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里面,各种喧哗声比外面更热闹十倍。伊蒙村的年轻人跟随菲斯师傅穿过旅店的后门,快速地走过一道川流不息的人潮。这些人都穿着长围裙,高举着放满食物和酒的托盘。当他们挡住别人的路时,会低声致歉,但从不会放慢步伐。菲斯师傅叫住一个人,简捷地向他吩咐了些什么,那个人立刻就跑走了。
“店里快客满了,”旅店老板对沐瑞说,“几乎都要有人睡到屋椽上去了。镇上所有的旅店都一样。大雪封山的情形刚刚过去,矿山和熔炉的工人们就都泛滥——对,说泛滥一点也不为过——到镇上来了。他们全都传说着各种可怕的故事。狼群,还有更可怕的,反正都是窝了一个冬天的男人们能想出来的各种奇闻怪谈。现在既然有这么多人挤在这里,那些工地上大概一个人都没有了。不过不必担心,也许这里会有一些拥挤,但我会尽量让您和安德拉大人住得舒服。当然,还有您的朋友们。”他曾经好奇地朝兰德他们瞥过一两眼。除了汤姆之外,兰德等人的穿着清楚地表明他们乡下人的身份。汤姆的走唱人斗篷则让他在“阿莉丝夫人”和“安德拉大人”身边显得很奇怪。“我会竭尽所能为您服务,您能够舒适地在我这里休息。”
兰德看着在他们身边来回奔忙的人们,竭力不对他们造成阻碍。不过无论他怎样动作,那些人似乎都能迅速地从他身边闪过。兰德则一直在回忆着艾威尔师傅和他的妻子是如何打理酒泉旅店的,只有在很忙碌的时候,他们才会需要艾雯帮忙。
麦特和佩林都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朝大厅中望去。那里翻滚着一阵阵欢笑和歌唱的波浪,每当通往旅店后面的宽门被打开时,都会引来许多欢快的喊声。护法低声说了一句要去搜集信息,就表情严峻地走进那道仍然在来回摆动的宽门,消失在嬉闹的人群里。
兰德想要跟着他,但更想好好洗个澡,他很轻易便能和别人笑闹在一起,但如果他能将自己清洁一下,大厅里的人肯定会更欢迎他。麦特和佩林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麦特一直在暗中挠着身体。
“菲斯师傅,”沐瑞说,“我知道巴尔伦有圣光之子。这里会有什么麻烦吗?”
“哦,您完全不必担心他们,阿莉丝夫人,他们只是在忙着施展他们惯常的伎俩,宣称这座城镇里有两仪师。”沐瑞挑起一侧眉弓。旅店老板摊开丰满的手掌说,“不必担心,他们以前就这么做过。巴尔伦没有两仪师,长官很清楚这点。白袍众以为如果他们指控某个女人是两仪师,我们就会让他们全都到城镇里来。嗯,我想有些人是会这么做的,有些人会的,但大多数人知道白袍众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我们支持长官,没有人想看到无辜的老妇人遭到伤害,并任由白袍众以此作借口肆意妄为。”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沐瑞语气平和地说道,她伸手按在旅店老板的手臂上,“明还在这里吗?我想和她说话。”
因为有侍者来请他们去洗澡,所以兰德没有再去听菲斯师傅回答了些什么。沐瑞和艾雯也随着一名面带笑容、手臂上搭满毛巾的妇人走掉。引领走唱人、兰德一帮人的则是一个名叫亚莱的黑发瘦男人。
兰德想问亚莱关于巴尔伦的事,但那家伙除了说兰德的口音很有趣之外,几乎没再多说一个字。等兰德看到浴室时,所有关于说话的念头立刻都从脑子里飞走了。这是一座石砌墙壁的大房间,地板铺着瓷砖,并稍稍向房间中央倾斜。上面呈环形摆放着十二只黄铜高浴盆。每只澡盆后面放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色的肥皂。一面墙壁前排列着黑铁大锅炉,锅炉中盛满了热水,下面烧着旺火。在对面的墙壁中,一座大壁炉里木柴正炽烈地燃烧着,为房间提供了另一重暖意。
“几乎像酒泉旅店一样好。”佩林衷心地说。不过听口气,他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是否属实。
汤姆响亮地笑了一声。麦特似乎也在窃笑。“听起来好像我们带来的不是佩林,而是一个科普林家的人,我们却没发觉。”
兰德脱下斗篷和衣服。亚莱则已经趁这个时候将四个澡盆里倒满了水。其他人也紧随着兰德选择了自己的澡盆,把衣服扔到澡盆旁的凳子上。亚莱又分别给他们拿来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桶和一个长柄勺,然后就坐到门旁的凳子上,抱起手,背靠墙壁,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
大家先站在地上,往自己的身上涂抹肥皂,又用长柄勺舀起热水,冲去积累了一个星期的泥垢,这时屋里陷入一片沉默。然后,他们开始躺在浴盆中泡澡。亚莱将水温调得很合适,他们都满意地叹着气,享受这种久违的惬意感。本来温暖的房间现在已经飘起了薄雾,温度也更高了。很长时间里,除了偶尔的吁气声之外,房里一片寂静。紧张的肌肉得以放松,干涩的呼吸变得温润,他们本来以为将永远钉牢在骨髓里的寒冷也被驱散了。
“还需要什么吗?”亚莱突然问道。他其实没什么资格批评别人的口音,他和菲斯师傅一样,说话时嘴里都像是含了碎冰。“毛巾?热水?”
