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空气虽然并不比外面温暖多少,但还是令红漆窗框中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雾,而且这些玻璃本身也有不少气泡,但凯苏安还是向窗外眺望着,仿佛能看清外面那片阴郁的风景。确实,她能看得相当清楚。在这座庄园宅邸周围,几个辛劳的人影,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只有不成形的裙摆和松垮的长裤能够让凯苏安区分他们的性别。他们正在泥泞的田地中迈着沉重的步伐,时而弯腰捡起一把泥土,揉搓一下。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开始翻耕土地,施放肥料了。但现在,除了他们的劳作以外,还看不到任何春天即将到来的迹象。田地外面的森林中还只有黑色的裸露枝干,向仿佛褪去颜色的灰暗天空伸展着。如果能下一场大雪,这种令人压抑的景色一定会明亮很多,但这里下的雪都很小,也不是很频繁,往往都是在一场雪消融干净以后,第二场雪才会姗姗来迟。不管怎样,凯苏安想不到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她实现自己的目标。世界之脊就在东边不远处,快马加鞭,一天多一点就能赶到那里。有谁会想要来查看这个提尔的边境地区?但,说服那个男孩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太容易了?凯苏安叹息一声,从窗户转回身,感觉到挂在发际的那些黄金小饰物在来回摇摆,那是一些细小的月亮、星星、鸟和鱼。最近,她对它们很敏感。敏感?绝对不止!她已经在考虑是否应该戴着它们入睡了。
这间起居室很大,但没有什么装饰,就像这座庄园本身一样,只是有一道木雕墙楣,也被漆成了红色。家具都被漆成鲜亮的颜色,但完全没有镀金。两座长壁炉的做工非常认真,但材料全都是普通的石块。长长的铁制柴架做得牢固耐用,不过并没有做任何外观上的修饰。壁炉中的火很小,这是她坚持要求的。低矮的火苗在烧过一半的木柴上晃动着,但它们也足以让凯苏安烤暖双手了。她想要的也只有这个。如果一切都依照奥加林的安排,那这个房间肯定会被烤得暖如仲夏,还会挤满了仆人。虽然奥加林现在雇请的仆人并不多,他是这里的低阶贵族,根本称不上富裕,但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偿还自己的债务,无论是字面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于债务的看法显然与他格格不入。
通往走廊的平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奥加林手下大部分的仆人都和他一样老了,虽然他们还能保持这里的一切都整洁有序,油灯里总是注满灯油,过长的蜡烛芯也都会被剪掉,但看样子,庄园中的门铰链已经不能按时上油了。铰链声响起之后,走进来的是维林,她仍然穿着简单的褐色羊毛旅行装与裙裤,斗篷挂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还在拍抚夹杂着缕缕灰丝的头发。这名身材矮胖的小个儿姐妹满脸都是焦急的神情,她一边走,一边摇着头:“凯苏安,海民已经去了提尔。我没有接近提尔之岩,但我听说,亚斯特瑞大君不再抱怨他的关节炎,已经加入达林的麾下。有谁能想到亚斯特瑞会从床上跳起来,成为达林的同党?街上全都是武装士兵,都喝得酩酊大醉相互殴斗,或者和亚桑米亚尔打架。那座城市里海民的数量已经和其他所有人的数量相当了。哈琳妮被吓坏了,她跳上能找到的第一艘小船,返回了船队。她希望自己成为亚桑米亚尔的诸船长,并让一切都恢复正常。毫无疑问,耐丝塔·丁·瑞埃斯已经死了。”
凯苏安任由这个圆胖的小个儿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维林并不像她伪装的那样迷糊,确实有些褐宗姐妹会在走路时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倒,维林却只不过是披了一件不问世事的外衣而已。她似乎是相信凯苏安已经将她的伪装当成了事实,但如果她认为是必须说的话,还是会对凯苏安说,而被她保留的那一部分,也不一定真的会向凯苏安隐瞒。在对待其他姐妹的时候,凯苏安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有信任感。不确定和怀疑是生活的现实,但有太多的事情让她感到不确定,她不喜欢这样。
