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还有路斯·瑟林的喃喃自语,兰德向阳极力伸展过去,将自己投入虚空之中——那为了控制和生存进行的搏斗里,现在他对此已经非常熟悉了。当他导引的时候,污染不停地向他渗透,即使是在虚空里,他也能感觉到那种污染侵蚀了他的骨髓,也许还侵蚀了他的灵魂。他无法形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因缘被折叠了一下,一个穿过因缘的孔洞便出现了,这是他自学所得,他的老师并不善于对传授的知识进行解释。一根闪亮的竖线出现在空气中,迅速扩展成一个相当于宽大房门的孔洞,实际上,它似乎是旋转成这样的。孔洞对面是一片阳光下的空旷地面,周围簇拥着在干旱中枯萎的树木。旋转在这时停住了。
安奈拉等三名枪姬众戴上了面纱,没等孔洞稳定下来就跳进去;又有六名枪姬众紧跟在她们身后,其中有的人手里握着搭好箭的角弓。不过兰德并不认为那里会有什么对她们发动攻击。他将另外一端(如果存在另外一端的话,他不明白,他又觉得似乎只有一个端点)放置在这片空旷地带上,因为在人群中打开一个通道是有危险的。但告诉枪姬众或其他艾伊尔男人那个地方不会有战斗,就像告诉一条鱼那个地方不需要游泳一样。
“这是一个通道,”他对马瑞姆说,“如果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示范给你看。”马瑞姆只是瞪着他。如果马瑞姆刚才仔细地观察,他应该能看清楚兰德对阳极力的编织,任何有导引能力的男人都能看清楚的。
当兰德走过通道的时候,马瑞姆跟在他身后,苏琳和其余的枪姬众走在最后。她们从兰德身边走过时,有些人向他腰间的佩剑投来轻蔑的眼神。枪姬众用无声的手语彼此交谈着,毫无疑问,那些手语里也表达了轻蔑的看法。安奈拉率领的前卫已经在那些枯树之间散开来,她们身上穿的凯丁瑟让她们能完美地隐藏在树林的阴影里。为了适应湿地的环境,她们还在这种灰褐色的衣服上加进了绿色。因为至上力的关系,兰德能分辨出每一根干枯和未干枯的松针——前者已经多过后者了,他能闻到羽叶木树干里汁液的酸气。空气本身则只能感觉到热、干燥,以及灰尘。这里没有危险。
“等一等,兰德·亚瑟。”一名女子急迫的声音从通道另一侧传来。那是艾玲达的声音。
兰德立刻放开了编织和阳极力,通道开始飞速地缩小。让她过来是危险的。马瑞姆好奇地看着兰德。部分枪姬众们——无论有没有戴上面纱——将目光从兰德身上移开,彼此对望了几眼,飞快地晃动手指,发出一串串枪姬众的手语。她们显然不赞成兰德的举动,但她们知道要管住自己的舌头,兰德很明确地向她们表明过这一点。
兰德没理会这些好奇和不赞成,而是径自走进这片树林里,马瑞姆就跟在他身边,干枯的树叶和细枝在他们脚下不断发出劈啪的响声。枪姬众围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宽阔的环形。她们的齐膝软靴踩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半点声息,她们已经没有任何责难兰德的表示,而是恢复了冷静的警戒。她们之中有些人曾经和兰德一起走过这条路,一直没遇到过意外,但她们永远也不会相信绝没有人在这片树林里准备伏击兰德。在兰德到来之前,荒漠中将近三千年的生活里充满了袭击、冲突、仇杀和战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突然死于非命。
他肯定能从马瑞姆身上学到一些东西——虽然也许不像马瑞姆想象的那么多;他也一定能向这个比自己年长的人传授一些东西。现在就是他这样做的时候。“迟早你要跟随我和弃光魔使作战,也许在最后战争之前。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我听到了传闻,他们已经获得自由了。”
那就是说,讯息传开了。兰德不由得冷笑一下。两仪师们不会高兴的,即使没有别的原因,这样挫挫她们的锐气也让人感到愉快。“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事情发生,兽魔人、魔达奥、人蝠、灰人、古蓝……”
他停了一下,苍鹭烙印的手掌拍击着他的长剑柄。他不知道古蓝是什么,路斯·瑟林也没有在他的脑子里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个名字来自路斯·瑟林。信息的残片不停流过他和那个声音之间脆弱的藩篱,变成兰德记忆的一部分,而兰德往往不知道这些记忆真正的含意。最近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出现得愈加频繁。他没办法像对待那个声音一样,与这些残片争斗。不过,他的停顿只持续很短一段时间。
