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跑进森林中,冰冷的空气在佩林的鼻孔中显得新鲜纯净。马蹄激起的细碎雪沫被微风卷起。在这里,他能忘记那些宁肯相信可怕谣言的老朋友,他还可以试着去忘记马希玛、两仪师,还有艾伊尔智者。沙度则早已牢牢地焊在他的头骨里,但无论他怎样费尽心思,也无法解开这副铸铁拼锁。他想用蛮力将它掰开,但这对拼锁从来都不会有用。
疾驰没多久,他就放慢了快步的速度,并且心中升起一丝愧疚。黑暗的森林中,有些石块会凸出在雪地之上,但还有更多的石块被埋在雪中,再加上数不清的鼠洞、狐狸和獾的窝,快跑的马随时都有可能在这里将腿摔折。冒这种无意义的风险没有任何意义,纵使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早一个小时救出菲儿,而且马匹也不可能一直以这样的速度跑下去,这里的雪最厚的地方足有齐膝深。他转向东北方,那是斥候们回来的方向,他们会带来菲儿的讯息,至少能告诉他沙度的位置。佩林经常抱有这样的希望,并为此而祈祷。今天,他知道这将成为现实,但这只能增加他的焦虑。找到沙度只是解开拼锁的第一步。愤怒让他的思维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但无论巴尔沃怎样评价他,佩林知道自己能做到的只有清醒地思考。他的脑子转得慢,也缺乏机敏,他只能清醒地思考。
亚蓝拼命催赶胯下的灰马追上了他,然后缓步跟随在他侧后,如同一只忠犬。佩林没有说什么。每次佩林要求他和自己并辔而行的时候,他的气味都会显得很不舒服。这名曾经的匠民也没有说话,只有旋转的冷风带来了他的气味,其中散发着愤怒、怀疑和不悦。他坐在马鞍上,如同一个过度绷紧的时钟,带着冷酷的表情观察周围的森林,仿佛沙度随时都有可能从他们身后的树影中跳出来。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在这片森林中可能什么都看不见。现在依稀能从树冠缝隙中看到的天空仍然是灰黑色。粗大的树干全是黑色的,树下的阴影更比午夜还要黑暗。但佩林能看清积雪树枝上一只乌鸦在冷风中抖了一下羽毛;另一根树枝上,正在寻找食物的一只黑色松燕警觉地抬起了头。他同时也闻到了它们的气味。一阵微弱的人类气味从一棵大橡树的枝桠上飘下来,这棵橡树的树干足有一匹马的身子那么粗。海丹人和梅茵人都派出了巡逻兵在营地周围一两里的范围内环行巡哨,但佩林相信身旁的应该是两河人。他没有足够的人手能够在营地周围形成环卫,但两河人能充分地利用森林狩猎那些可能伤人的猛兽。离开山地,猎捕绵羊的山猫能够轻易躲过普通人的视线,熊和野猪也懂得如何躲起来,伏击追踪者,这让佩林的同乡们早已惯于探查各种蛛丝马迹,这往往是战场上的士兵不具备的能力。在距离地面三四十尺的树枝上,两河暗哨能够察觉到任何外来者,并向营地发出警告,同时,他们的长弓能够令任何逼近营地的敌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无论两河卫兵,还是乌鸦和燕子,佩林都没在意,他的精神只集中在前方的树林阴影中,期待着能看到返回斥候的任何迹象。
快步突然扬起头,鼻孔中喷出一道白雾,惊恐地转动着眼睛,死死立在原地。亚蓝的灰马长声嘶叫,向后退去。佩林俯下身,拍着快步颤抖的脖子。当他嗅到那一缕气味的时候,手蓦然僵住了。空气中隐约弥散着一股硫黄燃烧的刺鼻气味,与佩林梦中感觉到的那股气息相比,这气味很淡,但这是一股……不正常的臭味,只可能来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不是刚刚才留下的,但也没有出现太久,大约有一个小时,也许更短些,也许就在他惊醒的时候出现的,那时他刚好梦到这股味道。
“怎么了,佩林大人?”亚蓝艰难地控制着他的坐骑。那匹灰马绕着圈子,挣扎着想要甩脱缰绳,逃向除了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亚蓝却只是用一只手死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已经抽出了狼头柄的长剑,他每天只要有时间,就会用这柄剑进行练习,看过他用剑的人都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也许您可以在这个时候看清雪地上的一根黑线,但我还不行,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把剑收起来,”佩林对他说,“你在这里用不到它。”他不停地安慰快步,催促它继续向前,跟踪那股臭气,并搜索被大雪覆盖的地面。他知道这股气味,在梦境以外的世界里,他也闻到过它。
