩盖头,不过辜月明仍从身形体态上认出是她。

    辜月明什么手段未见过,立即晓得小球是毒烟弹般的东西,只要他避往右方,不让弹爆后喷发的毒烟笼罩,对方就只是白白浪费了火器。

    问题是灰箭正在后方十步处,若自己避开,灾难岂非落在它身上?这是辜月明绝不容许的,在杀死他前,没有人能伤害灰箭。

    一声清响,辜月明左手拔剑出鞘,往前急刺,迅若激电,一般人的眼睛肯定追不上那种速度,其迅疾超越了体能的极限。

    像在空中施展出神迹般,辜月明刺破最先飞到的两个毒气弹,登时爆出两团黑烟,尚未扩散,辜月明又以剑背拍飞右方的毒烟弹,并回剑劈下,连中四颗毒烟弹,精准得叫人难以置信。辜月明往后仰身,白露雨连续挑出,挑得最后两颗毒烟弹反向女郎抛掷过去,再站直时,他已被黑烟完全笼罩。

    辜月明吸了一口,立时大感讶异,黑烟竟然没有毒。

    无双女往上跃起,双腿连环踢出,先后命中被辜月明挑送过来的烟幕弹,那烟幕弹登时化作两团急速扩散的烟雾。这种不用点火而靠撞击引发的烟幕弹,是她在百戏团卖艺的常用道具之一,虽只可以维持片刻光景,但她已可借烟雾完成能令观众哗然的表演。

    辜月明从烟雾中疾扑出来,长剑破空击至,剑势迅速凌厉。他本该脱离烟雾的笼罩,却因无双女引爆另两颗烟幕弹,变成投往另一团烟雾去。

    无双女双手伸到腰后,再触地时一双玉手各持一把长只半尺的短剑,一个旋身,移到辜月明右方,右手短剑疾劈辜月明的白露雨剑尖处,左手剑则向辜月明咽喉划去,毫不留情。

    此时本是分开的两团烟雾结合为一,变成笼罩方圆五丈之地的迷雾,星光月色再不起任何作用,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无双女另一绝技,是以黑布蒙眼,然后纯凭听风辨声的本领,避过向她掷来的飞刀。在此刻黑烟弥漫的情况下,她更是如鱼得水,尽展所长。

    “丁——”

    辜月明长剑变招,改刺为挑,在被无双女短剑劈至前先挑中她的短剑,挑得无双女娇躯一震,往左方错开,以毫厘之差险险避过她的右手短剑。

    辜月明哈哈笑道:“姑娘了得,谈几句如何?”

    无双女一声不响,如影随形,双剑分上下两路向辜月明施展一路细腻灵动,最能在近身搏斗中发挥威力的剑法。

    以辜月明之能,一时也无法反击,又知对方纵跃之术只在自己之上,绝对退不得,尤幸他惯于在漆黑的环境中制敌取胜,趁此刹那的喘息时间,剑势全面展开,硬以剑长的优势,拒无双女于四尺之外。

    一时长短剑交击之声响个不停,辜月明已挡了无双女攻来的数十剑。最令辜月明惊异的是,对方这么一个娇俏女郎,却是剑剑有劲,气脉悠长,且每一剑都能用上全身之力;更兼剑法变化万千,每一刻都移到不同的位置,让攻击的角度令人难以捉摸。如此厉害的女子,他想都没想过。

    烟雾转薄。

    无双女娇叱一声,往烟雾的另一边连续凌空后翻,转瞬远去。

    待到辜月明冲出烟雾,无双女已消失在湘水岸旁的林区深处。

    辜月明还剑鞘内,这才发觉左手袖口被划破了,禁不住哑然失笑,又大感过瘾,如果能命丧此女手上,怎都比让巨盗恶贼宰掉好多了。

    撮唇发啸,后方的灰箭奔至他身旁,辜月明飞身上马,凑到灰箭耳旁道:“让我们追上她,看看她长相如何。”