“不需要了。”汤姆用那种特别洪亮的声音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一挥手。“去享受这个夜晚吧!等一会儿,我会让你的服务得到超规格的报偿。”他在浴盆里躺低身子,直到热水覆盖他全身,除了眼睛和鼻子以外的所有部位。
亚莱的视线落在浴盆后面的凳子上,那里堆积着这些人的衣服和行李,他对那张弓只扫了一眼,对兰德的剑和佩林的斧头却看了更长时间。“乡下也有麻烦了吗?”他突然问道。“在河那边?或是你们所谓的那个什么地方?”
“两河,”麦特刻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两河,至于说麻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德问,“这里也有麻烦吗?”
全身泡在水里的佩林享受地嘟囔着,“好啊!好啊!”汤姆将身子抬起来一点,睁开了眼睛。
“这里?”亚莱哼了一声,“麻烦?矿工们在街上挥舞拳头算不上是麻烦,否则……”他停下来看了他们一会儿,“我说的是海丹那样的麻烦。不,我想你们那里不会有这种事。乡下只有绵羊,不是吗?我没有冒犯之意,我只是想说,那里是个平静的地方。但这真是个奇怪的冬天,山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我听说过沙戴亚有兽魔人,但那里是边境国,不是吗?”他停止说话时,嘴还是张着的,他用力将嘴闭上,仿佛很惊讶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兰德听到兽魔人时感到一阵紧张。他将浴巾浸透水,淋在头上,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看见亚莱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放松下来。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守口如瓶。
“兽魔人?”麦特得意地笑着。兰德向他泼去一勺水,但麦特只是笑着将脸上的水抹去。“你想让我告诉你兽魔人的事吗?”
自从爬进浴盆后,汤姆第一次开口说道:“为什么你不休息一下?我已经有点懒得听你讲我的故事了。”
“他是走唱人。”佩林说。亚莱轻蔑地瞥了佩林一眼。
“我看见他的斗篷了。你会进行表演吗?”
“等一下,”麦特抗议道,“这番关于我讲汤姆的故事的话是怎么回事?你们都——”
“你讲的没汤姆好。”兰德急忙打断他的话。佩林也说道,“你总是往里面加油添醋,想要让故事变得更精彩,但它们都只是画蛇添足。”
“你把一切都搅成一团,”兰德说,“最好还是让汤姆讲吧!”
他们都在抢着说话,亚莱只能大张着嘴,瞪着他们。麦特也瞪大了眼睛,仿佛其他所有人突然间都疯了。兰德开始思考要怎样用狠狠敲麦特一记以外的方法,才能让他完全闭嘴。
房门突然被推开,岚出现在门口,褐色的斗篷被他拢在肩后。一阵冷风吹散了房里的雾气。
“好了,”护法一边说,一边揉搓着双手,“这是我一直期待的。”亚莱提起一个桶子,但岚挥手示意他停下。“不必,我自己来。”他将斗篷放到凳子上,回手将亚莱推出房间,丝毫不理会这名沐浴服务员的抗议,然后用力关上房门,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侧头倾听着。当他转回身面对着屋里的人们时,他的声音像岩石般坚硬,他的目光直指麦特,“我能及时过来是件好事,男孩。你没有听到被叮嘱的事情吗?”
