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港——出自巨森灵之手的巨大圆形港湾,环绕它的高墙如同塔瓦隆的闪亮之墙一样,由银色斑纹石所筑成。长形的有顶码头形成了高墙内的第二个环,高大的水门形成码头上惟一的缺口,连通港湾和艾瑞尼河。大小不一的船舶在码头上连成一串,大多数船尾都被拴在码头上。尽管时间已近凌晨,但许多身穿粗布无袖短衫的码头工人们仍然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用绳子、吊杆和背脊搬运数不清的麻袋、箱子、木条箱和桶子。悬挂在梁上的油灯照亮了整个码头,在黑色的圆形水面周围形成一圈连绵不断的光环。无棚小艇在黑暗的水面上来回穿梭,挂在它们高艉柱上的方形信号灯,让它们看上去好像一只飞过港区的萤火虫。实际上,它们并不算小,其中有许多甚至配备了六对长桨。
麦特带着一直在嘟囔个不停的汤姆穿过一座抛光的红石拱门,走下通往码头的宽阔阶梯。他看见就在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一艘三桅船上的船员正在解开系船的缆绳。这艘船从尖形的船首一直到方形的船尾,差不多有十五到二十幅长,装有护栏的平直甲板几乎有码头那么高。不过,对麦特来说,最重要的是它就要起航了,它是第一艘要起航的船。
一个灰发男人出现在码头上,他的黑色外衣袖子上缝了三条麻线,表明他是一位码头负责人,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在配上这些麻线之前是个扯麻绳的码头工人。他朝麦特随意瞥了一眼,立刻站定脚步,惊讶的神情出现在他如皮革般粗韧的脸上。“小伙子,随便什么人看见你这副样子,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最好忘记你的计划。两仪师给我看了你的画像,你不能踏上南港的任何一艘船,小伙子,顺着那道楼梯回去吧,别让我叫人看着你。”
“光明在上,到底……?”汤姆喃喃地说。
“情况有变。”麦特丝毫不见退缩。三桅船已经松开最后一根缆绳,灰白色的三角帆仍然卷叠在桅桁上,不过船员们已经让船桨就位了。麦特从口袋里拿出玉座的手令,把它拿到那个码头负责人的鼻子前挥了挥。“仔细看看,我正在为白塔效力,这是玉座的亲笔手令,我必须乘那艘船离开。”
码头负责人读过那张纸上的内容,然后又读了一遍。“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为什么白塔禁止你离开,却又给你……这个?”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去问玉座吧。”麦特厌烦地对码头负责人说,他根本不相信有人会愚蠢到会这么做。“但如果现在我不能登船的话,她会剥了我的皮,还有你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码头负责人说,但他还是将双手拢在嘴前,“灰鸥号靠岸!停下来!让光明烧了你,停船!”
站在船舵前的赤膊汉子回头看了一眼,便对身边穿着灯笼袖暗色外衣的高个子说了几句。那名高个子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些将船桨探入水中的人。“起桨。”他喊道。桨叶升到水面上方,向前推去。
“我能做到。”麦特忿忿地说。我说过第一艘船,就一定是第一艘船!“来吧,汤姆!”