不幸的是,明刚才一定是在门外偷听,而且这名年轻女子并没有多少耐心。“我告诉过哈琳妮,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高声说着,闯进了房间,“我告诉过她,她首先会因为与兰德订立契约而受到惩罚,然后,她会成为诸船长。只是我不知道那会是在十天以后,还是在十年以后。”她是一名身材苗条的美女,穿着红色的高跟鞋,让她更显高,黑色卷发一直垂到她的肩头。明拥有一种充满女性魅力的低沉声音,身上却穿着男孩才会穿的红色外衣和蓝色长裤,外衣的翻领和袖子上绣有色彩艳丽的花朵,长裤外侧装饰着彩色条纹,但它们毕竟是男孩的装束。
“你可以进来,明。”凯苏安以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一种让人不敢怠慢的声音,会让认识凯苏安的人立刻产生敬畏之心。明的脸颊上出现了两团红晕。“恐怕那个波涛长已经从你的预见中知道了她将要经历的一切事情。不过,看你如此急,或许你从其他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幻象,想要告诉我?”这个女孩特殊的能力已经被证明是非常有用的,而且肯定还会有很大的作用,也许。就凯苏安所知,明在别人身上看见的幻象肯定会成为现实,但她并非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这种幻象,特别是对于那个凯苏安最关注、最想了解的人。
不管脸上有没有发红,明倔强地昂起了下巴。自从煞达罗苟斯消失以后,她改变了许多,或许这种改变从更早些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变得更好一点。“兰德想让你去见他。他说‘请’了,所以你不必觉得自己被看低了。”
凯苏安看着她,任由房间里保持着寂静。被看低?她可真不是个好女孩。“告诉他,我有空就去,把门关紧些,明。”那个女孩张了张嘴,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她总算还有些理智,明白现在不是说话的场合,她甚至还行了一个还过得去的屈膝礼,尽管她脚上穿着那种可笑的高跟鞋。然后,她走出房间,用力关上了门,或者可以说,是摔上了门。
维林又摇了摇头,有些愉悦地轻声一笑:“她爱那个男孩,凯苏安,她已经把心塞进那个男孩的口袋里。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她担心他,担心得要死。你知道,这样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凯苏安抿紧嘴唇。维林比她更了解女人对于男人的这种关系,她从没有像其他一些绿宗姐妹那样真正宠爱过自己的护法,更不要说其他男人了。但这名褐宗却在无意间接近了一个秘密,至少,凯苏安不认为维林知道明已经约缚了男孩兰德。她自己会知道,也只是因为那个女孩有一次说了太多不经大脑的话。即使对于最牢固的蚌壳,只要能找到它的一个小缝隙,最终也能把蚌肉撬出来,有时候,你甚至还能得到一颗意料之外的珍珠。不管明是不是爱那个男孩,她都想要让他活下来,而凯苏安的这种心情只会比明更加迫切。
维林将斗篷盖在高椅背上,走到距离她最近的壁炉前,向低矮的炉火伸出双手。无论谁看到她矮胖的身材,都不可能想到这个女人的步态还能这么优雅,她的身上到底有几分虚假?所有两仪师都藏在各种面具后面,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以后,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不过我仍然相信,提尔的局势能得到和平解决。”她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很像自言自语,或者她是要给凯苏安造成这种印象。“荷恩和西曼正迅速失去耐心,他们害怕其他大君会从伊利安返回,把他们困在城中。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们也许会接受达林。爱丝坦达是强硬派,但如果能让她相信,她将有利可图——”
