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惊得一跳而起,一时口舌都不灵便了:“这,这《天命宝典》如何会在你手里?”
“你急什么,既然将书都给了你,这其中的关键迟早会说与你听。”老人走到石桌前坐下,一拍石凳:“来来来,我们坐下慢慢说。老夫这一闭关就是五十年,好久都没有与人说话了。”
小弦心中百般疑惑,应言坐在石凳上:“你先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老人嘲然一笑,沉思片刻:“经这许多年的不理诸事、悠然悟道,老夫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小虫儿既然都被叫做什么虫大师,那你便叫老夫愚大师吧。”
饶是小弦满怀心事,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名字不好听,不如叫鸟大师吧。”
“你懂什么?此愚非是花鸟鱼虫的鱼,而是愚昧的愚。”愚大师瞪了小弦一眼:“待你活到我这般年龄,便知道这天下的许多事情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预见,比之难臆测的天命,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哪怕再是聪明过人、智慧超群,亦全都不过是愚人罢了。”
小弦听他语中饱含禅意,正要凝神细听,青儿却强行递来一只桃子,咬一口下去只觉其味甘多汁,又不免连连叫好。
愚大师奇怪地看了小弦一眼:“你这小孩子虽是看起来有些慧根,却又极易为凡尘百像所惑,若说巧拙千挑万选便找出个这样的传人,老夫实在是有些不解。”
小弦分辨道:“我可不是巧拙大师的传人,他都死了六年多了。”
“巧拙死了?!”愚大师一震:“他的师兄忘念呢?”
小弦道:“忘念大师死得更早,好像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愚大师长叹一声,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老家伙都死了,这江湖原是你们年轻人的……”见小弦脸上亦现出茫然之色,萧然一笑:“此事头绪甚多,我也不知应该对你从何说起。你心里必有许多疑问,便由你来问我吧。”
小弦挠着头想了一会,才开口问道:“你上次见巧拙大师是什么时候?你闭关前么?”
愚大师抬起头想了想,缓缓道:“那是上一度行道大会后又过了十一年的事情了。”
小弦暗自吐吐舌头,行道大会六十年一度,算来应该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连父亲许漠洋都没有生下来,而心目中有若神人的巧拙大师亦只不过还是个翩翩少年……如此一想,顿觉时光荏苒,岁月咨嗟,心头涌上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觉。
愚大师抬首望天,声音低沉而缓慢,充满着一种对往事的追忆与怀念:“经行道大会惨烈一战,四大家族的精英弟子几乎损失殆尽,过了十一年方渐渐恢复元气……”
小弦一惊,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行道大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四大家族开什么会议,莫非要比个你死我活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你可知行道大会这名目的由来?”
小弦喃喃念了数遍“行道大会”这四个字,疑惑道:“难道是替天行道的意思?”
“不错。”愚大师点点头,又苦笑一声,长叹道:“我经了这五十年的闭关冥思方才知道,天道自有老天来拿主意,我等凡夫俗子的所作所为无非是稍尽人力,却是于事无补。”
小弦对此观点却是大不以为然:“爹爹却告诉我说人定胜天。像汉高祖、唐高宗等皆是出身草莽,被贪官污吏逼得活不下去方才揭竿而起,从而成就一代霸业,若是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又如何能开创一代基业,成为后世传诵的开国明君?”
“唐宗本是名门望族,这倒也不必深究。”愚大师涩然一笑:“不过你怎知唐宗汉祖起兵造反不是天意?所以冥冥中才自有神明相助,方能以布衣之身加冕登基。”他一手指天,语音沉浑:“这世上万物,无论是公王相侯、平民白丁,甚至鸟兽禽畜,无一不在上苍的注视下碌碌一生,到头来皆是化做一抔黄土,谁又能逆天行事?”低头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加重语气:“这便是天命!”
小弦愣了一下,心中犹是不服,争辨道:“照你如此说,人生在世皆是不由自主,一切都是天命注定,那又有何趣味?”
愚大师慨然道:“天意皆由天定,何用俗人插手其间,所谓替天行道亦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人生的趣味不过是做出一份选择而已,而这份选择却才是最难决定的。”
“选择?!”小弦心头一片疑惑:“能有什么选择?”
愚大师道:“老夫算到这几日便是行道大会,所以开关出山却恰好遇见了你,这便可谓是冥冥天意。而我的选择一便是将这本《天命宝典》传交与你,二便是杀了你以绝后患。”他目光一冷,寒声道:“难就难在老夫现在也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方是顺应天命!”
