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跟着耿聚忠走到一个墓园里,说是墓园,不仅不荒凉,四周还透着股市井味的热闹。耿聚忠道:“这就是你姐姐和硕柔嘉公主的坟了。她活着时最喜热闹,偏偏只能关在高墙深院里,连说句话都要思虑再三,只好整日里冷冷清清。死了就随了她的愿,将她葬在市井之中,让她看个花啊、裳啊,也方便一些。”
林芷彤道:“姐姐算不错了,有个这么痴爱她的相公。”
耿聚忠道:“对你才是痴爱,对她叫怜惜,或者叫同命相怜。我们都是豪门儿女,也是豪门的人质,这种感受,你是不懂的。能葬在这地方,也是皇帝的隆恩,万岁爷也很怜惜这位姐姐,看着她从活泼好玩到八面玲珑,到说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真真是个悲剧。其实谁又不是这样,只要有无可拒绝的负担了都是悲剧。皇帝又何尝不想自己能在市井中随意走走,你当他十来岁就真愿意玩宫殿内血刃鳌拜的游戏?”
林芷彤沉默了会儿,道:“这儿叫什么地方,以后也好来给这可怜姐姐扫个墓。”
耿聚忠道:“这地以前叫什么已经不知道了,自你姐姐死了,这儿就叫公主坟。我想就算三百年后,这儿可能也叫公主坟。”
林芷彤道:“公主坟?这名字好,说不出的好,就像看见一颗珠子,然后不见了。怎么你哭了,大男人的,羞也不羞。”
耿聚忠擦了擦泪:“是不该哭的,生和死本来就没有多少区别,也许你姐姐变成蝴蝶了,又或者她就是只蝴蝶变的。我们吹个曲子吧,还是你的埙,我的笛,还是‘玉门叠柳’,如何?”
芷彤放浪惯了,就盘腿坐在墓碑前,拿出埙来。耿聚忠微笑着躺下,就头枕着坟堆上。两人一埙一笛吹奏起来。一股子哀伤的韵律透着冷雨般的缠绵飘散在遥远的云中。说来也怪,林芷彤跟谁合奏都有些不合拍,偏偏跟着耿聚忠琴瑟和谐。曲罢。两人彼此一望,都没有缘由的哈哈大笑起来。林芷彤道:“聚忠,你不要再负我。我是女侠,是最受不得欺负的。”
耿聚忠抓着芷彤的手,深情道:“我怎么会欺负你了。我以前无数次答应福晋,要带着她,就两个人行走一阵子,走去哪里无所谓,总之一定要去,放下一切包袱地去。或者山山水水,烟烟雨雨,晨钟古庙,对镜花黄,月下柳梢,喜笑晏晏;或者西风烈烈,黄沙漠漠,策马扬鞭,迎风并辔,浪迹天涯。但总是没有机缘,不料佳人已逝,才知道机缘什么也是争出来的,想做的事当下不做,也许就永远没机会做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娶你。你来京城,我绝不逼你也做个人质。你只管做你自己愿意的事,倘若有一天,我身遭不测——这不是危言耸听,爬高必跌重,你一定要离开,千万别傻乎乎地守着。你只是侧福晋,我本可以封你为继福晋的,就怕你受不得约束和规矩,又闷死一只金丝雀。侧总比正的规矩少得多。”
林芷彤道:“什么侧福晋啊,继福晋的。反正我只知道我是你的婆姨,你就听我话就行了。”
耿聚忠道:“哈哈,这样最好。按朝廷规矩,内阁大员出外回京,必须先去金銮殿面圣。等会儿赖三公送你回府。我尽早回来。”
林芷彤道:“你不先送我回去吗?”
耿聚忠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啊。”
林芷彤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准备做个好婆姨了,不会似以前那么荒唐了。”
耿聚忠道:“活死人我见得多了,我就喜欢你的荒唐。”
太师府就在玉渊潭后面,离公主坟也就一步之遥,建得中规中矩,但比福州耿王庄小多了。林芷彤一进府,张管家早已迎候在大堂前,领着一群丫鬟给侧福晋请安。林芷彤知道这群人最没意思,也不理会,笑了笑就往里房跑。刚跑几步觉得不妥,返到大堂前,果然从管家到丫鬟全都跪在那流着汗一动不敢动。芷彤心里暗觉好笑,装腔作势叫了声:“免礼。”他们才站起身来。
张管家带着芷彤来到卧房,又有四个奴婢跪在房内,张管家道:“侧福晋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四个奴婢。做得不好只管打骂,能被侧福晋打骂那也是种福分。桌上有些京城的干果,这四方城的干果颇有些名气,还望侧福晋喜欢。”
林芷彤吃了两块,觉得不好吃,就问:“有没有棉花糖?”
