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里克·卡瑞德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的写字台,却对面前的文件和地图视而不见。写字台上,他的两盏油灯里都跳动着火苗,不过他已经不需要它们了。太阳一定已经爬上了地平线,当他从时断时续的睡梦中醒来,宣示他对女皇的热爱——愿她得到永生——之后,他就只是披上皇家暗绿色的长袍(有人坚称这种颜色为黑色),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甚至没有去修面。雨已经停了。他考虑过命令他的仆人埃金博打开他在“流浪的女人”的居室窗户,放一点新鲜空气进来,新鲜空气也许能让他的头脑清醒一些。但在过去五天里,曾经出现过降雨停止后又突然落下倾盆大雨的情况,而他的床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结果他不得不把他的床垫和被褥送到厨房去晾干。
埃金博发出一声低微的呼喝和一阵喜悦的嘟囔。卡瑞德抬头看到那名瘦小的仆人正用他的长匕首挑着一只有半只猫大小的老鼠。最近,埃金博已经不止一次在这个房间杀老鼠了。卡瑞德相信,如果这家旅店依然由赛塔勒·安南经营,肯定不会出这种事。不过,在春天到来之前,全艾博达的老鼠似乎都在迅速增加。埃金博本身看上去倒很像一只干瘦的老鼠,他满意的笑容显得相当粗野。在经过帝国三百年的统治之后,卡恩萨达山丘部落也只是到了半开化的程度,而他们的野性几乎没有消退多少。埃金博斑白的深红色头发扎成了一根齐腰的辫子,按照他的说法,等他有一天回到那片山脚下,重新加入家族或部落间无休止的仇杀中时,留有这种辫子的脑袋能够成为一件优秀的战利品。现在他还一直用他的镶银杯子喝酒,如果仔细观察,你就能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人的头盖骨。
“如果你要吃掉那东西,”卡瑞德不动声色地说,“你要去马厩院子里先把它弄干净,不要让别人看见。”埃金博能吃下除了蜥蜴之外的所有东西,他的部落禁止吃蜥蜴,至于原因,他自己也从没有弄清楚过。
“当然,上面的。”埃金博说着,拱了拱肩膀,这在他们一族中就算是鞠躬了。“我明白城里人的路数,我不会给上面的丢脸。”他已经侍奉卡瑞德将近二十年了,但如果不提醒他,他还是会剥掉老鼠皮,直接在壁炉的火上将它烤熟。
埃金博将老鼠扔进一个小帆布袋里,把袋子塞进房间的一个角落,准备随后再处理,然后小心地擦净匕首,收刀回鞘,恢复了蹲姿,等待卡瑞德的命令。如果有必要,他会这样等上一整天,像达科维一样耐心。卡瑞德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埃金博会离开他在山丘堡垒中的家园,追随一名视死卫士。这种拘束的生活对于放荡不羁的埃金博来说,肯定不是一个好选择,而且当他做出这个选择之前,卡瑞德有三次差一点就杀了他。
卡瑞德没有再去想他的仆人,而是将注意力转回写字台,但此时此刻,他还不打算拿起笔。在与殉道使的战争中,他因为一些小胜仗而积功成为旗将,那场战争给他们带来不少损失,却没有什么收获。既然他曾经指挥军队与能够导引的男人作战,所以人们大概以为他也会有相当的智慧来对付马拉斯达曼尼。帝国已经有几个世纪不曾与马拉斯达曼尼作战,但自从那些所谓的两仪师就在距离他不到几里的地方展示了她们的未知武器,便有许多人认为必须将她们的力量摧毁。堆在桌面上的文件所涉及的问题并不止这些,除了需要他签署的一般性申请和报告之外,有四男三女七名领主要求他对部署在伊利安的部队做出安排,另外六女五男十一名领主要求他对艾伊尔人的问题给予指示。不过这些问题并不一定由他来决定。也许关于它们的决定都已经做出来了。他所专注的是回归征程中争夺权力的暗战,无论在什么时候,战争永远都只是视死卫士的次要责任。当然,在大战爆发的时候,视死卫士总会出现在前线,他们是女皇手中的利剑——愿女皇得到永生——为女皇打击敌人,无论她是否亲临战场。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就是视死卫士展示力量的舞台,但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皇族的生命安全,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九个夜晚,图昂女大君却仿佛被风暴吞噬了一样,毫无踪迹。卡瑞德并不将她视作九月之女,在他确认她已经摘下面纱之前,他不能这样认为。
