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金庸 本章:第十一回 风尘困顿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这一下杨过大喜过望,五丑惊骇失色。原来洪七公初时是在雪中真睡,待得被五丑在身上踏了一脚,自然醒了。他存心试探,瞧这少年能否守得三日之约,每当杨过来探他鼻息,便闭气装死。直到此刻,才神威凛凛的站在窄道路口。他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生平得意之作“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大丑不及逃避,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

    洪七公掌力收发自如,当下只使了一成力,但大丑已感双臂发麻,胸口疼痛。二丑见他势危,生怕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双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强,二丑向后一仰,险些摔倒。四丑站在其后,伸臂相扶。洪七公的掌力跟着传将过来,接着四丑传三丑,三丑又传到最后的五丑身上。这五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瞬之间,就要被洪七公运单掌之力,一鼓击毙。

    洪七公笑道:“你们五个家伙作恶多端,今日给老叫化一掌震死,想来死也瞑目。”五人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合力与他单掌相抗,只觉压力越来越重,胸口烦恶,渐渐每喘一口气都感艰难。

    洪七公突然“咦”的一声,显得十分诧异,将掌力收回了八成,说道:“你们的内功很有些儿门道,你们的师父是谁?”

    大丑双掌仍是和他相抵,气喘吁吁的道:“我们……是……是达尔巴师父……的……的门下。”洪七公摇头道:“达尔巴?没听见过。嗯,你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功夫很了不起哪。”

    杨过心想:“能得洪老前辈说一句‘很了不起’,那是当真了不起了。可是我看这五个家伙也平平无奇,没一个打得过我。”

    只听洪七公又道:“你们是甚么门派的?”大丑道:“我们的师父,是……是西藏圣……圣僧……金轮法王门下二……二弟子……”洪七公又摇摇头,说道:“西藏圣僧、金轮法王?没听见过。西藏有个和尚,叫甚么灵智上人,倒见过的,他武功强过你们,但所学的不是上乘功夫。你们学得功夫很好,嗯,大有道理。你去叫你们祖师爷来,跟我比划比划。”

    大丑道:“我们祖师爷是圣僧……活菩萨,蒙古第一国师,神通广大、天下无敌,怎……怎能……”二丑听得洪七公语气中有饶他们性命之意,但大丑这般说,正是自断活路,忙道:“是,是。我们去请祖师爷来,跟洪老前辈切磋……切……切……也只有我们祖师爷,才能跟洪七前辈动手。我们小辈……跟你提……提……酒……酒葫芦儿……也……也……不……”

    正在这当口,只听铎、铎、铎几声响处,山角后转出来一人,身子颠倒,双手各持石块,撑地而行,正是西毒欧阳锋。杨过失声大叫:“爸爸!”欧阳锋恍若未闻,跃到五丑背后,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撑,一股大力通过五人身子一路传将过去。

    洪七公见欧阳锋斗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听杨过叫他“爸爸”,心想原来这小子是他儿子,难怪如此了得,只觉手上一沉,对方力道涌来,忙加劲反击。

    自华山二次论剑之后,十余年来洪七公与欧阳锋从未会面。欧阳锋神智虽然胡涂,但逆练九阴真经,武功愈练愈怪,愈怪愈强。洪七公曾听郭靖、黄蓉背诵真经中的一小部分,与自己原来武功一加印证,也是大有进境,毕竟正胜于逆,虽然所知不多,却也不输于西毒。两人数十年前武功难分轩轾,此后各有际遇,今日在华山第三度相逢,一拚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怜藏边五丑夹在当世两大高手之间,作了试招的垫子、练拳的沙包,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呼吸紧一阵、缓一阵,周身骨骼格格作响,比经受任何酷刑更要惨上百倍。

    欧阳锋忽问:“这五个家伙学的内功很好。是甚么门派?”杨过心想:“连我义父也说他们学的内功很好,这五丑果然不是寻常之辈。”只听洪七公道:“他们说是甚么西藏圣僧金轮法王的徒孙。”欧阳锋道:“这个金轮法王跟你相比,谁厉害些?”洪七公道:“不知道,或许差不多罢。”欧阳锋道:“比我呢?”洪七公道:“比你厉害些。”欧阳锋一怔,叫道:“不信!”

    两人说话之际,手足仍是继续较劲。洪七公连发几次不同掌力,均被欧阳锋在彼端以足力化解,接着他足上加劲,却也难使洪七公退让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时哈哈大笑,向后跃开。

    藏边五丑身上的压力骤失,不由得摇摇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给这两大高手的内力前后来回交逼,五脏六腑均受重伤,筋酥骨软,已成废人,便是七八岁的小儿也敌不过了。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贼,总算你们大限未到,反正今后再也不能害人,快给我滚罢。记得回去跟你们祖师爷金轮法王说,叫他快到中原来,跟我较量较量。”欧阳锋道:“跟我也较量较量。”藏边五丑连声答应,脚步蹒跚,相携相扶的狼狈下峰。