张管家道:“啊?”
林芷彤道:“就是棉花糖啊?好大一堆白白的像棉花,其实挤一挤就只有一点点了。”
张管家赔笑道:“这个北京城是没有的,好像江南一带小镇上才有。若侧福晋真要,我明就遣人去江南找去。”
林芷彤道:“那就算了,弄点冰镇酸梅汤吧。福建耿家也就那东西好喝。这些姐姐叫什么名字?”
丫鬟们闻言马上又跪下了。一个大眼睛丫鬟磕头道:“折煞奴婢了。奴婢岂敢做侧福晋姐姐。”
张管家笑道:“侧福晋真是随和,但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敢尊卑不分,那岂不成大逆不道了。您这是折她们全家的寿。这小丫鬟又哪来什么名字,嫁人了自然跟夫姓,如今叫什么全凭主子高兴呗。”
一个小眼睛的丫鬟看起来挺聪明的,赶忙道:“求侧福晋赐名。”
林芷彤眼睛一眨,道:“我——好啊,最喜欢给人取名字了。你叫膀手,你叫摊手,你叫耕手,你就叫标月指。”
张管家和四个丫鬟全部愣住了。林芷彤说完后哈哈大笑,他们哪知这都是白鹤拳里的手法。
小眼睛丫鬟道:“摊手?真——真好听,多谢侧福晋赐名。”
张管家心想这都是什么鬼名字,吩咐道:“膀手摊手,好好伺候侧福晋。惹怒了主子,小心你们的小命。侧福晋,奴才告退。”
等张管家倒着身子离开了,林芷彤想找丫鬟们玩玩。结果丫鬟站得笔直,一句话都不敢说。房子里安静得连针掉下都能听见。林芷彤有心跟这群姐妹取闹两句,可她们全都低垂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很快就没话说了。连喝了几壶茶,林芷彤实在闷得慌,心想若有人吵几句嘴多好,便对着耕手无理取闹道:“你过来,我想打你。”
耕手战战兢兢地答:“是,侧福晋。”居然转身走入内堂,拿着鞭子托着举过头顶,把鞭子送到芷彤的手里。芷彤一声长叹,这日子过得,真会活生生地把个好人憋死。
林芷彤嗔道:“若我要杀你,你是不是自己去取把刀来?”
耕手呆了呆,不敢哭出声音,哽咽着道:“侧福晋真要杀奴婢,奴婢自然不敢反抗。还请侧福晋多赏几两银子给老家的母亲,让奴婢母亲能养老。”说完真哆嗦起来。林芷彤惊呆了。对丫鬟来说,被主子打死,四方城内这真不是什么怪事。历来王公贵族,变态者不计其数,真逼死几个丫鬟,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林芷彤心想:算了,还是别跟这群人开玩笑了。我开个玩笑,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的,倒不如自己找乐子。这群人已被养得如练拳时的木人桩一般了。转念又一想,面对一个随时可以要她们命的人,也许也只能变成木头吧。
林芷彤走出门去,丫鬟膀手急忙跟着道:“侧福晋您是要去哪儿,膀手好随身伺候着,在府内您带着我们,喝水歇凉也有个人伺候。若是想出太师府,我这就去通知管家。王府的福晋出行,须带上十个侍卫,八个轿夫,用银顶黄盖红帏的轿子抬着。还需提前一日去九门提督那备案,事先做好路禁与护卫。”
林芷彤笑道:“我出去关他们屁事?我娘都管不着要你管。”说完轻轻一跃,在丫鬟的目瞪口呆下翻出栏杆,就在王府里闲逛起来。一群丫鬟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着跑。林芷彤刚开始有些新鲜,觉得自个家真大。转了几大圈后,觉得也就一个大花园而已,房子是多,但自己又能睡多宽的床?倒有几分想草鱼巷的家了。再看看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生怕自己出事的尾巴,更是没了好气。运足了轻功,甩开丫鬟们,一个人飞进了假山躲了起来。看着丫鬟们诚惶诚恐地大呼小叫,等她们都离开后,才一个人得意的出来逛。心道:我的下半辈子就跟丫鬟们捉迷藏好了,此念一生,顿觉无比失落和郁闷。