“不止是在北方靠近妖境的地区,那些怪物也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或者出现在任何地方。它们在使用道。”这是他要应付的另外一件事。但他该怎么做?道的培育有阳极力的参与,现在道也像阳极力一样遭受污染,转入了黑暗。即使是暗影生物也不能避开道中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会杀死生灵,或者是让生灵落入更加恐怖的下场。但暗影生物还是在使用道。道虽然不像浮行或神行那样快捷,但在其中行走仍然可以用一天时间跨越数百里的距离。不过这个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再解决,他现在已经有太多问题要处理了。他烦躁地用真龙令牌在一颗羽叶树干上敲了一下,许多片宽大、坚韧的叶片掉落下来,其中大多数都是棕色的。“如果你已经听到了传闻,那就把它当成事实吧!即使是暗之猎犬也是存在的。不过,虽然它们可能又开始了野猎,至少暗帝还没得到自由,不能在后面驱赶它们。反正,它们已经很可怕了。其中有一些是你能杀死的,但就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有一些只能被烈火杀死,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知道烈火吗?如果你不知道,我也不会传授给你。如果你知道,除了对抗暗影生物之外,不要拿它做任何事,也不要传授给任何人。”
“你听到的一些传闻可能来自于……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们,大概只能叫它们‘邪恶的泡沫’。它们就像是偶尔从沼泽中升起的一些气泡,只是这些气泡的源头是封印被削弱的暗帝。充满它们的不是沼泽的臭气,而是……嗯,是邪恶。它们沿着因缘四处飘散,直到突然爆开。这种时候,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你自己的倒影也可能从镜子里突然跳出来,竭尽全力要杀死你,相信我。”
兰德看不出这番长篇大论是否让马瑞姆感到沮丧,马瑞姆只是说道:“我去过妖境,我也杀死过兽魔人和魔达奥。”他推开一根挡路的低垂树枝,并且压住了那根树枝,好让兰德过去。“我从没听说过烈火,但如果暗之猎犬要来对付我,我会想办法杀死它们的。”
“很好。”兰德称赞的既是马瑞姆的自信,也是他的无知。如果烈火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兰德大概不会感到遗憾。“如果运气好,你不会在这里遇到我说的那些东西,但这永远都是无法确定的。”
树林突然变成了一个院子,院子后方是一座有着茅草屋顶的破旧两层房屋,房屋的一根烟囱里正冒着烟,房子旁边的一座大谷仓已经明显倾斜了。这里的天气并不比几里外的都城凉爽,阳光也是一样地耀眼夺目。一群鸡正在土地里啄着食物;两头母牛在一圈围栏里安静地反刍着;一群被拴住的黑山羊匆忙地剥食着周围灌木上的叶片;一辆高轮拖车停放在谷仓的阴影里。但这个地方看上去并不像个农场,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半块田地,森林完全包围了这座院子和房屋,只有一条蜿蜒向北的泥土路在树林间打开了一个缺口。看上去,很少有人利用这条路到城里去,而且,这里显然有太多的人。
四名妇女,其中有三名已届中年,她们正在两根绳子上晾晒洗净的衣服,差不多有十几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正在鸡群中玩耍。这里也有男人,他们大多在忙着各种日常杂务。一共有二十七名男人,其中有一些年纪还算不上是男人。骨瘦如柴的艾本·霍普维正从井里吊起一桶清水,他自称已经二十岁了,但实际年龄不会超过十五六岁,他的鼻子和耳朵似乎是身上最明显的部分。费德文·穆尔正在和另外两个人挥汗如雨地更换着屋顶的旧茅草,他比艾本要高大许多,脸上的青春痘也少许多,但他肯定不会比艾本更年长。那些男人中有超过一半的人年龄不过才十八九岁。兰德差点就要把这些大孩子轰回家,至少是艾本和费德文,只不过白塔招收的初阶生有时候比他们还要年轻。这些男人里也有几个头发上已经出现了灰丝。满脸皱纹的达莫·弗林正在谷仓前面用剥了皮的树枝教导两名年轻人如何用剑,他的腿有些瘸,白色的头发只剩下发际边缘稀疏的几根。达莫曾经是一名女王卫兵,直到莫兰迪人用长矛刺中了他的大腿。他不是剑士,但他还有能力教导别人如何不让剑刺中自己的脚。这些人之中大多是安多人,也有几名凯瑞安人,还没有提尔人到这里来,虽然特赦令已经传到了那里,但那么遥远的人如果想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达莫是第一个注意到枪姬众的人,他扔下树枝,然后提醒他的学生们注意兰德。然后是艾本喊了一声,一失手水桶掉了下来,水洒得他全身都是。所有人都在忙乱地向屋里叫喊,同时快步跑到达莫身后。又有两名妇女跑出屋外,她们都系着围裙,整张脸被炊食的炉火熏得通红。她们一出来就帮助其他女人将小孩聚拢在男人们的身后。
“他们都在这里,”兰德对马瑞姆说,“你差不多还有半天的时间。你可以测试几个?我想立刻知道谁可以接受训练。”
“这帮人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马瑞姆轻蔑地说道,却又突然停住了。这时他们正站在院子中间。马瑞姆盯着兰德。小鸡们就在他脚边的土地里啄食着。“你还没测试过他们?为什么,以光明的……你不能,是吗?你能神行,但你不知道如何测试这种能力。”