    灰箭像懂人言般,沿小径朝南而去。灰箭虽不懂寻人,但要找寻附近另一同类,却是胜任有余。

    钱世臣整张脸因着恼而拉长了,坐在贵宾厅里任红叶楼的管家娘艳娘说尽好话,仍不能安抚他。四个把守入口的贴身护卫当然不敢插话,气氛弄得很僵。

    笑声从门外传来,钱世臣不用去看,也知是红叶楼的周胖子。

    周胖子的名字恐怕没多少人知道,他也叫自己为周胖子,客气的称他周老板,即使唤他作周胖子,他也绝不介意。他是天生吃这行饭的人,手段圆滑,但却不像其他人般只会逢迎吹捧,而是深明顾客的喜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位高权重如钱世臣者,亦感到和他说话是一种乐趣,不但可以解闷,有时还可以说些无关痛痒的心事。

    平时只要听到周胖子的笑声,他的气可消掉一半,可是今晚的心情实在太坏了。

    昨晚季聂提的斥责和戈墨的劝告,只占心情坏的原因一小部分。他情绪低落的原因,是因薛廷蒿的忽然现身,令他十年来一直害怕的情况变成事实。

    他很后悔。

    如果光阴可以倒流,他绝不会请戈墨出手为他抢夺楚盒。这十年来他爱上风花雪月,有个他难以向戈墨吐露的原因,就是他想麻醉自己,逃避对未来的恐惧。

    周胖子被华衣丽服紧裹着的短胖身形映入眼帘,最令人瞩目的是他鼓鼓的肚子,扣子只是勉强扣得上。但对一个胖子来说,周胖子算是行动敏捷、手脚灵活了。

    周胖子向艳娘使了个眼色,要她到门外去,然后老朋友般坐到钱世臣身旁,叹道:“我这个女儿真不听话,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了她。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我也受够了,不知道是否前世欠她的。”

    周胖子是个颇为好看的胖子,除了嘴唇厚了一点儿,皮肤净白里透出红润的颜色,神采奕奕,颧骨浑圆,鼻头有肉,一双大眼透射出明知是假仍令人没法怀疑的诚恳神色。

    钱世臣看也不看他,不悦地道:“她仍不肯来吗?”

    周胖子压低声音道:“她在吊钱大人的胃口。哈!男女之道,妙不可言,有时耍耍花枪,更有味道。对吗?”

    钱世臣终向周胖子瞧去,面寒如冰雪,冷笑道:“她不是在吊我的胃口,而是在等人。”

    周胖子愕然道:“她在等谁?”

    钱世臣真的没法向周胖子大发雷霆,到青楼来他是要寻开心,而周胖子则是他在岳阳所能找到的最佳陪客和对饮伙伴,只有苦笑道:“老周你是不是刚起床呢?连轰动全城的事都不知道。今天正午时分,崔明那小子和他的同党在大街公然截着百纯的马车,出言调戏,惹翻了在附近喝酒的大河盟的丘九师,被他出手教训,打得东仆西倒,抱头鼠窜。他奶奶的,百纯见丘九师那小子长得高大轩昂,情不自禁地约他到红叶楼来相会,所以今晚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我钱世臣在内。老周你还可以为她说什么好话呢?”

    周胖子听到崔明的名字,立即明白过来。崔明是钱世臣正室夫人的干儿子,如果这件事不是有钱夫人在背后撑腰,崔明怎敢来惹百纯。周胖子更比钱世臣明白崔明等人是多么走运,若没有丘九师出手,而百纯不得不还以颜色,崔明等想抱头鼠窜亦办不到。

    这回连钱世臣也认为周胖子要哑口无言、乏辞以对,可是周胖子想也不想地道:“这个布政使司大人更可以完全放心,我最明白我的女儿。去年有个长得蛮不错的小子追逐她裙下,开始时她像对那丘九师般,一副姐儿爱俏的模样,岂知和那兔崽子喝了几次酒,竟一脚把他踢开,拒绝再见他。百纯就是这样子,她最后还要看内涵,只有像布政使司大人般有文化素养的人,才能真正地吸引她。她不时在我面前,赞大人对古文化广博深刻的认识呢。”