林芷彤心想,要是女人可以把男人休了,就好了,瞬间又被自己这念头逗乐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芷彤在后院水潭边看见一个小女孩踢毽子,年龄该比自己小几岁。当即高兴地冲了过去,抢来毽子踢起来。最难得的是,这个小姑娘一点也不怕她,直剌剌地盯着她看,还叫她姐姐,把芷彤高兴坏了。她一边炫耀一下自己的脚法,一边同小姑娘玩耍。林芷彤轻功很好,踢毽子更是拿手。一个盘踢,一个拐踢,把小女孩看得鼓起掌来,叫道:“姐姐,你是哪家的姐姐,我怎么没在太师府见过你啊?你教教我这一脚怎么拐的。让我下次去纳兰府大茶园,在姐妹面前好好露上一手。”
林芷彤搂过她的肩膀:“放心,姐姐的功夫那是最好的,你只要经常来陪我玩,一定成为高手。”两人说说笑笑,很是投缘。这时两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不约而同地往大堂前走去。丫鬟们见侧福晋和小女孩回来了,个个如释大负,正巧耿聚忠下朝回家了。
林芷彤冲过去道:“聚忠你可回来了,闷死我了。你手下这群人一点都不好玩,幸好我刚认了个妹妹。”
耿聚忠差点被口水呛死,哭笑不得道:“胡闹!这是我女儿。这叫什么辈分?钗儿,你要叫她姨娘。”
林芷彤和那女孩都嘟起了嘴巴,表情很怪异。
张管家笑道:“钗格格也是刚从纳兰府上玩回来,去侧福晋府上拜见时没见着人,就自个去后院玩毽子了。没想到两个居然碰到一起,还误会了。不过侧福晋飒爽英姿,怎么看也不似长了一辈。”
钗格格做了个万福,娇柔地道:“原来你就是福建来的姨娘啊,我本该想到了的。一时玩得兴起就忘记了,不过你真像个姐姐似的。”
耿聚忠抓住林芷彤的手道:“你知道,我和柔嘉公主十二岁就成婚了,王公贵族身不由己。谁知第二年就生下了钗儿。算起来比你这姨娘也就小个三四岁。怕你尴尬,一直未对你说。”
林芷彤不满道:“那我就叫她妹妹好不好?弄得我都老了。”
耿聚忠道:“真是胡闹。那我成什么了,妻妾的叔叔还是女儿的姐夫?好了,钗儿。明日叫你姐妹们来我们园子玩玩吧,老去纳兰府打扰,也该你做次东,把那些姐姐妹妹们找来聚聚,也好让林姨娘多结识一些朋友。”
钗格格道:“爹爹,你还真疼姨娘。就不怕娘在那边吃醋吗?”
耿聚忠敛了笑容,道:“这叫什么话?”
钗格格搂着姨娘道:“呵呵,姨娘,你别介意啊。只是有些想娘了。”
耿聚忠把林芷彤搂在怀里,脸上倦倦的,还有一丝抛不开的愁容。林芷彤整了整刚被耿撕坏的衣裳,不满道:“男的都这样吗?刚才还猴急得什么一般,左黏右贴像欠自家女人的银子。这练完卧虎功,丢了点脏东西,就这般没精打采,倒像女人欠你的似的。”
耿聚忠被逗笑了:“你这比方真有意思。也就跟你在床上胡闹,感觉自己是只没有顾忌的兽,好松弛又好兴奋。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有过一些女人,但跟柔嘉公主只是家族任务,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的女人,又大都是送给太师的礼物,是物不是人。这些女的都很漂亮也很怕我,只会如木头一般躺着咬着牙迎合你,疼了也不敢叫唤。只有跟你,才觉得这事是真好,不仅是为了生孩子,是本身就很好。我不高兴不是因你,实在是这世道太坏了。刚才在朝廷,跟着万岁爷算计来算计去。都觉得这天下已经是口大油锅,一不小心,百姓就要被炸熟了。当然若真是油锅,我肯定也是逃不脱的。”
林芷彤道:“这么恐怖?我见街上很热闹,穷人虽然多,但不太懒的,都有饭吃啊。”
耿聚忠道:“按理这两年也算五谷丰登,饥民哪朝哪代都有,本朝不算严重。皇帝虽年纪不大,但绝对称得上好皇帝。但本朝实在太复杂,毕竟是异族称帝,入关之时也确实沾了不少汉人血债。三大藩王若扯着反清复明的旗子作乱,估计又是一场中原大劫。我这藩王之弟,却又是当朝太师,皇帝心腹,恐怕是天下最尴尬最该死之人。”
林芷彤爬起道:“三大藩王都反了吗?那你大哥也反了?”