“我告诉过你,不要接近他们。”凯苏安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圆胖的褐宗姐妹惊讶地眨眨眼:“我没有,只是街巷里到处都是传闻,我知道该如何把那些传闻拼凑起来,找出其中的一点事实。我确实看见埃拉娜和蕾菲拉,但我在她们看到我之前,躲到一个推车卖肉饼的小贩身后,我确信她们没看见我。”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等待凯苏安解释为什么还要禁止她避开那些姐妹。
“我现在必须去见那个男孩了,维林。”凯苏安并没有回应她的等待,这是同意向某人提供建议的麻烦。即使你能按照自己的设想安排好一切条件(至少她已经安排好大部分的条件),当他叫你的时候,你最终还是得去,但这至少让她有理由回避维林的好奇心。其实答案很简单,她不想让维林把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想解决一切问题,却往往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而有一些问题,无论是怎样被解决的,从长远来看,也都没有关系,所以,少揽一些事情并不是坏事。但凯苏安不打算回答维林的疑问,这会给她留下一个令她费解的疑惑,给她的爪子上涂一点黄油,让她跑得不要那么痛快。当凯苏安对一个人不能完全掌握的时候,她也希望那个人掌握不了她。
维林拿起斗篷,和她一同走出房间。难道维林想和她一起去吗?刚到走廊里,她们就遇到快步走来的耐苏恩。耐苏恩立刻停住脚步。能够对凯苏安视而不见的人,在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今天,耐苏恩却做到了,她纯黑色的眼睛几乎只是紧盯着维林。
“你回来了?”褐宗姐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再重复摆在眼前的事实,“我记得你写过一份关于沉溺之地动物的资料。”耐苏恩能够记住她所见过的一切,这是一种有用的技巧,只是凯苏安还没想到该怎样利用她的这个技巧。“奥加林领主让我看了一张大蛇的皮,他说那条蛇就来自沉溺之地,但根据我的观察,我相信它非常像是……”维林回过头,无助地瞥了凯苏安一眼,但耐苏恩已经拖住她的袖子,向一旁走去。她们还没走出三步,就已经展开了关于那条蠢蛇的热烈讨论了。
这是一种令人惊叹的景象,也让凯苏安感到困扰。耐苏恩是忠于爱莉达的,至少曾经忠于过她,而维林则属于想要推翻爱莉达的集团,或者曾经属于那个集团。现在,她们在热络地谈论着蛇类动物。她们两个的确都已经向男孩兰德宣誓效忠,这可归因于兰德身为时轴的特性,他在无意中不断搅动着身边的因缘,但效忠的誓言是否足以让她们忽略掉涉及玉座归属的敌对立场?还是过分接近时轴的她们受到了另外的影响?凯苏安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她头上的小饰物可没办法阻挡时轴的作用,当然,她不知道它们之中的两条金鱼和一枚金月亮有什么用处,但应该也不会和时轴有关系。也许原因只是她们同属于褐宗,褐宗姐妹能够忘记她们研究课题以外的一切事情。蛇,嘿!她摇摇头,然后转过身,让那些小饰物不停地摇摆。那个男孩想干什么?凯苏安从来都不喜欢成为资政,无论是否有必要。
微风吹动着走廊中稀稀落落的几幅织锦,它们的风格都很老旧,上面还能看到多次摘下挂上所遗留的磨损痕迹。这座宅邸更像是一片缺乏规划的大村社,而不是一幢精心建筑的贵族宫殿,肯定是在这里的乡村足够富裕、人口足够多的时候,才会为它慢慢增添一些房舍。彭达劳恩家族从来不曾拥有大量财富,但他们的确也曾经有过数量众多的家族成员,从这座宅邸的建筑结构中就能看出这一点。这些走廊中的墙楣都被漆成鲜艳的颜色——红、蓝或黄色,而且走廊宽窄不一,有时还会稍显歪斜。曾经被设计成眺望原野的大窗,现在只能透过它们看看院子里的风景了。走廊里只能看到几张长凳,或者是照明所必需的油灯。有一些房屋之间还有相当的露天距离,用带顶棚的柱廊连接,从这些柱廊中能看到被分割成几块的院子。柱廊的柱子大多是木头的,少有雕花,甚至有些柱子都没有经过油漆。
在一条有着粗大的绿色立柱的柱廊中,凯苏安看见两名姐妹正在俯瞰下方的院子,至少在凯苏安推开通往这条柱廊的房门时,她们是在一同看着下面。柏黛恩一看见凯苏安,立刻全身僵直,手指扭动着她戴上还不到五年的绿色流苏披肩。她很漂亮,有着高高的颧骨和眼稍向上的褐色眼睛。现在她还不具备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容,看上去比明还要年轻,特别是当她冷冷地瞪了凯苏安一眼,匆匆跑向柱廊另外一端的时候。