“有些人并不是真的想拥有导引能力。”兰德放开握住剑柄的手,他不喜欢向这个男人承认他知识的缺陷,“有些人只想得到机会获取光荣、财富和权力,但我想让全部有潜力的男人都聚集在我身边,无论他的原因是什么。”
这些将要成为学生的男人们都站在谷仓前看着他们,刚才那阵骚动已经逐渐平息。毕竟,他们来凯姆林的目的全都是为了向转生真龙学习,或者以为自己有这样的志向。枪姬众们已经围绕这座院子建立警戒,并进入那幢房子和谷仓,这让聚集在谷仓前的人们眼神中多了一丝警戒,甚至是担忧。女人将孩子们聚拢在身边,专注地盯着兰德和马瑞姆——其中有一些的表情木然,另一些则担心地咬着唇。
“过来,”兰德说,“来见见你的学生们。”
马瑞姆没有挪动脚步:“你真的只想让我做这些?教导这些渣滓?他们之中真的会有能接受教导的人?在屈指可数的这么几个盲目投到你脚下的家伙里,你真的以为能找到有用的人?”
“这很重要,马瑞姆,如果我能,如果我有时间,我会自己去做的。”时间总是那么关键,那么缺乏。他已经将马瑞姆收编到自己的麾下,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意识到自己并不很喜欢马瑞姆,但他不需要喜欢这个人。他继续向前走去,没有等马瑞姆。过了一会儿,马瑞姆大步跟了上来。兰德继续对马瑞姆说:“你提到过信任,我在这件事上信任你。”不要信任!路斯·瑟林在黑暗的缝隙里喋喋不休地叫喊着。绝不要信任!信任是致命的。“测试他们,并且尽快开始对有能力的人进行训练。”
“听从真龙大人的吩咐。”马瑞姆挖苦地嘟哝着。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那群人面前。那些人全都在向他们鞠躬或行屈膝礼,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姿势算得上漂亮。
“这是马瑞姆·泰姆。”兰德高声说道。当然,这番话让正在行礼的人们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一些年轻人紧盯着他们,仿佛兰德和马瑞姆就要开始战斗了,而其中有些人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可看。“向他介绍一下你们自己,从今天开始,他就会对你们进行训练。”马瑞姆咬着牙看了兰德一眼。这时他的学生们已经慢慢聚拢到他面前,逐一向他报上姓名了。
那些男人对马瑞姆的到来反应各种各样。费德文迫不及待地挤到最前面,就站在达莫旁边;而艾本则一直躲在最后面,一脸惨白。其他人有的犹豫,有的怀疑,但最终也都和马瑞姆说了话。兰德的声明意味着他们两个星期的等待结束了,他们多年的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从今天开始,他们也许将开始导引,并承受男人因此要承受的一切。
一名壮实的黑发男子并没有理会马瑞姆,而是从人群中退出来,走到了兰德面前。他比兰德要大上六七岁,穿着一件农夫的粗布外衣,兰德记得他叫朱尔·格莱迪。朱尔不停地在两脚间交换着重心,厚实的双手拧着一顶布帽,视线在帽子和破靴子间来回移动,偶尔抬头瞥兰德一眼。“唔……真龙大人,我已经想过了……嗯……我父亲正在照看我的田地。如果溪水没干的话,那是很好的一块地,如果下雨的话,也许那上面还能有收成。还有……还有……”他将帽子扭成一团,然后又小心地抚平它,“我已经想过要回家了。”
女人们并没有聚集到马瑞姆身边,她们紧紧地看守着孩子们,同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男人们的行动。她们之中最年轻的是索拉·格莱迪,一个身材丰满的淡色头发女子,一个四岁的男孩正在玩着她的手指。这些女人跟着她们的丈夫来到这里的,兰德怀疑有半数的妻子会把他们的丈夫再带回去。已经有五个男人离开了,虽然他们都没有将婚姻当成退出的理由,但他们五个全都结了婚。有哪位女子能安心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在这里等待着学习导引?那种感觉一定像是看着丈夫等待着进行自杀。
有些人会说,这里不是成家的人该来的地方,或者那些人最有可能说的是,这里根本不是男人该来的地方。兰德认为两仪师们让自己与世界隔绝完全是个错误。除了两仪师、想成为两仪师的女人,和侍奉两仪师的人之外,很少会有人进入白塔,去那里寻求帮助的人也屈指可数,而且那些人在这么做的时候会觉得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当两仪师离开白塔的时候,大多会避开世人,有些两仪师则终生不会离开白塔。对两仪师来说,世人只是棋子,世界则是棋盘,并非是她们的生活之处,在她们的意识里,只有白塔才是真实的。而在自己的家人面前,没有男人会忘记世界和芸芸众生。
这种情况只需要持续到最后战争。到那时还有多久?一年?两年?现在的问题是,这样做是否有成果。他会成功的,家人会让男人们记得他们在为何而战。