    欧阳锋翻身正立,斜眼望着洪七公,依稀相识,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甚么名字?”洪七公一听,又见他脸上神色迷茫,知他十余年前发疯之后,始终未曾痊愈,于是说道:“我叫欧阳锋,你叫甚么名字?”欧阳锋心头一震,觉得“欧阳锋”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甚么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摇头道:“我不知道。喂,我叫甚么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罢。”欧阳锋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说。”洪七公道:“好罢,你名叫臭蛤蟆。”“蛤蟆”两字,欧阳锋是十分熟悉的,听来有些相似,但细细想却又不是。

    他与洪七公是数十年的死仇,憎恶之意深印于脑,此时虽不明所以,但自然而然的见到他就生气。洪七公见他呆呆站立,目中忽露凶光,暗自戒备,果然听他大吼一声,恶狠狠的扑将上来,当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的掌法。两人襟带朔风,足踏寒冰,在这宽仅尺许的窄道上各逞平生绝技,倾力以搏。一边是万丈深渊,只要稍有差失,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比之平地相斗,倍增凶险。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都是心下钦佩。欧阳锋叫道:“老家伙厉害得很啊。”洪七公笑道:“臭蛤蟆也了不起。”

    杨过见地势险恶,生怕欧阳锋掉下山谷,但有时见洪七公遇窘,不知不觉竟也盼他转危为安。欧阳锋是他义父,情谊自深,然洪七公慷慨豪迈,这随身以俱的当世大侠风度,令他一见便为之心折。他在饥寒交迫之中,甘冒大险为洪七公苦熬三日三夜,三昼夜中两人虽不交一言片语,在杨过心中,却便如已与他共历了千百次生死患难一般。

    拆了数十招后,杨过见二人虽在对方凌厉无伦的攻击之下总是能化险为夷,便不再挂虑双方安危,只潜心细看奇妙武功。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总纲,他所知者虽只零碎片断,但时见二人所使招数与真经要义暗合,不由得惊喜无已,心想:“真经中平平常常一句话,原来能有这许多推衍变化。”

    堪堪拆到千余招,二人武功未尽,但年纪老了,都感气喘心跳,手脚不免迟缓。杨过叫道:“两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饿了,大家来饱吃一顿再比如何?”洪七公听到一个“吃”字,立即退后,连叫:“妙极,妙极!”杨过早见五丑用竹篮携来大批冷食,放在一旁,于是奔去提了过来,打开篮盖,但见冻鸡冻肉、白酒冷饭,一应俱全。洪七公大喜,抢过一只冻鸡,忙不迭的大口咬落,吃得格格直响。

    杨过拿了一块冻肉递给欧阳锋,柔声道:“爸爸,这些日子你在哪儿?”欧阳锋瞪着眼睛道:“我在找你。”杨过胸口一酸,心想:“世上毕竟也有如此真心爱我的人。”拉着他的手臂,说道:“爸爸,你就是欧阳锋。这位洪老前辈是好人,你别跟他打架了。”

    欧阳锋指着洪七公,道:“他是欧阳锋,欧阳锋是坏人。”杨过见他神智错乱,心下难过。洪七公笑道:“不错,欧阳锋是坏人,欧阳锋该死。”欧阳锋望望洪七公,望望杨过,双眼发直,竭力回忆思索,但脑海中始终乱成一团。

    杨过服侍欧阳锋吃了些食物,站起身来,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辈,他是我的义父。你怜他身患重病,神智胡涂,别跟他为难了罢。”洪七公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道:“好小子,原来他是你义父。”

    哪知欧阳锋突然跃起,叫道:“欧阳锋,咱们拳脚比不出胜败,再比兵器。”洪七公摇摇头道:“不比啦,算你胜就是。”欧阳锋道:“甚么胜不胜的?我非杀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条棍棒,向洪七公兜头击落。他的蛇杖当年纵横天下,厉害无比,现下杖头虽然无蛇,但这一杖击将下来,杖头未至,一股风已将杨过逼得难以喘气。杨过急忙跃开躲避,看洪七公时,只见他拾起地下一根树枝,当作短棒,二人已斗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间无双,但轻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棒法,此时便逐一使将出来。

    这场拚斗,与适才比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杖去神龙夭矫,棒来灵蛇盘舞,或似长虹经天,或若流星追月,只把杨过瞧得惊心动魄,如醉如痴。

    二人杖去棒来,直斗到傍晚,兀自难分胜败。杨过见地势险恶,满山冰雪极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再斗下去必有失闪,大声呼喝,劝二人罢斗。但洪七公与欧阳锋斗得兴起,哪肯停手?杨过见洪七公吃食时的馋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动,或可收效,于是在山野间挖了好些山药、木薯,生火烤得喷香。

    洪七公闻到香气,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们吃东西要紧。”奔到杨过身旁,抓起两枚山药便吃,虽然烫得满嘴生疼,还是含糊着连声称赞。欧阳锋跟着赶到,举木杖往他头顶劈下。洪七公却不避让,拾起一枚山药往他抛去,叫道:“吃罢!”欧阳锋一呆,顺手接过便吃,浑忘了适才的恶斗。