小弦吓了一跳,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后患?”
愚大师嘿然道:“若非如此,景成像如何能对你下这等狠手?”
小弦被他勾起恨事,愤声道:“他既已废了我的武功,你又想杀了我,如此对付一个小孩也算是顺应天命么?”
“所以老夫才难以选择。”愚大师叹道:“虽知你是个祸端,但不明天意,更不愿做那伤人性命的事。何去何从,委实难断。”
小弦看愚大师虽是脸色平静,但观他行事喜怒无常,谁知是不是真抱着杀自己的主意,心头大悸,勉强笑道:“你既已传书给我,便已是做了选择,必是不会再杀我了吧?”
愚大师厉声道:“老夫传书给你是因为受人所托,忠人所事;是否杀你全凭天意而定。二者其间大有分别,岂可混为一谈。”
小弦被愚大师的言语弄得昏头转向,脱口道:“你既说一切事情都是早早定下了。那或许老天爷就是要让你犹豫不决,到死了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我才好。哼哼,什么天意全都是骗人的幌子,说得好听,无非是找一个心安理得对付我的借口罢了,反正谁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此急忙住口,生怕就此惹怒了他。
愚大师一呆,思索起来。他与小弦思想的区别便是天与人孰为本末的问题,若是依小弦的说法,那么所谓顺天逆天云云说到底仍是以自己的好恶标准来判定,有任何选择亦都是不出天意所料……
要知人初萌世事时原是一无所畏,随着年龄渐长阅历渐增,便将一些不可解释的现像皆归于鬼神之说。愚大师的年龄实已近百岁高龄,闭关五十年中除了精修武功便是在思考天地间这些玄奥的问题,只是心中抱着先入为主的印像,认定一切俱是早早安排好的结局,皆不出于天命……他与小弦这样一个无邪孩童的思考方式自是截然不同,如今被小弦一言无意提醒,心中似隐有所悟。
“哈哈哈哈。”愚大师大笑数声,拍拍小弦的肩膀,柔声道:“你这孩子倒也有趣,老夫便赌一把天意,权且放过你。反正你武功已废,纵是日后行走江湖怕也不免为人所害,不如便陪着老夫留在此地,或可安渡余生。”他闭关近五十年,每日便只有那只名叫青儿的大猴子相陪,寂寞得紧,如今见到小弦这般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孩子,实是非常喜欢,只想与他多说些话,口中说要杀他,心中却是无半点意思。
小弦见愚大师一时不动杀机,放下心来。心想这老人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待他老死了自可离开这里……他心中这样想,口中当然不敢说出来。
那青儿十分机灵,见主人对小弦言笑甚欢,登时将几只大桃子直往小弦的怀里塞,弄得小弦手忙脚乱,哭笑不得。愚大师则似是沉浸在思考中,对青儿的顽皮视若不见,默然不语。
小弦生怕愚大师又想到什么事情与自己为难,加上急于知道四大家族的事情,忙又追问道:“这行道大会既然是替天行道的意思,为何又会弄得四大家族精英尽丧呢?”
愚大师长叹一声:“行道大会挑选四大家族门内精英,不过是为了一个赌约。”
小弦一呆:“什么赌约?”不由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先有与日哭鬼的赌约,再有在须闲号上与水柔清以棋相赌,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反正你日后便陪着老夫在此,告诉你也无妨。这本是四大家族中的一个大秘密,仅是几个首脑人物知晓,便是一般门中弟子亦不知道行道大会的真实目的。”愚大师面上现出一份痛苦之色:“订下赌约的是我四大家族一个宿仇,双方约定每隔六十年便会各谴门中精英而战,败者固然自此一撅不振,胜者亦是元气大伤……”
小弦面现古怪之色,一个名字冲口而出:“御泠堂!”
愚大师大奇:“这个名字便是四大家族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却是从何得知?”
小弦刚才对愚大师说起过宁徊风之事,却未提御泠堂的名字,此刻再将详情说出。愚大师脸色越发阴沉,低低自语道:“御泠堂竟然不顾约定插手武林之事,看来是被我四大家族压服整整二百四十年后,终耐不住要重出江湖了。”
小弦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
愚大师望着小弦,口中冷冷吐出二个字:“天下!”
小弦被愚大师的目光盯在面上,只觉得脊背冒起一阵寒气:“这我就不懂了,天下又不是什么可以拿在手中把玩的宝物,却要如何去赌?”
