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心知厅内诸人在这般炙烤下难以久持,顾不上追赶宁徊风,身形围着铁罩急转,一面用脚将尚燃烧的火头或挑开或踩灭,一面将袖中暗器连绵不绝地射出,待得将十余名黑衣人尽数击倒后,回身再看时宁徊风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那铁罩却无开启机关,只是每面铁板俱都连着长索通向四边山头,看来只有在山头上借助绞盘之力方可吊起这重胜万钧的铁罩。好在铁罩与地下铁板的嵌口已松,刚才翻倾时地基旁的砂石积于地板的槽口里,使铁罩与地板再不能合拢,隐隐露出一线缺口,林青再以长木撬开,几经折腾后总算将厅内众人都救了出来。
诸人刚才并力朝铁罩发掌时都以衣物包于手上,此刻均是衣衫不整,狼狈非常,其中赵氏兄弟功力稍浅,双手更是被炙得焦黑。但众人总算得脱大难,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都是精神大振,雀跃欢呼起来。
失了柴火的铁罩温度渐冷,被散乱的柴禾、砂石、木片、碎石等围在其中,活像一个黑色的大怪物。大家想到刚才差一点便在这铁罩内被活活闷烤而死,俱是心有余悸,水柔清更是忍不住上前朝铁罩踢了几脚。
虫大师最后一个从铁罩下钻出,一把抱住神情委顿的小弦:“好小子,真是多亏了你。”
小弦浑身乏力,全身酸疼,犹觉心口发堵,刚才被浓烟所薰将肚内吐空,此时干呕不停却只是吐出几口清水。他见虫大师夸奖自己,想谦逊几句却也是有心无力。不过看到诸人狼狈的样子,尤其连一向清爽干净的水柔清一张脸都如锅底般黑一块白一块,虽是体内翻腾得难受,却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弦才笑得几下,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张嘴却呕出一口黑血。林青大惊,见这孩子双颊赤红,额间青筋暴现,知他热火攻心下内伤发作,连忙将小弦抱在怀中,运功替他疗伤。渡功入体时却感到他身内忽寒忽热,几道异气来回冲撞,几乎收束不住。虫大师亦伸出手与小弦相握,用无上玄功帮他压制心魔。
林青与虫大师昨夜救治小弦半天,对他体内异状大致了然于胸,这二人联手何等厉害,只过了一小会,只见小弦面色渐渐如常,欢叫一声:“好了。”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却知此刻仅是强行压服伤势,随时仍有可能发作。
齐百川与关明月等人连忙上来关切几句,更是对小弦大加赞赏。惟有鬼失惊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原来小弦自幼熟读《铸兵神录》,颇知铁性。听虫大师说起这四块铁板各自相嵌笋合的情况,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小时候顽皮时有次学着父亲铸剑,却不懂其法,将未成型的铁剑与模板一并放于火中加热,铁剑遇热发胀即将模板生生撑裂。他对其理似懂非懂,但听虫大师如此说,想来铁罩外亦似如模板般箍紧,若是将铁罩加热必也能将四周嵌合之处撑得变形,至少坚固度也会是大不如前,届时再以掌力拍击或有机会破壁而出……
所以小弦故意出言诱宁徊风火攻,又趁水柔清以石敲壁之机,混淆宁徊风的视觉,暗地却告诉林青自己的想法。林青原本无计脱身,听小弦的话索性冒险一试,这才与虫大师鬼失惊等人定下计策:待火力将铁罩烤得变形之际便合力出手。
此计原难成功,因铁性虽是热胀冷缩,但铁罩浑然为一个整体,遇热皆胀,如何能将嵌合处挤开?何况纵是铁罩被烈火烤得变形,只怕厅内诸人亦早抵不住那浓烈高温。果然呆不了多久,诸人再也耐不住热力,只得苍促间拼死发出并力一击!
也是合当众人命不该绝,那铁罩在烈火炙烧下虽不变形,却是乍然膨胀起来,而埋于地底的铁板未受热力,与铁罩接缝处的铁槽已被撑松。在众人合力一击下,铁罩朝一边倾侧,另一边即产生一股抬力,再加上埋于地底的千斤铁板下坠之力,居然将铁罩从地板的槽口间挤了出来,现出一丝缝隙。众人一见之下更增信心,连续并力发掌,到得第三击,铁罩倾侧之下另一边翘起,终露出一道可容一人穿过的裂缝。
铁罩倾侧露出缝隙不过一刹那的功夫,稍纵即逝。但林青反应何等之快,立时施出千里不留踪的身法,一掠而出铁罩外。而宁徊风只道对方困于铁罩中已是插翅难逃,哪能料到会有这等变故,变生不测下被暗器王一招得手伤了左目,只得匆匆逃走。
小弦误打误撞下,竟然一举奏功,助众人遁出绝地!
扎风憋了一肚子气,狠狠一脚踢在地上一个黑衣人身上,口中叽哩哇拉吐出一串藏文,想必不是什么好话。虫大师急忙拉住他:“留下活口!”
扎风犹不解气:“死都死了留什么活口?”虫大师定睛看去,那些黑衣人个个嘴角流出黑血,俱已僵冷;而倒于一旁的吊靴鬼却是太阳穴上中了林青一记袖箭,亦早已毙命。满地尸身中并无鲁子洋,想必是一见事情不妙立时窥空逃走了。
林青方才急于救人,出手极狠,但亦记得有几人只是被暗器射中手足关节,见此情景不由一呆,正要伏下身去挨个仔细查看,却听周全长叹道:“林兄不用看了,御泠堂中人人口中暗藏毒丸,一旦事败便图自尽,绝不会留下活口的……”大家听他如此说,心头更增疑惑。听这御泠堂行事神秘诡异,帮规森严,理应是一个大帮派,为何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齐百川向周全问道:“这御泠堂到底是什么组织?还望龙……周兄说个明白。”
关明月冷哼一声:“齐神捕当是审犯人么?”