没过多久,佩林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在一块平坦的灰色岩石旁,他勒住缰绳,快步立刻发出了一声欣慰的嘶鸣。在佩林右手旁的这块岩石大约有两步宽,周围的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但在倾斜的岩石表面,却有着许多狗爪印,仿佛有一群猎犬刚刚从这上面飞跑而过。即便有阴影遮挡,佩林还是能清楚地看到这些比他的手掌更大的爪印,它们深深地被摁进岩石中,仿佛那只是一滩烂泥。佩林又拍了拍快步的脖子,怪不得这匹马会如此害怕。
“回营地去,找到丹尼,让他通知所有的人,这里大约在一个小时前出现了暗之猎犬。收起你的剑,相信我,你没办法用剑杀死暗之猎犬。”
“暗之猎犬?”亚蓝高喊一声,又向周围的阴影中扫视了一圈,现在他的气息中出现了一种担忧与焦虑。大多数人如果听到暗之猎犬这个名字,大概都会讥笑竟然有人拿这种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当真,但匠民一直生活在旷野中,熟悉荒野中潜伏着什么。亚蓝带着明显不情愿的神情收回长剑,但他的右手仍然举着,仿佛时刻要握住剑柄的样子。“您怎么杀死暗之猎犬?它们能够被杀死吗?”他毕竟对这种暗影生物了解有限。
“不必与它们正面为敌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亚蓝,现在赶快照我说的去做吧。每个人都应该保持高度警戒,以防它们回来。我想,这种可能性不大,但还是以防万一比较好。”佩林曾经与一群暗之猎犬发生过正面冲突,还杀死过其中一头。他的三枝阔头箭都射中了那头怪物,应该是能杀死它了,不过暗影生物都是很难被杀掉的。沐瑞为了对付那群暗之猎犬,不得不释放了烈火。“一定要让两仪师和智者们知道这件事,还有殉道使。”他们都不太可能会操纵烈火。那些女人即使知道那个禁忌的编织,也不会承认,那些男人可能也是一样,不过他们至少能用至上力干些别的。
亚蓝不愿意单独丢下佩林一个人,直到佩林吼叫着逼他离开,他才转身向营地跑去,一路上留下了不高兴和受到伤害的气息。他应该明白,这种时候两个人根本不会比一个人更安全。等到亚蓝跑出视线之后,佩林立刻勒过马,向南走去,那是暗之猎犬前进的方向。此时他不想让任何人陪在身边,即使是亚蓝。就算是有人知道他超常的视力,他也不打算在别人面前炫耀,更不要说他的嗅觉了。他不想在别人的眼里变成一只怪物,实际上,用异样眼光打量他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这些暗影生物可能只是偶尔从他的营地旁路过,但这两年的种种际遇已经让佩林对任何巧合都会感到由衷的不安。那些经常都不是别人所想象的巧合。如果这一次仍然是时轴对因缘的牵引,那他也无能为力。这些出人意料的变量能帮助你,也往往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本来对你有利的局面可能在眨眼间就变得截然相反。而且,时轴永远都是因缘中突出的一点,一些弃光魔使可能会借此找到佩林,有人这样告诉过他。也许某些暗影生物同样具备这种能力。
佩林相信,自己跟踪的足迹应该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前留下的,但他还是感到肩头发紧,头皮一阵阵刺麻。即使在他的眼里,树冠间的天空也还是暗灰色的,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露头。日出之前绝不是遇到这些野猎犬的好时候,这时,黑暗正在转为光明,而光明仍旧无法占据这个世界。不过这里至少没有岔路,没有墓地,只是距离这里最近的火炉也还在布里坦,况且那些早就被废弃的小屋可能根本提供不了什么保护。佩林只能仔细回忆了一番附近溪流的位置,营地里的人要从那里凿冰取水,那条小溪只有十来步宽,水面刚到膝盖,但这股流水应该能挡住暗之猎犬,但如果真的正面遭遇它们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佩林是很清楚的。他的鼻子吸入冷风,寻找着它们遗留下来的气味,如果遭到这些怪物的突袭,那结果只可能更加恐怖。