    钱世臣皱眉道:“问题在丘九师正是这么一个有内涵的人。我见过这个小子,我肯定没有人敢低估他对百纯的吸引力。”

    周胖子慷慨激昂地陈词道:“布政使司大人仍是占上风,因为有我站在布政使司大人这一边,我会全力助布政使司大人独得花魁。不过能否成功就要看我们携手合作的威力了,布政使司大人是知道没有人能勉强百纯的。”

    钱世臣苦笑道:“死尸都可被你说得复活过来。但我今晚怎么办呢?”

    周胖子道:“我说过站在大人的一边,当然一诺千金,现在我就去见百纯,不过大人也须让她一步,何时走由她去决定,如此我有十成把握让大人今晚见到她。”

    钱世臣往后挨在椅背处,叹道:“那还不快滚去找她来陪我,或许我有办法令她不愿离开。”

    周胖子向他竖起拇指赞道:“大人确实英雄了得,凭真本事去和丘九师较量。如果丘九师来,我会告诉丘九师,大人正和百纯在喝酒谈心,让他知难而退。”

    钱世臣本只是随口说说,被周胖子一言惊醒,登时露出认真思索的神色。

    周胖子暗抹一把冷汗,告退办事去,刚踏出贵宾厅,艳娘截着他,递上一个画卷,周胖子打开一看,失声道:“他在画谁?”

    艳娘颓然道:“我也觉得不像枝香。唉!是第三十个了,现在人人听到画师两字便找地方躲。”

    周胖子像不愿多看半眼,发泄般把画用双手搓成一团废纸,塞到艳娘手上,骂道:“如我红叶楼的姐儿像这不入流的画师画的这个模样,早关门大吉。立即叫他滚蛋,滚回他的老家去。”

    艳娘问道:“给多少盘缠打发他走?”

    周胖子大怒道:“画功差成这样子,还要讨盘缠?”想了想,又叹道:“罢了!罢了!给他一两吧!”

    说完拂袖去了。

    乌子虚首次想到逃离岳阳。

    要单独接触前呼后拥、大群兵卫贴身保护的钱世臣,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唯一的机会,或许是在红叶楼内。可是自己知自己事,在行动期间,他是不可以踏足青楼,特别是有百纯所在的青楼。每当身处青楼,他就会恢复青楼浪子的本色,眼花缭乱下色迷心窍。后果当然是不堪想象。

    而且事情巧合得令他胆战心惊。那边厢决定绝不去惹百纯,这边厢已站在红叶楼前,且发觉红叶楼是他最佳的选择。

    自己该怎么办呢?凭剩下来的百多两银,可以挨多少日子?自己应否从大盗降格为小偷,四处偷钱?不!他乌子虚绝不可以沦落至此,从决定盗宝为生的那一天开始,他曾立誓遵守“三不偷”的原则,否则他会感到对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以后都难心中无愧地享受人生。

    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汉子,被两个大汉押着从红叶楼的大门走出来,那文士愤然嚷道:“就算看不上我的画,也该依承诺给足盘缠,让我回家,一两银子怎么够啦!”

    其中一个大汉用力一推,文士被推得往前踉跄七八步,差点儿跌倒在车马道上。

    另一汉子幸灾乐祸地道:“你算走运的了,谁叫你是第三十个来应聘的画匠,下一个肯定只得半两银。”

    推他的大汉凶神恶煞地道:“滚!立即滚!再不走我打断你的腿。”

    那画师给吓得脸青唇白,只好怨自己苦命地走了。

    两汉子对视苦笑,均摇头叹息。

    推人的大汉道:“看来老板想以美人画庆祝我们红叶楼二十周年的大计要泡汤了。怎想到这些从各地来的画师如此不济事?”

    另一汉道:“岳阳的画师既不行,其他地方的画师又好得到哪里去?”