耿聚忠叹气道:“但愿不会。只是十三衙门已经发了内参邸报,三藩都在招兵买马,据我看来,不容乐观。”
林芷彤道:“百姓会支持谁?我听先生道,百姓支持谁谁就能赢。”
耿聚忠笑道:“这话不对——那只是特别极端的状况下,一方统治者特别残酷,残酷到不给百姓活路;一方又特别善良,甚至为士卒吮脓,把自己衣服送给穷人。这时老百姓才可能有那么点用处。但极残暴和极善良的其实都不多。天下无非是一群新野心家跟老野心家打着各种旗号争来争去的鹿,所以才叫‘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看一看丹青,百姓基本上是看客,或被强拉的壮丁,或被榨取的老黄牛,只要不饿死,谁赢了支持谁,这是羊的生存策略。说不定越凶狠越不要脸的坏蛋,还越多百姓支持。因为百姓明白,好人斗不过恶人,恶人更不能得罪。”
林芷彤张大嘴道:“如果福建真打仗了,那草鱼巷会不会被毁掉,我爹娘会不会危险?”
耿聚忠道:“到那时候,不是草鱼巷危险与否的问题。从万岁爷,到靖南王,到每个百姓都难以独善其身,战争里人命只是一个数字。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降卒,四十万父母的儿女,该多么心寒,但那也就成全了白起一将的功名。若天下太平,你侧福晋的爹娘自然会丰衣足食,若天下大乱,到时每个人活不活得下去,都要看老天的眼神了。所以皇帝很头疼,一子错,满盘皆输。我也很头疼,不仅因靖南王是我兄长,也是觉得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林芷彤道:“如果真打起来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耿聚忠长叹了口气:“谁赢谁是好人。”
林芷彤道:“能不打仗吗?你写封信给你哥,再给吴三桂,再给皇上,就说打仗不好。打仗不如打架,办个武林大会,每一边派个高手,弄一张八仙桌,打下桌子的算输。这样岂不是更好?”
耿聚忠哈哈大笑:“你这么喜欢功夫。趁着现在还没乱起来,你夫君还算万人之上,明日就给你找些不同门派的师父,比武给你看。但是,只有一条,你不能参加。”
林芷彤道:“为何?”
耿聚忠道:“太师的侧福晋舞刀弄枪的,那还成何体统?皇帝为了满汉一家,特别嘱咐达官贵人的妻子学那汉人温文尔雅的规矩,就连满人的女儿都被逼着不准骑马射箭了,要向儒学所规定转变,你又如何好触这个霉头?况且,以你如今侧福晋之尊,又有哪个武夫真敢打你?”