索拉正专注地望着兰德。
“去吧,如果你想的话。”他对朱尔说,“你在正式开始学习导引之前,随时都可以离开。只要你迈出那一步,你就如同一名普通士兵一样了。你知道的,朱尔,为了最后战争,我们需要我们能找到的每一名士兵。为了操纵至上力,暗影会制造出新的惊怖领主,他们拥有导引能力。但这是你的选择。也许你可以安心地待在你的农场里,对这一切袖手旁观,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能有地方躲过这一切。我希望如此。不管怎样,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会竭尽全力保护更多的人以避开灾祸。但至少你可以把名字告诉马瑞姆,如果你连自己是否能学习导引都不知道就离开这里,那就是一种耻辱了。”兰德转过身,避开索拉的目光,只留下烦恼不已的朱尔。你还在谴责两仪师,说她们蛊惑操纵人心,他痛苦地想着。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
马瑞姆仍然在听着人们自报家门,也仍然忍不住朝兰德投来压抑着怒火的目光。突然间,马瑞姆的耐心似乎完全消耗光了:“够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报上来,反正明天前还没逃跑的人都可以。谁第一个接受测试?”大家的舌头立刻僵住了,有些人甚至不眨眼地死瞪着他。马瑞姆用一根手指指着达莫:“我也许应该先把你踢出去,过来。”达莫仍然呆立在原地,直到马瑞姆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走到人群外。
兰德注意着马瑞姆的一举一动,也向他靠近了一些。
“我使用的至上力愈多,”马瑞姆对达莫说,“就愈容易侦测到反应,但太大的反应会对你的意识造成不愉快的效果,甚至会杀死你,所以我会从很小的量开始。”达莫眨眨眼。很显然,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马瑞姆说什么。或者他可能只听懂自己会被杀死这句话。兰德知道,马瑞姆的解释其实是针对他说的,他觉得马瑞姆正在弥补自己先前显露的无知。
突然间,一朵小火苗在与三个人等距离的半空中凭空出现。兰德能感觉到马瑞姆体内的至上力,但只是微量而已,同时他也看到马瑞姆编织的火之力细流。这个火苗让兰德感到一阵放松,同时也惊讶地发现,他还在怀疑这个马瑞姆是不是真的能够导引。巴歇尔最初的怀疑一定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印象。
“将精神集中在这个火苗上,”马瑞姆说,“你就是这团火,这个世界就是这团火,除了这团火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眼睛痛之外。”达莫嘟囔着,用粗糙的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集中精神!”马瑞姆喊道,“不要说话,不要思考,不要移动,集中精神。”达莫点点头,然后又向紧皱眉头的马瑞姆眨眨眼,接着他就凝立不动,无声地盯着那团小火苗。
马瑞姆似乎非常专注,但兰德无法确定这一点。他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也许是在寻找他所说的反应。兰德集中精神,开始倾听、感觉着……某样东西。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不曾挪动一块肌肉。五分钟、六分钟、七分钟,达莫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这名老人喘着大气,身上汗水直流,仿佛刚被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去。这种状况足足持续了十分钟。
突然间,兰德感觉到了那种反应。在马瑞姆的至上力细流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回声,似乎是来自达莫,那一定就是马瑞姆所说的反应,但马瑞姆并没有任何动作。也许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也许兰德的想法是错的。
又过了一两分钟,马瑞姆终于点点头,放开火焰和阳极力:“你能学习……达莫,不是吗?”马瑞姆似乎很惊讶。毫无疑问,马瑞姆并不认为这个首先接受测试的家伙能够通过,毕竟他老得连头发都快掉光了。达莫虚弱地笑了笑,看上去像是要呕吐的样子。“我想,如果这帮笨蛋中的每一个人都能通过测试,我也不该感到惊讶。”马瑞姆喃喃地说着,瞥了兰德一眼,“你一个人的好运似乎抵得上十个人。”
不稳定的脚步声在剩下的“笨蛋”们中间响起,显然有些人已经在希望他们会落选了。现在他们不能退出,但如果落选,他们就可以坦然地回家了。
兰德自己也感觉有些惊讶,毕竟除了那一点回声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征兆。而且,他还比马瑞姆更快察觉到那回声。马瑞姆应该比他更熟悉这个才对。