“双方这一场豪赌,赌得是何方有资格去插手天下大事,也是指以何种方式去开创基业、治理国家。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观念截然不同,四大家族信奉知天行命,仁治天下;御泠堂则主张武力征服,枕戈用兵……”愚大师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以御泠堂的方法行事,这天下战乱纷争几时能定?”
小弦大有同感:“是呀,这天下百姓谁不想和平安宁,自是都愿意接受仁治的方式。”
“话虽如此说,却也并不尽然。谁都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却总有人相信自己必是那成者之王。为了博得一份功名,自是巴不得这天下越乱越好。”愚大师一叹:“且看这数千年来,除了炎黄尧舜禅让帝位,又有那一个开国皇帝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才一步步取得权位的?武力征服天下虽是急功近利,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小弦随口道:“那不如双方合作,用御泠堂的方法夺取天下,再用四大家族的方法治理天下,如此岂不是什么都解决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如何能与别人分享?”愚大师肃然道:“自古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异已,惟恐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帝位,这等权谋之术你当是小孩子游戏那么简单么?何况便是小孩子的游戏中岂不也是拉帮结派,呼朋引伴,动辄以武力相捋,可见人性本劣……”说罢长长了叹了一声。
小弦心中凛然。想到自小与村中孩童玩耍时果然如此,孩子王必是其中气力最大的,见别的孩子有什么合自己心意的东西便强行索要,稍有不从势必引出一番争斗。虽只是幼童嘻闹,但以小见大,莫非人的天性果是如此不堪么?他实不愿做如此想,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喃喃自语安慰道:“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像我与几个小伙伴间还不是今天吵了嘴明日道声歉便重又和好了。”
愚大师正色道:“这天下大事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可不似小孩们的玩闹,什么恩恩怨怨一句道歉便烟消云散……你不见盛唐之后先有安史之乱,再有黄巢兵变,其后又是五代十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乱,战火肆虐蔓延下弄得民不聊生,国破家亡。是以我四大家族才会与御泠堂殊死相争,绝不容他荼毒百姓!”
小弦犹豫问道:“我听说书先生讲过那些战争,莫非都是因为御泠堂惹出的祸事?”
愚大师微微一笑:“御泠堂二百余年来都败于我四大家族之手,倒是给了俗世久违的一份宁静。”他虽没有直接回答小弦的问题,但小弦细品其语意,心头不由一震。
小弦想到孩童间的争执,笑道:“若是有一方故意耍赖呢?”
“双方的祖上皆曾在天后面前立下重誓,决不敢违。这其间又牵扯到了数百年前的一段恩恩怨怨,你也无须知道太多。”愚大师似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话题道:“总之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双方约定,谁赌输了便六十年不入江湖,任对方去夺取天下。”
小弦听到“天后”的名字,更生疑惑:“为何要是六十年?”
愚大师肃容道:“六十年恰为一甲子,正好穷天干地支之数,气运流转,大变方生。”
小弦越听越感兴趣:“却不知是如何赌?大家比拼谁的武功高么?”
“赌的方式由败方选择,由双方各出二十人,自然是以武功为主。呵呵,总不会是猜拳行令吧。”愚大师呵呵有声,面上却全无笑的表情:“起初几次比斗大多是以武力分出高下,但后来败方为求一胜均是不择手段,不乏订下些诡异之局。所以我四大家族中才会对各项奇功异业、偏门杂学皆有涉猎,表面上似是不闻世情,怡闲俗事,其实便是为了应付这六十年一度的天下豪赌……”
小弦这才明白四大家族琴棋书画机关消息等样样皆精,原因竟是为此。忙又紧张地问道:“这一次却是如何赌呢?”