林青心中暗叹:关明月才脱大难便立时与齐百川针锋相对,看来这么多年来其含毗必报的心性倒是半点不改。他见齐百川怒意满面,正欲对关明月反唇相讥,当下抬手止住。齐百川经此一役早收起了在京师中骄横跋扈之态,加上确是心服林青,虽是心底十分不忿关明月的做派,却也强忍恶气闭口不语。
周全却是身子微微颤抖,半晌不出一声。他刚才身处危局不顾一切与宁徊风反目,现在安全了却想起御泠堂中严规与对叛教者如附骨之蛆的追杀,不禁后怕起来。
林青望向周全:“周兄肯赐告最好,若不愿说在下亦绝不勉强。”
周全长叹一声:“周某虽一无名小卒,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便带众位去狮子滩地藏宫救出龙判官,以谢林兄的相救之恩。”擒天堡的总部便在丰都城边的狮子滩上,龙判官一向颇以自己外号为荣,总坛便以地藏宫为名。
“好呀,我们快去。”小弦喜道:“若是哭叔叔知道我来救他定是高兴极了。”他天性重情,虽只与日哭鬼相处几日,还差点做了日哭鬼的口中美食,却只念着日哭鬼在宁徊风面前一意维护自己,巴不得早些救他出来。
周全缓缓道:“也好,我们这便先去涪陵分舵中救出日哭鬼,再去地藏宫。”
虫大师又问起擒天堡内的情况,周全十分配合,知无不言。众人这才知道宁徊风于八年前来到擒天堡,由于他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分得龙判官的信任,这些年更是一意培植心腹,鲁子洋便是其一手提拔上来的,擒天六鬼中的夜啼、灭痕、吊靴也已被其收买。待得宁徊风渐渐将大权揽于手中,便突然发难制住龙判官,找来周全做傀儡以惑手下耳目,这次又借机将日哭鬼制服,擒天堡实已被宁徊风一手操纵。
众人议论纷纷,回想起宁徊风的心狠手辣,心中犹有余悸,更是不解宁徊风收服擒天堡到底是何目的。周全神色复杂,似有许多隐情,却只推说不知。
鬼失惊对林青与虫大师一抱拳:“今日之事鬼某铭记于心,就此别过,林兄日后来京师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话才出口,人已消失不见。这个黑道杀手一向独来独往,天性凉薄,极重恩怨,今日却先后为虫大师与林青所救,这番话虽亦是冷冰冰的,于他来说却已是破天荒第一次向人示好了。
关明月与齐百川却想到龙判官一旦脱困,只怕立时会清肃异己,擒天堡元气大伤之下,与京师结盟一事再无任何意义,见鬼失惊离开,二人亦托言告辞。
“英雄自古出少年!”扎风操着半通不通的成语,先对小弦一挑大指,又从袋中摸出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递与小弦:“小娃娃,你救了我,这个给你。”
小弦鄙他为人,哼了一声却不伸手相接,扎风脸现尴尬。虫大师微微一笑打个圆场:“我们汉人一向挟恩不图报,明珠请大师收回,还请大师回吐蕃后见到蒙泊国师后奉劝几句:汉藏间本无仇怨,以和为贵。”
扎风悻悻收回明珠,又见花想容一双妙目只停在林青身上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林青,这才转身跟着齐百川去了。
几人往涪陵城中行去,水柔清笑道:“龙判官威震武林,想不到竟做了宁徊风的阶下之囚,只怕已可从六大宗师中除名了。”
“是呀是呀。”小弦接口道:“幸好我没做他的什么干儿子,不然真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林青却是另有想法:龙判官名动武林,却被手下师爷软禁,此等大伤面子的事情自是越少人在场越好,他实不愿再染指其间,以免受龙判官之忌。此次虽是险胜宁徊风,但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之事已然瓦解,想到故友许漠洋尚落在媚云教中,只想带着小弦早日去滇东相救,但小弦伤势难解,莫不是要先往点睛阁走一趟?一时沉吟难决。
虫大师向周全问道:“周兄日后打算何去何从?”
周全默然半晌,叹道:“大约只有隐姓瞒名亡命天涯了吧。”
虫大师道:“我可荐你去裂空帮,裂空帮主夏天雷也算与我有些交情,只要周兄日后弃恶从善,当有一番前途。”
周全沉思,终摇摇头:“多谢虫兄好意,我自有去处,也不想连累夏帮主。”
虫大师安慰式地拍拍周全的肩膀,苦笑不语。
林青心念一动,以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帮的实力,周全竟然尚出“连累”之语,这御泠堂来头如此之大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再想到宁徊风能将邪道宗师龙判官玩弄于掌股间,当是枭雄之材,此人无论武功计谋均可算是超一流,却不过是御泠堂中的一名旗使,这御泠堂的实力确是可畏可怖。他出言在先,也不好再问周全,但看虫大师的神情却似是知道些御泠堂一些虚实,有机会倒要问问他。
几人来到涪陵城中的鲁家庄院,鲁子洋却根本没有回来,想来是知道事败远走高飞了。
宁徊风将龙判官偷梁换柱,为防被手下看出破绽,近年来周全皆呆在地藏宫中,少见外人。那守庄的“碧渊剑”费源还只道是堡主亲自巡视涪陵分舵,忙不迭地出来迎接。虽是奇怪堡主与林青、虫大师等人走在一路,却也不敢多问,当下依命放出日哭鬼。众人也不停留,随即出庄,只留下费源一人苦思不解。
小弦见日哭鬼虽是神情委顿,但性命无碍也放下心来,自不免对日哭鬼说闹不休,将困龙山庄内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细细说来,直听得日哭鬼目瞪口呆。这才知道龙判官早被宁徊风调了包,心道怪不得这一二年龙判官不理内务,一切都交与宁徊风打理,若不是京师来人结盟只怕连见他一面都难,原来竟是一个冒牌货。
虫大师越看日哭鬼越是眼熟,日哭鬼被他盯得万分不自在,索性心中一横,便以原来身份相认。他本料想以虫大师疾恶如仇的性子定难放过自己,小弦却向虫大师求情一番,又将日哭鬼的凄惨身世一一道来,他口才本好,加上对日哭鬼实有真情,这一番讲述将花水二女的眼泪也惹了出来。虫大师见日哭鬼心中大有悔意,再加上这些年确也未听到其作恶的传闻,便只嘱其日后改邪归正,若再行恶定不轻饶。
日哭鬼眼见虫大师原谅自己,当即立下毒誓重新做人,数年心结一日而解,对小弦更是感激不尽。
小弦又问起那刘姓船家被害之事,才知道竟是鬼失惊下手所杀。众人问起情由,略一核计便分析出定是将军府不愿擒天堡与泰亲王结盟,所以鬼失惊收买那船家暗害日哭鬼,以便造成混乱从中渔利,而事败后便将那船家灭口。说起这黑道第一杀手神出鬼没的手段,俱是心有余悸。
诸人边说边行,已到了涪陵城外。
林青开口道:“去地藏宫救龙判官之事便交予哭兄与周兄,我另有要事,这便告辞。”
日哭鬼一来舍不得小弦,二来也拿不准是否能如愿救回龙判官,连忙出言挽留。
虫大师却是知道林青的心意,他侠义为怀,知道龙判官脱困后定会在川内掀起血雨腥风,本想顺便去劝阻几句,但料想以龙判官刚愎自用的性格亦是无用,徒然惹上麻烦,何况他还要去滇南楚雄的焰天涯找寻花想容的哥哥花溅泪,当下亦是出言附合林青。
而周全自知见了龙判官凶多吉少,也与众人告别。
小弦本想龙判官身为六大邪派宗师之一,定也算是个人物。却听他竟然被手下师爷擒在地牢中,心目中的形像登时一落千丈,再也无兴趣见他,心底犹暗中庆幸总算不曾做他的义子。只是要与日哭鬼分别,却有些舍不得,不免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话别。
待日哭鬼与周全分别离开后,小弦便怂恿林青与虫大师一并去媚云教营救父亲许漠洋。
虫大师沉思一番对林青道:“泰亲王与擒天堡结盟之事已解决,我还答应了嗅香公子去找花家公子,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林兄去媚云教,我走一趟焰天涯后便来与你会合。”
小弦实不忍与虫大师等人分别,虫大师与花想容倒还罢了,尤其水柔清那个“对头”虽然处处与自己为难,但一路上争来辨去倒颇也有趣,突然要与这个尖牙利嘴的小姑娘分手,心头生出一丝不舍来。只是想到父亲又不免担心起来,垂下头不语,却觉得眼睛都有些微微酸涩了。
水柔清似是看出了小弦的不舍,笑道:“过几天我们还会见面的,你这个小鬼头可要跟着林大哥学长进一些,不要再骗人家的银子了。”众人想起小弦在三香阁中活像个暴发户般的请客之举,俱都大笑起来。连小弦一时也忘了计较水柔清叫自己“小鬼头”。
虫大师咋舌失笑:“林大哥!你这小丫头才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难道与莫敛锋也要平辈论交了么?”莫敛锋乃是水柔清的父亲,在温柔乡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主管剑关。而温柔乡中全以女子为主,是以水柔清跟着母姓。
水柔清正要分辨,却见虫大师眉头一沉,林青朗声道:“鬼兄去而复来,不知有何见教?”