梅瑞丝则带着一点饶富兴致的神情,望着遁去同伴的后背,轻轻整理着自己的绿流苏披肩。她身材很高,白皙的面孔上经常是一脸严肃,头发被紧紧地扎在脑后,凯苏安很少看见她露出笑容。“柏黛恩已经开始关注自己还没有护法的问题了。”当凯苏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用带着塔拉朋语调的声音说道,她的一双蓝眼睛则继续望向庭院,“她似乎在考虑约缚一名殉道使,虽然她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告诉过她,可以和戴吉安谈谈,如果这不能帮助她,至少能帮助戴吉安。”
她们的全部护法都集中在下方铺着石板地面的庭院里,虽然寒意重重,他们上身却都只穿着一件衬衫。大多数人坐在涂漆木凳上,看着他们之中的两个人用木制练习剑演练。佳哈是梅瑞丝的三名护法之一,他是个容貌俊美、皮肤被太阳晒成茶褐色的年轻人,他的两根长辫子末端系着银铃,正随着他狂暴的进攻动作而“叮当”作响。看上去,他就像是一支凶猛刺向敌人的黑色长枪。周围没有风吹动,但凯苏安发际间那枚如同罗盘一般的八角金星却微微飘动起来,如果现在用手握住它,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内部的振动。凯苏安早已知道佳哈是一名殉道使,八角星不能特别指明他,只能告诉凯苏安,能够导引的男人就在她附近。能够导引的男人愈多,这颗星星的振动就愈厉害。佳哈的对手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人,有一张岩石般的面孔,一根编结皮索绕过他灰白的额角,将披肩长发束在脑后,他并不是殉道使,但他同样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岚看上去速度没有佳哈那样迅捷,但他的动作流畅舒展,毫无滞涩,他手中用木条捆扎成的练习剑总是会及时出现在佳哈进攻的位置上,而且佳哈的剑也总是被他挡在只与他身体间隔毫厘的地方。
岚的木剑突然“咚”的一声击中佳哈的肋侧,如果换作钢剑,佳哈已经死了。当那个年轻人被这股力量向后推去的时候,岚已经返回到起始位置上,长剑在手中竖起。梅瑞丝的另一名护法站起身,他鬓角已经斑白,身材高瘦,却还是比岚矮了一个头。佳哈向他一摆手,又举起了练习剑,高声说要再来一次。
“戴吉安还撑得住吗?”凯苏安问。
“比我预料的要好。”梅瑞丝答道,“她总是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但至少不会在别人的面前哭泣。”她的目光离开那一对挥剑的人,转向一只绿漆长凳。维林矮壮的灰发护法托马斯和一个头上只剩一点稀疏白发的人并肩坐在那上面。“达莫想尝试治疗她,但戴吉安拒绝了,她以前可能从没有过护法,但她明白,对一位护法死去的哀痛之心也是纪念他的一部分。让我惊讶的是,珂丽勒竟然会让达莫这样做。”
这名塔拉朋姐妹摇摇头,目光又回到佳哈身上。其他姐妹的护法并不让她感兴趣,至少不会像佳哈那样吸引她。“殉道使,他们像护法一样哀悼自己的同胞。我本以为他们是在遵循护法的方式,但佳哈说他们本来就是这样做的。我见过他们在喝酒的时候纪念戴吉安的小艾本,他们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但他们会将满满一杯酒放在桌上。巴森和耐萨恩都知道自己终将一死,也都接受这样的结局。佳哈同样在平静地等待着死亡,不在意它何日到来,对他来说,每一个小时都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小时。”
凯苏安差点瞥了梅瑞丝一眼,这名绿宗姐妹很少会说这么多话,她的表情平和宁静,但肯定有些事情在困扰着她。凯苏安俯视庭院,以温和闲适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和他进行过连结。”与另一名姐妹谈论她的护法总是一件相当微妙的事,因此,凯苏安的眼睛望着庭院,眉头微蹙,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一点。“你认为男孩兰德在煞达罗苟斯的战斗成功了吗?他真的净化了真源男性的一半?”