“过些时候,我们就会知道你的力量能有多强。”马瑞姆对着退回人群里的达莫说道。其他人都和达莫保持着一点距离,同时竭力避免去看达莫的眼睛。“也许你真实的力量可以比得上我,甚至比得上真龙大人。”达莫周围的空地变得更大了。“这一点只有时间能证明。在我测试其他人的时候,你也集中注意力,如果你的感觉够敏锐,我再找出四五个,你就应该能掌握这种技巧了。”马瑞姆飞快地瞥了兰德一眼,表明这句话是对兰德说的。“现在,谁下一个接受测试?”没有人移动。这个沙戴亚人用指头敲了敲下巴:“你。”他指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笨重家伙说道,这名黑头发的男人名叫柯力·胡丁,他原来是名织布工。这时在女人们之中,传来柯力妻子的呻吟声。
继续测试这二十六个人会用去整个白天的时间,也许还会更多。失败的测试要比成功的花上更多时间,以进行确认。虽然天气炎热,但白天仍旧像冬天来临时一样在逐渐缩短。巴歇尔在等着兰德,他还要去会见维蓝芒,还有……
“继续。”兰德对马瑞姆说,“明天我会回来看你的成果。记住我对你的信任。”不要信任他,路斯·瑟林呻吟着。这个声音似乎来自兰德脑海里,某个阴影角落中跳动的影像。不要信任,信任就是死亡,杀死他。把他们全都杀死。哦,死亡就是结束,一切的结束,没有梦的长眠,伊琳娜的梦,原谅我,伊琳娜,没有原谅,只有死亡,应该死亡……兰德在内心的挣扎快要表现在脸上的时候转过了身。“明天,如果我能来的话。”
马瑞姆在兰德和枪姬众走向树林时抓住了兰德,“如果你再多留一会儿,你就能学会进行测试,”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恼怒,“如果我真的再找到四五个,我想我也不会惊讶。你似乎真的拥有暗帝的运气。我想你是愿意学会这种方法的,除非你是要把所有这些事都堆到我肩上。我警告你,这样会让训练的进度变得非常缓慢,无论我多么努力,这个达莫也许要用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才能感觉到阳极力,更不要说抓住它了。即使他抓住了阳极力,也没办法导引出一个火星来。”
“我已经明白该怎样测试了,”兰德回答,“这并不困难。而且我确实是要把这件事完全堆在你肩上,直到你能找到更多的人,训练他们帮助你去测试别人。记住我说的,马瑞姆,快点训练他们。”这其中是有危险的。兰德知道,学习导引阳极力,意味着学习拥抱,学习顺从它,它也将顺从于导引者。导引者引领一股巨大的能量,这不会对导引者本身产生伤害,除非引领出现错误。伊兰和艾雯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而兰德几乎无法相信能如此轻松地操纵至上力。导引阳极力,意味着一场控制与生存的永恒战争。跳入得太远、太快,导引者就会如同全身赤裸的男孩被扔进战场,去抵抗全副武装的敌军。即使已经知道该如何导引,阳极力仍然有机会摧毁你、杀死你,或是抹去你的意识,如果运气好,也许受到的伤害只是被毁掉导引的能力,正如同被两仪师捉住后驯御的那些男人一样。只要有片刻疏忽,心灵有片刻失守,就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谷仓前的这些人并非都能承受这样的代价,柯力·胡丁的圆脸妻子正揪住丈夫的衬衫前襟,急切地对他说着什么,柯力则不确定地摇着头。其他结了婚的男人也都不安地看着他们的妻子。但这是战争,战争就会有伤亡,这点并不会因为是否有家室而有所不同。光明啊,他真的已经变成铁石心肠了。他稍稍转过身子,这样就不会看见索拉·格莱迪的眼睛了。
“努力驱策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教导他们。”兰德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马瑞姆咬了咬牙。“以最快的速度教导他们,”他几乎毫无表情,“教导他们什么?我想,应该是一些能被当作武器的技巧。”
“武器。”兰德表示同意。他们必须成为武器——他们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武器能拥有家人吗?武器能让自己有爱吗?但这样的想法又是从哪里来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学,但这些要学得最多。”人数这么少,只有二十七个。即使这些人之中只能再找出一个像达莫那样的人,兰德也会感谢时轴吸引其他导引者的力量。两仪师只能捉住并驯御已经确实开始导引的人,有了三千年经验的两仪师们对此已经非常精通了。一些两仪师显然相信她们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并非其初衷的一件事——将导引能力从人类中剥除掉。白塔内部有三千间供两仪师居住的房间,以及另外供千百名女孩接受训练的房间。但在白塔分裂之前,白塔中只有四十多名初阶生和不到五十名见习生。“我需要更多的成员,马瑞姆,不管用什么办法,找更多的人来。现在先教会他们测试别人的办法吧!”