他也没有考虑过要为此自裁,但这种耻辱已经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内心。心安理得地逃避耻辱,这是王之血脉的作为,视死卫士只会战斗到最后。穆森格负责指挥图昂的卫队,但作为视死卫士在爱瑞斯洋这一侧的最高长官,卡瑞德有责任让图昂安全地回来。他们已经用各种理由搜遍了城中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比独木舟大的空间,但所有人似乎都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不知道回归远征的命运将由他们工作的成败而决定。这是他的责任。当然,皇族之间的勾心斗角要比普通的王之血脉复杂得多,女大君图昂往往是这些阴谋中关键的角色,而且她早已在这方面掌握了精深而可怕的技巧。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曾经失踪过两次,并且还被确认死亡,甚至连葬礼都安排好了,但这全都只是出于她的谋略。被风暴吞噬,或者是被暗影女士掳走,无论她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卡瑞德必须找到她、保护她,只是他至今还没有一点线索。从她出生那天起,就曾经有无数人图谋绑架或者刺杀她。如果卡瑞德最终只是找到了她的尸体,那就必须找出是谁杀了她,谁下达了暗杀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报仇。这也是他的责任。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房间,看他身上穿的粗布外衣,他也许是旅店里的一名马夫,但本地人都没有他那种浅白色头发和蓝眼睛。现在他的那双眼睛正逐一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仿佛要记住这里的一切细节。他将手探进外衣里。卡瑞德设计了两种徒手杀死他的方法,直到他拿出一块镶金边的象牙小牌,上面雕刻着乌鸦和高塔。觅真者不必敲门,杀死他们的人都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
“出去。”觅真者对埃金博说。确认卡瑞德已经看清那块象牙牌之后,他立刻将牌子收了回去。卡瑞德的小个子仆人仍然蹲在原地,一动不动。觅真者惊讶地挑起眉弓。就算是在卡恩萨达山丘,人们也都知道觅真者的话就是法律。也许在一些偏远的山丘堡垒中,当人们确信觅真者不在身边时还会放肆一些,但埃金博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到外面去等,”卡瑞德严厉地下达了命令。埃金博敏捷地站起身,低声道:“听从命令,上面的。”但在离开房间之前,他还是不加掩饰地审视觅真者,就好像要让觅真者明白,自己已经记住了他的面孔。总有一天,他会丢了自己的脑袋。
埃金博关上屋门之后,浅色头发的觅真者说道:“忠诚是宝贵的。”他的眼睛看着写字台,“你参与了育蓝大人的计划,对不对,旗将卡瑞德?我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涉到视死卫士。”
卡瑞德移开两只铸成狮子模样的青铜镇尺,让塔瓦隆地图自行卷起来,这是桌上唯一摊开的地图。“你必须去问育蓝大人,觅真者。对水晶王座的忠诚比生命之息更加宝贵,而同样重要的是明白何时该保持沉默。说起一件事的人愈多,它被泄露的危险也就愈大。”
除了皇族之外,没有人会违抗觅真者或指挥觅真者的那只手,但这个家伙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他坐到软垫扶手椅中,将双手指尖相对,搭成帐篷的样子,越过指尖上面望着卡瑞德。现在卡瑞德只能选择移动自己的椅子,或者任由对方盯着自己的后背。和觅真者同处一室是令人紧张的,尤其是对出现在背后的觅真者。卡瑞德藏起一个微笑,并没有挪动椅子,只是略转过头,他接受的训练让他能用眼角看清任何东西。
“你一定对自己的儿子们感到骄傲,”觅真者说,“其中两个追随你成为了视死卫士,第三个光荣地死在战场上,你的妻子一定也为此感到自豪。”
“你的名字是什么,觅真者?”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寂静。人们相信,问一个觅真者的名字比违抗他更加可怕。