“我什么都没做,”麦特抗议说,“我只是要告诉他兽魔人是什么样子,而不是……”他停了下来,向后靠在浴盆上,仿佛在躲避护法的目光。
“不要谈论兽魔人,”岚严肃地说,“甚至不要去想兽魔人。”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开始往浴盆里倒水。“该死的,你们最好记住,暗帝在你们最想不到的地方也有他的眼睛和耳朵。如果圣光之子听到兽魔人在追踪你们,他们绝对会向你们伸出爪子。对他们而言,你们和兽魔人扯上关系就等于你们是暗黑之友。也许你们不习惯这样,但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信任‘阿莉丝夫人’之外的任何人,除非我另有叮嘱。”他刻意强调沐瑞现在的假名,麦特哆嗦了一下。
“那家伙向我们隐瞒了一些事,”兰德说,“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但他不说。”
“也许是圣光之子。”岚说着,将更多热水倒进浴盆,“大多数人认为他们是麻烦,但有些人不这么想。他不了解你们,不愿意冒险和你们谈论这种事。也许你们立刻就会跑到白袍众那里去告发他呢?”
兰德摇摇头,这地方听起来比塔伦渡口还糟糕。
“他说在沙戴亚有……兽魔人,是真的吗?”佩林问。
岚将空桶猛然扔到地板上,“你们就是要聊这个是吗?边境国一直都有兽魔人,铁匠。只是你最好先记住,我们不想让其他人比注意一只田鼠更注意我们。记住这点。沐瑞想把你们全部活着带到塔瓦隆,这也是我的意愿,如果可能的话。但如果你们给她带来任何伤害……”
其余的人在随后的洗浴和穿衣时没有再说任何话。
当他们走出洗浴间时,沐瑞正站在走廊末端。她的面前有一个女孩,身材窈窕,个子并不比沐瑞高多少。至少,兰德觉得那是个女孩。只是她的黑发剪得很短,而且身上穿着男人的衬衫和裤子。沐瑞说了些什么,那个女孩用犀利的目光朝这些男人看了一眼,然后向沐瑞点点头,就匆匆跑开了。
“好了,”沐瑞对走近的男人们说,“我相信一个热水澡会带给你们不错的胃口,菲斯师傅为我们提供了单独的用餐房。”她转过身,带领众人朝客房走去,一边还在漫不经心地聊着他们的房间、城镇里的拥挤和旅店老板希望汤姆在大厅里演奏音乐、讲讲故事。对于刚才跑走的女孩,她只字未提。其实兰德还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个女孩。
旅店老板为他们提供的用餐房里有一张抛光的橡木桌,桌旁环绕着十二把座椅,地板上铺着厚地毯。当他们走进来的时候,艾雯正在壁炉前暖着手,她的头发洁净光亮,整齐地梳拢在背后。听到有声音在门口响起,她立刻转过了身。在刚才浴室的沉寂中,兰德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岚一直在警告不能信任任何人,特别是亚莱那种对他们也心存畏惧的人。这让兰德开始思考他们将变得多么孤独,除了他们自己,他也许不能再信任别人了。而他又不知道对于沐瑞和岚能信任多少。但艾雯仍然是艾雯。沐瑞说艾雯已经碰触到了真源,但艾雯并没有控制它,这不是艾雯的错。艾雯仍然是艾雯。
兰德张口想要向艾雯道歉,但艾雯没等他说出一个字,已经僵硬地转回身。兰德郁闷地看着艾雯的背,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那好吧!如果她喜欢这样,我也没办法。
菲斯师傅这时匆忙地走进来,身后跟随着四名穿白围裙的女人,她们手中的托盘上摆满了银制碟子和陶瓷碟子,里面盛着的烤鸡和其他食物,还有几只用盖碗扣住的碟子。那些女人们飞快地将它们排放在桌子上。旅店老板则向沐瑞鞠躬行礼。
“向您道歉,阿莉丝夫人,让您等了这么久。旅店里人太多,实在很难照顾到所有客人。我也很担心这些料理不合您的口味,只是一些鸡,还有芜菁和豌豆,再加上一点奶酪。真不该拿如此简单的菜色招待您,我真诚地向您道歉。”
“真是丰盛,”沐瑞微笑着说,“在这样祸患四起的时刻,这真的已经很丰盛了,菲斯师傅。”
旅店老板又鞠了个躬,他的脑袋探到身前,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摸索着,让他鞠躬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但他欢悦的笑容会让任何人随他一同微笑,而不是嘲笑他。“感谢您,阿莉丝夫人,感谢您。”他站直身子,立刻又皱起眉,用围裙擦去桌角上他想象的污渍。“如果是一年以前,我可不会将这样的饭食摆在您面前。这个冬天,唉,这个冬天啊!我的地窖已经空了,市场上也什么都没有。但又怎么能责备农场上的人呢?怎么能责备他们呢?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收割下一季庄稼。谁也不知道。那些狼把应该摆上餐桌的羊肉和牛肉都抢走了。而且……”