没回头去看走唱人是否跟上来,他便跑下码头,躲过人群和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在船桨的推动下,灰鸥号的船尾和岸边这时已经有了一段距离。麦特举起铁头棒,像掷长矛一样向船上掷去,又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拼尽全力向船上跳去。
黑色的水面从他身下滑过,仿佛一块寒冰,但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他已经越过船栏,滚倒在甲板上。他爬起身,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咒骂。
汤姆紧抓着船栏,又骂了一句,然后才爬过船栏,上了甲板。“我的手杖丢了,”他嘟囔着,“我需要那根手杖。”揉搓着右腿,他低头望向翻腾不止的海水,一边还打着哆嗦。“今天我已经洗过一次澡了。”赤膊的舵手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和麦特,同时用双手紧抓住舵柄,仿佛是在寻思他是不是能用它来抵挡这两个疯子。
高个子男人看起来似乎愣住了,他灰蓝色的眼珠突出,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而下巴的黑色山羊胡正激动地乱颤。他的瘦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圣石在上!”他最后终于吼出了声,“这是什么意思?船上连装一只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不会收容跳到我的甲板上的流浪汉。山诺!瓦萨!把这两个垃圾扔到海里去!”两名极为雄壮的大汉,赤着脚,光着上身,从盘绕的缆绳边站起身,朝船尾走了过来。桨手们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弯腰压下桨柄,向前走三步,直起身,让桨叶落在水中,再后退三步,让拨水的桨叶推动大船前进。
麦特朝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用力地摇晃着玉座的手令,他相信那个人就是船长;同时又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还故意让那家伙看见自己的口袋里装着更多的金银币。他把那枚沉重的硬币扔给那个人,摇着手中的手令,嘴里飞快地说着:“这算是我们食宿的费用,船长,我还会给你更多的钱。我在为白塔效力,是玉座亲自下的命令,她命令我们立刻乘船出发,去安多的亚林吉尔。这是最紧急的任务。白塔会祝福所有帮助我们的人,也会将怒火倾泻在所有阻挡我们的人身上。”
确定那个人看见手令上的塔瓦隆之焰徽记后,麦特将手令重新折好塞回口袋里,心里想着最好船长还看见了一些内容。麦特带着不安的神色望向走到船长身边的两名大汉。烧了我吧,他们的胳膊就像佩林的那么粗!他希望现在能拿着他的铁头棒。那根棒子正躺在他面前不远的甲板上。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自信而镇定,是那种不容小觑的男人,是有白塔撑腰的有力人士。要是背后有路可逃就好了。
船长满腹狐疑地看着麦特,汤姆的走唱人斗篷和瘸腿更加添了他的疑心,但他还是示意山诺和瓦萨停下来。“我不会触怒白塔,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从提尔到这个两仪师的巢……我要去的地方很多,所以我不愿意触怒……任何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但说实话,圣石在上,我没有床位了!船上有六个客舱,全都满了。再给一个金币,你们两个可以睡在甲板上,和船员一起吃饭。”
“这太荒谬了!”汤姆生气地说,“我不在乎战争让下游变成了什么样,但这太荒谬了!”两名魁梧的船员又抬起了他们的赤脚。
“就是这个价钱,”船长坚持道,“我不想触怒任何人,但我也可以不和你做任何交易。难道有人给你钱,你就能让他把热柏油涂到你身上?照价付钱,或滚一边去,玉座会处理你们的。至于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就用这枚金币来抵吧,先谢啦!”他说完,便将麦特扔给他的金币塞进灯笼袖上衣口袋里。
“一间船舱多少钱?”麦特问,“我们要一间,你可以让舱里的人去别的地方挤一挤。”他一点也不想在冰冷的夜晚露宿甲板,而且,如果不现在就镇住这家伙,他会偷走你的裤子,还说是为了你好。他的胃这时又大声抗议起来。“还有,我们要和你吃的一样,而不是和那些船员一样,而且分量要足够!”
“麦特,”汤姆说,“说醉话的人应该是我。”他转向船长,用百衲斗篷耍了个花式,而铺盖卷和乐器匣子仍然稳稳地挂在肩上。“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船长,我是个走唱人。”即使周围是开阔的空间,他的声音似乎也突然产生了回音。“我很愿意为你的乘客和船员表演娱兴节目,作为我们的旅费。”
“我的船员是来工作的,走唱人,可不是来玩的。”船长捋了捋他的小胡子,一双灰眼睛打量着麦特朴素的外衣。“那你是想要一间舱房啰?”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还有我的伙食?好吧,你们可以住我的船舱,吃我的饭,为此你们每人要交出五枚金币!要安多的!”这是流通货币中最重的金币。话毕他开始哈哈大笑,笑得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困难,在他身边,山诺和瓦萨也咧开嘴发出嘲讽的笑声。“给我十枚金币,你们就能得到我的船舱,还有我的伙食,我会去和旅客们住在一起,吃船员的饭。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会的!圣石在上,我发誓!只要十枚金币……”他接下来的话,都被笑声淹没了。
麦特拿出两个钱袋中的一个,船长仍然放肆地笑着,一边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但等麦特数出五枚金币放进他手中时,笑声戛然而止。船长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而那两名大汉好像被吓到了一样。
“安多的分量,对不对?”麦特问。没有天平,不太容易确定这些金币的重量。他又拿出七枚金币,其中两枚确实是安多金币,而他认为多出来的两枚完全可以补齐不足的分量。这个家伙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停了一下,他又加上两枚提尔金币。“这是给那些被你赶出舱房的客人的。”麦特并不认为那个旅客能得到一枚铜板,但这么做能显示出他的慷慨。“你会和旅客共享舱房?不,当然不会。他们应该为了失去自己的床铺而得到补偿。你也不需要和你的船员一起吃饭,船长,我们欢迎你和我们一起用餐,在你的船舱。”汤姆这时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就像其他人一样。
“你……?”小胡子男人声音变得沙哑低微,“你……是不是……一位便装出行的年轻领主?”