快步的嗅觉几乎像佩林一样灵敏,有时还要比佩林更早闻到那股气味,但每次当它想要退却的时候,佩林都会逼迫它继续前进。雪地上散布着许多足迹,其中有大多数巡逻兵的马蹄印,偶尔还能看到兔子和狐狸的脚印。暗之猎犬的爪印则只能在暴露于雪地之上的岩石上看到,燃烧硫黄的气味也都是在这些爪印周围最强,引导佩林一直找到下一块被它们踏过的石头。这些巨大的爪印相互交叠,让佩林无法数清到底有几头暗之猎犬。但它们经过的每一块石头,无论宽度是一步还是六步,上面都覆满了密密麻麻的爪印。在伊利安城外那次,佩林只看到了十头暗之猎犬,而这一次它们的数量绝不止这些。是不是正因为如此,这一区域的狼才全部消失了?佩林相信,他在梦中感觉到的那种赴死的意志是真实的,他在那个梦里正是一头狼。
当暗之猎犬的足迹开始转向西的时候,佩林心中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群怪物在环绕营地奔跑。它们又跑过了营地北边,那里有几棵大树斜靠在旁边的树上,它们的树干全都被整齐地切断了,暗之猎犬的足迹出现在这里一块如同抛光大理石一样平滑的岩石表面上,同时这块岩石上还有一道如同被铅丝勒出来的细缝。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殉道使打开的通道,而且这里曾经两次有通道打开。一棵倾倒的粗大松树曾经挡住过其中一个通道,结果它有四步长的一段树干被烧光了,残余树桩的截面平整得仿佛被圆锯锯过。这些至上力的痕迹并没有引起暗之猎犬的兴趣,它们并没有在这里做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减慢速度。暗之猎犬跑得比马更快、更久,这一路上,它们留下的气味基本都是均匀分布的。在两点钟方向,佩林发现气味出现了分叉,但这只是因为从北方而来的暗之猎犬在绕过营地一周以后,继续向南前进,去猎取它们的目标了。
很明显,它们的目标不是佩林。也许这群暗之猎犬环绕营地一圈是因为它们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有时轴的存在,但佩林相信,如果自己是它们的目标,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冲进营地。上一次他遭遇的那群暗之猎犬在试图杀死他之前曾经冲进伊利安城。暗之猎犬是否会像老鼠和乌鸦那样向它们的黑暗主人报告所看到的一切?这个想法让佩林咬紧了牙齿。任何神智健全的人都会畏惧暗影的注意,而佩林现在更是不希望任何可能影响他救出菲儿的外来干扰。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菲儿,无论是什么挡在他和菲儿之间,不管是暗之猎犬、弃光魔使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都会想办法绕过去,否则他将绝不惜与之一战。一个男人的恐惧是有限的,现在他的全部恐惧都在菲儿那里。除此之外,他不再害怕任何东西。
当他接近最初发现爪印的地方时,冷风中清楚地出现了人和马的气味。他拉紧快步的缰绳,减缓前进的步伐,然后停在原地。前方百步之外大约有五六十匹马。太阳终于露出地平线,耀眼的晨辉如同一支支光剑,刺入树冠中的缝隙,在雪地的反射下,稍微驱散了一些周围的昏暗,但在太阳这些细瘦的手指之间,大片空间里依然只有黑沉沉的影子。佩林也被包裹在这一重重阴影之中。那一队人马距离他首先发现的那块带爪印的岩石并不远,他能够看见亚蓝浅绿色的斗篷和带红色条纹的外衣,那一身匠民装束与他背上的长剑极不协调。大多数骑士都带着罐形的红沿头盔,在红色胸甲外面披着深褐色斗篷,骑枪上长长的红丝穗随轻风飘摆。这些士兵同时警戒着每一个方向。梅茵之主经常会在早晨骑马出营,身边带着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翼卫队。
佩林下意识地想要策马溜走,不与贝丽兰碰面,但他又看到马队中还有三名徒步的高大妇人,长长的深褐色披巾包住了她们的头颅,垂在她们身侧。这让佩林犹豫了。艾伊尔智者在必要的情况下会骑马,但她们不喜欢这样做,在雪地中穿着厚重的羊毛裙,跋涉一两里路程是不会把她们逼到马背上去的。佩林相信,森妮德和玛苏芮一定也在那支队伍里。那些艾伊尔女人似乎很喜欢贝丽兰,至于原因,佩林完全不知道。