道旁闪出一人,眉间一颗豆大的黑痣,正是鬼失惊。
林青巍然不动,虫大师对花水二女一使眼色,有意无意跨上半步,正好封住鬼失惊的退路,水柔清与花想容则是分守两侧,将鬼失惊围在其中。林青淡淡道:“刚才在困龙厅中我说突围之前不出手,现在是否已可不用守此约定?”鬼失惊来意可疑,对付这种杀手惟有先发制人方为上策。
鬼失惊左腕包扎着一块白布,面色苍淡,却不将林青的威胁放在心里,漠然的眼光掠过林青与虫大师,落在了小弦身上:“鬼某从不愿受人恩惠,却欠下小兄弟一份情,所以特来说个消息。”
小弦甚是怕他,退后半步:“你要说什么?”
林青啼笑皆非,小弦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所谓救下诸人也无非是机缘巧合,倒是虫大师方才出手救了鬼失惊一命。想来这个心高气傲的杀手不愿就此示弱于虫大师,这才借口找小弦报恩。一念至此,对鬼失惊倒凭白多了一份好感。“鬼兄有话请讲,若是不方便让旁人听到,我等可以回避一二。”
鬼失惊听林青如此说,显见对自己十分信任,阴沉的面上亦露出一份感激之色:“林兄无需客气,这个消息亦是说给你听的。”他目光仍是盯住小弦,轻声道:“宁徊风给这孩子施下灭神绝术,若不在一月内医治,必有性命之忧。”
林青与虫大师齐齐动容,看鬼失惊去而复返如此郑重其事,必然不假。小弦此刻体内全无异样,加上对林青与虫大师极具信心,倒是不曾惊慌。不过听鬼失惊将自己的生死大事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亦忍不住全身一震,脸上神情古怪。
虫大师沉吟道:“多谢鬼兄相告,不知可懂解术么?”
小弦欲言又止,本想说绝计不要鬼失惊相救,但听到“灭神绝术”这四个闻之心惊的名字,话到嘴边终又咽了回去。
“我不懂解法。”鬼失惊摇摇头:“此功极为歹毒,被制者全身经脉俱损,元气于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一月内必亡,乃是御泠堂不传之秘。何况我见这孩子内气虚浮,只怕伤势已提前引发,或许还撑不到一个月。”他略作停顿:“普天之下,怕只有一个人才能救他。”
林青沉声问:“是谁?”
鬼失惊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吐出一个名字:“景成像。”
水柔清本也为小弦担心,听到这个名字终放下心下。她似是气不过刚才为小弦担心般又开始戏弄这个“对头”,转过脸对小弦笑嘻嘻地道:“你这小鬼碰见我真是洪福齐天。景叔叔对我最好,只要我求他给你治伤,你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小弦心中正是七上八下,勉强对水柔清做个鬼脸,倒也无心与她争执。
鬼失惊望向林青与虫大师,一脸凝重:“我的话说完了,二位若想留下我,敬请出手。”
虫大师大笑:“鬼兄有伤在身,又特意带来这个消息,如此说岂不是太看不起暗器王与在下了?”
鬼失惊也不多言,拱手一揖,就此去了。
林青与虫大师互望一眼,林青缓缓道:“这里去点睛阁有多远?”
花想容开口道:“我四大家族驻在湘赣交界处的鸣佩峰,由此去足有近二十日的路程,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了。”阁楼乡冢四大家族在江湖传闻中神秘至极,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林青此刻才第一次听到鸣佩峰的名字。
“如此甚好,我早想请林兄一行,只是不知如何出言相邀。”虫大师大掌一拍,一付正中下怀的样子:“这样吧。我与容儿仍是赶去焰天涯,清儿便带着林兄与小弦先回鸣佩峰。”他见林青一脸疑惑,放低声线,意味深长地道:“我不妨告诉林兄,你既然要挑战明将军,与四大家族的人见见面是极有必要的。”
林青一震,听虫大师的语气他与四大家族确是颇有关联,竟然还牵扯上了明将军,实在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虫大师不等林青询问,又续道:“林兄不必多疑,到了鸣佩峰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小弦怯生生地问:“那我爹爹怎么办?”