愚大师脸色一沉:“这二百多年来我四大门派连胜四场,御泠堂必会绞尽脑汁想出一种赌法以求胜,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们会想出什么名堂。”他再怅然一叹:“再过得一个月,便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赌战之时了。”
小弦虽恨景成像废他武功,但听到四大家族连胜四场时却也不禁握紧小拳头,口中赞叹有声,轻轻一拉愚大师的白胡子:“上一次是如何胜他们的,愚爷爷快讲给听。”
愚大师听他叫自己一声“愚爷爷”,面露笑意,又瞬间逝去:“上一次赌战时老夫尚是四大家族之盟主,先是在行道大会中挑选出门下二十名精英弟子,然后便在这鸣佩峰中与御泠堂的二十名高手殊死一战……”他脸色变幻不定,似是在回忆六十年前的激烈战事。停了良久,方缓缓道:“御泠堂上次提出的赌法是双方二十名高手俱都挤在一个山洞中,不许用暗器毒药,然后封住洞口,互相拼杀一日一夜。之前谁先破洞而出便做负论,直到第二日哪一方剩下的人多才算获胜。”
小弦一呆,悚然不语。
“那山洞不过二丈宽阔,洞口一封,立时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都如做了瞎子一般根本分不出敌我的方位,只能使尽平生绝学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一时四周兵刃的相接声、暗器的破空声、人濒死前的惨叫声不绝入耳,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似还常常在梦中听到……”愚大师回想那惨烈无比的一战,脸上犹有悸色:“御泠堂有备而来,二十名高手个个心怀死志,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而我四大家族的二十名弟子却担心会误伤自己族人,莆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小弦越听越是心惊。虽是明明见愚大师好端端地在眼前,六十年前必是从那山洞中杀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大家族享誉江湖,御泠堂能与之对抗数百年自也不弱,两派为求一胜定是高手尽出,这四十名绝顶高手在二丈方园的山洞中做拼死博杀,一日一夜后能活着出来的怕也不过寥寥数人……
愚大师续道:“御泠堂能做我四大家族的宿敌,人材自是层出不穷,但在武学修为上却实是逊了我四大家族一筹,再加上数百年未能一胜,所以才孤注一掷定下这般赌法。不仅这二十名高手互有在黑暗中作战的默契,更是算定我四大家族内多是秀逸之士,又一心眷顾同门之谊,难以在这等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也确是极工心计了……
“只不过他们却漏算了一点:我四大家族弟子均是本门嫡传,人数上虽不及御泠堂多,却是个个忠心耿耿,视为家族赴义是无尚的光荣,如何是他御泠堂良莠不齐的弟子可比?何况在那漆黑一片、生死一线的关头,什么阵法与配合全都使不上,靠得仍只是自身武功上的潜力与那份舍生取义的气势……”
小弦懔然,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纵有一方能剩下几名高手,另一方恐怕便只能是全军覆没。
“御泠堂起先在一片混战中尚能占得些许优势,待得分清敌我界限,局面僵持时便抵不住我四大家族的反扑,到第二日能出得洞口的,便只剩下老夫与二名四大家族的弟子了。”愚大师眼望天穹,神情木然:“这场赌斗拼得已不是武功计谋,而就是一个‘义’字。其间过程虽是凶险万分,毕竟是我方胜了。”
小弦听得惊心动魄,长长吁出一口气:“这御泠堂忒也可恶,定下这么一个赌法,分明就是要拼得两败俱伤,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
愚大师沉声道:“你不明白为了这六十年一度的赌约,双方平日都是韬光养晦,蓄精储锐,力求毕其功于一役,决战时自都是拼尽全力。双方实力本就相差不远,纵是胜了,亦只是惨胜而已……”他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神色,蓦然仰首长啸,似又重拾回当年的冲天豪气,傲然道:“我四大家族虽是元气大伤,精锐几乎损失殆尽,但经此一役,御泠堂至少亦是数十年内再也无力染指天下。”
小弦想了想道:“那为何不趁势一举灭了御泠堂,以绝后患?”
愚大师垂下眼睑:“这赌约乃是天后所定,她老人家就怕双方最后有违赌约,闹得不死不休,所以才设下了一个护法。若有一方毁诺,面对的便是对方与赌约护法的联手一击。”
小弦大奇:“这赌约的护法又是什么?”
愚大师望定小弦,一字一句地吐出三个字:“昊空门!”
小弦猛然一愣,旋即惊跳而起。他见愚大师能拿出《天命宝典》,便已猜到四大家族与昊空门定是有什么关系,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昊空门竟然会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对决的护法。只是心中虽有万般疑问,却是张口结舌,真不知应该从何问起了。
经过这许多的变故后,愚大师早是心止如水,语气平缓如初:“昊空门祖师昊空真人乃是天后的方外至交,渊源极深,所以才会一力担承起这数百年来的护法之责。为避嫌疑,昊空门平日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绝不往来,上一次来鸣佩峰,还是因为给尚不满半岁的少主相面……”
小弦心境稍稍平复:“这少主到底是什么人?”
愚大师道:“少主便是天后的后人,此事更是我四大家族中最大的机密,除了几个掌门与相关人等,无人知道少主的存在。”
小弦一怔:“那为何要对我说?”