不管那支队伍里有什么人,佩林还是决定绕道而行,但刚才的一丝犹豫让他失去了逃走的机会。一名智者(看她的火色头发和蓝眼睛里挑战般的犀利光芒,佩林觉得那应该是凯丽勒)抬手朝他指了指,整支队伍都向他望了过来。骑士们催赶坐骑转向他这里,尖端为一尺钢锋的长枪纷纷遥指向他。他们本来不可能看清藏身于黑影中的佩林到底是谁,但艾伊尔智者显然认出他来了,这让佩林吃了一惊。不过,艾伊尔人的眼睛都很尖。
玛苏芮果然在队伍中,这名身材苗条的两仪师披着一袭青铜色斗篷,骑在她的斑点母马背上。佩林还看到了安诺拉,她的褐色母马隐在队伍后面,但佩林看到了从她兜帽里垂下来的十几根细长的黑辫子。贝丽兰在队伍的最前面,骑着一匹曲线玲珑的枣红骟马。这名高挑、美艳的年轻女子留着长长的黑发,身披黑色裘皮衬里的红斗篷,但一个简单的缺点让她在佩林眼中显得与平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她不是菲儿。而且还有一个更糟糕的缺点彻底毁了她的形象,是她告诉佩林菲儿被绑架的消息,还有马希玛与霄辰人的接触。但营地中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菲儿被俘的那一晚,他在和贝丽兰睡觉,而贝丽兰没有做任何事来澄清这个谣言。当然,他不可能要求贝丽兰当众否认这种事情,但她至少能说些什么,让她的侍女们想办法把谣言扑灭。但贝丽兰只是保持沉默,她的侍女们更是像喜鹊一样逢人就唠叨这件事,甚至添油加醋。在两河,这种事情肯定会让男人名誉扫地。
从那一晚开始,佩林就一直在躲着贝丽兰,现在虽然被发现了,他还是想催马跑开。但贝丽兰从身旁披着金蓝色斗篷的圆胖侍女手中接过一只篮子,朝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催马向他这里跑了过来。她只有一个人,安诺拉举起一只手,朝着她的后背喊了些什么,贝丽兰却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佩林丝毫不怀疑,无论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去,贝丽兰都会紧追不舍。现在逃走,只会让人们觉得他是想和这个女人单独相处。他踢了一下快步的肋骨,不情愿地向那一队人马走过去。如果贝丽兰愿意,那就跟着他回到人群中去吧。但贝丽兰却催赶坐骑,在崎岖而危险的雪地上慢跑起来,甚至让她的枣红骏马径直越过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她身后的红斗篷也随之飘飞而起。没过多久,她已经在半路上截住了佩林。佩林不得不承认,梅茵之主是一位优秀的骑手,比不上菲儿,但已经远超大多数人了。
“你的眉头皱得很厉害。”贝丽兰轻声笑着,停在快步前面。看她握缰的姿势,即使佩林打算绕过她,也会被她再次挡住。这个女人简直没有一点羞耻感!“笑一笑,这样人们就会以为我们在调情了。”她伸出戴着红手套的纤手,将篮子递到佩林面前,“至少,这个应该能让你笑一笑吧。我听说你忘记吃饭了。”她皱了皱鼻子,“看样子,你也忘记洗澡了,你的胡须也应该打理一下了。一个满面倦容、稍微有些凌乱的丈夫救出他的妻子,这很浪漫,但被救出的妻子应该不会喜欢一个又脏又臭的邋遢汉,没有女人会原谅你毁掉她心目中最美好的形象。”
佩林突然感到一阵困惑。他拿过篮子,放到身前的高鞍头上,无意中还揉了揉鼻子。他已经习惯了贝丽兰身上的味道——母狼狩猎的气味,而他就是那个猎物。但今天,贝丽兰身上并没有这种气息,一丝一毫都没有,她闻起来耐心得如同一块山岩,带着些许愉悦,还有一股畏惧的潜流。这个女人当然从没有畏惧过他,她抱持的耐心又是针对什么?她又是在因为什么而愉悦?就算是散发着羔羊气味的山猫,也不会让佩林如此困惑。
无论怎样困惑,从篮盖下面飘散出来的香味已经让佩林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不会有错,是烤林鸡和面包的香气,面包肯定刚烤出来,还是温热的,现在面粉差不多已经吃光了,面包几乎像肉一样稀罕。他的确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有时候他的确是忘记了,就算他想起来,吃饭对他来说也是个麻烦。如果想要吃些东西,他就必须经受莉妮和布琳的冷言冷语,或者看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的冷脸。现在,鼻子下面的食物让他满嘴口水。吃贝丽兰的食物算是不忠吗?