“摩尔,”卡瑞德终于等到了回答,“奥穆拉特·摩尔。”这个家族的一位祖先曾经追随卢赛尔·潘恩崔,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荣耀。作为达科维,卡瑞德不能读书,所以他不知道那些关于自己祖先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可能有一位祖先追随过伟大的鹰翼。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想要站在祖先肩膀上的人往往比脚踏实地的人更加容易掉脑袋,特别是对于达科维而言。
“叫我富里克,我们全都是水晶王座的奴仆。你想要什么,奥穆拉特?我想,你来不是为了聊我的家人。”如果他的儿子们陷入险境,这家伙就不会这么快提到他们了,而且卡利亚不是会被苦难打倒的人。卡瑞德能够从眼角看到觅真者挣扎的表情,尽管觅真者将这种情绪掩饰得很好,那个家伙已经无法控制这场交谈了,也许他原本以为只要亮出他的牌子就能搞定一切。难道他不明白,只要得到命令,视死卫士会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穿自己的心脏。
“听我说个故事,”摩尔缓缓地说,“然后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卡瑞德身上,审视、掂量、评估着他,就好像卡瑞德是货架上的一件商品。“我们几天前刚知道这个故事。”他说“我们”,指的应该是觅真者。“就我们所知,这个故事来自本地人,但我们还没有找到它最初的源头,似乎是一个带着霄辰口音的女孩向艾博达的商人们勒索黄金和珠宝,而且这个故事还提到了九月之女的名号。”他厌恶地皱皱眉,片刻间,他搭在一起的双手的指尖变成了白色。“本地人似乎不明白这个名号是什么意思,但对那个女孩的描述则相当清晰精确。没有人记得在……泰琳的死亡被发现那一晚之前听到过这种谣传。”他最后选择了最小的一件事来描述那一晚。
“霄辰口音。”卡瑞德的声音里不带任何表情,摩尔点点头,“我们自己人也有知道这个谣言的。”卡瑞德的后一句话不是在发问,但摩尔又点点头。霄辰口音和精确的面容描述,本地人不可能凭空想出这两件事。有人正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而这危险要由他们自己、由帝国来承受。“泰拉辛宫对最近发生的事件有什么反应?”就算是在那些艾博达仆人中间,一定也有许多窥听者了,而窥听者探查到的讯息很快就会传到觅真者那里。
摩尔当然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不应该被提及的事情自然不必提起。他以冷漠的语调回答:“女大君图昂的随从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她的真言者安奈瑟再不见外人。但我被告知,她并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苏罗丝在私下场合比在公开场合更加狂乱,她睡得很少,对她以前喜爱的东西都表示厌烦,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而责打她的仆人。她下达命令,在问题解决之前,每天杀死一名觅真者。今天早晨,她才废除了这个命令,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就没有觅真者可用了。”他微耸了一下肩,也许是在表明觅真者刚刚脱离灾难一天时间,也许是在庆幸自己终于免于一死。“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她要为此负责,那她一定会乞求万年之死。其他得知此事的王之血脉都已经在脑后多生出了一双眼睛。为了以防万一,甚至有人在悄悄地准备葬礼。”
卡瑞德想要看清这个人的脸。他已经习惯被侮辱,这是视死卫士训练的一部分,但这次……他推开椅子,站起身,靠坐到写字台边上。摩尔不眨眼地盯着他,大概正在准备防御他的攻击。卡瑞德深吸一口气,让怒火平息下来。“如果你相信视死卫士与此有关,为什么你又会来找我?”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几乎无法呼吸。自从第一名视死卫士在卢赛尔·潘恩崔的尸体旁发誓,要保卫他的儿子,就从没有一名视死卫士背叛过!绝对没有!
摩尔放松下来,他意识到卡瑞德并不是想要杀他,至少不是立刻就要杀他,但他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层汗水。“我听说,视死卫士能看见蝴蝶的呼吸。你有什么能喝的吗?”