虫大师安慰小弦道:“媚云教主陆文渊虽然为人优柔寡断,但一向礼重贤士,颇有孟尝之风。现在又正是媚云教用人际,你父亲精擅匠艺,必不会为难于他。”
林青略一思索:“我却有个担心,龙判官急欲重树威望,只怕立时就会拿媚云教开刀。许兄与我患难之交,我必不容他受人伤害。”众人闻言一怔,在江湖传闻中龙判官性烈如火,此次被宁徊风如此算计,颜面全无,只怕真要落在媚云教身上出这一口恶气,倒是不可不防。
林青眼中神光一闪,决然道:“我仍是要先去一趟媚云教,虫兄亦按计划去焰天涯,小弦便请二位姑娘先带去鸣佩峰治伤。”又对小弦笑笑:“你放心,多则二月少则一月我必来接你。”
小弦不愿离开林青,心想那鬼失惊说一月后自己的伤势才发作,这一个月或许来得及随着林青先救回父亲再去那个什么鸣佩峰……可心中思来想去,到底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他人小心眼多,刚刚体验到这种丰富多彩的“江湖”生活,正觉有趣,实不愿去做一个病号,又想到若是万一治不好自己的伤,岂不是要与父亲和林青等人永别。一念至此,眼眶都红了,只觉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命苦的人。
花想容还道是小弦担心自己的伤势,出言安慰道:“小弦不要怕,景大叔医术天下无双,定可妙手回春,把你治好。”
“既然如此……”虫大师想了想道:“容儿便带着清儿和小弦走水路顺江直下,过二天到了万县可去找段氏兄弟,由他们陪你们一同去鸣佩峰,路上也有个照应。”
水柔清拍手道:“好呀好呀,上次下棋输给段老三我可不服气,正好去报仇……”又对小弦笑道:“不要哭鼻子了,过几天到了三峡,容姐姐有好多故事讲给你听呢。”
“谁哭鼻子了?”小弦愤然道,又拉拉林青的手:“林叔叔你可要早些来接我。”林青拍拍小弦的头,含笑点头。
虫大师对林青解释道:“那段氏三兄弟是四大家族的外姓旁支,武功皆是不俗,有他们在旁必能护得小弦安全。”林青知道四大家族中的弟子奇功异术层出不穷,本还担心小弦的伤势半路发作,听虫大师此言亦放下心来。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花想容与水柔清便将鸣佩峰的地址详细告诉林青。
那鸣佩峰在湘赣接壤萍乡县附近的罗霄山中,罗霄山山势绵延数里,树林密布,若是无人指点实难找到。花想容对林青交待一番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块佩玉交于林青:“我四大家族在中原各地均有落脚处,若你到了萍乡县中,只要找到旗号上绣着一支玉色小花与三道水纹的一家米店,便可出示此信物,自会有人接应你来鸣佩峰。”
林青见那佩玉呈心形,色泽淡青,触手温凉,中空的地方嵌着一块浓绿欲滴的翡翠,那翡翠却是雕琢成一个“花”字,十分的精巧细致。估计此玉应是花想容的贴身之物,本想说换个其它什么信物,但看花想容轻咬嘴唇,俏脸生晕,又觉太着痕迹,只得收下放于怀中。
水柔清想起一事:“鬼失惊既然说那个什么灭神绝术乃是御泠堂的不传之秘,他却如何知道?”
虫大师眉间隐有忧色,分析道:“鬼失惊起先不说小弦的伤势,却又转来找上我们。这是什么道理?”
水柔清道:“莫不是想避开别人耳目,不过鬼失惊有将军府做靠山,也犯不上怕齐百川和关明月吧?”
花想容冰雪聪明:“他想避开的人是周全!”
水柔清一惊:“我那天晚上夜探鲁家庄时似乎被宁徊风误认为是鬼失惊,可见他二人确是有某种关系。难道……”她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鬼失惊亦是御泠堂的人?”
林青不语。鬼失惊的来历谁也不知,做了将军府的杀手后出手绝不落空,与虫大师并称当世两大杀手。若连这等人物都是御泠堂的人,这御泠堂的实力确是令人心悸!
虫大师打断众人的猜测:“时间不早了,我们先送二位姑娘与小弦上船,林兄与我尚能同行几日,不妨在路上慢慢参详。”林青心中一动,虫大师必是了解御泠堂的一些情况,或是不想当着几个晚辈面前说出来。
当下林青同虫大师将花想容、水柔清和小弦送至须闲号上,林青再对小弦嘱咐几句后,与虫大师跳到岸边,吩咐林嫂解锚行船。
须闲号沿江东行,顺风顺水下舟轻帆满,十分迅速。
小弦蹲坐在船尾,望着江岸上林青与虫大师的影子越来越小,终渐渐隐去,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离愁别绪,心头似是堵了一块大石,激涌起一种难言的惆怅,忍不住叹了一声。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水柔清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支浆轻轻拨打着江水:“林叔叔不是说了最多二个月后就来见你。”
小弦又是一叹:“虽然如此,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嘛。”
水柔清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多愁善感的,简直像个女孩子一样。”
小弦愤然道:“我才不像你一般的铁石心肠,明知会许久不见也是眼睁睁地无动于衷。”
水柔清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看来你真是没有江湖经验。”随口胡吹起来:“像我这般常年行走江湖,便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你必是从小就和爹爹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吧。”
小弦一呆,点点头:“是啊,从小我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有时爹爹去山中采石,我一个人呆在家中就不由怕了起来,总想着爹爹会不会不要我了,便早早到门口等他。后来懂事了些,才知道爹爹总会回来的……”
水柔清微微点头:“你妈妈呢?”
“妈妈……”小弦脸色一沉,缓缓道:“我从没有见过她,问爹爹也从不告诉我。”
水柔清一震,垂下了头:“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了京师,那以后我和父亲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小弦料不到这个平日古怪精灵、伶牙利齿的“对头”竟然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心中大起同病相连之感:“你也不要难过了。至少你还知道妈妈在京城,而我妈妈只怕早就……”说到此心中一酸,再也说不下去。
“我才不难过!”水柔清话虽如此,面上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哀伤:“每次我一问母亲的事,爹爹都会大发雷霆,后来我再也不问他。有次听门中长辈无意间说起,好像是爹爹与妈妈之间起了什么争执,然后妈妈就一去不回了。”
小弦吃惊道:“她就忍心丢下你不管?”
“才不是呢。”水柔清骄傲地一甩头:“每年妈妈都要托人给我带好多东西,只是爹爹不许我去京师找她。哼,再过几年我自己去。”她拉起小弦的手,故做轻松地笑道:“你也别伤心,也许你母亲还在人世,待你长大了也去寻她。”
小弦与水柔清相识以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温言,不由把她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我已经长大了,等再见到爹爹我一定要好好问一下妈妈的事情。”
“你长大了么?”水柔清笑道:“我怎么看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鬼头呀。才不过与你的林叔叔分开几个月,就差点哭鼻子。”
这一次听水柔清骂自己“小鬼头”,小弦却没有丝毫生气,反是心中感到一丝温暖:“说来也怪,刚才看到林叔叔离我越来越远真是好伤心呀,就算被日哭鬼抓走和爹爹分开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过。”小弦想了想又道:“大概我知道爹爹总会与我在一起,而林叔叔要去做他的事情,也许有一天分开了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若是我们分开了你会不会难过?”水温柔眼望着滚滚江水,无意识地随口一问,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倒是涨红了脸。
小弦没有注意到水柔清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说不上来。或许到了分开的时候我才会知道是什么感觉。”
“哼,好稀罕么!”水柔清本就觉自己失言,听小弦如此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甩开小弦的手:“等治好了你的伤,你就给我走得越远越好,才不要再见你呢。”
小弦尚不明水柔清何以生气,幸好早就见识了她各种不可理喻之处,见怪不怪,也不着恼:“治好了伤我自然会走,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四大家族中。”他双眼放光:“到时候我就随着林叔叔一起去江湖中闯荡,定是有趣极了。对了,还要看看林叔叔如何打败明将军……”
水柔清淡淡道:“你林叔叔可未必愿意带着你。”
小弦自尊心大伤,大声道:“林叔叔是我爹爹的好朋友,当然会带着我一起。”
水柔清冷笑:“带着你有什么用,武功那么差,只能是别人的累赘。”
小弦被这一句击中要害,心底猛然一震。他从小便从父亲口中听说了许多暗器王的往事,心目中实已当他是自己最大的偶像,经这几日的相处,更是对林青的灵动武功与果决处事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些也倒还罢了,尤其林青虽是名满江湖,却是一派谦冲风范,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亦是如朋友般尊敬,一点也没有长辈的架子。爹爹有时还会倚老卖老地数落几句,相比之下仿佛与这位才相处几日的暗器王还要更亲近一些。可听水柔清如此一说,心里虽是百般不愿承认,但也知是实情。林青一意挑战明将军,当然不会总带着自己这个“累赘”。