    说罢两人掉头回去。

    乌子虚的头皮又开始发麻,这次却不是心生怯意,而是想到一个天衣无缝、一石二鸟的计划。

    红叶楼占地极广,达五十多亩,以名闻岳阳的挂瓢池为中心,五组庭园沿湖依势分布。南面向大街的是三组比邻的楼房,高低错落有致,最宏伟的是位于正中的红叶堂,是红叶楼主堂所在,来光顾的客人,都要先到此堂,接受热情的接待和安排。

    另两组庭园分布东西,各有九榭两阁,融入池水清碧、满植藕莲的挂瓢池去。亭、廊、房、楼绕池布置,曲径通幽,假山玲珑峭削,松柳高大,花木扶疏,小桥流水,美不胜收。这两处专招待真正花得起钱的豪客。

    最后三组庭院位于池北,左右两组房舍密集,是两百多位青楼姑娘和近四百个婢仆栖身之所,楼房合起来超过百幢,规模极大。处于正北的是周胖子的居所,三进平房,建筑朴实,构造雅致。

    每当周胖子往来亭院之间,总感到从心底涌出的自豪。他毕生的心血就是用在红叶楼上。原本红叶楼只是岳阳众多青楼之一,在他的努力下,合并了附近的四所青楼,扩充至眼下的规模,成为岳阳最著名的处所。

    岳阳因岳阳楼而名扬天下,引得各地达官贵人、骚人墨客、风流名士,都以登上岳阳楼为平生夙愿,也令红叶楼客似云来,业务蒸蒸日上。他拥有的不再是一所青楼,而是一个青楼的王国。

    周胖子坐在一张根据他的体形特制的轿凳上,由四名健步如飞的大汉扛持,沿绕池而建的石径而行。值此夜凉如水的时刻,星光月色倒映莲池,景色迷人至极。

    百纯不但是最红的姑娘,岳阳最著名的才女,在红叶楼更有着特殊的地位。她不愿跟其他人挤在一块儿,周胖子为她于中园特辟一地,建起一座以石墙环绕的两层楼阁,名为晴竹阁,是为中园四阁之首,其他三阁分别是风竹阁、雨竹阁和露竹阁,让她享受不被别人打搅的安宁。

    周胖子在晴竹阁前下轿,踏上登楼的石阶,紧闭的门打了开来,百纯的贴身俏婢笑脸相迎。

    周胖子直入楼内,百纯神态悠闲地坐在一角,捧书阅读,非但没有起身迎接,还不看他一眼。

    周胖子搔头苦笑,挤入与她隔着小几的椅子,叹道:“你是约了丘九师那小子,为何要瞒胖爹呢?”

    百纯放下书本,秀眸闪亮地道:“丘九师,原来是丘九师。真棒!”

    周胖子皱眉道:“你竟不晓得他是谁吗?”

    百纯耸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气人神态。看她神色,便知她不用看周胖子的脸色。

    周胖子语重心长地道:“下回你到外面去,多带两个人好吗?我红叶楼拿得出来见人的好手,随随便便可挑出十多二十个来,只要有四五个前后护驾,谁敢来惹你呢?你总是要我为你担心。最怕你按捺不住性子,才女变成恶女,那对我们红叶楼的形象不太好吧!”

    百纯“扑哧”娇笑,横周胖子一眼,即使以周胖子毕生在花丛里打滚的超高定力,也要心中一荡。

    百纯微笑道:“老钱答应了今晚见我的条件吗?”

    周胖子昂然道:“有胖爹我亲自出马,哪有办不到的事。”

    接着又低声下气地道:“说好说歹,老钱仍是主宰岳阳的人,当是给胖爹一点儿面子,不要一个照面,点点头便离开,那时老钱和我都下不了台,至少待酒过三巡,多聊几句才走,行吗?当是我求你吧!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百纯眼珠一转,轻轻道:“如果丘九师刚巧于这个时候来找我,胖爹会不会赶他走呢?”