突然间,他似乎意识到现在应该让客人们好好吃饭,而不是和他闲聊。“我这是怎么了,老是在唠叨一些废话,都是些废话而已。玛丽、琴妲,先让客人们吃饭吧!”他不住声地催促着那些女人。等她们将一切收拾好,离开房间后,旅店老板又向沐瑞鞠了个躬。“希望您喜欢这顿饭,阿莉丝夫人,如果您还需要些什么,只要请人来通知一声,我立刻为您效劳。很高兴为您和安德拉大人服务,很高兴。”他又深深鞠了个躬就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当沐瑞和旅店老板寒暄时,岚一直懒懒地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一样。而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已经跳起身,两步走到门前,将耳朵压在门板上。缓慢地数了三十下之后,他直起身,猛地将门拉开,探头到走廊里。“他们走了。”他说了这样一句便关上门,“现在我们可以安全地说话了。”
“我知道你认为不能相信任何人,”艾雯说,“但如果你连这名旅店老板都怀疑,为什么我们又要住在这里?”
“我并不比怀疑其他人更怀疑他。”岚答道,“但在我们到达塔瓦隆之前,我怀疑所有的人。当我们到了塔瓦隆,我就只怀疑半数的人了。”
兰德想要笑一笑,他相信护法这么说是在开玩笑,但他觉得岚的脸上丝毫没有幽默的痕迹。他真的会怀疑塔瓦隆里面的人?那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他太夸张了,”沐瑞安慰他们说,“菲斯师傅是个好人,诚实,值得信任。但他的确太喜欢说话。虽然他心地善良,却难免会将信息告诉不该知道的人。任何旅店里都有超过半数的女仆喜欢躲在门后偷听客人谈话,用在传闲话上的时间比用在铺床的时间更多,我所经过的旅店无一例外。来吧,先到桌边来坐下,不要等到饭凉了。”
众人坐到了桌边。沐瑞坐在桌首,岚坐在桌尾。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在忙着往盘子里堆食物。也许这不是一场筵席,但在吃了一个星期的干面包和干肉后,这顿饭对他们来说绝对是美味佳肴。
过了一会儿,沐瑞问:“你在大厅里打听到了些什么?”刀叉停顿下来,沉默在房间里持续,所有眼睛都转向了护法。
“没什么好事。”岚答道,“阿文说的话没什么错误。海丹爆发了战争,胜利者是洛根。关于这点的传闻有很多,但大致没有出入。”
洛根?一定就是那个伪龙。这是兰德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岚的口气仿佛那是他的一个熟人。
“两仪师呢?”沐瑞平静地问。岚摇摇头。
“我不知道。有人说她们都被杀了,有些人说不是。”他哼了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向洛根投降了。没有多少可靠的讯息,我也不想对此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是的,”沐瑞说,“没有什么可靠的讯息。”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转回桌上。“我们所处的环境如何?”
“这方面有些好讯息。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没有可能是魔达奥的陌生人出现,更不会有兽魔人。白袍众正忙着给这里的地方官亚丹制造麻烦,因为他不与他们合作。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们,除非我们自暴身份。”
“很好,”沐瑞说,“这和浴室女仆说的相吻合,闲聊的确是有用的。”她转向房里所有的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上个星期确实是很不容易,所以我建议今明两晚都在这里留宿,后天早起上路。”所有年轻人都露出了笑容,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一座城市。沐瑞也在微笑,但她还是说道,“安德拉大人对此有何建议?”