“我不是领主。”麦特笑了,他有笑的理由。灰鸥号已经离开码头,驶入黑沉沉的夜色中。码头上连成一线的灯光映衬着前方不远处明显的黑色缺口,那就是进入艾瑞尼河的水门,长桨推动着三桅船朝那个方向快速驶去。水手们已经解开长桅桁上的绳子,准备升帆。船长手里紧握着金币,看起来也不再想把谁扔出甲板了。“如果你不介意,船长,我们能看看我们的舱房吗?我是说,你的舱房。现在时间很晚了,我个人希望能睡上几个小时。”他的胃这时又向他发出抗议,“还有吃个晚饭!”
当三桅船的船头探入河水中时,小胡子船长亲自引领麦特和汤姆走下舱口的梯子,进入一条狭窄的短信道,信道两侧是紧密排列的舱门。船长立刻开始收拾自己舱房里的东西,同时也开始安排麦特和汤姆的歇宿。这间舱房占据了整个船尾,其中床和基本的家具都嵌在墙上,只有两把椅子和几个箱子是可以移动的。麦特很快就了解到很多事情,那就是船长不会将任何旅客赶出舱房。他非常尊敬他们的船费,所以不会这么做。他会去大副的房间,大副会占据二副的床,依此类推,一直到甲板负责人去船头和船员们睡在一起。
麦特很认真地听完了船长所有的话,虽然他不认为这样的消息会有什么用,但出门在外,除了必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之外,了解身边的环境也是有必要的。如果你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那他们也许会拿走你的外衣和靴子,让你在雨天里光着脚走回家去。
船长名叫胡安·麦拉,是个提尔人,和麦特与汤姆稍微熟识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多了起来。他说他不是贵族出身,但他也不会让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一个年轻人带着不该是年轻人能挣到的大笔金钱,他也许会是个贼;但每个人都知道,没有哪个盗贼能带着他的战利品从塔瓦隆平安脱身。一名年轻人,一身农夫装束,却有着贵族的气质与自信,而他又口口声声否认自己的身份。“圣石在上,我不会说什么的,只要您说不是,那就不是了。”胡安眨眨眼,低声笑着,还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胡子。一名年轻人,带着盖有玉座印章的手令,急匆匆地赶往安多。摩格丝女王造访塔瓦隆的事人尽皆知,只是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胡安认为,在凯姆林和塔瓦隆之间正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进行着,麦特和汤姆就是送信给摩格丝的信使。麦特的口音更让他确信自己的推测,能参与如此伟大的行动,他感到很兴奋,不过他并不想因为随意刺探这其中的秘密而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麦特与汤姆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走唱人这时正把自己的乐器匣固定在一张连在墙上的桌子底下,这个舱房在相对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墙上突出来两个支架上各放着一盏油灯。“真是废话。”麦特说。
“当然,”胡安回答。他抱着一堆衣服,从床脚的箱子前面直起腰,微笑着说,“当然。”一个壁橱里似乎是放着他所需要的河道图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实际上,他还是在刺探,只不过他刻意掩饰罢了。他继续在麦特和汤姆身边闲晃,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麦特只是含混地回答一两个字,或者是耸耸肩当成回答,而汤姆则说得更少。走唱人在打发过胡安之后,总是会摇摇头。
胡安一辈子都只是个河上的行船人,但他一直都梦想能在大海中远航。跟提尔比较起来,他几乎提到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带着轻蔑的评论,安多是惟一一个幸免于难的。不过,他对安多的赞扬也显得非常勉强:“我听说安多的马不错。是不错,虽然不如提尔的牲口,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塔瓦隆出产上好的钢材、生铁、青铜和紫铜,因为你们拥有迷雾山脉的矿藏,那里连金矿都有。我经常会贩运这些货物,而你们要的价格总是很高。在提尔,我们就只能靠我们的努力来赚取我们的黄金了。”