卡瑞德向砖砌的壁炉指了指,在那里靠近火焰的地方放着一只银杯和酒壶,当然,这是为了替酒保温。当卡瑞德醒过来,埃金博将它们拿进房间之后,它们就一直没有被动过。“酒可能已经凉了,不过你可以随意喝,等你的喉咙湿润一些,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管你是怀疑视死卫士,还是要和我玩某种游戏,我会用自己的眼睛来判断。”
那个家伙向壁炉走过去,同时眼角瞥着卡瑞德。当他向酒壶俯下身的时候,他皱起眉,微微愣了一下。在酒杯旁边,还放着一只有羊角形基座的镶银边圆碗。天堂之光啊,他经常告诫埃金博,不要把那东西随便摆出来!毫无疑问,摩尔知道那是什么。
这个家伙真的在考虑视死卫士背叛的可能性?“如果愿意,也请替我倒一杯酒。”
摩尔眨眨眼,显露出一丝惊惶——他用了惟一那只真正的杯子。然后,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理解的光亮,那是一种相当不安的光亮。那只圆碗也被他注满了酒液。他的手有一些不稳,在拿起酒杯之前,他又在外衣上擦了擦手。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觅真者也不例外,一个被逼向自身局限的人是特别危险的,而他也会因此失去平衡。
卡瑞德伸出双手接过那个髑髅酒杯,将它举高,同时低垂下头:“为了女皇,愿她永生于荣耀与尊崇之中,她的敌人只能得到死亡和羞耻。”
“为了女皇,愿她永生于荣耀与尊崇之中。”摩尔也低下头,举起酒杯,回应道,“她的敌人只能得到死亡和羞耻。”
卡瑞德将埃金博的杯子放到唇边,他知道对方正盯着自己的动作。酒确实已经凉了,香料味有些苦,抛光的银镶边上有一股辛辣味。卡瑞德告诉自己,那股尸尘的味道只是自己的想象。
摩尔匆匆灌下了半杯酒,然后盯着杯子,仿佛刚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又明显有些吃力地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富里克·卡瑞德,”他朗声说道,“生于四十二年前的一个织户家庭,其父母为安卡瑞德工匠加利德·玛贡宁的财产。在十五岁时得到遴选,接受视死卫士的训练。两次因其英勇行为受到嘉奖,三次得到提名记功。随后,作为七年老兵,在女大君图昂出生时被提名为她的近卫。”那时她当然还不叫那个名字,但提及她的出生名字是一种冒犯。“同年,作为在女大君图昂第一次遇刺时生还的三名卫兵之一,开始接受成为军官的训练。在穆亚弥叛逆和吉安明事件中效力,得到更多英勇嘉奖和记功。随后在女大君的第一个真名日之前再次成为她的近卫。”摩尔望着杯中的酒,然后突然抬起头。“这是你自己的要求,这不太寻常。在随后的一年里,你连续三次用身体为她挡住刺客的突袭,每次都受了重伤,她则将她最珍贵的财产赠予你——一个玩偶。又经过多次立功之后,你成为女皇本人的近卫——愿女皇得到永生——在女皇身边服役,直到接受提名,在大君图拉克的率领下,随同海力奈来到这片大陆。时代改变,人也在改变,但在负责守卫王座之前,你又有两次请求成为女大君图昂的近卫,这很不寻常。而且你一直保存着那个玩偶,直到它在十年前索西玛的大火中被毁。”
卡瑞德并不是第一次庆幸他接受过的训练能够让他维持表情的平静,无意间流露的表情会为对手提供很多情报。他依然记得那个将玩偶放在他担架上的小女孩的脸,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保护了我,我要让艾美拉照看你。当然,她不可能真的保护你,她只是个布娃娃,但她会让你知道,只要你说出我的名字,我就会听到。只要我还活着。
“我的荣誉来自我的忠诚。”他将埃金博的杯子小心地放在写字台上,以免酒液溅出来,弄脏他的文件,虽然埃金博经常会打磨杯子上的镶银,但卡瑞德怀疑他从不会洗这东西。“来自我对王座的忠诚。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摩尔略动了一下,让那把扶手椅位于他们两个中间。毫无疑问,他不认为卡瑞德的站姿很危险,但他显然随时准备掷出手中的酒杯。卡瑞德能看出,他的外衣里至少有一把刀子,可能是两把,甚至更多。“三次请求加入女大君图昂的卫队,而且你保留着那个玩偶。”
“就这么多,我明白了。”卡瑞德冷冷地说着。视死卫士不该成为他们保卫对象的亲信,他们只能效忠于水晶王座,全心全意地侍奉任何继承王座的人。但卡瑞德清楚记得那张严肃而稚嫩的面孔。那时她已经明白,自己可能无法活到能够履行义务的时候,却还在为此全力以赴。而且他一直收藏着那个布娃娃。“你们得到的不止是一个关于女孩的谣传,对不对?”