小弦一念至此,登时心灰,只是不愿在水柔清面前示弱,勉强挣出一句:“我定要苦练武功,以后好做林叔叔的帮手。”
水柔清一语出口也觉得过份,趁机道:“我温柔乡中不收男弟子。正好你要去找景大叔治伤,要不我便求他收你入点睛阁门下为徒……”
小弦被水柔清刚才的话伤得甚重,他平日表面上顽皮胡闹,心气却是极高傲,发狠道:“你放心,我绝不会与你们四大家族沾上任何关系。”犹觉得不解气,又加上一句:“我最看不起那种仗着父亲与长辈到处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女。”
水柔清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俏脸一沉,差点脱口说出“你有本事就别去找景大叔治伤。”幸好话到嘴边强忍住了,只是一时语塞,狠狠一跺脚,转身跑入舱中。
小弦心中气恼,定定地看着脚下永不停歇般奔涌不息的滚滚江水,一面想像着自己日后如何练得高强武功,在水柔清面前好好显耀一番;一面又止不住地拼命思念起父亲与林青来……
船行二日,到达川东万县。花想容便带着小弦与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这二天与水柔清互不搭理,只是各找花想容说话。花想容虽觉蹊跷,但对这两个冤家的斗气早也习惯了,肚内暗笑,只当是小孩子赌气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过几日便会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庄院门前,不等花想容着人通报,水柔清便大叫起来:“段老三快快出来,上次输给你太不服气,我们重新比过。”
“呵呵,我当是谁大呼小叫,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三人并肩从院中走出,领头一人二十七八,蓝衫长袍,一脸温和,活像是一个教书先生,先笑着点点水柔清的额头,再对花想容躬身行礼:“花家妹子好。”
第二个人约摸小两三岁,却是面若重枣,浓须满面,一身短衣劲装,十分膘悍,对花想容一颌首,再看着水柔清嘿嘿而笑:“一个女孩家也这般争强好胜,哪有半分温柔可言?”
水柔清的目光却只看着第三个人:“段老三,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去鸣佩峰,路上的时间足可让我们大战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那段老三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张娃娃脸十分逗人喜爱:“好呀,一局一鹤。你若是不怕便是下一千局也行。”
“一局一鹤?!”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输了怎么办,难道你也会绣花?”
段老三笑道:“我输了便给你捉活的。不过我们先要说好,不许悔棋!”
“呸!我悔过棋么?”水柔清笑啐道。
那劲装汉子接口道:“我证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声吵得我一晚上没合上眼。”水柔清闻言不依,又跳又叫,众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给小弦介绍一番,那年长的文秀书生名叫段秦;劲装汉子是段家老二,单名一个渝字;那段老三唤做段成。小弦含混应了,他也不懂水柔清与段成说得“一局一鹤”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奇怪这三兄弟的相貌绝无半点相似,也不知爹妈怎么生出来的。
当下花想容将来意说明,又对段秦暗地说了些什么。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伤势不能耽搁,稍事寒喧,段成便回屋匆匆收拾一番随着花水二女与小弦一起出了万县城,又坐着须闲号沿江东下。
才一上船,段成从背上包裹中取出一个大木盒,打开来却是一付象棋,便与水柔清厮杀起来。
小弦生性好动,这一路来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与水柔清赌气,委实气闷。现在见水柔清有了伴,更显得自己孤单,想找花想容说话又怕打扰她做事,一个人坐在船头上望着两岸景物,百无聊赖。
他毕竟小孩心性,虽是暗地下了决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对那什么“一局一鹤”实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会,忍不住回舱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与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为人十分随和,见小弦笑笑打个招呼,而水柔清却是满脸严肃,脑袋就如扎到棋盘上一般,还不时发出一声声的长吁短叹。
小弦尚是第一次见人对奕,见那盘中棋子上不但写着车马炮士像,还有楚河汉界兵卒将帅等,顿时大感兴趣,尤其见到水柔清一脸苦相,更觉快意。他也不多问,只是默然看二人对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与水柔清之间的别扭,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找他说些话。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逊,加上当着小弦的面更是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强平了二局后便连输三局。她一向争强好胜,却在小弦这个“对头”的眼皮底下连连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乱了招法,眼见第六局也是败势已定,索性耗着时间苦思冥想,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弦看到自己认输的样子。
小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对诸事万物皆有种敏锐的直觉,才看了几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门道。他心系棋盘中,不免随口向段成讨教几句,段成大占上风心中高兴,自是知无不言。
水柔清只觉这二人太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偏偏棋盘上又回天无力。她不怪段成杀招迭出,却怪小弦多事,将一腔输棋的气恼尽数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道:“小鬼头,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头,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气水柔清,转脸问段成:“段大哥,什么叫一局一鹤?”
段成却似是比较怕水柔清,对小弦挤挤眼睛:“咳咳,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乱棋盘:“这一局算和了。”
段成笑笑不置可否,小弦察言观色,知道这一局水柔清定是败势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语般道:“我知道了:认输是直接说‘我输了’,认和却是把棋盘搅乱就行了。”
水柔清大怒:“你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赢我再说风凉话。”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只有二人相对也还罢了,如今当着段成的面被水柔清这般呼来喝去,心底腾地涌起火来,脱口道:“这有何难,你现在下得头昏脑涨我不占你便宜,明天看我怎么赢你。”
“好!”水柔清面色铁青:“明天一早,谁输了谁就,谁就……”她一时想不出来用何方法来做赌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时常说的言语,脱口道:“谁就一辈子听对方号令!”
小弦一呆。他刚才看了几局,记下了马走日象走田等规则,也不觉得有多难,料想只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败她。但真听她说出如此赌注,也不禁犹豫起来。
段成打圆场道:“清妹何必认真,小弦今天才学下棋,如何会是你的对手?”
“谁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圆睁:“这小鬼阴险得要命,你怎么知道他是今天才学棋?也许他早就会下只是故意装不懂来问你,好来打扰我的思路。”
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说。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来乖巧可人,真要急了激起火爆性子确是六亲不认,根本不讲道理。
小弦再被水柔清在“小鬼”后面加上“阴险”二字的评语,怒气上涌,差点就要出言应战。总算他修习《天命宝典》多年,还能保持冷静,心想若是万一输了以后听这小丫头的号令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你别那么霸道,我,我下船之前必能赢你。”他听花想容说过船将沿长江东下,至岳阳进鄱阳湖转湘江,至株州才下船行陆路,至少还要再走十余天的水程,料想自己这十多天专心学棋,怎么也不会输给水柔清。
“好,一言为定,是男子汉就不要反悔!”水柔清再狠狠瞪了小弦一眼,转身回自家舱中去了。
段成看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再看看小弦:“你真是第一次学棋吗?”