林芷彤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钗儿早早过来请安。对林芷彤道:“林姨娘,你还是要教钗儿踢毽子的。我想姨娘在这边也闷,我已经交待管家了,每日里弄几个福建戏班过来唱曲儿。若姨娘想要外出,又不愿弄得人声鼎沸,钗儿教你走一条小路。这样就大可以不用在九门提督那备案,就直接出去了。只要你不从正路出,张管家他们自然会当做不知情的。”
林芷彤心道,这小女孩可真是个小人精,这么小就这么善解人意,可见大户人家怎么都多见很多世面。我可大大不如。芷彤便道:“多谢了,钗儿。我就知道大路边一定有小路,天下哪个地方的门都会留几道缝儿。不过,姨娘就算要从正门出去,他们也挡不住。”
但林芷彤真出不去了,这一日实在太多人上门来拜访。刚开始九门提督遣着太太过来送了几个镯子,一会儿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纳兰明珠遣了夫人过来送了两颗夜明珠。刚开始林芷彤还有些新鲜感,但没过多久,吏部、礼部、工部、刑部的尚书、侍郎都遣着夫人前来探望,她就真想不干了,张管家赶忙制止:“姑奶奶哎,这种官场应酬千万推不得,还得侧福晋受累多给些笑脸。否则,你见一个不见一个,外边立马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马上就给太师竖了很多强敌。本来碰上这藩王作乱,太师爷的日子就不好过,你要这样他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林芷彤只好继续装作大家闺秀的模样,好在小时候偷偷听过先生讲课,看戏听书又多,倒也没怎么露馅。累得不可开交时,吴三桂驻京秘使也进来了,送来一只玉观音,林芷彤看那样子,像极了自己家大堂上的那尊观音,只是更加白腻似雪,如羊奶一般。心里喜悦,正摩挲着想收下,结果张管家抢过去笑嘻嘻退了,等那秘使走远,张管家跪下又道:“姑奶奶哎,他家的东西您怎么也敢收啊,你这会害死太师爷的啊。太师若好,我们这些下人好歹也有个饱饭吃;太师若倒了,我们这群人还不知有没有脑袋吃饭啊。姑奶奶哎,你主掌中馈,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林芷彤气道:“那就统统退了,行不行?干嘛我喜欢的就偏不能收。”
张管家磕着头哭道:“统统退了就更不成了。退别人礼是打别人脸啊,你不给别人脸,别人会给你脸吗?没有一群人撑着,那还当什么官了?”
林芷彤抬着头道:“我就让自己相公做包拯,做那个海什么的。就不收礼,只办好事。”
张管家道:“这千百年有几个包拯、海瑞?两个还是二十个,又有多少当官的?百万还是千万?海瑞一人这样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无非是杀几个街头无赖,让朝廷好竖个榜样,让百姓昏昏沉沉慢些造反罢了——侧福晋勿怪,奴才多嘴了。只是奴才久在公门,见多了些腌臜之事,污了侧福晋的耳朵。其实侧福晋冰雪聪明,有些事一点就透的。”
林芷彤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这群人真要长八个心眼。家里那些杀猪屠狗的,总相信会碰到几个包拯,他们却好似什么都不信。接着几天里十三衙门、户部尚书、平南王的家眷也过来探望。林芷彤按张管家的提示,一个又一个微笑着小心应付,若管家咳嗽一声便收礼,咳嗽两声便不受。几个时辰下来,感觉这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上个茅房嘴角还在往耳朵边扯着。出恭时,外面又叫:“福建会所登门拜访,漳州老乡会登门拜访。”林芷彤叹了口气,赶紧出来。老乡送了一些土特产后,悄悄递给她一张纸,想请侧福晋帮忙提官。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了几十个名字,林芷彤又闷闷不乐了,心想:原来这些人不是来看老乡的,只是想用老乡的。
林芷彤对张管家道:“这侧福晋真没意思,倒像江东古桥,大家一边赞着好看,一边踩着过河。”
张管家道:“侧福晋真真辛苦了,奴才已备了您爱的冰镇酸梅汤。只是奴才还要多些嘴,接见人的时辰上还是多讲究一些。尚书的太太您才聊了一炷香,侍郎的夫人你却聊了半个时辰,这传出去,外边人又要瞎想了。还有这福建会所的小官,连个品级都没有,您却聊了这么久,太给他们脸了。这种小官,以后根本不用正眼去瞧,让她们见到了太师福晋,就是给八辈子面子。聊久了别人反而看不起你。这大员妻妾接见的时辰长短,那也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林芷彤皱了皱眉头,很想一通白鹤拳把管家打飞,看着那张老乡给的纸,没好气道:“那这名单怎么处理。烧了吧?”