梅茵则遭到他最大的蔑视:“它比莫兰迪还要不像一个国家,只不过是一座城市和几个小地方的联盟而已,但那里的人竟然那么无理地压低我们提尔上好橄榄油的价格,只因他们知道如何找到大群的脂鲤。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组织一个国家。”
他也痛恨伊利安:“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伊利安掠夺得一干二净,拆光那里的每座城市和乡村,在他们肮脏的土地上撒满海盐。”说到伊利安土地的肮脏,胡安的胡子一直哆嗦个不停,“就连他们的橄榄都是腐烂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把那些伊利安猪统统用锁链绑起来,这是萨门大君说的。”
麦特很想知道,在这个人的想法中,如果提尔人真的用锁链绑住所有的伊利安人之后,会怎么对待那些人。那些伊利安人一定要吃饭的,而被锁链绑着,他们又没办法工作。不过知道这些对麦特来说并没什么意义,而胡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总是两眼闪闪发光。
只有傻瓜才会让一个王——一个男人或女人来统治自己。“当然,摩格丝女王除外。”他会立刻补上这句话,“她是个好女人,长得也很美丽,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所有那些傻瓜都只向一个傻瓜鞠躬。而提尔是由大君们共同治理的,他们共同做出决议,这才是治国的正理。大君知道什么是对的、好的,和真实的。特别是萨门大君。没有人会因为遵守大君的命令而出错,特别是萨门大君。
更甚于那些国王,更甚于伊利安,有一个对胡安来说更深刻的憎恨;他一直在隐藏这个情绪,但他为了套出麦特两人此行的目的,已经说了许多话。渐渐的,他失去了对自己语气的控制,这使他泄露了不少他原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他们一定走过很多路,他们效忠的是像摩格丝这样伟大的女王。他们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他做梦都想到海上去,因为在那里能亲眼看到自己只听过而没见过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能找到梅茵的脂鲤群,能与海民和肮脏的伊利安人交易。而海洋在塔瓦隆遥不可及之处,他们一定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经历过那么多古怪的地方和人,如果不是为了效忠摩格丝女王,其中有些地方和人一定是他们无法容忍的。
“我从来就不喜欢停泊在那个地方,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谁会使用至上力。”他说出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尽管萨门大君也说出过这个词,但……“烧了我的灵魂吧,每次看到她们的白塔,我都觉得像是有蠹虫正在蛀穿我的胃,而现在,我甚至还知道了她们正有所图谋。”
萨门大君说两仪师妄图统治世界。萨门大君说她们要摧毁每一个国家,把她们的脚踩在每一个男人的喉咙上。萨门大君说,提尔不能再将至上力阻挡在它的范围之外,并以此为满足。萨门大君说,提尔要争取自己的光荣,但塔瓦隆正挡在提尔和光荣之间。
“她们没希望了,迟早她们都会被捉住,被杀死。所有的两仪师都逃不掉。萨门大君说,其他那些初阶生、见习生也许还能挽救,但一定要把她们带到圣石那儿,而剩下的则必须被连根斩除。这就是萨门大君说的,白塔必须被铲平。”
舱房里这时陷入了沉寂。胡安站在舱房中间,胳膊里抱满了衣服、书籍和成卷的图表,头发几乎顶到了舱顶的横梁。蓝灰色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乎看到白塔正在塌陷成一堆废墟。过了许久,他哆嗦了一下,仿佛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他的小胡子也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他说的,我……我想也许我有些不够检点。萨门大君……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把一个男人的尊严放在自己的信条之前。如果凯姆林能与白塔结盟,那么提尔应该也可以。”他哆嗦着,似乎并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我说的。”
“就像你说的一样,”麦特对他说,同时感觉到一阵忧心,“我想,你的建议是正确的,船长,但不要只是留下几名见习生吧!留下十来个,或者二十几个两仪师也是可以的。想一想,如果提尔之岩大厅里出现了二十几个两仪师,会是什么样子?”