小弦木然点点头。脑中犹闪现着水柔清最后瞪自己那一眼中隐现的敌意,不知怎么心中就后悔起来,倒不是怕输给她,而是怕真与她做一辈子的对头。想到前日在船尾牵她的手说起彼此身世的情形,心中一软,恨不得马上找她认输,只要她不要再这样如当自己是什么生死仇人一般……
段成倒没有想那么多,低声劝道:“她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平日都让着她,谁也不愿真惹急了她。”看小弦表情复杂似有所动,又道:“要么我帮你去说说,有道是好男不和女斗,为一盘棋弄成这样又是何苦?再说你不是还要找景大叔治伤么,景大叔可最疼她了……”
小弦本已意动,但听到段成说起治伤的事,顿时激起一股血性,大声道:“景大叔疼她就很了不起么?就算我伤重死了也决不求她……”
水柔清迥异平常的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少说废话,抓紧时间找段老三多学几招吧。”
段成一叹不语。
花想容知道此事后亦连忙来劝小弦与水柔清,但这二人均是极执拗的性子,一意要在枰上一决高下。虽只是赌气之举,但心目中都当做是头等大事,别人再如何劝都是丝毫不起作用。
当晚小弦就专心向段成学棋。小弦本以为棋道不过末学小技,以自己的聪明定然一学就会。试着与段成下了一局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上手简单,下精却是极难,不但要审时度势,更要凭精深的算路料敌先机,往往一手棋要计算到数十步后……
段成亦是左右为难,他只比小弦大五六岁,自是非常理解这种小孩子的好胜心理,既不忍让小弦如瞎头苍蝇般盲目研棋,又怕真要教小弦赢了水柔清她定会记恨自己。可转念一想,水柔清虽是败给自己,但棋力确是不弱,小弦只凭十几天的工夫要想赢她谈何容易?念及于此,教小弦时倒是尽心尽力,丝毫不藏私。
第二天水柔清也不找段成下棋,自个呆在房中生闷气。小弦正中下怀,便只缠着段成不分昼夜的学习棋术。只是苦了段成,一大早睁开眼睛便被小弦拉到棋盘边,路上途经的什么白帝城三峡等全顾不上看,还要时时对水柔清陪着小心,对此次鸣佩峰之行真是有些后悔莫及的感觉了。
小弦从小被许漠洋收养,许漠洋怜他身世,从不忍苛责于他,就是学武功亦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趣,这一生来到是头一遭如此认真地学一样本事。他也没时间去记下各种开局与残局应对,惟有一步步凭算路摸索,几天来没日没夜地苦思棋局,便连睡梦中也是在棋局中竭精殆虑。
花想容本担心小弦如此劳累会引发伤势,但见小弦着了魔般沉溺于棋道中,纵是把他绑起来不接触棋盘,只怕心里也是在下着盲棋,只好由得他去钻研,暗中嘱咐段成细心照应好小弦。
第三日。小弦正在和段成下棋,水柔清寒着脸走过来,扬手将一物劈头甩向段成:“拿去,以后不许再乱嚼舌头说我耍赖。”
段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陪笑道:“四大家族中人人都知道水姑娘是天底下第一重诺守信之人,我怎么敢乱说。”他倒真是再不敢以“清妹”相称了。
水柔清听段成说得如此夸张,面上再也绷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脸:“你马屁也别拍得太过份,反正我不像有的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哼着小调转身姗姗而去。
小弦知她在讽刺自己,心道这“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八个字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适合不过,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却见段成细细观看手中之物,口中啧啧有声:“别看这丫头平日那么厉害,女红针线倒是门中一绝。”
小弦定睛一看,水柔清掷给段成的乃是一方手帕,上面龙飞凤舞地绣着三只鹤。那三只鹤形态各异,或引颈长歌、或展翅拍翼、或汲水而戏,看不出水柔清平日大大咧咧一付娇蛮的样子,原来还有这温婉细致的小巧功夫。
段成笑嘻嘻地道:“清妹的纹绣之功冠绝同门,本来我打定主意赢她一百只鹤,若不是你来搅局,日后我回万县城倒可给二位哥哥好好炫耀一番。”
小弦这才明白“一局一鹤”是什么意思。不由肚内暗笑,试想水柔清若真是和段成下满千局之数,怕不要绣几百只鹤,自己倒是救了她一回。他虽是心底惊奇水柔清尚有这本事,嘴上却犹自强硬:“我见过许多女孩子比她绣得好上百倍。”
“嘘!可别被她听到了,你倒不打紧,我可就惨了。”段成连忙掩住小弦的嘴,摇头晃脑地低声道:“温柔乡中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中最厉害的武功便是索峰中的缠思索,清妹的父亲莫敛峰虽是主营剑关,她自己却是喜欢使软索。这缠思索的手法千变万化、繁复轻巧,要想练好便先要学女红针线。清妹的那一双巧手可是门中翘楚,就是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她绣得更好的人,你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了岂不气歪了鼻子,倒时又会与你好一番争执。”
小弦倒是没想到练武功还要先学女红,听得津津有味:“那万一是你输了怎么办?”
段成嘿嘿一笑:“我当然不会学那些女孩子的玩艺,若是我输了便捉只活鹤给她罢了。”
小弦曾听父亲说起过四大家族的一些传闻。那四大家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许漠洋也仅是当年听杜四偶尔说起过,对四大家族门中秘事自然也不太清楚,小弦更是一知半解,此刻见段成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随口说起抓鹤之事似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对这神秘的四大家族更是好奇,忍不住问他:“我听爹爹说起过四大家族是阁楼乡冢、景花水物四家,你明明姓段,为何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段成也不知道小弦的来历,见花想容对他如此看重,只道与蹁跹楼大有关联,也不隐瞒:“点睛阁中人丁兴旺是第一大家;温柔乡只许女子掌权,招赘了不少外姓,所以才分了索峰、气墙、剑关、刀垒四营,声势上仅次于点睛阁;蹁跹楼一脉单传,嗅香公子超然物外,素来不理俗事,但说话也算有些份量;而英雄冢武功却必是童子之身方可修习,所以广收弟子,每年只有武功最强的三个人才可以‘物’为姓,方算是英雄冢的真正传人。我们三兄弟的师父便是英雄冢主物天成。”
小弦听得瞠目结舌,倒看不出这个大不了自己多少浑像个大哥哥的段成这么大来头,竟然是英雄冢主的亲传弟子。他虽是嘴上说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但从父亲与林青虫大师那里耳闻目睹下,心中对四大家族这神秘至极的门派实是大有好感,心里颇羡慕段成,结结巴巴地道:“那你以后也要姓物么?岂不是连祖先都不要了?”