岚冷冷地看着那些欢笑的脸,“很好,如果他们能记住今天我对他们说的话。”
汤姆在胡子下哼了一声,“乡下人进……城了。”他摇摇头,又哼了一声。
他们在这座拥挤的旅店里只得到三间卧房,其中一间住了沐瑞和艾雯,男人们住另外两间。兰德与岚和汤姆住一间,他们的房间位在旅店后半部第四层,紧贴着屋顶垂檐,有一个能俯瞰马厩院子的小窗户。夜幕已经完全垂下,从窗户透出的灯光在外面形成一块块光斑。这个房间有两张窄床,面积不大,为汤姆又加了一张床之后,就显得更加狭窄了。兰德躺在床上时,感觉床板很硬。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房间。
汤姆从箱子里取出长笛和竖琴后,就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房间。岚跟在他身后。
兰德不舒服地在床上翻着身,心里有些奇怪。一个星期前,如果他能看到走唱人表演,即使那只是个谣言,他也会像石块滚落楼梯般跑下楼去。不过他在这一个星期里每晚都在听汤姆讲故事,明晚汤姆也会和他在一起,以后也是。而且热水澡已经让他的筋骨松弛,让他想永远躺在床上。他在一个星期里吃的第一顿热饭,让他更加享受这种慵懒的感觉。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岚是不是真的认识那个叫洛根的伪龙。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喊声。大厅里的人们正在为汤姆的出现而欢呼,但兰德已经睡着了。
昏暗的岩石走廊里充满了阴影,他看不到任何人。他不知道那种模糊的光线来自何方,灰色的墙壁上没有蜡烛和油灯,没有任何光源。空气凝滞阴寒,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传来了空洞、有节律的滴水声。无论这是什么地方,肯定不是那家旅店。他皱起眉,揉搓着前额。旅店?他感到一阵头痛,很难想起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是关于……一家旅店?那已经不在了,无论那是什么。
他舔舔嘴唇,希望自己能有些喝的,他真的是渴坏了,喉咙像沙子一样干。滴水声让他做出了决定。否则他无法解除这种干渴,他走向那一直不变的“滴答”、“滴答”、“滴答”。
走廊向前伸展,没有任何岔路,外观也没有任何一点改变,只是每走过一段路就能看见走廊两侧相对的位置上各有一扇粗木门。尽管空气湿冷,那些木门板却都干裂得很厉害。阴影一直在他前方后退,和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水滴声也从未有丝毫靠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决定试一试走廊侧面的一扇木门。那道门轻易就被打开,他走进一个方形的岩石房间。
房间的一面墙壁上有一道拱门,拱门之后又是一道拱门,在一连串拱门之后,是一个灰色的岩石露台。露台外面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天空,云朵呈现出黑色、灰色、红色和橘色,仿佛被暴风推动般迅速地流动、翻滚交错着,如同无尽的江河。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天空,这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天空。
他将视线从露台那里移开,但房间其余的部分并不比那里好多少。奇异的棱角和诡谲的曲线,仿佛这个房间是这个巨大岩块中某部分石头随机熔解后所形成的,房间里的几根圆柱也仿佛是从灰色的石地上长出来的。火焰在壁炉中咆哮,仿佛熔炉中被鼓风机吹旺的烈火,却没有释放出一点热量。壁炉是用许多卵圆形的石块砌成的。虽然有炉火的烘烤,但当他直视这些石块时,它们就像其他岩石一样有种湿黏的感觉。而当他转过头时,却从眼角中瞥见那些石块仿佛是许多张面孔,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全都在极度痛苦中发出无声的狂啸。房间正中央的抛光桌子和高背椅非常普通,却衬托得房间其他部分更加诡异。一面巨大的镜子悬挂在墙上,当他向镜子里望去时,却在本来应该是自己映射的地方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这里的一切都被真实地映照出来,只有他除外。
一个男人站在火炉前,他刚走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男人。如果他不是知道那种情况绝不可能,他会认为直到他真正看着那个男人时,那个男人才真正地在那里。那个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衣服,年纪正当中年鼎盛之时。兰德觉得会有许多女人倾心于他英俊的外貌。
“我们又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那个男人说道,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他的嘴和眼睛变成了无尽头的火焰隧洞。
兰德惊呼一声,向后跳出房间,猛地撞在走廊另一侧的木门上。门被撞开,他跌了进去。他急忙转过身子,抓住门把手,以免自己摔倒。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岩石房间,一连串拱门后,露台外面是一片不可能存在的天空,炉火……
“你不能如此轻易地就逃离我。”那个人说。
兰德转过身,踉跄地跑出那个房间,一边奔跑着,一边竭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这一次,走廊消失了,他的身体定在距离抛光桌子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个壁炉前的人。这总比看那些壁炉上的石块和看那片天空要好得多。
“这是个梦。”兰德站直了身子,他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只是个噩梦。”他闭上眼睛,想要醒过来。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乡贤曾经教过他,只要在噩梦中这么做,噩梦就会离开。……乡贤?什么?如果那无数个念头能在脑子里停一下就好了。如果头不那么痛,他就能清楚地思考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房间里仍然和原来一样,那座露台,那片天空,壁炉前的那个人。
“这是个梦?”那个人说,“这有关系吗?”片刻之间,他的嘴和眼睛又一次变成了深渊的隧道,通向一座没有尽头的熔炉。他的声音没有改变,而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有任何变化。
兰德这次受到的惊吓小了一点,他努力让自己没有喊出声。这是个梦,一定只是一个梦。他朝门口退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人,当他的手按在门把上时,门把没有动,门被锁住了。
“你似乎很渴,”那个人说,“喝吧!”