胡安耸耸肩:“我过一会儿会派人来把我的钱箱拿走。”说完,他就全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麦特皱眉看着舱门:“我想,我不该说这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汤姆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你可以劝说白袍众的最高指挥官和玉座结婚了。”他的眉毛垂下来,仿佛两条白色的毛虫,“萨门大君,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萨门大君。”
这回,是麦特的声音变得冷漠了:“汤姆,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国王和贵族。会有一两个领主是你不知道的,这一点也不奇怪。”
“我知道那些国王的名字,小子,还有所有那些提尔大君的名字。我想,也许那个地方又有一个领主得到了晋升,但在那之前,我应该能听到一个年老大君的死讯才对。如果你是轰走某些倒霉的家伙,占据他们的船舱,而不是住进船长室,我们就能各自有一张床了,一张又窄又硬的床。现在,我们只好在胡安的床上一起睡了,我希望你不会打鼾,我受不了鼾声。”
麦特咬了咬牙,据他所知,汤姆打起鼾来就像是一把老锯子在锯橡树。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两名大汉的其中一位走了进来。麦特不知道他是山诺还是瓦萨,他从床底下拖出船长的铁锁钱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两个人草草地鞠了个躬。感觉到他们根本没看自己,大汉皱了皱眉,便离开了。
麦特开始怀疑,保佑了他一整个晚上的好运气是不是终于抛弃他了。他要忍受汤姆的鼾声,而且,说实话,成功跳上一艘船,然后当众拼命摇晃一张有着玉座的笔迹和塔瓦隆之焰印章的纸片,麦特现在已经不能肯定,这算不算是好运气了。他有些冲动地拿出皮骰罐,打开盖子,将里头的骰子倒在桌上。
是点骰,五个圆点分别占据五个朝上的骰面。暗帝之眼,这是这种花色在某些游戏中的名字。在那些游戏里,出现这种花色就代表输了;而在其他的游戏里,这代表着大赢。我玩的又是什么?他将骰子抓起来,又扔了一遍。五个单点。再掷,暗帝之眼重新冷冷地望着他。
“如果你的黄金都是用这些骰子赢来的,”汤姆平静地说,“那就难怪你为什么一定要搭第一艘船离开了。”他说话的时候,正在脱他的衬衫,他的头刚刚从领子里退出来,被包在拉起的衬衫里。他的膝盖因为缺乏脂肪而显得凹凸多节,腿上紧绷着一条条坚实的肌肉,只是右腿的肌肉有一点儿萎缩。“小子,即使你用这套骰子对付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如果被她知道了,也会把你的心脏挖出来。”
“不是因为骰子,”麦特嘟囔着说,“是运气。”是两仪师的运气?还是暗帝的运气?他将骰子放回骰罐,重新盖好盖子。
“我想,”汤姆说着,爬上了床,“你并不打算告诉我所有这些金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今晚赢的,用他们的骰子赢来的。”
“唔,那我想,你不会对你挥舞的那张纸做什么解释吧!我看见那印章了,小子!还有,那些关于白塔的事,以及为什么码头负责人会从两仪师那里知道你的相貌,你不会明白告诉我这些的。”
“我帮伊兰带了一封要交给摩格丝女王的信,汤姆。”麦特用比他想象中更大的耐心说,“是奈妮薇给了我那张纸,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拿到它的。”
“好吧,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我要睡了。帮我把灯吹熄吗?”汤姆侧过身,将枕头压在自己头上。
麦特脱掉外衣,爬进毯子里,吹熄了灯。床很舒服,胡安为自己准备了一张柔软的羽毛床垫,但麦特还是难以入睡。
他很快就听到汤姆的鼾声,枕头什么也没挡住。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汤姆正在用一把生锈的锯子锯木头。实际上,他也一直没有办法停止思考。奈妮薇和艾雯,还有伊兰,她们是如何从玉座那里得到那道手令的?她们一定是卷进了某个与玉座有关的诡计,白塔的阴谋之一。不过,麦特认为,她们一定是对玉座隐瞒了什么。
“‘请带一封信给我的母亲,麦特。’”他低声重复着,一边还下意识地模仿着女孩尖细的声音,“傻瓜!玉座可以随便派一名护法把王女的信送给女王。瞎眼的傻瓜,你那么想离开白塔吗?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汤姆的鼾声似乎也对麦特的自责大表赞同。
不过,在大多数时间里,他想到的是运气,还有那些拦路贼。
船尾的第一次撞击几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注意到有东西落在甲板上的重击声,还有头顶上传来的凌乱脚步声与叫喊声。这艘船本身一直在发出各种杂音,也总要有人不断地叫喊、奔跑,它才能在河面上行驶。但是当麦特听见一阵刻意被压低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且正缓缓地向门口靠近时,他立刻想到了那些拦路贼,也立刻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声音上。
他用臂肘轻轻推了推汤姆。“醒一醒,”他低声说,“有人在走廊里。”他跳下床,一边祈祷着脚下的地板——或者是船板吧,不管它是什么该死的东西!——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汤姆嘟囔着,抹了抹嘴唇,重新开始打鼾。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没时间担心汤姆了,麦特拿起铁头棒,走到门前,等待着。
舱门被缓缓地打开,两名穿斗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一个跟在另一个身后。从楼梯口透进来的昏暗月光勾勒出他们两个的身影,也映照出两把出鞘的匕首。那两个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在门口等着他们。
麦特将铁头棒向前戳去,棒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肋骨和腹部之间。他在打出这一棒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父亲的声音。这是一记狠招,麦特,除非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千万不要使出这一招。眼前的刀子让麦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受到威胁,而且舱房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挥舞铁头棒。
第一个人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哼,猛地弯下腰,徒劳地为了能吸进一口气而挣扎着。麦特向前迈出一步,铁头棒越过第一个人,戳在第二个人的喉咙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那个人丢下匕首,抓住自己的喉咙,扑倒在同伙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地,无力地踢蹬着双脚,喉咙里传出濒死前的咯咯声。
麦特站在门前,盯着他们。两个人,不,烧了我吧,三个了!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但现在,我一个晚上就杀了三个人。光明啊!