    周胖子苦笑道:“坦白说,若只是个普通小子,我会叫人把他扫出去,还警告如他敢再踏足红叶楼半步,我会打断他的狗腿。可惜对方却是丘九师,连钱世臣都不敢和他正面冲突,只敢向我抱怨投诉。乖女儿你最懂我的脾性,我敢赶他走吗?宁得罪官府莫开罪帮会人物。如果这么巧丘九师真的于这时候来找你,我会请他到贵宾厅去,亲自招呼他,不过请恕我不会去通知你,因为那等于明着告诉老钱我是站在你的一方。乖女儿你安抚好老钱后,爱见谁都行。”

    灰箭跳蹄惊嘶,辜月明则呆看着前方无限扩展的奇异地域。

    云梦泽。

    天上星月黯然无光,大地积聚着或疏或密的水雾,他的视线到百多步外便止,一切变得疑幻疑真,大小水潭星罗棋布地安置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千奇百怪的植物沿潭岸生长,合成一种莫以名之的气氛,令人有置身鬼域的感觉。

    灰箭再次嘶鸣。

    辜月明轻拍灰箭的肩颈,心中记起凤公公问他的那句话:“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他一直没有认真思索凤公公这句话,直至此刻。灰箭为何会有此异常的反应?过去的五年,灰箭载着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过塞外的大沙漠,甚至面对野狼群,灰箭也没有露过惊惶之态。为何这片杳无人迹的潭地,竟可令它如此失常?难道真的有鬼神存在,且寄居于泽内深处的一座古城遗址里?

    忽然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唯一肯定的是那女郎已进入这个离奇难测的地域,极可能正准备二度伏击他。

    辜月明正犹豫不知该继续前进,还是掉头到岳阳去找钱世臣,忽然右方远处亮起火光,在云雾深处闪烁不定。

    辜月明心忖:难道是鬼火,或是那女郎的诱敌之计?想到这里,他拍拍灰箭,道:“到外面等我。”

    西院风景最佳的雅榭是书香榭,临池而建,楼高两层,在上层的露天楼台处,可尽览挂瓢池月夜下的美景。

    钱世臣此时正坐在这个拥有无敌景观的楼台上,看着百纯为他的杯子注入美酒,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若十年前自己先遇上百纯,肯定不会打楚盒的主意。他长于巨富之家,又是独子,被爹娘宠惯,不知天高地厚,长大后更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凤公公。得不到楚盒,是他这辈子中首次遇到的挫折,也是最严重的挫折,令他醒悟过来,他钱世臣也会输的,且可能输至家破人亡。

    百纯斟满钱世臣的酒杯,然后为自己的杯子斟酒,轻描淡写地道:“奴家刚才进来,见大人神情古怪,大人在想什么呢?”

    钱世臣的心神完全被她吸引,没法移开目光。他没遇过比她更美丽、更善解人意的女人。自己的心事,当然瞒不过她。心神皆醉地道:“百纯听过云梦泽吗?”

    百纯在他对面坐下来,美目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住在洞庭湖的人,当然晓得云梦泽是洞庭湖的古名。大人想说什么呢?”

    钱世臣不会误以为百纯对他这种神态是情深一片,因为百纯是出了名的爱勾引男人,她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却没有人能和她真个销魂。而她的诱惑力,似乎比楚盒还大,为了得到她,他愿付出任何代价。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钱世臣微笑道:“那是古代的云梦泽。现在的云梦泽又在哪里呢?”

    百纯似被引起兴趣,秀眸一闪一闪的,淡淡道:“大人想留下奴家吗?恐怕不容易呢。”

    钱世臣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坦白直接,完全不当他是操地方上生杀大权的重臣,这是很新鲜的感觉。要留住百纯,让那小子知难而退,他拿出来的须是最精彩的故事,遂沉声道:“百纯如肯立誓不把我们今晚对话的内容泄露给第三个人,我会告诉百纯一个与云梦泽有关最凄美的故事。如果百纯没兴趣听,现在可以立即离开,我钱世臣绝不留难,也不会责怪百纯。”