愚大师正容道:“你或可谓是这世上惟一能对少主构成威胁的人。你想想若不是因为少主,景成像何以对你下此辣手?不过虽然现在你武功被废,但景成像如此逆天行事,谁亦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我对你说出其中缘由,只希望或能使事态有所改变。”
小弦再是一震,心头对这尚不知名的少主泛起一种宿命纠结、难以言喻的玄奥感觉。喃喃道:“我一个小孩子能对他有什么威胁?或许是你们搞错了也说不定。”
愚大师神秘一笑,反问道:“你可知欲争天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弦想了想,喃喃念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的莫非是民心?”
愚大师失笑:“这定是说书先生教坏了你,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做皇帝的想将位子坐得安稳才弄出的说辞。守业固然需要民心,可创业时需要的只有二点:一是实力;二是明君!”
小弦只觉愚大师所说的许多话都是前所未闻,一想却也是道理,徐徐点头。
愚大师续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豪赌天下非是为了让自己做皇帝,而是为了天后,哪一方胜了便可辅佐少主以成霸业。只可惜天后虽有经天纬地之材,其后人却少有她那样的雄才大略,一连几代皆是不成大器。我四大家族虽然承天后遗命,却也不想弄个昏君上台,是以这数百年来亦只能隐忍以待明主……”
小弦笑道:“多生几个总会出来一个明主吧……”
“你莫要打岔,听我说完你自会明白一切。”愚大师一瞪小弦:“天后极有远见,更是见惯了宫闱争权,父子、兄弟残害的例子,早就定下遗命每代只可有一位少主,而且三十岁后方可娶妻生子。”
小弦心想若是这独苗少主未成亲便一命呜呼却不知如何是好?或是生下一双孪生兄弟又该如何?但看看愚大师严肃的样子,只得暗地吐吐舌头,把疑问压回肚中。
愚大师仰首望天:“昊空门精修《天命宝典》深悉天道与相理,是以每次少主出世皆会请来一查命相,看看可否是匡扶明主。我与昊空门上一代掌门苦慧大师神交已久,却直到四十九年前方第一次见面,同来的尚有他的二个徒儿忘念与巧拙……”
小弦心想这少主原来已近五十岁了,只怕应该叫做“老主”才对。口中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念头,听愚大师说起巧拙大师的名字,更是专心致志,不敢稍有分神。
愚大师道:“或是天降大任的缘故,这一代少主自幼命舛,尚在十月怀胎中父亲便遇意外而亡,一生下来母亲便难产而死。可他在出生半年中却是不哭不闹,已是显见不凡,令我四大家族中人皆是啧啧称奇。只要苦慧大师能看出少主日后果能有一番成就,便可辅佐少主一平天下,一振这压抑了数百年的雄心大志……
“苦慧大师来到鸣佩峰,看少主的面相,却是良久不语,再命人准备好各种事物围在少主周围以供他抓取。准备的事物既有铃铛、剪纸、弹珠等寻常孩童玩耍之物,还有金、银、明珠、翡翠等名贵之物,亦有木刀、木剑、兵书、官印等以备夺取天下之物,苦慧大师甚至还将巧拙大师的道冠亦摆在了少主的身旁……
“当时在场诸人都极是紧张,若是少主去抓些什么铃铛弹珠之类的东西,甚至抓块金锭在手里,岂不又是空等这几十年。记得我当时便一心祈求少主去抓那方官印……”
这抓周之举各地民俗都有,原不过是一桩趣事,何曾想四大家族竟会因此来定这少主日后的志向。虽是有些牵强,却也可见四大家族对明主的一番期盼之情。
小弦听到这里,不由大感羡慕。他对自己幼时全无一点印像,心道有机会定要问问父亲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抓过什么不寻常的事物?一时听得入神,忍不住又脱口问道:“他最后选了什么东西?”