“蝴蝶的呼吸。”那个家伙嘟囔着,“能够和一个目光够犀利的人交谈是一件快事。在泰琳被杀的那一晚,两名罪奴被带出泰拉辛宫的罪奴巢,她们都曾是两仪师。难道你没有察觉其中的巧合吗?”
“任何巧合都是值得怀疑的,奥穆拉特,但这与谣传和……其他事情有什么关系?”
“这张网比你想象的更加复杂。那一晚还有几个人离开了泰拉辛宫,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显然是泰琳的宠信,另外四个男人都是军人,还有一个叫汤姆·梅里林的老头——至少他这样称呼自己,他被当作一名仆人,但他显然受到过良好教育。在这座城市属于帝国之前,他们都曾经与两仪师发生过接触。”觅真者专注地向前略倾身子,靠在椅背上。“也许泰琳不是因为宣誓效忠而被谋杀,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一些危险的事情。她也许是在枕畔密语时无意中把一些事情透露给了那个男孩,男孩则把她的话告诉了梅里林。我们在对他有更多了解之前只能暂时这样称呼他。我对那个老头知道得愈多,就对他愈感兴趣——掌握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能言善辩,与君主和贵族能融洽相处,如果你不知道他是一名仆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位朝臣。如果白塔对艾博达有什么计划,他正是实行这个计划的理想人选。”
计划。卡瑞德不假思索地拿起埃金博的杯子,差点在反应过来之前把杯中的酒倒进口里。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并没有放下杯子。每一个知道女大君图昂失踪的人都相信这只是皇位继承之争的一部分,这是皇族中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女大君死了,就必须任命新的继承人,当然,必须是她死了,而如果不是这样……白塔如果想要将她掳走,就一定会派遣最好的部属来做这件事。如果这次觅真者不是在和他玩什么游戏呢?觅真者会为除了女皇本人——愿她得到永生——以外的所有人设下陷阱。“你将这种怀疑向上级作了报告,而他们并不认同,否则你就不会来找我了。那么……或者你还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
“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摩尔低声说,他盯着屋门,仿佛在怀疑有人偷听。为什么他显得比刚才更谨慎了?“这里有许多……疑团。那两名罪奴由艾格宁·塔玛拉斯女士领走,她曾经和两仪师打过交道。实际上,她们曾经走得非常近。她显然是释放了其他罪奴,以掩饰她的逃亡。艾格宁在那一晚离开艾博达,随身带着三名罪奴,我们相信,她也带走了梅里林和其他人。我们不知道那第三个罪奴是谁,只能怀疑她是亚桑米亚尔中的重要人物,或者是一个一直藏在城中的两仪师。她使用的罪奴主身份也已经确认过了,其中两个与苏罗丝有着密切联系,而苏罗丝本身也与两仪师有过多次接触。”摩尔保持着绝对的警觉,但他的声音总算平静。现在,卡瑞德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
那就是说,苏罗丝正在和两仪师一同进行着某种阴谋,而且至少已经收买了位阶高于摩尔的一些觅真者,而且白塔已经派遣其最优秀的一名部下前来实施某个计划。这些推测是可信的。卡瑞德加入先行者之后接受的任务之一,就是监视野心过盛的王之血脉。在这个远离帝国的地方,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人都可能在图谋建立自己的王国。卡瑞德本人也曾经在必将被敌人占领的城市中派遣细作,以便从内部打击敌人。
“你对此有什么行动设想,奥穆拉特?”