张管家往福建会所送的礼品里扒了扒,瞬间就在每盒糖果,每盒茶叶里找到了暗格,暗格里面都是银票。张管家看了看道:“那倒是不用,好歹是夫人的乡党,若一过来就拒绝了,别人就看低夫人了。这事不用急,等过年时他们自然还会来拜年。夫人可以选几个看得顺眼的官员,等下次请吏部尚书女眷吃饭时,把他叫过来结账。只要这样露个面,吏部就知道怎么做了。这样既回了人情,也多收了些自己的人。侧福晋既然是福建人,自然也可以帮着太师爷收拢个福建帮来。多大的官员其实都是虚的,手下有多少人才是权力的底子。”
林芷彤有些抓狂地道:“把我埋去公主坟吧!今日打死我也不见这些不三不四的客了。”
张管家道:“夫人没办法啊,谁在这个位子上都要应酬。好歹这群人也大都是诰命夫人,不见那是坏了整个官场的规矩。太师爷纵有千手万臂,又哪能同整个官场敌对?再说今晚怎么也要去二哥耿昭忠府上拜望。耿家三兄弟,虽然二哥官位最低,但孝悌之道还是要讲的,弟妹当先去拜见兄长。这个礼数若缺了,明日整个京城名媛圈怕也传遍了,还不知要加多少流言蜚语。”
林芷彤可怜巴巴道:“那明日可以出去玩了吧?”
张管家笑道:“今日送礼的,三品以下的就不用回拜了。三品以上的,还少不了侧福晋受累过去寒暄,尤其是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的夫人,这几日就要尽快回访。侧福晋您虽然不日就可能变成继福晋,但毕竟如今只是侧的。看看今日来的探望你的可都是大员的正妻,您不回拜,岂不是太过于做大?别人会怪罪太师的。官场之中,夫人来往应酬,其实也就是正事。侧福晋不用担心,也都是吃吃饭,打打马吊,寒暄几句罢了。但不跟着这么做,问题就大了。”
林芷彤趴在太妃椅上,觉得女人嫁人就他娘的是种错误,这比练功夫累多了。
没趴多久,闯来个衣冠楚楚的商人,是在山东卖阿胶的,见到侧福晋就跪了下去,自称是侧福晋远方的亲戚,称自己是林冲小妾生下的三十九代玄孙,而侧福晋是正妻的三十六代后人,特来认祖奶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这么跪在十六岁的林芷彤前自认重孙子,弄得林芷彤相当无措。张管家直接找了几个家丁把他打了出去。没打几下,这商人就求饶了。衙役们边打边问,你也敢姓林?
那人被打得疼了,大叫:“我不姓林了,我姓木好吗?就姓木了。”
张总管火道:“姓木也不行。来人,把门卫也打一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放进来了!你当侧福晋是随便见的吗?”
几日之后,林芷彤完全累得趴下了,她对耿聚忠道:“是哪些傻子争着嫁豪门啊?真有这么多女人吃不饱饭吗?还是被那些珠宝光芒迷了心窍?爷,你干脆再找个福晋吧,让她帮你去应酬。花那些不明不白的钱,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至于我,你就放过算了,我想去行走江湖。”
耿聚忠抓了抓头发道:“嗯,本以为侧福晋没有那么多事,没想到官场是个漩涡,只要沾上了就难以脱身。我本就不愿你做这么多事,只是这些日子朝政缠身忘记过问了,再说披着这张人皮,这些世故人情确实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好在这些日子,必须走的地方,你也算走过了。剩下的,就马虎一些算了。要不夫君给你找些武林高手,弄个擂台给你解闷,如何?”
林芷彤道:“不是那些街上卖艺的吧?胸口碎个大石,嘴巴里吐个火。本女侠可是林冲后人,少林高手之女,你可别糊弄我啊。而且,我听爹爹讲,这真正的武林高手,是请不出来的。”
耿聚忠笑道:“那是你爹!请不出来的,是嫌银子给得不够。”
林芷彤道:“那,朝廷不是禁武吗?”