珂丽勒也曾经和达莫连结过,但那名黄宗姐妹只是在徒劳地探究着阴极力和阳极力之间到底是怎样融合的,就算是暗帝的污染滑进她的喉咙,她大概也不会在意。凯苏安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晚五十年再戴上披肩,这样她就能自己约缚一个男人,不必再去问别人这种事了。但如果晚五十年,那么不等凯苏安·梅莱丁进入白塔,诺拉就已经死在她在黑丘的小房子里了。这会让历史发生重大的改变,其中的改变之一就是凯苏安不可能遭遇今天的这种境况。所以,她只能小心地提问,耐心地等待。
很长一段时间里,梅瑞丝没有说话,终于,她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凯苏安。阴极力是平静的海洋,只要你知道洋流在哪里,就能让它们带你去任何地方。阳极力……是爆裂、燃烧的巨石,是崩塌的冰山。它比我第一次连结佳哈时要显得更干净,但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那一团混沌之中,任何东西。”
凯苏安点点头,她并没有期待梅瑞丝给她更多的答案,现在有那么多更简单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为什么她又要奢望了解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问题之一?在庭院里,岚的木剑停下了,这次没有狠狠一击,只是在佳哈的喉头碰了一下,那名高大的护法就行云流水般地退回到起始位置上。耐萨恩又站起来,又一次被佳哈挥手示意退下。那个男孩愤怒地举起剑,站稳身形。梅瑞丝的第三名护法,短粗壮硕的巴森笑着说了句粗话,大意是好胜心太强的男人难免会被自己的剑绊倒。虽然是凯瑞安人,巴森的皮肤却晒得像佳哈一样黝黑。托马斯和达莫交换了一个眼神,摇摇头,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般都早已不懂得玩笑了。木剑的撞击声再一次响起。
那四名护法并非是庭院中岚和佳哈全部的观众。一名身材窈窕的黑发女孩正坐在一张红色的凳子上,焦急地看着比剑的两个人。而那个女孩正是凯苏安皱眉的原因。这个孩子需要把巨蛇戒抵到人们的鼻子下面,才能让他们知道她是两仪师,而凯苏安至今都觉得两仪师对她来说除了是一个头衔以外就没有什么意义。这并不是因为奈妮薇仍然只有一张女孩的面孔,柏黛恩看上去也和她一样年轻。现在,奈妮薇在凳子上晃来晃去,时刻都有可能跳起来,偶尔还会张张嘴,就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喝彩,有时,她又会扭动双手,仿佛在对岚示范该如何使用他的剑。真是举止轻浮、精力充沛的女孩,只是很少能显示出她有几分智慧。明并不是唯一把自己的心和脑子都放到一个男人脚下的女孩。根据故国马吉尔的习俗,奈妮薇额头上的红点代表她已经成为岚的妻子。但黄宗很少会和她们的护法结合,实际上,几乎没有两仪师会这样做。当然,岚不是奈妮薇的护法,无论他和这个女孩怎样掩饰这一点,岚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凯苏安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们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就像深夜里偷偷摸摸的蟊贼一样。
更有趣也更让人困扰的是奈妮薇佩戴的首饰,一条长长的金项链和一条细金腰带,还有相匹配的手镯和指环,上面镶嵌着花哨的红、绿和蓝色宝石,与她黄色条纹的长裙极不协调。奈妮薇的左手上戴着另一副奇特的饰品,黄金指环用粗金链和金手镯连在一起,那是一件法器,比凯苏安头发上的金伯劳鸟要强得多。其他那些则很像凯苏安头上另外的那些小饰物,是被一同制作出来的几件特法器,它们都是在世界崩毁期间被制造出来的,那时候的两仪师很可能会孤身面对许多敌人,其中最可怕的就是那些能导引的男人。想到那些男人也曾经被称为两仪师,凯苏安总会感到莫名的怪异,就好像遇到一个名叫凯苏安的男人一样。
这个上午过了还没到一半,凯苏安却已经遇到不少问题。而她现在想到的问题是,这个女孩佩戴这些珠宝,是因为男孩兰德,还是因为那些殉道使,或者是因为她凯苏安·梅莱丁?奈妮薇已经证明了她对于一个被她看护长大的男孩的忠诚,也显示了对于那个男孩的警戒,她是有脑子的,只不过她并非随时都愿意使用它。但在这个问题有答案以前,过于信任这个女孩绝对是危险的,这些日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危险的。
“佳哈变得更强大了。”梅瑞丝突兀地说道。
片刻间,凯苏安朝她的绿宗姐妹一皱眉头。更强大了?看着那个年轻人汗湿的衬衫紧贴在后背上,凯苏安忽然明白了,梅瑞丝指的是至上力。但凯苏安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疑问的神情挑起了一侧的眉弓。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自己的脸上显露出震惊是什么时候了,也许还是她在黑丘的那段岁月,那时,她刚刚得到了头上的这些小饰物。
“一开始,我以为那些殉道使的训练,那种强迫性的方式已经将他逼向了自身力量的极限。”梅瑞丝向继续对战的两个人皱起眉,不,她皱眉的对象是佳哈。实际上,那只是她眼角的一点抽动,一种只有能看懂的人才明白的不悦表情。“在煞达罗苟斯,我以为这一定是我的想象。三四天以前,我还有些怀疑自己错了,现在,我相信我是对的。如果男人的力量会如此无规律地增强,那么我就无法知道他到底会变得多么强大。”
当然,梅瑞丝没有说出她最明显的担忧:佳哈也许会变得比她更强大。在许多不同的层面上,这个问题都是不可思议的。绝大多数姐妹只要想到约缚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大概都会昏厥过去。梅瑞丝早已习惯了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她在谈论这种事的时候也会不舒服。凯苏安不会像梅瑞丝那样不适应,不过为了让这名绿宗姐妹能够接受,她还是要保持语气的淡然。光明啊,她痛恨耍这种手腕,痛恨她不得不这么做。
“他看上去很满足,梅瑞丝。”梅瑞丝的护法们一直都是很满足的,梅瑞丝把他们控制得很好。
“他在发火……”梅瑞丝碰了碰头侧,仿佛在抚摸脑海中的那个佳哈,她真的是在感到不安!“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沮丧。”她的手伸进腰间的绿色编皮荷包里,拿出一枚珐琅别针,那是一条金红色的蛇形怪物,却有着四只爪和狮子的鬃毛。“我不知道兰德那个小子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东西的,他把这个送给了佳哈。很显然,这是殉道使的标志,和我们的披肩类似。我当然要没收它。佳哈还处在只有我告诉他能做什么,他才能做什么的阶段,但这让他显得异常激动……我应该把它还给他吗?作为我送给他的一样东西?”