桌子上有一只高脚杯,闪耀着黄金的光泽,镶嵌着红宝石和紫水晶,刚才桌上并没有这个东西。兰德希望自己能不再这么吃惊害怕。这只是个梦。他的嘴里仿佛被塞满了沙子。
“有一点。”兰德说着拿起了高脚杯。那个人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一只手扶在椅背上,盯着兰德。香料酒的芬芳让兰德明白了自己有多么渴,他一定已经有好几天没喝过一滴水了。真的吗?
当酒就要沾上嘴唇时,他停了下来。那个人按住的椅背上,从手指缝里冒出缕缕黑烟,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火蛇飞快地从那里蹿出蹿入。
兰德舔舔嘴唇,将酒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我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渴。”那个人突然站直身子,脸上毫无表情,但很明显地,他失望了。兰德很想知道那酒里到底有什么,但如果问出这种问题会很愚蠢。这只是个梦。但为什么这一切不会消失?“你想要什么?”兰德问,“你是谁?”
火焰在那个人的眼口之中猛烈地升腾,兰德觉得自己能听到那些火焰在咆哮。“有些人称我为巴尔阿煞蒙。”
兰德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那扇门,双手拼命地拉着门把,所有关于梦的想法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暗帝。门把动也不动,但他仍然在拼命地扭动着它。
“你是他吗?”巴尔阿煞蒙突然问道,“你不可能永远向我隐瞒,即使是你自己也躲不过我。无论你逃到最高的山峰,还是最低的深谷,你最细的寒毛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兰德转身面对着那个人——巴尔阿煞蒙。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噩梦。他向背后伸出手,最后拉了一下那个门把,然后用力将身子站直。
“你想得到荣耀吗?”巴尔阿煞蒙问,“还是权能?她们是否告诉过你,世界之眼将会帮助你?对于一个傀儡,又有什么荣耀和权能可言?拉动你的丝线已经被编织了几个世纪。你的父亲乃是由白塔选择,如同挑选出一匹种马般,套上缰绳牵去配种。你的母亲对她们而言也不过是一匹繁殖用的母马。她们一直计划到了你的死亡。”
兰德的手紧握成拳头,“我父亲是个好人,我母亲同样是好人。不许这样说他们!”