“感谢你的面包和烤鸡,”他含混地说道,“但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就是有人认为我们在调情。有条件的时候,我会洗澡的,但这不关你的事。这不是适合洗澡的天气,而且,这里没有人的气味比我好闻。”他突然意识到,贝丽兰的气味是不一样的,她身上只有鲜花香水的芬芳,没有一点汗味和尘垢。注意到贝丽兰用了香水,身上一尘不染,这让佩林很是气恼,他觉得这也是对菲儿的背叛。
贝丽兰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下——为什么?然后,她保持着微笑叹了口气,一丝恼怒出现在她的气息里。“把你的帐篷架起来。我知道你的马车上有一个不错的黄铜浴盆,你不会把那个丢掉的。贵族在人们眼中应该有贵族的样子,佩林,这其中就包括庄重的仪表,就算这样做需要让你格外耗费力气。这是你和平民之间契约的一部分。你必须把他们需要的和想要的给他们,否则你就会失去他们的尊敬,他们还会因为无法得到应得的东西而怨恨你。坦白地说,我们都无法承受这种事情发生的后果,我们全都远离家园,深陷敌围。我非常相信,你,金眼佩林大人,是我们活着回家的唯一机会,没有了你,我们立刻会土崩瓦解。现在,笑一笑,如果我们是在调情,那我们当然不会谈别的事。”
佩林露出牙齿。梅茵人和智者正在看他们,但在五十步以外的阴影中,他们应该会把他的表情当作是微笑。失去尊敬?如果两河人曾经尊敬过他,那现在他们的敬意也被贝丽兰一手毁掉了,更不要说菲儿的仆人们了。更糟糕的是,菲儿也曾经不止一次教训过他,贵族有责任向人们提供他们所需的东西。听到相同的话竟然从这个女人的口中说出来,这只能让佩林更加愤怒。“那我们要谈什么?你竟然不敢让你的部下知道?”
贝丽兰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微笑,她气息中那股畏惧的暗流却增强了,她没有丝毫慌乱,但她的确相信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握在枣红马缰上的小手紧握成拳,“我命令我的捕贼人在马希玛的营地中探听消息、结交‘朋友’,他们不像眼线那样好,但他们用一些应该是从我这里偷走的酒,打听到了一点东西。”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侧过头,带着探询的神情端详佩林。光明啊!她知道菲儿派赛兰蒂那帮白痴去当间谍的事!正是贝丽兰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很可能是她的捕贼人根达和森特斯在马希玛的营地中见到了海威尔和尼利恩。巴尔沃已经去向麦道尔传达命令,让她接近贝丽兰和安诺拉了,他应该事先警告巴尔沃的。这实在是太乱了。
看到佩林一言不发,贝丽兰继续说道:“除了面包和鸡以外,我在篮子里还放了别的。一份……文件,是森特斯昨天找到的,就锁在马希玛营地的书桌里。那个傻瓜一看到锁,就想知道锁后面藏了什么。就算他想知道马希玛锁住的是什么,他用脑子记下来就好了,但现在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藏住它,所以你读它的时候别让其他人看见!”她一边严厉地说着,一边揭开篮盖,露出一个散发出浓烈的烤鸡和热面包香气的布包。“我见过马希玛的人跟踪你,他们现在可能就在附近!”