凯苏安感到自己的眉弓有挑起的趋向,急忙克制住它们。梅瑞丝正在向她征询关于她的护法的意见?当然,凯苏安曾经建议过她要注意试探佳哈的想法,但这种私密的事情……只是不可思议吗?嘿!“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凯苏安最后久久地瞥了奈妮薇一眼,便离开那个身材比自己更高一些的姐妹,而梅瑞丝还在用拇指摩挲着珐琅别针,望着下面的庭院,眉头紧锁。岚刚刚又一次击败了佳哈,那个年轻人要求再比一场。无论梅瑞丝怎样决定,她肯定已经明白了一件她绝对不会喜欢的事情,两仪师和护法之间的界限一直都像他们之间的联系一样清晰,两仪师指挥,护法服从。但如果就连一直能让护法温顺如羔羊的梅瑞丝都会因为一枚别针而心烦意乱,那么至少对于那些能够导引的护法,她们必须建立起新的界限。看样子,约缚殉道使的行动不会停止,柏黛恩很可能就是下一个。人永远不会真的改变,改变的是这个世界。无论这些改变是多么让人烦恼,你都必须忍受它,或者,至少要让自己坚持下去。如果幸运的话,你偶尔可以影响变化的方向,但如果你一定要阻止某种变化,也只是会导致另外的变化发生。
在男孩兰德的门口,凯苏安遇到了门卫,这点并不出乎意料。艾丽维娅平稳地坐在门边的凳子上,双手放在膝头,在某种程度上,这名浅色头发的霄辰女人已经自认为是那个男孩的保护者了。艾丽维娅因为兰德将她从罪铐中解放出来而效忠于他,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于此。明不喜欢她,但这并不属于一般的妒忌,艾丽维娅大概根本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但在她和那个男孩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从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对于彼此的决心、希望,虽然这很难让人相信。凯苏安决定在搞清楚这种关系以前,不尝试让他们分开。艾丽维娅锐利的蓝眼睛带着敬意和警戒望向凯苏安,不过她并没有把凯苏安看作敌人,对待那些她认为将危害男孩兰德的人,艾丽维娅总是会采用非常简单的方式。
门另一侧的女人体形和艾丽维娅很像,但她们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样说并不仅仅是因为爱萨的眼睛是褐色,并且拥有光洁无瑕的两仪师面容,艾丽维娅却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头发里也隐约可见缕缕白丝。一看见凯苏安,爱萨立刻跳起来,挡在屋门前,挺直身子,又拉紧了身上的披肩。“他有客人。”她的声音如同凝结的冰霜。
“你要挡我的路吗?”凯苏安的声音同样寒冷。听到她的话,这名安多绿宗姐妹本应当躲在一旁的。爱萨的力量远比她弱,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执行凯苏安的命令,但现在,她只是死死地站在原地,目光变得愈来愈炽烈。
这实在是一种困境。现在这座宅邸中一共有六名姐妹向那个男孩宣誓效忠,其中那些曾经忠于爱莉达的人全都对凯苏安侧目而视,仿佛在怀疑她对那个男孩别有企图,当然,这也让凯苏安有些想知道,为什么维林没有对她表示这种怀疑。在这些人之中,只有爱萨竭力阻止她靠近兰德,这个女人的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嫉妒,但这完全没有道理,她不可能相信她自己会比凯苏安更适合成为他的护卫。而如果爱萨对那个男孩存有任何欲望,无论是对一个男人的还是对一名护法的,明一定不会饶过她。这个女孩在这方面有着极强的本能,这件事有时能让凯苏安把牙咬碎,只是凯苏安并非那种会咬牙的人。
当凯苏安开始考虑命令爱萨让开的时候,艾丽维娅向前俯过身,缓缓地说道:“他的确是要见她,爱萨,如果我们把她挡在外面,他会不高兴的。不是对她不高兴,是对我们。让她进去吧。”
爱萨从眼角瞥了那个霄辰女人一眼,轻蔑地撇了撇嘴。艾丽维娅的力量远远超过爱萨,她甚至比凯苏安还要强很多,但她是个野人,而且在爱萨的眼中,是一个会说谎的人。这名黑发姐妹似乎对于艾丽维娅曾经的罪奴经历和她过往的一切都不以为然。不过,爱萨瞪了凯苏安一眼,又看看身后的屋门,理了一理她的披肩,很显然,她不想让那个男孩不高兴,特别是对她不高兴。