寂静充满了黑暗的走廊,他听见头顶上传来靴子蹬踏甲板的声音。这时他才想起来,船员们都是赤着脚的。
麦特拼命不去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脱下一个死人的斗篷,将它披在肩上,遮住自己只穿了一条白色亚麻内裤的身体。然后他赤脚走过走廊,爬上楼梯,将头稍稍探出舱口外。
灰白色的月光映照出一根根船缆,但黑暗的夜色仍然覆盖着整个甲板,除了河水冲刷船舷的轻响外,麦特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舵柄旁边有一个男人,他似乎是站在甲板上,兜帽因为御寒而罩在头上。那个人开始移动脚步,皮靴在木制甲板上发出几下擦碰声。
麦特放低铁头棒,希望它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后便爬上了甲板。“他死了。”他用模糊而低沉的声音说。
“我本来还以为你在切开他的喉咙时,他会高声尖叫的。”沉重的口音让麦特回想起塔瓦隆那条曲折的小巷,“那个孩子给我们惹了太多的麻烦。等等!你是谁?”
麦特用尽全力挥出铁头棒,覆铁的木头打在对面男人的头骨上。男人头上的兜帽吸收了部分声音,让人觉得仿佛是一颗瓜被敲裂在地上。
男人栽倒在舵柄上,舵柄被推到一边,船身猛然倾侧,让麦特摇晃了一下。从眼角的余光中,麦特看见一个影子从栏杆边的阴影中立起,随后是一道刀锋的光影。麦特知道,他绝对来不及在那把刀子刺入他身体前将铁头棒转到那个方向了。就在这时,另一道亮光穿过黑夜,飞入那道身影之中,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站立的身影倒下,一个人瘫软在麦特的脚边。
船身一阵摇晃,原来是舵柄在第一个敌人的身体下再次偏转,一连串模糊的人声从船板下传来。
汤姆跛着脚从舱口爬了上来,也只穿着斗篷和短裤,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牛眼灯。“你真是好运气,小子,下面有个人手里拿着这盏灯,很可能是要来纵火的。”灯光照亮了那个躺在麦特脚边的人,还有他胸口上的一把匕首柄。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显然已经死了。麦特以前从没见过他。如果他曾经见过的话,他确信自己一定不可能忘记这么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汤姆从那个死人张开的手中踢开一把匕首,然后弯腰抽出自己的小刀,用尸体的斗篷擦了擦。“很好运,小子,真的是很好运。”
船尾的护栏上绑着一根绳子。汤姆走过去,借着牛眼灯的光亮向下观望。麦特走到他身边,看到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艘南港来的小艇,它的方形信号灯已经熄灭了,还有两个人站在收起的船桨之间。
“暗主垂怜,就是他!”两个人之中的一个惊呼道,另一个则开始拼命地解开系住小艇的绳结。
“你想把这两个人也杀死吗?”汤姆问,他的声音就像他表演时一样伴随着深沉的回音。
“不,汤姆,”麦特平静地说,“不。”
小艇上的人一定是听到了汤姆的问题,却没有听到麦特的回答。他们不再尝试去解开小艇,而是一纵身跳进了河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随后,河中便传来响亮的划水声。
“傻瓜,”汤姆喃喃地说道,“这条河在经过塔瓦隆之后是收窄了没错,但它在这里肯定还有半里宽,甚至有可能更宽,他们在黑夜里是绝对游不上岸的。”
“圣石在上!”舱口又传来喊声,“出了什么事?走廊里怎么会有死人!瓦萨怎么趴在舵柄上?他会害我们在泥滩上搁浅的!”胡安只穿了一条亚麻短裤,几个箭步冲到舵柄旁边,推开那个死人,用力转动舵柄,将航向校正。“这不是瓦萨!烧了我的灵魂吧,这些死人是谁?”其他人现在也爬上了甲板,有光着脚的船员,也有裹在斗篷和毯子里瑟瑟发抖的乘客。
汤姆用身体挡住那根绳子,悄悄地一刀将它割断。小艇消失在黑暗之中。“是水匪,船长。”他说,“年轻的麦特和我从水匪手中拯救了你的船,如果不是我们,他们可能会割断每个人的喉咙,也许你要重新考虑旅费了。”
“强盗!”胡安喊道,“在下游的凯瑞安,这种恶棍多得不计其数,但我从没听说过在这么远的北方也会有这种人!”挤成一团的乘客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关于强盗和被割断喉咙的事了。