耿聚忠道:“朝廷可以禁百姓练武,当然也可以不禁百姓练武。别忘了,你夫君就是朝廷一品。再说现在南方战火已起,台湾还有前明叛党,四川还有张献忠的余孽,正是需要兵勇之际,再禁武就不合时宜了。”
钗儿跑进来道:“爹爹,姨娘,纳兰家的姐妹们都过我家玩了。爹和姨娘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她们也都想见见这个新福晋。”
耿聚忠笑着道:“纳兰性德那小子也来了吧?这混世魔王,整天混在姐姐妹妹一堆有啥出息?倒是他的诗词写得很有些味。你们小女孩子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芷彤,你过去玩玩吧。你这么个刚及笄的姨娘,该是能跟这群天真无邪的孩子玩得来的。”
林芷彤打了个哈欠道:“嫁给你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孩子,嫁给你没几日,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快老了。那聚会我就不参加了,走了好多人家,那些闺秀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勾心斗角,这些我又都不会。总不能逼着这群公子小姐陪我打架吧。”
钗儿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道:“我这姨娘还真是个红拂般的奇女子,姨娘你去玩玩吧,我们这群人不那么俗的。尤其是纳兰性德,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你们该是合得来的。若合不来,你再回来好了。”
林芷彤只好跟着去了,见院子里一堆花朵似的女孩子,心想这是怎样的人家,怎么美人儿都聚到一起去了?最中间还夹着两个贵公子,一个珠圆玉润,不似个男人;一个清俊消瘦的,更不似个男人,也不知哪个是纳兰性德。林芷彤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觉得这群贵族的眼光都透着些变态。这儿男人以柔弱为美,女人以残疾为美,那脚裹得跟粽子似的,不是残疾又是什么?想到此,心存厌恶,眉头就蹙了起来。看到珠圆玉润的公子正跟姐妹们打打闹闹,想起了在漳州跟闾丘丹逸、徐精、肥猪康同场玩闹的场景,眼珠子倒有些潮湿了。
钗儿道:“凤姐,珠儿妹妹快过来,这个就是姨娘了。”众人纷纷站起行礼。那珠圆玉润地公子抬着眼睛看了看芷彤,居然当场就看得痴了。
钗儿道:“姨娘,这个丰腴点的是纳兰性德,这个清俊些的是纳兰揆叙。其他的都是纳兰家的小姐,都叫纳兰氏好了。我们彼此打趣,也取了些名字,什么凤儿、珠儿、玲儿、雀儿的。可惜大姐元儿进宫做妃子了,要不然,我们常在一起玩的姐妹就有十多个。”
林芷彤本就身子小巧,这几日又做着不喜欢的事,显得愈加消瘦了,刚才又想起家乡的师兄们,更添几分忧郁。见到她们勉强笑笑,又觉得无精打采起来,行个礼就想撤了。
纳兰性德竟扯住芷彤的衣袖道:“这个妹妹就是姨娘?真是我见犹怜,不该叫芷彤,倒要换个朦胧些的名字才配你。林妹妹,你要切记多吃些饭菜,免得一阵风就把你吹回家了。”
钗儿道:“呸。你尽在这儿胡说,你叫妹妹,我叫姨娘。那你成了我的什么了?”众人闻言大笑。
林芷彤心道这人怎么跟木头痴般傻傻地说话,看来傻子是不分贵贱到处都有的,倒生出几丝亲近来,道:“那多好啊,吹回家就不用在这儿受苦了。”
纳兰性德呆呆道:“妹妹也很苦吗?”
林芷彤道:“每天对着群无聊的人,能不苦吗?”
这本是林芷彤的心里话,但大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是极不妥帖的。哪知纳兰性德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对极,对极,这个世界本就荒诞,更荒诞的是个个还演得这么认真,就为了多一些身外之物,仿佛不会死一般贪痴。跟这群浊臭逼人的贪官污吏虚与委蛇,跟一群不会读书的冬烘先生拼那无味的四书五经,真是可悲到了极点。林姑娘竟能看出他们的无聊,这真是——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了。”这话一说完,简直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
纳兰性德自知失言,捂住自己嘴巴。
纳兰家那个凤儿,首先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往斜上吊着,道:“咦,这是天上掉下的红颜知己啊。不说笑了,呆子,这个可是你的长辈。你就别当成你府上的丫鬟,又发你那混世魔王的劲头,吓坏了姨娘可没东西赔。揆叙、钗儿我们来煮螃蟹吃吧。”说完后,叫下人搬来好几篓用稻草捆好的螃蟹。
林芷彤一看,很高兴,没想到这横行霸道的玩意居然可以吃。说到吃兴致全来了,赶忙跑回厨房拿来酱与醋,纳兰性德看着林芷彤袅娜消瘦背影,又生出一段痴呆来。
片刻后,在小厮的帮助下,一个个硕大的螃蟹,被煮的通红。林芷彤虽没吃过,闻着那香味,口水就掉了出来。正准备动手抢一个,珠儿姑娘道:“我们先不要急着吃。好久都没有作诗了,人都呆滞了。吃螃蟹前每个人作一首咏物诗。做得不好的罚他剥壳。如何?”