“我去看看他是不是有空。”她阴沉着脸说道,又转向艾丽维娅,用更严厉的声音说,“看着她。”然后,她轻轻敲了敲门,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让她进去。她将门打开一条缝,溜了进去,又立刻将门关上。
“请原谅她。”艾丽维娅依然用那种和缓、柔软、令人气恼的霄辰语调说道,“我想,她这样只是因为对她立下的誓言过于严谨,她还不习惯侍奉别人。”
“两仪师言出必行。”凯苏安冷漠地答道。这个女人让她觉得自己说话简直像凯瑞安人一样飞快而琐碎!“我们必须如此。”
“我想是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也在坚守我的誓言,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这句话倒是让凯苏安很感兴趣,这是一个突破点。但没等凯苏安有机会利用它,爱萨已经走了出来,奥加林跟随在她身后。他向凯苏安一鞠躬,微笑更加深了他脸上的皱纹。他的头发已经相当稀疏,白胡须整齐地修成一个尖簇,身上穿着朴素的深褐色外衣,这件衣服还是在他年轻时缝制的,现在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有些大了。凯苏安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来拜访男孩兰德。
“现在他想见你。”爱萨厉声说道。
凯苏安这次差点咬紧了牙关。艾丽维娅的事只能等到以后再处理了,还有奥加林。
当凯苏安走进房间时,那个男孩已经站起了身。他几乎像岚一样高,肩膀也是同样宽阔。现在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衣,袖子和衣领上有绣金花纹,除了绣花以外,这太像是殉道使的外衣了。凯苏安不喜欢他穿成这样,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他礼貌地一鞠躬,指引凯苏安坐进壁炉前一张带丝穗软垫的椅子里,然后询问凯苏安是否想要喝酒。墙边小桌上放着酒壶和两只酒杯,酒已经冷了,不过他可以让人再送一壶过来。为了能让他奉行一定的礼仪,凯苏安付出了许多努力。在衣着上,凯苏安决定不会再过多干预了,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指导,还有一定程度的刺激,甚至如果有必要,她还要逼他去做一些事,她可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对于衣服的争吵上。
她礼貌地一点头,拒绝了男孩的酒。一杯酒能提供许多用途——需要思考时可以慢吮一口,需要隐藏自己的眼神时可以观察杯中的酒浆,但她需要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他的面孔上能透露出来的讯息绝不比任何姐妹更多。他的深红色头发和灰蓝色眼睛很容易让别人把他当作艾伊尔人,但很少有艾伊尔人的眼睛会如此冰冷。它们让凯苏安不久前看到的那一片清晨的天空也显得如春天般温暖,它们已经比在煞达罗苟斯之前更加冰冷了,不幸的是,也变得更加刚硬,而且看起来还很……疲倦。
“奥加林有一个能导引的兄弟。”他说着,转身走向另一把椅子。半路上,他踉跄一下,伸手按在那把椅子的扶手上,稳住身体。他笑了一声,装作是被自己的靴子绊到,但那其实与他的靴子没有任何关系。他并没有握持阳极力。凯苏安曾经见过他导引时脚步踉跄。但这一次,她的小饰物并没有向她发出警告。珂丽勒说过,他只是需要更多一点睡眠,好从煞达罗苟斯的战斗中恢复过来。光明啊,她需要让这个男孩活下去,否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我知道。”她说道。看样子,奥加林也许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然后她又说道:“是我捉住埃马林,将他带回了塔瓦隆。”奥加林会因为这件事而感谢她,很多人都为此感到奇怪。但正是凯苏安在驯御奥加林的弟弟之后,帮助他与痛苦和解,又多活了十年。这对兄弟一向都很亲密。
男孩的眼眉抽动了一下,坐进椅子里,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奥加林想要接受测试。”他说。