“我不是傻瓜。”佩林低吼了一声。他知道马希玛的那些探子,他们大多是城里人,就算是那些来自乡村的,也往往及不上两河十岁的小孩。但佩林不能保证周围的树影中肯定没有这样的探子。他刚才的确没有想到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和他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他的眼睛让他们相信,他是某种半驯化的暗影生物,所以佩林很少能闻到他们的气味。而且今天早晨,佩林的心里装满了其他事情。
佩林挑开盖篮子的布,露出里面的烤鸡,它差不多和一只肥硕的家鸡一样大,表皮呈现出美味的红褐色。他扯下一只鸡腿,同时在布包下面摸索着,拿出一张厚实的、折成两叠的奶油色信纸。佩林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直接在鸡身上摊开那张纸,完全不在乎它被鸡油玷污。他一边啃鸡腿,一边开始读那份文件,在远处的人看来,他就像是在决定下一次该扯下鸡身上的哪一块肉。文件上有一块厚重的绿色蜡封,半边已经碎裂了,佩林从剩下的半边勉强能辨认出三只手,每只手都是食指和小指伸出,另外三根指头蜷起。纸上的文字平滑圆润,形态有些奇怪,其中几个字母佩林不认识,但稍微努力一下,佩林还是能读懂上面的内容:
以女皇的名义,愿女皇得到永生,携带此文件者得到我的个人保护。给予他为帝国服务所需要的一切,并只将此事向我报告。
“女皇。”佩林的声音轻得如同钢铁滑过丝绸,这是马希玛与霄辰人勾结的明证,虽然这并不是他需要的。这应该不是贝丽兰伪造的。苏罗丝·赛贝勒·梅戴拉斯一定是某个重要人物,才能发布这样的文件。“这会让他完蛋。只要森特斯能够作证自己是在他那里找到了这份文件。”为帝国服务?马希玛知道兰德和霄辰之间的战争!彩虹般的色彩再次在他的脑子里旋转,又被扫除干净。那家伙是个叛徒!
贝丽兰笑了起来,仿佛他刚刚说了些诙谐的事情,但她的微笑已经显露出明显的勉强。“森特斯告诉我,在设立营地的混乱时刻,没有人看到他的行动,所以我允许他和根达带着我的最后一小桶汤奈汉葡萄酒回去了。他们应该在天黑之后的一个小时内回来,但我没有见到他们。我想,他们可能是睡过头了,但他们从没有过……”
贝丽兰突然惊呼了一声,一双眼紧盯着佩林。佩林察觉到自己咬断了鸡腿骨,光明啊,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啃光了鸡腿上的肉。“我比我想象的更饿。”他嘟囔着,把那块骨头吐到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掌上,扔到一旁,“我们应该推断,马希玛已经知道你得到了这张纸。我希望你随时在身边保留大批守卫,不仅仅是在你骑马出行的时候。”
“昨晚加仑恩让五十个人睡在我的帐篷周围。”贝丽兰仍然在盯着他。佩林叹了口气。难道她以前从未见过有人把骨头咬断?
“安诺拉是如何对你说的?”
“她想让我把文件给她,由她来毁掉,这样,如果有人问我,我可以否认自己拥有它,而且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她则可以为我作证。不过我怀疑马希玛并不相信两仪师不能说谎。”
“我也同样怀疑。”安诺拉一定也明白这一点。两仪师可能是刚愎自用的,甚至偶尔会做出蠢事,但她们绝不是愚蠢的。“她说的是她‘会’销毁它?还是如果你把这张纸给她,她就可以销毁它?”