“那么,你是想建立像两仪师那样的组织了?”马瑞姆似乎并没有对这件事感到太吃惊,他眼角上翘的黑眼睛仍然镇定如常。
“两仪师一共有多少人?一千名?”
“我想,没那么多。”马瑞姆慎重地说。
竟然削弱了人类的导引能力,烧了那些两仪师吧,即使她们的行动是有理由的。“嗯,不管怎样,我们有足够多的敌人。”他不会缺乏敌人。暗帝和弃光魔使、暗影生物和暗黑之友、白袍众,很可能还有两仪师,或者是两仪师的一部分——那些黑宗两仪师和那些想控制他的两仪师。兰德认为最后那些人也是他的敌人,虽然她们自己可能并不这么认为。一定也会有惊怖领主出现,就像兰德自己说的那样。除此以外,还会有别的敌人,足以摧毁他全部计划的敌人,足以将一切摧毁的敌人。他紧紧抓住真龙令牌的握柄。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也是他最无法战胜的敌人。“我要打败他们,马瑞姆,打败他们全部。他们以为他们能毁掉一切。总是毁灭,却没有任何建设!我要建设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无论出了什么事,我要做到这些!我会击败暗帝,净化阳极力。那样男人就不必害怕会陷入疯狂,世界也不会害怕男人的导引,我会……”
白绿色的枪穗随着他恼怒的痉挛而不断抖动,他不可能做得到,高热和灰尘都在嘲笑他。有些计划是必须完成的,但是它们成功的机会却全都渺茫。他们能希望的最好下场,可能只有在陷入疯狂之前先赢得胜利。即使是这样,兰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到,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努力。应该有办法的,如果这世上还有正义可言,应该有办法的。
“净化阳极力。”马瑞姆低声说,“我以为做这件事所需要的力量会超过你的想象。”他若有所思地闭上双眼,“我听说过被称为超法器的物品,你是不是有了这种东西,让你认为你真的可以——”
“不用管我有什么,”兰德打断他的话,“你教他们你能教的一切,然后找更多的人,继续教导他们。暗帝不会等我们的,光明啊!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马瑞姆,但我们必须做到,必须!”
“我会尽我所能。但不要期望达莫明天就能推倒城墙。”
兰德犹豫了一下:“马瑞姆,注意任何学习速度过快的学生,立刻让我知道。也许会有一名弃光魔使混入这些学生里。”
“弃光魔使!”马瑞姆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这是马瑞姆第二次显露出震惊的表情,而且这次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为什么会——”
“你有多强大?”兰德又打断了他的话,“抓住阳极力,竭尽全力去做。”
马瑞姆看着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至上力片刻之间涌入他的身体。兰德并不能像女性导引者那样,在另一名同性导引者导引时看到他身周出现光晕,他只能感觉到力量和威胁。现在,兰德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甚至可以判断,马瑞姆拥有的阳极力足以在几秒之内摧毁这座农场、这里的每一个人,直到兰德目力所及之处。这和兰德在没有助力时能做到的差不多。不过,这个男人也许会有所保留?也许马瑞姆不想让兰德看到自己全部的力量,不想因此造成紧张。他想过兰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吗?