麦特僵硬地走到舱口,在他身后,他听见胡安的声音:“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我从没听说过安多还会雇用刺客,但烧了我的灵魂吧,他真的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麦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楼梯,跨过走廊里的两具尸体,将船长舱房的门在身后重重地摔上。他走到床边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冷颤,然后跪倒在地。光明啊,我被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游戏?如果我要赢,我就一定要明白游戏规则。光明啊,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用长笛轻柔地吹着“早晨的玫瑰”,兰德双眼凝视着营火,一只插在木棍上的兔子正斜悬在火焰上方。一阵夜风让火舌闪烁不定,兰德几乎没注意到烤兔肉的香气,但他的脑子里却飘出了一个想法——等到了下个村子或是城镇,一定要再搞到一些盐。“早晨的玫瑰”是他在那些婚礼中吹奏的一首曲子。
那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真的过去很多天了吗?还是,这只是我的想象?那个村子里的每个女人都决定在同一时刻结婚?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我已经疯了吗?
汗水流淌在他的脸上,但他还是继续吹奏着,笛声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的眼睛依然望着火苗。沐瑞告诉过他,他是时轴。每个人都说他是时轴。也许他真的是。人们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周围,喜欢自己周围的事情发生改变,一个时轴也许是导致所有这些婚礼的原因,但这与他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太接近了。
他们还说,我是转生真龙。他们都这么说。活人这么说,死人也这么说,但这样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我一定要让他们为我证明这一点。责任。我没有选择,但这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
他似乎已经无法停止吹奏这首曲子了。它让他想起了艾雯,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和艾雯结婚,想起来,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但她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那也许真的是她,她的脸,那就是她的脸。
只是,那里有那么多张脸——他认识的脸。谭姆,还有他的母亲、麦特、佩林,他们都想杀了他。当然,那不会是他们,那些只是他们的脸,但身体却是暗影生物。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他们,即使在他的梦里,那也只是些暗影生物。他们真的只是梦幻?他知道,有些梦是真的,有些则只是梦,噩梦,或者希望。但如何才能区分它们?明曾经在某个晚上走进他的梦,在梦中她想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背后。他到现在都觉得惊讶,那时怎么会那么疼痛。他当时有些疏忽,任由她走近,却放松了自己的戒心。在明身边,他从不觉得需要特别警戒什么,尽管她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但和她在一起,就好像自己的伤口被敷上了止痛药。
那时,她想杀死我!音乐中响起一段不和谐的高音。但他很快将乐声重新转为柔和。不是她,只是假装成她的暗影生物罢了。无论是谁伤害我,那都不会是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梦里出现了许多张脸。赛琳也来了,清冷、神秘,又可爱。想到她,他就感觉口干舌燥。她给他带来了光荣,只是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她告诉他,有一把剑,他必须去拿。有了这把剑,她就会来。凯兰铎,那些总是在他的梦里,总是,嘲笑和奚落的脸。许多双手推着艾雯、奈妮薇和伊兰,将她们推进笼子里,把她们弄伤。他为什么会为了伊兰流出比另外两个女孩更多的泪水?
他感到头部一阵眩晕,他的头在痛,像肋下的伤口一样痛。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声吹着“早晨的玫瑰”,整整一夜。他害怕睡觉,害怕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