摩尔摇摇头。“他们往北去了,泰拉辛宫的马厩中有人说他们的目的地是杰罕那,但这显然是他们故意留下的谎言,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改变方向。我们已经检查过所有足以载这些人过河的船只,但这种尺寸的船只时时刻刻都在河面上来往。这个地方没有一点秩序,完全无法控制。”
“我要好好想一想。”
觅真者的嘴角抽动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不过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得到了卡瑞德可能给予的最大信任。他点点头:“无论你打算怎样做,你都应该知道这些。你也许在想,那个女孩是怎样勒索商人的。似乎总有两三个士兵在跟着她,对于他们盔甲的描述也很详尽。”他伸出手,仿佛要揪住卡瑞德的长袍,但他终于明智地将手收回去。“大多数人认为这是黑色。你明白我的意思?无论你选择怎样做,千万不要耽搁。”然后他举起酒杯。“祝你健康,旗将。富里克,祝你和帝国都平安无事。”
卡瑞德毫不犹豫地喝干了埃金博杯中的酒。
觅真者就像进门时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门在他身后关上。片刻之后,埃金博推门走了进来,立刻以好奇的眼光盯着卡瑞德手中的髑髅酒杯。
“知道那个传闻吗,埃金博?”如果要问这名小个子仆人是否偷听了他们的交谈,倒不如问问太阳是否会在早晨升起来。不管怎样,卡瑞德没有命令埃金博不许偷听。
“我不会用这种污秽弄脏我的舌头,上面的。”埃金博说着,站直了身子。
卡瑞德允许自己叹了口气。无论女大君图昂的失踪到底是她自己的行动,还是出于别人的阴谋,她现在都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如果这个谣言是摩尔策划的计谋,那么在对方的游戏中击败他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游戏中开创属于你自己的局面。“把我的剃刀拿出来。”他坐下去,伸手拿起钢笔,左手挽住袖子,以免它沾上墨水,“然后你去找穆森格队长,不要让别人看见,把这个给他。赶快回来,我还有更多事需要你去做。”
第二天午后不久,卡瑞德已经站到了横穿港口的渡船上。这种渡船严格按照报时钟声,每小时发出一艘,它庞大而且沉重,依靠长长的木桨在波涛起伏的港口海面上行驶。船甲板上用缆绳紧紧绑着六辆蒙着帆布的马车,随着驳船的摇摆吱嘎作响。它们属于同一个商人。拉车的马匹都在紧张地跺着蹄子,桨手们不得不一再把想要趴到船边呕吐的马车夫和保镖们挡回去,有些人就是受不了起伏的水面。那脸颊丰满、古铜色皮肤的女商人站在船头,用一条深褐色斗篷裹住身体,轻松地随驳船的晃动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凝视着愈来愈近的靠岸点,丝毫无视于身边的卡瑞德。她也许知道卡瑞德是霄辰人,这点从他枣红色骟马的马鞍就能判断出来。不过卡瑞德用朴素的灰斗篷遮住了自己的红边绿外衣,所以这个女商人应该只会把他当作一名普通士兵——因为他腰间的佩剑,所以他当然不会是霄辰殖民者。艾博达城中应该有许多更善于观察的人,无论卡瑞德怎样小心,都不可能完全避开他们的视线。如果运气好,可能要到一两天后才会有人注意到他离开了旅店,并且一直没有回去。
驳船重重地撞上靠岸码头裹着厚皮的立柱,卡瑞德立刻翻身上马,登岸处的门被打开时,他是第一个出去的。女商人还在催促车夫们爬上马车,吆喝码头工人快点解开固定车轮的绳子。卡瑞德只是让阿达扎缓步前行。因为早晨刚下过雨,残留着马粪和羊粪的石砌路面还有些滑。直到踏上伊利安大道以后,他才略略加快了坐骑的步伐。在开始一段未知的旅程时,急躁肯定不是一个好习惯。
走出码头以后,沿途能看到一些客栈。这些平顶房屋墙壁上的石膏都已经碎裂脱落,有些门前挂着褪色的招牌,有些则连招牌都没有。这条路标志着拉哈德区的北部界限。衣着粗陋的男人们懒洋洋地坐在客栈前的长椅上,带着阴郁的表情看着他从面前经过。这并非因为他是霄辰人,卡瑞德怀疑他们看到任何骑马的人都高兴不起来,这时候能骑在马背上的都是口袋里还有几个钱的人了,而这种人已经所剩不多。卡瑞德很快就把那些人丢在了身后。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所经过的都是一些橄榄园和小块农田。在那里劳作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大道上的人来人往,所以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不过,现在这条路上的行人已经相当稀疏了。几辆农人用的高轮大车和商人马车正在向艾博达驶去。商人的马车数量大概是农车的两倍,周围跟随着受雇的保镖,许多马车夫和车上的两名商人都留着那种与众不同的伊利安胡须。虽然不惜以战争抵抗帝国,伊利安还是在不断地派出商队,与艾博达进行交易,这点让卡瑞德感到奇怪。但东方大海这一侧的人们通常都是很奇怪的,这里根本不像传说中伟大鹰翼的家园。当然,如果要让这些人成为帝国的臣民,就必须理解他们。但需要理解这些人的是位置更高的当权者们,卡瑞德有他自己的任务。