愚大师却没有怪小弦插言:“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少主的行为。他竟然将所有东西都一样样地捡到自己身边,逐一把玩,最后却只将两样东西掷到一边。”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样是那方官印,一样却是那顶道冠。”
小弦一呆,这个少主确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愚大师又道:“巧拙其时年纪尚轻,见少主将自己的道冠掷到一边,便上去拾捡,却不料半年不闻哭声的少主好端端地竟突然望着他大哭起来,又将周围的东西乱丢一气,一时将众人弄个手忙脚乱……苦慧大师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此子气相不凡,可成大业。’
“有他这一句话,我四大家族可算是盼到了头,诸人鼓掌相庆,只待少主成年后即可匡扶他成就大业,完成天后遗命。却不料苦慧大师又叹了一声道:‘但看他眉阔骨清,颧高颊狭,必是心性乖张,戾气极重。纵成霸业亦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之局’……”
小弦一震,他虽不怎么信这些命相之说,但苦慧大师身为昊空掌门人,深谙《天命宝典》,只怕所说必有其理,心头蓦然生寒。
愚大师沉吟良久,整理一下思绪,又续道:“众人皆是大惊,忙问苦慧大师有何解法,苦慧大师口授天机:‘此子须得置于寻常民舍磨励锐气后再图教诲,如此或可保不至于为祸江山。’说罢这番话后,苦慧大师便带着两位弟子飘然远去。
“苦慧大师虽是如此说,但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来争去便只为了少主,如何肯让他冒如此风险?一时门中分为两派,一方愿从苦慧之说,将少主送于某民家收养;另一方却是坚不允许。二方争执不下,最后便只等老夫这个盟主来拿主意……
“世道险恶,且不说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是否能安然成长。那御泠堂觑伺左右,保不准何时会来抢夺少主;可若是养出一个如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却又如何是好?老夫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我英雄冢的识英辨雄术传承于《河洛图书》、《紫薇神术》、《鬼谷算经》等,虽不及《天命宝典》博大精深可断少儿面相,但亦有察奸识忠之效。老夫与那苦慧大师虽然仅是初见,却能看得出他悬壶济世、悲天悯人的胸怀。苦思数日后,索性一横心,便打算听从苦慧大师之言。
“四大家族中景、花二家皆是嫡传子系,水家却多有外婿,老夫的英雄冢更是只收外姓弟子,实难说是否有人为御泠堂所收买。此事事关少主安危,更须得小心从事。当下老夫便与各家族掌门定下一计,由花柏生暗中去外地找到一个亦有半岁男婴的人家,将少主偷偷与那家男孩相换。而老夫则声明退位盟主,专心培养少主。
“经鸣佩峰与御泠堂殊死一战,眼见本门精英尽丧,老夫已是心灰意冷,心萌退意,正好借此机会交接盟主之位,带着那实为农家的婴孩到此后山中闭关,以备与御泠堂下一次的赌战。这近五十年来我从未出过后山一步,这里也因此成为了四大家族中的禁地!”
小弦心中一动:“那农家的孩子就是虫大师!”
“不错。小虫儿这孩子确也无辜,自幼便不得不离开父母。”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本不愿收他为徒,但一来怜他身世,二来朝夕相处感情日增,加上或许日后御泠堂怀疑他身份会对他有所不利,便将英雄冢武功之外的一身杂学尽皆相传。他十四岁时便离开了鸣佩峰,老夫与他最多只有半师的名份,你既说他已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道杀手,定是日后又有奇遇,武功确是与老夫无干了。”
小弦这才知道虫大师对各种奇门异术皆有涉猎竟是源自于愚大师,人称虫大师手下四大弟子各擅琴棋书画,由此已可见愚大师确是学究天人,不愧是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他发了一会呆,又问道:“你为何不愿教虫大师武功呢?”
愚大师望着小弦,眼中大有深意:“他本是一农家少年,虽不通武功,却可安于平凡、知养天年,老夫又何必将他拉入江湖这个是非地中?善泳者溺于水,你莫看这江湖上的好汉大侠们人前人后风光无比,最后又能有几人不是死于刀剑之下?”
小弦心知愚大师借机点化自己,隐有所悟。自己虽被废去武功,但下半生平凡终老或可安渡一生,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定?
愚大师见小弦似有意动,笑道:“你若愿意,老夫亦可将一身杂学尽皆传于你。以后虽不能有惊世武功,但纵情于山水书画、琴韵棋枰之上,却也能逍遥一生。”
小弦低头不语。他原不过是山野孩童,这些日子涉足江湖,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实是有极大的诱惑力。再一想到景成像借疗伤之名废去自己武功,心头大恨,抬起头毅然道:“这样本也很不错。但点睛阁主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心服,我绝不愿就此忍气吞声,我……”说到此又黯然不语,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让林青帮他找景成像报仇么?
愚大师轻叹一声,他对景成像的做法亦是大大不以为然,本想借此对小弦有所补偿,此刻看小弦眼圈都发红了,心中更生怜意。他无亲无故,几十年不见外人,此刻有个如此聪明可喜的孩子与自己为伴,浑如便当成了自己的孙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