段成一笑:“我兄弟三人本就是孤儿,若不是师父收养,只怕连个名字都没有。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弦一呆,父亲本是姓许,自己莫不是也应该叫许惊弦才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混道:“我大名叫做惊弦……”
“这名字不错嘛。”段成倒没有注意到小弦的神情异样:“不过姓名只是一个记号,身外之物罢了。你可知道师父为何给我们兄弟三人起段秦、段渝、段成这三个名字么?”
小弦想了想:“秦、渝、成均是地名,你们定是在川陕一带被师父收养的。”
段成含笑摇摇头。小弦喃喃念着段氏兄弟的姓名,突想起自己上次给费源胡捏什么费心费神的名字之事,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师父是让你们斩断情欲尘念……”
“好机灵的小子!”段成大力一拍小弦的肩膀以示夸赞,又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以你的聪明好好学棋,说不定真能击败那小丫头。”
小弦不好意思地笑笑:“赢她也不算什么本事,我看她在你面前还不是输得昏天昏地……”
“你可别小看她。”段成正色道:“我师父可算是宇内第一国手,我学了十年棋算是得了他六七成的真传,赢她却也要大费一番功夫。若是你真在十几天的时间内赢了她,真可谓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以后行走江湖上,在棋界中只怕也少逢敌手了。”言罢连连摇头,显是在这场争棋中根本不看好小弦。
小弦心里一跳,这才知道原来水柔清的棋力绝非想像中的三四流水平,而段成习了十年棋方有如今的棋力,要让自己才学十几天的棋就赢下水柔清何异于痴人说梦。但他心气极高,哪肯轻易服输,看段成摇头叹气的样子更是暗暗下定决心要争一口气,当下摆开棋盘:“来来,我们再下一局。”
段成纵然老成些,毕竟年纪也不大,虽对水柔清不无顾忌,深心内却是巴不得小弦能赢下这一场赌棋之争,好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水柔清一旦输了要如何收场。但想归想,对小弦实是不报胜望,只是与小弦说得投缘,惟有尽心尽力教他学棋。
几日下来,小弦进境神速。初时二人对奕时段成让小弦车马炮,如今却是让一只马也颇感吃力,不由对小弦的天资大加赞赏。
爱棋之人极重胜负,似苏东坡般“胜亦欣然败亦喜”的怕是几千来也就那么一个,段成棋力在四大家族中也就仅次于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自视极高,纵是让子也不愿轻易输棋,初时与小弦对局尚是权当陪太子攻书般心不在焉,不小心输了几局让子棋后终于拿出看家本领,直杀得小弦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小弦初窥奕道,兴趣大增。起先棋力不济,眼见总是差一步二步便可将死对方却偏偏被段成抢得先机,心里尚极不服气,死缠烂打坚不认输,段成有意显示棋力,往往杀得小弦就剩孤零零一个老帅。小弦性格顽固,与段成较上了劲,半子也不肯弃,往往子力占着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输了棋。段成又将舍车保帅、弃子抢攻等诸般道理一一教给他,小弦悟力奇高,棋力渐登堂奥,加上他每一局均是全力以赴,苦思冥想,算路越来越深,迫得段成亦得专心应付,一不小心便入了小弦设下的圈套。有些残局本是小弦输定的棋,他却偏偏不信邪,冷着迭出,迫得段成走出各种变化,这种细致的研究更是让小弦棋力飞涨,最后倒是段成主动不予让子,浑然将小弦当做了一个难逢的对手。
自古学棋者均是先看棋书,背下一脑子的开局与残局谱等,似小弦这种直接由实战中入手长棋的几乎绝无仅有,结果练就了一身野战棋风,全然不同一般像棋高手的按部就班稳扎稳打。此种棋风虽是独辟蹊径,但小弦心内没有固定成法,加上他修习《天命宝典》,感觉敏锐而不失冷静,每一种局面都是将各种变化逐一算尽,竟然不存在所谓高手的盲点,往往从不可能中走出突发的妙手来。
第七日,小弦执先逼和段成。
第九日,段成下得昏头昏脑之余,终被小弦觑到破绽胜了一局。
段成长叹:“似你这般十日内就有如此棋力的只怕举世罕有。你去了鸣佩峰定要去见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爱材若命,定会将一身棋艺相传……”
小弦摇头道:“学一身棋术又有什么用,要能像你师父那样武功盖世才算本事呢。”
“话不能这么说。”段成正色道:“师父说过,世间万物其理皆通,武道棋道到了极致,境界都是大同小异的。所以我四大家族门下有许多奇功异业,琴棋书画不一而足。”
“这是什么话?”小弦摇头失笑:“武是武、棋是棋。比如一个武功厉害的高手要来杀我,我总不能提议先下一盘吧?”
段成挠挠头:“师父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只是我资质愚鲁不懂其中玄机罢了。”他又想起一事:“对了,当时师父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吐蕃的蒙泊大国师本是佛学大师,由佛道入武道,现在就成了吐蕃的第一武学高手,若是来中原怕与明将军亦有一场好胜负!”
小弦因扎风的缘故,对那个什么吐蕃大国师实是没有半分好感,却料不到英雄冢主物天成如此推崇。心中忽动,《天命宝典》中亦有类似通一理而晓百理的说法,既然物天成如此说,更有蒙泊大国师的例子,只怕此言果是有几分道理。
段成心中却想到水柔清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小弦的棋力也算是自己一手教成的,又是惶惑又是得意,面上一片茫然。
小弦见段成发呆,突然指着他大笑起来。
段成愕然。小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看你自己,脏得就像一只大马猴……”
段成一呆,也是大笑:“你也好不到哪里,还不快去江边照照。”
原来二人这几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扎棋盘里,连脸也顾不上洗,皆是一付蓬头垢面的样子。起先沉迷于棋局中倒也没有发觉,此刻小弦终于胜了一局,心怀大畅下却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时二人各指点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事那么高兴?”水柔清斜依在门边,一脸清傲:“后天到了株州就要下船了,小鬼头准备好了么?”
原来这几日段成天天教小弦下棋,水柔清便赌气不见二人。这些日子与小弦闹惯了,倒觉得花想容文文静静的性子实是不合脾胃,来的时候还有新鲜的风景可看,这回去的路上却委实是气闷无聊。天天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却不知道看了些什么,耳中仍是时刻留意这二人的动静,听他们笑得如此厉害,简直像“挑衅”,终于忍不住过来说话。
段成一见水柔清顿觉气短,收住了笑期期艾艾地搭话:“就要到株州了吗?这一路真是快呀。”
小弦却是笑得更大声,骄傲地一扬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就与你开战。”
水柔清见小弦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亦知道小弦是第一次学棋,自信绝不会输给他,心中倒是不慌:“段老三做证,谁输了就要……”
“一辈子听对方的号令!”段成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清妹是天下第一号重诺守信之人,小弦这次的跟斗定是栽到家了,恭喜清妹收下一个小跟班……”他亦是少年人心性,此刻对小弦战胜水柔清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倒是巴不得早些看到这一场“好戏”了。
水柔清看看段成再看看小弦,不禁有些心虚起来:“段老三你可不许支招。”突又醒悟过来,一双杏眼又瞪圆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段成心情极好,倒也有心调笑水柔清:“莫非要我叫你清姐才对?”