阳极力的感觉从马瑞姆身上消退了,而兰德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体内也充满了属于男性那一半的真源。在这股狂怒的洪流里有他从衣袋的法器里抽取而来的每一丝阳极力。杀死他,路斯·瑟林嘟囔着,现在就杀死他!片刻之间,惊骇抓紧了兰德,虚空随他一起颤动着。他在至上力就要摧毁虚空和自己时放开了真源。抓住真源的是他还是路斯·瑟林?杀死他!杀死他!
兰德狂怒地在脑海中尖叫着:闭嘴!令他惊讶的是,另一个声音消失了。
汗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他用一只几乎要颤抖的手将它们抹去。一定是他自己抓住了真源,一个死人的声音做不到这一点。他下意识地不信任马瑞姆,不敢在自己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对方控制着如此强大的阳极力。一定是因为这样。
“注意任何学习过快的人。”他喃喃地说道。也许他告诉马瑞姆的事情太多了,但人们有权利知道他们将会面对什么,他们也需要知道这一点。他不敢让马瑞姆或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些事情他是从哪里得知的。如果他们知道他曾经将一名弃光魔使囚犯留在身边,又任由那名弃光魔使逃走……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谣言一定会把囚禁的那部分干净利落地省略掉。白袍众宣称他是伪龙,而且很可能是暗黑之友,对于任何能碰触到至上力的人,他们都是这样描述的。如果这个世界知道了亚斯莫丁的事,大概有更多的人会相信这种说法,没有人会体谅兰德,认为必须有人教导他运使阳极力的技巧。女人不可能教他这些,正如同她们看不见他的编织。男人都是乐天派,女人总相信最黑暗的时刻还没到来,这是一句两河的老谚语。如果亚斯莫丁再出现,兰德会自己对付他的。“只要注意就好了,要不动声色。”
“听从真龙大人的吩咐。”马瑞姆真的只是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回身向院子另一边走去。
兰德意识到枪姬众们正在看着他,安奈拉和索麦莱、苏琳和嘉兰妮,还有全部其他人,她们的目光里全都充满关切。她们几乎接受了他做的每件事,每件让他自己也会觉得胆颤的事。艾伊尔人对许多事都不会在意,然而让他们毛发倒竖的事情往往又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她们接受他,同时又为他担忧。
“你不要让自己太累了。”索麦莱平静地说。兰德看着她,这名亚麻色头发的女子立刻红了脸。这里应该不算是公众场合——马瑞姆已经距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得到他们说话——但她这句话流露出太多的关心。
安奈拉却从腰间抽出另一条束发巾递给兰德。“太多的阳光对你不好。”她喃喃地说。
另一名枪姬众也同样喃喃地说道:“他需要一名妻子来照顾他。”兰德没看到是谁说的,即使是索麦莱和安奈拉也会注意不多谈这件事。兰德知道她们指的是谁——艾玲达。对于枪姬众的儿子,有谁能比一位放手弃枪、即将成为智者的前枪姬众更适合成为他的妻子?
兰德压抑住一阵怒意,将束发巾围在头上,又对此产生一分感激。太阳确实是太毒辣了,这块灰褐色的布遮挡阳光的效果实在令人惊讶。他的汗水立刻将布浸湿透了。难道马瑞姆也知道两仪师那种寒暑不侵的办法?沙戴亚在遥远的北方,但这个男人几乎像艾伊尔人一样从不出汗。尽管心存感激,但兰德只是说了一句:“我不该做的是站在这里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年轻的嘉兰妮用显得过于天真的声音说道,她边说边卷着颈侧的束发巾,露出了像安奈拉一样的红色短发, “卡亚肯怎么可能在浪费时间?我最后一次像他这样汗流浃背的时候,是因为一直从太阳升起跑到太阳落下。”
微笑和直率的笑声立刻在枪姬众之间响了起来。红发的麦伊拉比兰德至少年长十岁,现在她正不停地拍着大腿;金发的黛索拉用手遮住微笑的面容,她一直都是这样;脸上有伤疤的莉艾兴奋得上下跳跃;苏琳几乎笑弯了腰。艾伊尔人的幽默都是非常奇怪的。故事里的英雄从不会被别人用玩笑捉弄,即使是奇怪的玩笑。兰德怀疑国王也不会受到这种待遇。但艾伊尔首领,甚至卡亚肯,都不是国王。兰德也许在许多方面拥有权威,但任何艾伊尔人都能走到一名首领面前,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不是她们爱取笑他的主因。