贝丽兰若有所思地皱起眉,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是她‘会’销毁它。”枣红马不耐烦地蹦了几下,不过贝丽兰毫不在意地便控制住了它。又停了一下,她说:“我想不出她要这个做什么,马希玛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屈服。”她说的是勒索,佩林同意她的看法,他尤其不可能接受两仪师的勒索。
佩林扯掉另一只鸡腿,同时借机叠起那张纸,把它收进袖子里。他的骑马手套会挡住它,让它不致掉落。这仍然是一份有用的证据,尽管佩林还不知道它能有什么用处。这个疯子怎么可能既疯狂地崇拜转生真龙,又在暗中背叛他?这份文件会不会是他的战利品?那谁会是文件的主人?某个被马希玛俘虏的奸细?但如果这文件对马希玛没意义,他为什么又会将它锁起来?马希玛面会过霄辰人,他打算如何使用这份文件?而这份文件到底又有多大力量?佩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有太多问题,却没有一个答案。回答这些问题需要一个聪明的头脑,也许巴尔沃能对此有些概念。刚刚吃进去的肉让他的胃翻腾着,想要把他手中的另一只鸡腿和整只鸡都吞进去,但他还是用力盖上了篮子,并阻止自己大口去啃鸡腿。至少有一件事,是他能自己查证的。“安诺拉还说了什么关于马希玛的事情?”
“她只是说他很危险,我应该避开他,就好像我还不知道这些似的。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谈论他。”又犹豫了一下,贝丽兰加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梅茵之主熟悉各种阴谋诡计,习惯听到话里面的话。
佩林咬下一口鸡肉,借助咀嚼和吞咽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他不熟悉任何阴谋,但他也对此有了不少经验,知道说太多会导致危险,但说太少一样会有危险,不管巴尔沃会怎样想。“安诺拉曾经秘密与马希玛会面,玛苏芮也是。”
贝丽兰僵硬的微笑仍然停在脸上,气息中却已经出现了警觉的意味,她在马鞍上转过身子,仿佛是要看一眼那两名两仪师,但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停住了。她用舌尖舔舔嘴唇:“两仪师总有她们自己的理由。”然后,她就闭上了嘴。她警觉的是自己的咨政与马希玛会面,还是警觉佩林知道了这件事?或者……佩林痛恨所有这些复杂的怀疑,他和贝丽兰最大的分歧就是哪件事情才是真正重要的。光明啊,他已经把第二只鸡腿啃得精光了!希望贝丽兰没有注意到。佩林匆忙地将骨头扔开,他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贝丽兰的人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只有亚蓝向他们靠近了一点,俯过身子,透过树影望向他们。艾伊尔智者们站在一旁,自顾自地交谈着,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没过脚踝的积雪和吹起她们披巾的冷风。她们不时会朝佩林和贝丽兰这边望上一眼。智者们如果打算把鼻子探进某件事情里来,绝对不会在乎任何人的隐私权,在这方面,她们和两仪师没有区别。玛苏芮和安诺拉也在观察他们,只不过她们在表面上一直刻意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佩林愿意打赌,如果没有智者在身边,这两名两仪师会立刻使用至上力进行窃听。当然,智者们也许同样懂得如何用至上力窃听,而且她们也允许玛苏芮去见马希玛。如果两仪师发现智者们正在用至上力窃听,她们会不会为此而咬碎牙齿?安诺拉似乎像玛苏芮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智者。光明啊,佩林根本没时间去对付这群像石南丛一样棘手的女人,但他必须适应她们。
“我们已经让别人有了足够的话题。”佩林说。他的确不想再给别人更多可以摇唇鼓舌的东西了。他将篮子提手挂在鞍头上,踢了一脚快步的肋骨。只是吃掉一只鸡不能算不忠。
贝丽兰没有立刻跟上来,但还没等佩林跑到亚蓝面前,她已经追到他身边,并放慢了枣红马的速度。“我会查清楚安诺拉的目的。”她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她的目光十分严厉。佩林觉得自己应该同情一下安诺拉,但他自己也很想不择手段地把答案从那名两仪师的喉咙里挖出来。当然,两仪师很少需要同情,她们更不会在不愿意的时候给出答案。眨眼间,贝丽兰的脸上又恢复了快乐的微笑,但决绝的气息仍然不断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几乎彻底压倒了她的畏惧。“年轻的亚蓝已经把创心者带着野猎犬在这片林子里打猎的事情告诉我们了,佩林大人,你认为真的会是这样吗?我还记得保姆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呢。”她的声音轻松、诙谐,富有魅力。亚蓝的脸颊变成了红色,他旁边的一些人都笑了起来。
当佩林给他们指出石块上的爪印时,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