水柔清冷哼一声,上前作势要打,却突然止步,小鼻子一吸,转头就跑:“天呀,怎么这么臭?”
段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个同门师妹实有一种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愫,一时被弄得满面通红,偏偏小弦还装模作样地凑近身来闻一闻:“哎呀,好臭。”忍不住抬手给了小弦一个爆栗,小弦捂头大叫:“容姐姐快来救命……”
等花想容闻声赶来时,犹见小弦与段成二人笑得满地打滚,舱中到处都是散乱的棋子。
第二日午间,小弦与水柔清摆开战局。说好一局定胜负,猜枚后小弦执红先行。
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水柔清起手时尚是小心翼翼,惟恐段成给小弦教了什么欺着。走了几步,见小弦中规中距、见招应招完全一付生手的样子,执先的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轻敌起来,只道必会赢得这一局,口中说笑不停,小鬼长小鬼短的一路叫来,连段成也不免被她讥为误人子弟……
却不知这正是段成与小弦故意如此。要知小弦虽是棋力大涨,但毕竟水柔清比他多学了数年的棋,认真对奕起来胜负实是未知之数。小弦开局时采用稳守的策略以惑水柔清,却将子力遍布全局,摆出久战的架势;水柔清得势不饶人,更是招招进攻,出手如风,眼见小弦每每被迫得险像环生,却总能于劣势下履险若夷……
有时小弦故意显弱势兑子求和,水柔清一心要赢这一局,如何肯与他兑子。却不料一来二去,再走了数步,几处要点都被小弦借水柔清不愿兑子退让之际所占,形势已渐渐扳平。
水柔清终于愣住了!
她本以为三下五除二就可能解决这个“小鬼头”,却不料棋至中局,自己倒是大大的不妙起来。起先花想容叫众人吃饭她还颇骄傲地宣布这一局不下完谁也不能走开,现在大是后悔,只可恶花想容不懂象棋,看了一会便走开了,不然拉她胡搅蛮缠一阵或可逃得这一劫……
水柔清本想以开局轻敌为由要求重下,一抬头却接触到小弦那双明亮地似是洞彻一切的眼光,底气登时虚了,咬牙继续走下去却是回天无力,只好越走越慢,心中只恨不得须闲号突然撞上什么暗礁翻个底朝天好搅了这一局。
段成轻咳一声,揉揉眼睛。这一盘棋从午间下到黄昏,眼见水柔清败局已定,却偏偏耗着时间不肯认输。二个对局者尚不觉得什么,他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乏味至极,却不敢开口说话,深恐水柔清又来一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地与小弦下棋,终忍不住打个哈欠。
“要是困了就去睡觉呀。”水柔清明知自己快输了,口中却是振振有词:“看这样子,怕是要下到天明了……”
段成忍不住咕噜一句:“那你还不快点走?”
“啊!”水柔清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口头上倒是丝毫不肯服软:“原来该我走呀,你怎么不提醒我?”
段成给她气得满嘴发苦,还不敢发作:“是我错了,忘了提醒你,现在你走吧。”
水柔清百般不情愿地将车慢慢挪了一步,小弦却是出手若电,立即应了一步,于是水柔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长考,口中犹对段成道:“别吵,我要好好算算下一手如何走……”
段成争辨道:“我可没吵。”肚内却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声。
又耗了一个时辰,棋盘上小弦底炮架个空头,双车左右夹攻,右边卒蓄势直捣黄龙,已逞必胜之势,水柔清呆坐枰端,过了二柱香的时间也无任何动作。
小弦只见到水柔清望着棋盘垂头沉思,一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看到她雪白的牙齿不时咬一下嘴唇,还真要当她睡着了。终也沉不住气:“愿赌服输,你又何必……”话说到一半,却见水柔清抬眼飞快地朝他一瞥,随即低下头,走了一步。
小弦眼利,那一刹已看到水柔清的目中竟已蓄满了泪水,心头猛然一震,从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亦会有此刻的软弱。
小弦脑中呆呆想着,按早计划的步骤走了下一手,这一次水柔清却是应得极快,看来是认命了,只是不肯当面臣服,非要小弦使出最后的杀招将死老帅方才推枰认输。
小弦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先想到水柔清平日总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那日更是激得自己与她争棋,还定下这样一个侮辱人的赌注,非要让自己低头方才快意,何曾有一点怜悯之意?心中一发狠,直欲视她眼泪于不见,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解心头大恨!又想到父亲常教自己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与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口舌之争,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何况她也是从小没有了母亲,平日虽是凶霸霸的,但也好像有些可怜……
小弦脑中一片混乱,随手应对,又走了几步,却听段成长叹一声。定睛看局中时,此刻自己底炮空挂,双车联线迫帅,只要再走一步便可直取中宫,将死对方。看段成一付坐立不安的样子,想必是不忍见水柔清认输……
水柔清亦知回天无术,索性也不去防守,将马儿踏前一步,虽然小弦再走一步便会将死自己,但好歹她下一手也可施出杀招,权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水柔清低着头,小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唇上被牙咬出一道淡淡的血印,有一种莫名的悲壮,心中突就想到见她第一眼时自己的手足无措,闪现出她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笑嘻嘻的样子,犹记得那时她眉目间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俏皮,耳边似又响起她不无善意的嘲弄:“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
小弦脑中一热,缓缓拿起红车纵移一步,却没有直取敌帅,而是放在水柔清的黑车路上。他已决意兑车,和了这一局……
“啊!”段成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弦失神下却忽略了水柔清的黑马即要卧槽逼将,只要避开与小弦兑车,便已逞绝杀之势。
小弦立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小脸涨得通红,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时之仁,竟然会鬼使神差般输掉这一局。眼间仿佛已看到水柔清趾高气扬呼喝的样子,虽说“一辈子听对方号令”戏言的成份居多,但这之后只怕再难在她面前抬起头来。心里痛恨,只想提起手来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水柔清也愣住了,万万料不到小弦竟然在胜定的一刹出现这么大一个漏着。她何等聪明,一见小弦将联线的红车放在自己黑车路上,已知其兑车求和之意,但现在却是已有机会直接将死对方老帅,赢得这一局……
水柔清更不迟疑,跳马卧槽将军,小弦无奈只得移帅,眼见水柔清手放在黑车上,下一步只要再一将军自己便输了……
水柔清拿起了黑车,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去将军,而是吃掉了小弦的红车。
小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听水柔清轻声道:“我肚子饿了。”也不待小弦与段成回答,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许是她站起来的太急,一滴湿漉漉的液体甩到了小弦的手上。
小弦一拍段成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语声中有种不合年纪的平静:“还不快去吃饭,我早就听到你肚子叫了。”
段成苦苦一笑,目光仍是呆呆盯在棋盘上。
这一局,竟然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