    百纯像是首次认识他般,道:“大人为何今晚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唉!你真使奴家为难。凄美的故事,还是与云梦泽有关,且是现在的云梦泽。可否先透露几句来听听,让奴家自行判断该不该听下去。”

    钱世臣的心一阵战栗,爹告诉他有关楚盒的秘密后,他只曾告诉过戈墨一人,现在他将要说给第二个人听,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但与百纯媚艳的美眸一触,所有不愉快的感觉都不翼而飞,心忖:只要我隐去最重要的关键,百纯听到的就只是一个发生在远古的神话故事,与现实没半丁点儿关系。何况他清楚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会把今晚说的任何一句话传出去,而这也是所有青楼姑娘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

    钱世臣道:“在洞庭之南、湘江之东,有道蜿蜒曲折的河道,穿流于丘陵如波浪般起伏的山野之间,古代楚人称之为‘无终河’,因为它奔流百里后,转入山穴地洞从地底流去。其实它也大可叫‘无始河’,因源头起自洞庭湖西高山峻岭的飞瀑。”

    百纯忍不住问道:“这么奇怪的河流,为何奴家从未听人提起过呢?”

    钱世臣没有答她,双目射出沉醉于回忆深处的神色,悠然道:“在无终河的中段,有一块叫殉情石的巨石,湘夫人就是从这块石纵身跳河,为舜帝殉情。”

    百纯为之愕然,钱世臣现在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多月来,钱世臣只要能分身,便到红叶楼来找她,谈的都是风花雪月。她固然要给胖爹面子,但钱世臣对古玩珍宝的渊博认识,亦使她感兴趣。

    有关湘夫人的神话传说,她像居于洞庭湖一带的文人雅士般耳熟能详。据传尧帝有二女,长的是娥皇,次是女英,嫁与舜帝为妻。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成为千古佳话。后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女闻讯赶来,悲痛欲绝,日夜痛哭,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子上,斑斑点点,永不褪去,成了当地特产斑竹。二女相继殉死,有说她们投湘江自尽,也有说她们死于江、湘之间,成为楚地人心中的配偶神。由于娥皇为正妃,被称为湘君,女英被称为湘夫人。《楚辞·九歌》中有《湘君》和《湘夫人》二诗,洞庭湖内君山岛东麓有二妃墓,就是为纪念她们而建的。

    百纯恍然道:“原来大人是要说湘夫人的故事。”

    钱世臣露出一个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的笑容,沉声道:“湘夫人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始。百纯可以立誓了吗?”

    看着钱世臣眼中的得意之色,百纯心中矛盾。什么无终河、殉情石、湘夫人,对她都生出奇异的吸引力,加上钱世臣故作神秘,又言之凿凿,让她更想得知究竟,更晓得自己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钱世臣以后肯定不会再提此事,自己亦没法再厚颜要求他说出来。钱世臣为何要自己立誓呢?其中又包含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双女一手持火把,另一手牵着黑儿,沿着一个小湖继续深入泽地。雾气越来越浓,火把光只可照及方圆三丈的地方,之外便是重重水雾。

    她内心深处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肯定是首次踏足这个奇异的地域,可是偏偏却有旧地重游的古怪感觉。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呢?难道曾在梦中神游此地?可是她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事实上自她踏足云梦泽后,一切都像不同了,如若进入一个遥远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变得模糊,她仿佛陷身于一个没法醒过来的梦魇。

    黑儿出奇地沉默。

    这片奇异的泽地,再不是由人来主宰,而是受某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个不合常理的想法,但感觉偏是这个样子。泽地似有某种异力,引发牵动她心中难解的情绪。

    安玠说出来的秘密,确实是找到舅舅的办法。舅舅把她交给安玠后,留言说会先隐伏五年,然后于每年鬼月期间,到云梦泽去,如想与他取得联络,可在云梦泽南端处斑竹林内的湘妃祠留下四方记号,他会于下一个子时来见。

    如果没有那讨厌的小子跟着,自己定会直接到那里去,看舅舅会不会来早了。她不想再等待了。

    我誓要干掉这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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