一群小姐欢呼雀跃起来。纳兰家两个公子也都叫好。
林芷彤闻言非常郁闷,吃个饭还要作诗?这还让不让本女侠活了,早知道就不去拿酱油了。林芷彤气得站起身就想走,又想起张管家的话,知道官场中人一言一行都被琢磨,被放大,只好捂住胸口装作生病道:“钗儿,我突然有些气短。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歇会。”说完后,运气把脸憋得白了些,学着昨日礼部侍郎家的太太,用手帕摸抹了抹汗,倒真显出几分江南女子病态的娇柔来。
钗儿急道:“姨娘没有事吧。”
林芷彤道:“没有事,可能刚来京城,些许水土不服。”说完拒绝了钗儿搀扶,自个儿往外走了。
纳兰性德心道:“这林姑娘,身子骨如此纤弱,真让人看着都心疼啊。”
林芷彤一出门长长吐了口气,冲到后面大树下,骂道:作诗,作诗,吃个螃蟹都作诗,怎么不去作死。看见大树长得直挺挺的,活生生一个木人桩,一时气闷加上脚痒,就来了一个侧身踢腿。林芷彤何等功夫,这树当然被踢得一颤。林芷彤一练功夫就活泛起来,又连着七八个正身直踹。那树上本来结满了白色的花,瞬间飘了一地。
张管家如大祸临头般跑了过来,带着哭声道:“我的姑奶奶,这……这又是怎么了?这棵树可是玉兰花树啊,名贵且不去说,它可是康熙元年,太后赐给耿家的,是康熙帝和柔嘉公主一起植下的。每年万岁爷都要来看几次。这花树没来由秃成这般模样,万岁爷怪罪下来怎么得了?”
林芷彤没想到踢棵树都这么多忌讳。本来这段日子就过得憋闷,当场委屈地哭了起来。张管家慌了,赔笑道:“侧福晋不用着急。这么多花,碰上个狂风暴雨的,也总会凋落一些吧。嗨,就当昨晚刮了大风吧。只是这踢御树的事,万万别再让他人知道了。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可是对皇上大不敬啊!”
林芷彤听张管家说得严重,觉得更郁闷了。这鬼地方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动不动就犯规矩,还是漳州好玩。想到这里,她便哭得更加厉害。林芷彤一边哭着一边想,我得赶忙把这群花儿藏起来才行,免得真有麻烦。于是悄悄拿出个锹来,就含着委屈地泪水把这些花埋了。
纳兰性德吃了两个螃蟹,见姨娘久久不回,终是担心。纳兰性德本就是京城公子圈里数一数二的笑话。当下也不管不顾,借口要解手,去寻起林姑娘来。心想,哪怕多看一眼,问候一声也是好的。
走到园门内,恰恰见到林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葬花。纳兰至情至性之人,写诗填词,十首倒有八首空灵悱恻,但也只想到伤春,没想到葬花。这一眼望去,那感觉,就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抽搐起来。林芷彤心里暗骂:娘的,怎么本女侠跑到这鬼地方来了,要是在老家,就是踢倒它十棵八棵树又能如何。毕竟还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姑娘,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今年我把你们埋了,还不知以后谁来埋我啊。”
纳兰性德闻言瘫倒在地上,两眼泪流,心道:完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这生生世世,只怕都要交待在她手里了。梦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怎样琳珑剔透的心儿才会懂得给落花建冢啊。林芷彤终于把花埋完了,她拍一拍手,感觉就像以前在草鱼巷做了坏事没被娘发现一样,得意地转身走了。
纳兰性德回到家里就犯了相思病,嘴里梦里都是林姑娘。把纳兰明珠气得绑起来抽了一顿,心想纳兰家本是叶赫那拉氏,世代情种,这年轻人犯犯傻也是常事。只是作为家中长子,又不肯读书,又整日想着世交家的媳妇,也算是没出息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