火焰发出笑声。“你毕竟还有一点自己的灵魂。也许你就是他。这对你没什么好处,玉座会利用你,直到你灰飞烟灭。正如同她们利用达维安,利用尤瑞安·石弓,利用桂尔·亚玛拉桑,利用罗林·灭暗者。就像她们利用洛根,利用你,直到你再无可利用。”
“我不知道……”兰德左顾右盼,刚才片刻的清醒已经被怒火淹没。就在他重新想要找回思维时,他已经忘记自己刚才是如何能够思考的。他的思维疯狂地旋转着,他抓住其中一个念头,如同在漩涡中抓住一根稻草,他强迫自己说出话来,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被封印在……煞妖谷,和所有的弃光魔使……已被创世主封印,直到时间的尽头。”
“时间的尽头?”巴尔阿煞蒙发出一阵冷笑,“你活着,就像是一只藏在岩石下面的甲虫,你以为你周围的泥泞就是整个宇宙。时间的死亡所带给我的权能是你梦想不到的,蠕虫。”
“被封印在……”
“愚蠢,我从没被封印过!”火焰从他的脸上猛烈地喷出,逼得兰德后退了一步,伸双手挡住脸。“当路斯·瑟林·弑亲者做出那些事情,那些他因之而得名的事情时,我就站在他身边。是我告诉他,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孩子和他所有的血亲、所有爱他和他所爱的人。是我让他有片刻的清醒,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个人发出足以释放自己灵魂的嚎叫,蠕虫?那时,他可以攻击我,虽然他不可能取得胜利,但他本来可以试一试。而他只是让他所心爱的至上力轰击在自己身上,让大地裂开,龙山升起,成了他的坟墓。
“一千年后,我派遣兽魔人侵掠南方,它们在世界上横行了三个世纪。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瓜说我在最后被击败了。但他们的第二个联盟,十国联盟已经被彻底粉碎,再无法恢复。那时又有谁能反对我?我在亚图·鹰翼的耳边低语,两仪师的势力范围就变成一片焦土。我又低语几句,人类的帝王派遣他的军队渡过爱瑞斯洋,渡过世界海,由此造成两个毁灭,他的帝国一统的梦被毁灭了。另一个毁灭则即将到来。在他临死时,我在他身边。那时他的朝臣们向他劝谏,只有两仪师能救他的性命。我的低语,使他将那些朝臣钉在木桩上。我的低语,使得大帝最后喊出的一句话是塔瓦隆必须毁灭。
“当这样的人也无法对抗我的时候,你还能有什么机会?你这只蹲在泥坑里的蛤蟆。你将侍奉我,否则你就要在两仪师丝线的牵引下跳舞,直到死亡。那时你仍然会是我的。死者属于我!”
“不,”兰德低声嘟囔着,“这是梦,这是梦!”
“你以为在梦里就能安全地躲过我?看!”巴尔阿煞蒙命令般地一指,兰德随之转过了头。他并不想转头,他根本没有做这个动作。
桌上的高脚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蜷伏的大老鼠,在光线中眨着眼,警觉地嗅着四周的空气。巴尔阿煞蒙弯起手指。老鼠吱吱叫着,向后弓起背,前爪举起,笨拙地站了起来。随着巴尔阿煞蒙手指逐渐收拢,老鼠倒在桌上,疯狂地抓挠,凄厉地尖叫,背弯得愈来愈厉害,随着一声折断树枝般的脆响,老鼠剧烈地颤抖一阵,便不再动了,身体几乎被折叠了起来。
兰德吞了口口水。“任何事都有可能在梦里发生。”他低声嘟囔着,看也没看就挥拳捶在了背后的门板上,他感觉到手的疼痛,但他仍然没有醒过来。
“那就去找两仪师吧!去白塔告诉她们,告诉玉座这个……梦。”那个人笑着,兰德感觉到他脸上火焰的灼热。“这是逃避她们的一个办法。如果她们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你,她们就不会利用你了。但那时她们是否还会让你活着,让你四处传播她们黑幕中的行径?你是否真的愚蠢到会相信她们?许多像你这样的人都已经成为灰烬,被撒在龙山的山麓上。”
“这是个梦。”兰德喘息着说,“这是个梦,我要醒过来。”
“你可以吗?”兰德从眼角瞥见那个男人的指尖正在转向他。“你会吗?”那些手指开始弯曲,兰德的身子向后躬起,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强迫他这么做。“你会醒过来吗?”
兰德痉挛着,在黑暗中猛地坐起,他的双手紧紧抓着一块布,一条床单。淡白色的月亮从房间里惟一的窗户中照进来,让兰德能看见另外两张床的影子。鼾声正从其中一张床上传出,如同一块块帆布被撕裂,那是汤姆·梅里林。壁炉里仍然有几块木炭在闪着微弱的红光。
那么,这的确是个梦,就像立春节时他在酒泉旅店里做的那个噩梦。他的所见所闻和那些古老的故事、无稽的谣言混在了一起。兰德将毯子披在肩膀上,哆嗦着,但并非因为寒冷。他的头也在痛。也许沐瑞能让他不再做这样的梦,她说过她能治疗梦魇。
兰德闷哼一声,躺回床上。这些梦真的已经严重到要他必须向两仪师求助吗?而且,现在他轻举妄动是否会让他更加难以自拔?他已经离开了两河,是跟随一名两仪师离开的。当然,他别无选择。但只是因为这样他就必须毫无保留地信任沐瑞,信任一名两仪师?这让他觉得就像那些梦一样糟糕。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竭力依照谭姆教他的那样在虚空中寻找平静,但一直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