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谁唱的这首歌,但他记得歌词。
“有人在敲门,有人在按铃。有人在敲门,有人在按铃。帮我个忙……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佩里发现他站在黑暗的门廊里,轻快的旋律充斥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更像是种警告。这地方看似很有活力,它有节奏地震颤着,弥漫着朦胧的温暖;与其说这里是门廊倒不如说是个巷道口。大厅的尽头有一扇海绵似的腐烂的绿木门,门上覆盖着脏兮兮的煤泥。这扇门砰砰作响,与他的心一起跳动。这是一个活物。或可能曾经是一个活物。
又或者……或者它在等待活过来的机会。
他知道这是个梦,但他仍然很害怕。如果在清醒的时间里,生活仍然被噩梦可怕的外衣包裹着,那么现实会突然变得很可疑,人也会很容易被梦所吓坏。
佩里朝门走去。门后面搁着些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这东西很热,很湿,并且正等待机会去肆虐,去谋杀,去主宰一切。当他够到门把手的时候,把手也够到了他。把手是一条长长的黑黏黏的触须,缠绕着他的手臂,一把把它拉向那扇海绵似的绿门。佩里挣扎着,但这一切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愤怒的父亲猛然拖着往前拽的小孩。
门没有打开,而是将他吸了进去,享受着这顿突然而至的躯体和思想的大餐。绿门吞没了他,这个阴湿的混蛋抚摸着他。佩里竭尽全力大叫着,但是慢慢渗出的触须伸进他的嘴巴,切断了声音,隔绝了空气。他被门裹住,不能动弹。无边的恐惧猛然包围了他,将他的神志淹没……
当他醒来时,叉子仍刺在肩膀上。运动衫已移回原来的位置,盖住叉子并把它推得高高的:叉子的手柄靠在佩里的颧骨上。伤口一点都不疼,因为它已经完全麻木了。佩里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皱了皱眉,用右手抓着叉子并轻轻地将它从斜方肌里拔出来——伴随着一阵嘶嘶的吸气声。黏糊糊的血沿着锁骨往下淌,流入腋窝里。白色运动衫的胸口处已被浸染成亮红色,混杂着轻微的暗紫色痕迹。刺伤本身并非那么糟糕,但是扭来扭去的叉子撕裂了一大块肉。他轻轻地用手指触摸着伤口,尽量不把自己弄疼,想搞清楚伤口损伤的程度。他的手指摸到了三角形的尸体,它不再坚硬,而是变得柔软起来。
毫无疑问,这三角形的钩子仍然嵌在他的体内,可能嵌在锁骨里,还可能嵌在肋骨里,甚至在他的胸骨里。果真如此的话,将它撕出来可能会导致其中一个钩子刺破肺部,甚至刺破心脏。这显然不行。但只要一想到它死了,佩里就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的满足感。他努力将自己不得不随身携带着一具嵌在肩膀上的小尸体这一事实抛到脑后,然而,他那扭曲的灵魂仍然在最后残余的理智中备受折磨。
他小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单脚跳到浴室。废掉的那条腿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疼了,但仍然会阵阵作痛,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他真是不能在替补队员的板凳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啊,让替补队员上场取代他的位置,直到比赛结束。
咬紧牙关,坚持到底!这点小伤算什么!重返赛场吧!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
浴室地板上干涸的血迹看起来就像污泥。浴缸里的污水流走了一些,但还有大块橘色的皮肤漂浮在那里,能从留在浴缸四周的小痂皮碎片看出原来水的深度。
血液顺着他的肩膀汩汩往下淌。他从浴室镜子后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双氧水。瓶子几乎都空了,但足够用来清理伤口。他把瓶子放在柜子上,想尽力脱下身上的t恤衫,但左臂上的剧痛让他放弃了。他又慢慢地抬起左臂——很疼但还能动。
这条胳膊无力地垂着。他只能用右手笨拙地脱下被血浸湿的t恤衫,把它丢在地板上,踢到一个角落,这样就再也不用看到它了。
佩里想洗个澡,但他不想清洗浴缸,一想到那深及脚踝漂浮着痂皮的水他就作呕。除非不得已,他是不会去清理的。
他又顺手从水槽下面抓了条干净的毛巾——因为他不打算用任何曾经接触过痂片或者“五虎将”的东西。哼哼,现在它们不再是五个了,不是吗?佩里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现在,只剩下“四骑士”了。
就像《圣经》中的末世四骑士。
一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这个名字让他感觉一点儿都不好。
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微弱地抽动着。他把白色的毛巾沾湿尽力去擦掉胸口、肋骨、肩膀和腋下的血迹。然后轻轻地蘸着水擦着伤口上的血,毛巾很快就变成了恶心的粉色。
单独看伤口并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三角形看起来糟糕透了,因为它的表面与覆盖在它上面的皮肤一起被撕裂了。乍一看,佩里的肌肉和死去的三角形的腐肉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只要贴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外来物的组织比他本身的肌肉更苍白,灰红色渐渐褪成了白色。这当然看起来不健康。但佩里再一想,如果他是被叉子戳死的,那看起来也不会好到哪去。
他把双氧水倒在伤口上。大部分药水顺着胸口流进他的运动裤和内裤里。他赶紧用毛巾轻拍着冒着泡的伤口,顾不得下身嗖嗖的凉意。
只剩下三片创可贴了——刚刚够用来盖住伤口。他掐掉三角形头部翘起的皮肤,用创可贴把伤口严严实实地贴住。棕褐色绷带上白色吸水性强的小块几乎立刻就变成了粉色。这会儿流的只是表皮的血,一两分钟后它们就会凝结成血块。创可贴的味道总会使人想起磕磕碰碰的童年。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只要是不小心割着或是擦伤流血了,妈妈就会在伤口上贴一片创可贴。也许是创可贴的作用,也许是妈妈细心的照料,总之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而他就会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接着玩了——除非父亲想叫他记住哭鼻子的教训。
达西家族的人绝不能软弱。佩里忘不了在一次又一次挨揍之前父亲说的气话,“我让你哭个够!”