    当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觉。杨过想帮义父回复记忆,向他提及种种旧事。欧阳锋总是呆呆不答,有时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脑袋,显是在竭力思索,但茫无头绪,十分苦恼。杨过生怕他反而更加疯了,当下劝他安睡,自己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兴奋,忍不住起身悄悄比拟,但觉奥妙无穷,练了半夜,直到倦极才睡。

    次晨一早,杨过尚未睡醒,只听得洞外呼呼风响,夹着吆喝纵跃之声,急忙奔出,只见洪七公又与欧阳锋斗得难分难解。他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位老人家返老还童,这种架又有甚么好打?”只得坐在一旁观看,但见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条理分明,欧阳锋的招数却难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占得上风,可是被他倏使怪招,重又拉成平手。

    二人日斗晚睡,接连斗了四日,均已神困力倦,几欲虚脱,但始终不肯容让半招。

    杨过寻思:“明天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了。”这晚待欧阳锋睡着了,悄声向洪七公道:“老前辈请借洞外一步说话。”洪七公跟着他出外。离洞十余丈后,杨过突然跪倒,连连磕头,却一句话也不说。洪七公一怔之间,登时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怜欧阳锋身上有病,认输退让,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就是这么着。”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只走出数丈,突闻衣襟带风,欧阳锋从洞中窜出,挥杖横扫,怒喝:“老家伙,想逃么?”洪七公让了三招,欲待夺路而走,却被他杖风四方八面拦住了,脱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在下风,狼狈不堪,数次险些命丧于他杖下,眼见他挺杖疾进,击向自己小腹,知他这一杖尚有厉害后着,避让不得,当即横棒挡格,忽觉他杖上传来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力?”心念甫动,敌人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如此修为,若是偶一疏神中了对方一杖一掌,立时内力随生,防护相抗,纵然受伤,也不致有甚大碍,此时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以前数次比武,都是忌惮对方了得,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着,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哪知欧阳锋浑浑噩噩,数日比武不胜,突运内力相攻。

    十余年前洪七公固恨西毒入骨,但此时年纪老了,火性已减,既见他疯疯癫癫,杨过又一再求情,实已无杀他之意,当下气运丹田,只守不攻,静待欧阳锋内力衰竭。哪知对方内力犹如长江浪涛,源源不绝的涌来,过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无丝毫消减之象,反而越来越是凶猛。洪七公自信内力深厚,数十年来勇猛精进,就算胜不了西毒,但若全力守御,无论如何不致落败,岂知拚了几次,欧阳锋的内力竟然越来越强。洪七公想起与他隔着藏边五丑比力之际,他足上连运三次劲,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回想,似乎当时他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攻力已至;二次劲力犹存,第三次跟着上来。若是只持守势,由得他连连摧逼,定然难以抵挡,只有乘隙回冲,令他非守不可,来势方不能累积加强,心念动处,立即运劲反击,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杨过见二人比拚内力,不禁大为担忧,他若出手袭击洪七公后心,自可相助义父得胜,然见洪七公白发满头,神威凛然中兼有慈祥亲厚,刚正侠烈中伴以随和洒脱,实是不自禁的为之倾倒,何况他已应己求恳而甘愿退让,又怎忍出手加害?

    二人又僵持一会,欧阳锋头顶透出一缕缕的白气,渐渐越来越浓,就如蒸笼一般。洪七公也是全力抵御,此时已无法顾到是否要伤对方性命,若得自保,已属万幸。

    从清晨直拚到辰时,又从辰时拚到中午,洪七公渐感内力消竭,但对方的劲力仍似狂涛怒潮般涌来,暗叫:“老毒物原来越疯越厉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料得此番拚斗定然要输,苦在无法退避,只得竭力撑持,却不知欧阳锋也已气衰力竭,支撑维艰。

    又拚了两个时辰,已至申刻。杨过眼见二人脸色大变,心想再拚得一时三刻,非同归于尽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功力与他们相差太远,多半分解不开,反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迟疑良久,眼见欧阳锋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气,心道:“纵冒大险,也得救他们性命。”于是折了一根树干,走到二人之间盘膝坐下,运功护住全身,一咬牙,伸树干往二人杖棒之间挑去。

    岂知这一挑居然毫不费力,二人的内力从树干上传来,被他运内力一挡,立即卸去。原来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北丐西毒虽然俱是当世之雄,但互耗多日,均已精力垂尽,二人给他内力反激,同时委顿在地,脸如死灰,难以动弹。杨过惊叫:“爸爸,洪老前辈,你们没事么?”二人呼吸艰难,均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们半夜里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哪里还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己在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

    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么?”欧阳锋道:“服甚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阳锋一凛,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斗,怎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打狗棒法有甚么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大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一齐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反复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哪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度过了好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哪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哪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哪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皙,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询问马钰病况,甚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哪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哪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哪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哪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哪里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不还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伪。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踢过去。这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满脸涨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晃,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晃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荡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杨过见这老道姑出手既准且快,武功远远胜过赵志敬,心中也自忌惮,忙退在一边。

    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奇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书房窗中扑出,径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哪里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借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径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

    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甚么的……”

    武氏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按玉箫”。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名却是“五湖废人病中涂鸦”。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废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己东飘西泊,直与废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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