兰德在两河流域被谭姆·阿瑟抚养长大。他五岁的时候,谭姆的妻子凯丽去世了。兰德真正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她在龙山山坡上生下兰德时失去了生命。她是枪姬众,却不是艾伊尔人,只有兰德的父亲是艾伊尔人。现在,艾伊尔比法律更强的习俗在影响着他,不是影响,而是包裹着他。没有枪姬众能在结婚后仍然手持枪矛,除非她放手弃枪,否则她生下来的孩子也都要由智者们交给别的妇女抚养。这样,枪姬众就不会知道孩子被送给了哪一位妇女。枪姬众生育孩子和抚养这样的孩子都会被认为是幸运的事,但只有抚养孩子的妇女和她的丈夫会知道。艾伊尔的鲁迪恩预言中说,卡亚肯就是枪姬众生下的孩子,只是他将由湿地人抚养长大。对于枪姬众们而言,兰德代表了所有那些她们失去的孩子,是第一个枪姬众们知道属于她们的孩子。
枪姬众们,无论是年老如苏琳,还是年少如嘉兰妮,都像欢迎一位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样欢迎他。在公众场合,她们给予他一种对首领的尊重,虽然有时也会加一些额外的东西。然而,当他与枪姬众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就完全被当成一位兄弟了。只是,到底是被当成兄长还是弟弟,并不由她们与他的年龄差距来决定。他很高兴像安奈拉和索麦莱那样待他的人并不多,让年龄并不比自己大的女子像照顾儿子一样对待自己,实在是件很困扰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应该去个我不会出汗的地方。”他说着,努力做出一副笑容。他对她们是有亏欠的,她们之中已经有人因他而亡,在一切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枪姬众们很快就收敛住她们的嬉笑,准备好要前去卡亚肯所说的任何地方,保卫卡亚肯度过任何危险。
问题是,要去哪里?巴歇尔正在等着他进行那次小心的临时访问。而且如果艾玲达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她也许正在巴歇尔那里。兰德一直都尽可能地躲开艾玲达,特别是避免和她单独相处——因为他想和她单独相处。他也一直对枪姬众们隐瞒着这个心思,如果她们对此稍有一点怀疑,她们一定会让他一生都凄惨不堪。实际情况是,他必须远离她,他携带着死亡,如同携带着可怕的传染病。他是箭靶,但他身边的人却会先他而死。他必须让自己的心肠硬起来,任由枪姬众死亡——为了这个承诺,但愿光明永远地灼烧他!——但艾玲达已经放手弃枪,学习当一位智者了。他不确定自己对艾玲达有什么样的感情,但如果她因他而死,他心中的一部分一定也会死去。幸运的是,兰德认为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纠葛。她要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智者们要她监视他,因为她要为了伊兰而监视他。但不管原因为何,兰德绝不会有任何轻松的感觉,反而只是让他更觉沉重。
不过,决定去哪里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巴歇尔必须继续等下去,这样他也可以躲开艾玲达,而与维蓝芒会面的时间就要到了。他本来想从王宫开始这次神行,为的是让某些人探察到这次会面,但现在看来要从这里开始了。不过,也许这样效果会更好。那些应该知道这次会面的人还是会知道,也许他们会相信这次会面更为重要,因为这是一次真正隐密的会面。因为时间拖延得更晚,也许会让他对巴歇尔和沙戴亚人的造访显得更加随意一些。是的,他应该玩的是凯瑞安人的权力游戏,在乱麻中添进更多乱麻。真是个愚蠢的理由,但当一个女人拒绝讲道理的时候,男人又能怎么办?
他抓住阳极力,打开了通道,光线扩展成的入口里,出现了一座绿色条纹大帐篷,空旷的帐篷内部只有绣着提尔迷舞图案的各色地毯。他在这座帐篷里不可能受到伏击,比那个农庄周围更不可能,但安奈拉、麦伊拉率领的枪姬众们仍然戴上面纱才飞快地跃进入口。兰德又回头看了一眼。
柯力·胡丁正低垂着头朝那幢农舍走去,他的妻子赶着他们的两个孩子,跟在他身边,她一直安慰地拍着柯力的背。即使从院子的这边望去,兰德仍然能看到他妻子脸上的笑容。很显然,柯力没有通过测试,现在站在马瑞姆面前的是朱尔·格莱迪,他们两个全都在盯着一个火苗的编织。索拉·格莱迪将他们的儿子抱在胸前,却没有去看她的丈夫,而是定定地望着兰德。女人的眼睛比利刃更伤人,这是另一句两河谚语。
兰德走过通道,等待着其余的枪姬众跟进来,然后便放开了真源。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