创可贴除了减轻疼痛,还给佩里带来了些许快感。闻着那独特的塑料味道,佩里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渐渐地,当他平静之后,他意识到周围是如此安静。安静的公寓,安静的大脑。模糊的嘈杂声没有了,一高一低的噪音也没有了,甚至一点点指责的声音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他不会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说它们都死了——因为他仍然能感觉到它们。他能感觉到后脑壳儿时而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它们还没有死,但这感觉有点异常。也许它们在……睡觉。
如果它们在睡觉的话,他能打电话给别人吗?打给警察?或者打给联邦调查局?这些小杂种们非常害怕穿制服的人——究竟是哪种制服,佩里却不知道。如果它们真是睡了,佩里就可以试一试了。
他必须试试。
“嘿,”佩里试探着小声问道,“在吗,伙计们?”
没有回应。
一丝一毫的嗡嗡声都没有。
它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一旦它们睡了,佩里的机会就来了。他的脑子现在就像一个装有发条的玩具,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上,不停地快速移动着但却不知道到底该往哪去。他必须思考一下。很明显他应该打个电话,这可不是他开了车走人就能脱离危险这么简单的事。
但是打给谁呢?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三角形呢?佩里明白还有人和他身陷一样的困境,但知道这件事的人毕竟寥寥无几——而且这些三角形确实很害怕一类人……那些穿制服的人。
究竟是哪些穿制服的人呢?联邦调查局吗?还是中央情报局?很显然当局对媒体封锁了消息,否则他早就该有所耳闻了。他跳到厨房的餐桌旁,抓起手机,又跳回到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电话簿。整个过程,他都使自己尽量不发出声响。一开始,他翻了翻那些写满政府机构号码的黄色书页,接着,一道灵光在他脑中快速闪过。
他直接翻到了那些红色书页,上面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着所有公司的电话号码。他马上就找到了“t”字部。列着两家公司。
分别是位于伊斯兰提的三角形保卫公司和位于安阿伯的三角形移动房屋销售公司。佩里心想哪个混蛋会给自己的公司起“三角形”这个烂名字?那有什么意义?这之间一定有联系。至少有一家是政府的眼线。这说得通——这绝对说得通!和佩里处境相同的人迟早都要拿起电话尝试寻求帮助,而大家的直觉一定是在电话簿中找带“三角形”的名字。政府必须准备好应对这种情况,因此他们很可能在每一个像样点的城镇都设了办公室——至少在受感染的地区是这样的。如此一来,当人们打来电话时,三角形保卫公司就会派出穿着左胸上写有“鲍伯”或“陆”的外套的小伙子们(这样就不会引起当地人的疑心,因为所有修理安装工都会把他们的名字缝在公司衬衫或者外套上)。接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将佩里拖到面包车上,送他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那里,这些人会快速取出佩里体内的三角形,令他感觉不到疼痛。当然了,他得做一些诸如发誓保密之类的事情,但那都容易搞定。现在,这是一个机会。这是希望。别的不说,至少可以让那些小杂种们得到它们应得的下场。
他拨通了电话。
一个女秘书甜美地答道:“三角形保卫公司。”
一家周日还营业的公司——这一定是政府的眼线。“嗯……我需要帮助,关于……关于……”佩里低声说道,但在这个安静的公寓里每个音节听来都格外响亮。
他想着该怎么说——他能开门见山地问吗?他该说些什么呢?这个女秘书知道这件事儿吗?电话有没有被窃听呢?
“关于什么,先生?”秘书轻快地问。
佩里快速挂断电话,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该怎样问呢?是不是有什么暗号?如果他的电话被窃听,那么他寻求帮助的话这些三角形会不会知道呢?它们会惩罚他吗?