农田变成了树林和灌木丛,卡瑞德的影子在他面前愈拉愈长,当他发现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时,太阳已经靠近了地平线。前方不远处,埃金博正蹲在大道的北侧,玩弄着一支芦笛,十足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没等卡瑞德跑到他身边,他已经将芦笛收进腰带里,拢起褐色的斗篷,消失在灌木树林中。卡瑞德回头瞥了一眼,确认大道上再没有别人,才催赶阿达扎,跟随埃金博走进了树林。
那个小个子就等在从大路上无法看到的树丛中,这里矗立着许多高达百尺的大松树。看到卡瑞德过来,他躬了一下肩膀,就爬上了一匹前胸瘦小、有四只白蹄子的马背上。他一直都认为白蹄子马是好运的象征。“这边走吗,上面的?”随着卡瑞德挥手表示许可,他掉转马头,向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跑出不过半里路,来到一片宽阔的空旷地上,大路上的人完全不可能看到这里藏了什么。穆森格正率领一百名骑着骏马的卫兵和二十名巨森灵园丁等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全副武装,他们身后还有一队牲口,驮着两个星期的补给品。埃金博昨天已经把属于卡瑞德的驮马和盔甲带出了城,现在它一定也在这群牲口里面。一队罪奴主站在她们的坐骑旁边,有些罪奴主还在抚慰着那六名戴着罪铐的罪奴。穆森格催马来到卡瑞德身边,面容肃穆的首席园丁哈萨迈着大步走在他身旁,肩上扛着系有绿色丝穗的巨斧。女大君图昂的上罪奴主梅丽登策马走在穆森格的另一边。
穆森格和哈萨用拳头碰了一下胸口,卡瑞德向他们回礼,但目光却落在罪奴身上。一名罪奴尤其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名方脸黑皮肤的罪奴主正在抚摸她的头发。罪奴的面孔总是显得很年轻,她们衰老的速度很慢,且能够生存很长时间,但这名罪奴还是有些与众不同——卡瑞德早已知道,那种自称为两仪师的罪奴是什么样子。“你用什么理由把她们全都带出城的?”他问梅丽登。
“操练,旗将,”梅丽登露出有些调皮的微笑,“所有人都相信操练的必要性。”据说,女大君图昂实际上并不需要上罪奴主训练她的奴仆和她的罪奴主,但已经满头灰发的梅丽登所拥有的经验更超过她的技巧。她明白卡瑞德问的是什么。卡瑞德本来要求,穆森格如果能做到,就带来两名罪奴。“我们之中不会有人留下,旗将,一个也没有,至于麦勒恩……”她说的当然是那名前两仪师。“我们在出城之后,就告诉了罪奴行动的目的,她们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做些什么。从那时起,我们就要不断地安慰麦勒恩。她全心地爱着女大君,她们全都是这样。麦勒恩尤其崇敬女大君,就如同她已经坐在水晶王座上。如果麦勒恩再碰到那些‘两仪师’,”上罪奴主笑了一声,“我们大概要尽全力管住她,才能让那些两仪师在被戴上罪铐前不会被炸成碎片。”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的。”哈萨发出浑厚的声音。这名巨森灵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斑比穆森格更多,他留着长长的灰胡子,罩在头盔中的双眼如同两块黑色的岩石。也许在卡瑞德的祖父还没出生时,他就已经成为了园丁。“我们没有目标,我们是在张网去捕捉风。”梅丽登的面孔立刻寒若冰霜,穆森格则显得比哈萨还要严肃,虽然卡瑞德本以为不可能有任何面孔比哈萨的更严肃。
现在距离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十天,他们要找的那些人应该已经走出了很远。白塔派出的优秀间谍在散播过要前往杰罕那的谣言之后当然不会向北走,但也不会转向正东,这样,他们就必须在这两个方向之间的辽阔区域内进行搜索。“那我们就必须立刻把网张开,不能有任何耽搁。”卡瑞德说,“并且不留任何孔隙。”
穆森格和哈萨点点头。对于视死卫士,要完成的任务就必须完成,哪怕是张网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