凯苏安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奥加林活下来的孩子们都已经结婚了,也许他已经准备好要将这一片土地交给下一代人。不管怎样,多一个或少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不会有任何太大的区别,唯一重要的只有正在盯着她的这个男孩。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下巴,有些像是在点头。他是在测试她吗?“当你犯傻的时候,不必担心我不会提醒你,孩子。”大多数人在见过她一面以后,就不会再忘记她的利舌,但对这个年轻人却需要不时给予提醒。男孩哼了一声。可能是笑,也可能是气恼。凯苏安提醒自己,这个男孩想从她这里学到一些东西,但他似乎并不知道要学什么。没关系,她已经列好了一张长长的清单,现在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也许他的脸是石头雕成的,但他已经跳起身,开始在壁炉和屋门间来回踱步。他的手在背后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我已经和艾丽维娅谈过霄辰人的事。他们的常胜大军并非只是虚名,它从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失败过,是的,他们有战斗失利的纪录,但从没有输过战争。每次打败仗,他们都会仔细查找自身的错误和敌人的优势,然后做出改变,直到取得最终胜利。”
“明智之道。”等男孩说完话之后,凯苏安说了这样一句。很显然,男孩希望得到她的评价。“我认识另一些会这样做的男人,比如达弗朗·巴歇尔、加雷斯·布伦、罗代尔·伊图拉德、爱格马·贾盖德,甚至还有培卓·南奥,只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们全被公认为是优秀的将军。”
“是的。”兰德还在踱步,他没有看她,或者他的眼睛在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但他在听,凯苏安希望他真的在听。“五个人全都是优秀的将军,而霄辰人全都是这样,这是他们传承千年的战法。他们做出必要的改变,而且从不放弃。”
“你怀疑他们不可能被打败?”凯苏安平静地问。在知道真相以前,平静永远是最适合的态度,通常来说,知道真相以后也是如此。
男孩转身看着她,脖子僵硬,双目如冰。“我能打败他们。”他努力维持着应有的礼仪。这样很好,因为犯错而必须惩罚他的情况愈少愈好。“但……”他闭上嘴,皱起了眉。走廊里的吵闹声穿透屋门,传了进来。
片刻之后,门猛地打开,爱萨退进房间里,却依然张开手臂,大声地争辩着,想要将另外两名姐妹挡在屋外。布莲安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红晕,正用力推着她的绿宗姐妹。萨伦妮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她像所有白宗姐妹一样摆着一副冰冷的表情,却在愤怒地摇着头,让她细辫子上的彩色小珠不断相互撞击。萨伦妮的火气一直都不小,但她通常能紧紧地将它压制在心里。
“巴托和瑞山来了。”布莲安高声说道。因为激动,她的伊利安口音更重了,这是她的两名护法,原先都被留在凯瑞安。“我没有让他们来,但有人带他们施展了神行术。一个小时以前,我感觉他们突然靠近了,现在,他们进一步靠近了,现在他们正朝我们过来。”
“我的维特里恩也靠近了。”萨伦妮说,“我想,他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到这里。”
爱萨放下手臂,但还是挡在她们面前,狠狠地瞪着她们,喃喃地说:“我的菲利尔也很快就到这里。”菲利尔是她唯一的护法,据说,她们已经结婚了,绿宗姐妹结婚之后很少会再约缚其他护法。凯苏安怀疑,如果不是另外两名姐妹报告这件事,爱萨大概不会提到她的菲利尔。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男孩轻声说道,他低弱的声音仿佛钢刃一般锋利,“但我不应该奢望局势会等待我的步伐,对不对,凯苏安?”
“局势永远不会等待任何人。”凯苏安站起了身。布莲安仿佛刚注意到她,全身都颤抖了一下,尽管凯苏安的脸上像那个男孩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也如同一座石雕。是什么让那些护法从凯瑞安赶到这里?谁在施展神行术?这些都是需要搞清楚的问题。但她已经从这个男孩口中得到了另外一个答案。她必须非常仔细地考虑,该如何就此向他提供谏言。有时候,答案比问题更加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