别瞎猜了!它们怎么能够窃听你的电话?它们甚至都没有手臂。它们不是在考验我,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它们都要杀了我。我已经杀了它们当中三个,它们不会考验我的忠诚或别的。那不合逻辑。好好想想,不要理它们……好好想想!
佩里屏住呼吸。一种令人窒息的疼在他的意识深处打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电话被窃听,那就意味着有人了解他的处境但是并不打算提供帮助,也就意味着打电话是在浪费时间。无论如何,只要有任何幸存机会,他都必须平静下来采取行动。毕竟时间所剩不多了。
他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了三角形移动房屋销售公司的号码。这才有道理——显然要使用移动房子啊。这样他们就可以开着旅行休闲车到处溜达,当你一步一跳地进去测试完再离开,你的邻居们也发现不了什么,甚至起不了半点疑心。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三角形移动房屋销售公司。”一个声音粗哑的男子接了电话。嗯,这更说得过去了。
“你好,”佩里平静地说,他闲着的那只手把电话又往脸颊上靠了靠,“我想知道你们是否能帮我。”
“那得看你需要什么帮助了,”严肃中带了点调侃,“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看你需要什么帮助,那个男人刚说的。他为什么会这样说?看来是找对地方了。他满怀兴奋与希望。
“开始时有七个,但我已解决了三个,”佩里匆忙地说,“我感觉剩下的还在生长,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不好意思,七个什么?”
“七个三角形啊。”佩里禁不住咧嘴笑了。
“三角形?”
“是的!就是!”佩里激动得开始发抖,仿佛他遏制不住身体内复活的能量在血管中奔涌,“你们必须帮我啊。告诉我现在还不迟!”
“先生,恐怕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帮助你什么?”
“就是三角形啊!”佩里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了。我不知道你们该死的暗号是什么。我不是007,明白吗?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东西正在我体内生长,但我却无能为力。操你妈的暗号,赶快派人到我这来!”
当佩里听到大脑里低沉的嗡嗡声时,他全身都凉了。虽然比以前柔和得多,但还是响起来了。
三角形们醒了。
“先生,我没有时间跟你闹着玩儿。我不懂……”
佩里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我并不是在这胡说八道!”他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沮丧。“天哪!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你们必须——”
“你在同谁说话”
佩里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身子打了个趔趄。他下意识地将电话扔了出去,话机穿过大半个屋子画了一道弧线然后轻轻地落在油毡地板上。
此时的他,身心俱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兔子,被一所气势汹汹的豪宅门前的探照灯吓呆了。
“你在同谁说话”
“没有人!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自言自语”
“没有原因,可以吗?你管得着吗?”佩里用一条腿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跳向浴室,突然间,他很想撒尿。他听到了大脑像发信号般响起的尖厉的嗡嗡声,强烈而刺耳。
它们在密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在浴室门口停了下来,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对策应付接下来他预感要发生的事——大脑中的尖叫,他只有不去想它。一首歌。想一首歌吧。一首节奏激烈的歌……像愤怒反抗机器乐队的一首歌——《爆炸追踪》。
佩里皱眉蹙额,集中精力去想这首歌。(“燃烧,燃烧,是的,你要燃烧”是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歌词。)佩里使出浑身解数念着这句歌词,尽量不让其他事情干扰自己。(燃烧,燃烧,是的,你要燃烧!)乐队主唱扎克·德拉·罗查的歌词萦绕在他耳边,仿佛他正在享受着一场音乐会,喝得疯疯癫癫,与成千上万的粉丝挤在一起玩人体冲浪。
“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佩里太投入了,差一点没有听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佩里简直不敢相信它们想知道为什么。他顿时感到怒火中烧,再也集中不起注意力,无所谓什么恐惧与疼痛。它们居然如此放肆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它在我体内!我他妈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原因吗?它在我体内,我想让它出去!我想让你们都滚出去!”
“它不会伤害你我们也不会”
“不会伤害我?我几乎不能走路,肩膀一团糟,家里到处都是血。那是我的血!”
“也有我们的血这是你自己造成的”
“胡说八道!你们这群狗杂种!我才不会伤害自己!我必须在你们从体内把我吃干净前将你们弄出来!也许你们把我当成了一个会走路的培养皿,可我告诉你,休想!”
“冷静放松冷静放松”
“放松?我当然会放松。等他妈的你们都死了,我自然会放松!”疲惫之余,他意识到他的狂怒彻底爆发了,完全无法控制。他想摔东西,什么都行,把它们摔成碎片。“就算挨千刀万剐,我也要把你们除掉!我不但十分愿意我还要笑——听见了吗?我会大笑着看你们一个一个去死!”
“冷静有人来了冷静”
“没有人来,你们这些混蛋!”他使劲甩了甩头,来平衡因极度愤怒而发颤的身体。
“门外有人冷静冷静”
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屋内的争论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