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坐在火旁,盯着这块雕像的碎片,佩林独自走到水潭边,想一个人静一静。日光在渐渐消逝,夜风已经从东方吹来,掀动着潭水。佩林从腰带上拿下斧头,将它在手中转动着,梣木斧柄像他的手臂一样长,摸起来光滑凉爽。他恨这把斧头,但想到在伊蒙村时,他曾经因为这把斧头感到多么骄傲,他的心中又满是惭愧。过了许久,他才发觉自己拿出这把斧头是要做什么。
“你那么恨她吗?”艾莱斯在他背后说道。
佩林吓了一跳,他站起身,半举起斧头,随后才看清楚背后说话的人是谁。“你……你也能读懂我的心思?就像那些狼一样?”
艾莱斯将头侧到一旁,询问似的眯起眼睛。“瞎子也能看懂你的脸,男孩。好了,说吧!你恨那个女孩?蔑视她?你准备杀了她,因为你厌恶她,她总是拖拖拉拉,是个永远扯你后腿的女人。”
“艾雯从没有拖拖拉拉,”佩林反对说,“她总是把自己的分内工作做得很好,我不厌恶她,我爱她。”他瞪着艾莱斯,挑战地等待艾莱斯露出笑容。“不是那种爱,我是说,不是像对姐妹那样的,但她和兰德……该死的!如果乌鸦追上我们……如果……我不知道。”
“是的,你知道,如果她必须选择死亡的方式,你认为她会如何选择?你的斧头的干脆一击,还是像你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我知道我会怎么选择。”
“我没办法为她选择。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关于……”佩林的双手紧握着斧柄,手臂上的肌肉扭曲着。对于他这种年纪的男孩,那是非常壮硕的肌肉,是在卢汉师傅的铸炉旁长时间挥动铁锤的结果。片刻之间,他觉得木制斧柄都要裂开了。“我恨这该死的东西,”他低吼着,“我不知道会拿它做什么,以前我拿着它四处炫耀,就像是个傻瓜。你知道,我没办法再那样做了。原来我拿着它昂首阔步,挥舞它,就好像……”他叹了口气,声音没了力量。“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再也不想使用它了。”
“你会用到它的。”
佩林要将斧头扔进水潭里,但艾莱斯抓住他的手腕。
“你会用到它的,虽然你痛恨使用它,但你会比大多数人更擅长使用它。如果你不再恨它,那时你才该把它扔掉,朝另一个方向竭尽全力地跑开。”
佩林用双手举起斧头,仍然想着要把它丢进水潭里。他可说得容易,让我再等一等,但如果我等下去,直到再无法抛开它时,又该怎么办?
佩林打算这样质问艾莱斯,但没等他来得及说话,狼突然传来讯息。急迫万分的画面让他的眼前一阵眩晕,剎那间,他忘记了要说什么,忘记自己说话的打算,甚至忘记该怎样说话,如何呼吸。艾莱斯也沉下了脸,他的眼睛仿佛在窥视自己的内心,或者是极遥远的地方。然后讯息消失了,就像出现时那样突兀,它只持续了一次心跳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了。
佩林晃晃头,向肺中吸满空气。艾莱斯等画面一消失,立刻飞速跑向篝火堆。佩林无声地跑在他身后。
“灭掉篝火!”艾莱斯沙哑着嗓子朝艾雯叫道。他急迫地挥着手,仿佛既想大声喊叫,又恨不得把声音压到最低。“把它灭掉!”
艾雯站起身,不确定地望着艾莱斯,然后缓慢走近火焰。她显然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艾莱斯跑过艾雯身边,抓起茶壶,一边因为手指被烫到而咒骂着,手忙脚乱地将茶壶在火堆上倒翻过来。佩林紧随而上,刚好来得及在最后一滴茶水落在火炭上时赶到。他开始把沙土踢到火堆上,那堆余烬在被茶水浇熄后不住嗞嗞作响,一缕缕蒸气升腾着飘扬起来。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埋进土里,他才停下来。
艾莱斯将茶壶扔给佩林,佩林接住茶壶,立刻又惊呼一声,将它扔在地上,然后连续不停地往手上吹着气,皱起眉盯着艾莱斯。但艾莱斯只是忙着消除宿营的痕迹,根本无暇多看佩林一眼。
“不可能把所有痕迹都藏起来,”艾莱斯说,“我们尽量加快速度,剩下的就交给运气吧!也许他们不会注意到。该死的,我还以为真的只有乌鸦。”
佩林急忙把鞍袋扔到贝拉背上,将斧头靠在腿旁,弯下腰开始系紧贝拉的肚带。
“是什么?”艾雯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兽魔人?隐妖?”
“向东或向西去找个能躲起来的地方,”艾莱斯对佩林说,“我会尽快与你会合。如果他们看见狼……”他飞快地跑开了。他的身子伏得很低,就好像四肢要着地一样,很快他就消失在暮色的影子里。
艾雯急忙收拾起不多的几样行李,一边继续要求佩林给她一个解释。随着佩林保持沉默的时间延长,她的声音里也显露出更多的恐惧。佩林同样在害怕,但恐惧让他们的动作愈来愈快。最后,他们开始朝落日的方向跑去。佩林跑在贝拉前面,双手将斧头举在胸前,一直等到此时,他一边搜索着能躲进去的地洞,一边才将情况告诉艾雯。
“有许多人骑着马来了,他们紧随在那些狼后面。不过他们没看见狼,他们正朝那个水潭跑过去。也许他们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毕竟那是许多范围内唯一的水源,但斑纹说……”他回头瞥了一眼,黄昏的太阳在艾雯脸上绘出奇怪的光影,遮盖住艾雯的表情。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你,好像不再认识你一样?她认识你吗?“斑纹说他们的气味不对,那是……狂犬的气味。”水潭已经消失在他们身后,在昏黑的光线中,佩林还能看得出那些亚图·鹰翼雕像的残片,但已经分辨不出他们曾经在上面生火的那一块了。“我们要躲开他们,找个地方等待艾莱斯。”
“为什么他们会打扰我们?”艾雯问,“我们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这里本来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光明啊,一定会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吧!”
佩林开始更加努力地搜索可以藏身的地方。他们不可能离开水潭很远,但天色愈来愈黑,很快就无法再向远处走了,现在只有小山顶上还能看见一点微弱的阳光,山谷中几乎已经黑得完全看不见了。在他们左侧,一块平板一样的大石斜立在山坡上,如同一片黑色的巨大剪影,在山坡上投下一大片影子。
“这里。”佩林说。
他朝那座小山跑过去,一边不住地回头观望那群人有没有出现。现在还看不到他们。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另外一人一马慢慢地赶上来。艾雯俯在贝拉的脖子上,那匹马小心地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择路而行。佩林觉得艾雯和贝拉一定比他以为的更疲惫。他们最好能在那里妥善地躲起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另觅他处了。
在那座小山脚下,佩林仔细审视着那块直杵天空的大石块。它的顶端几乎和山顶齐高。这块巨大石板的顶端仿佛是一段形状并不规则的台阶,三级向上,一级向下,这让佩林有着某种奇怪的熟悉感。他走上山坡,来到这块石板前面,伸手抚摸这块石板,围绕它缓步行走。尽管经过许多世纪的风雨磨蚀,他仍然能感觉到这块石板实际上是四根连在一起的圆柱。他又抬头看着阶梯形的石板顶端,它比他的头顶高出许多。是手指。我们正在亚图·鹰翼的手掌中寻求庇护。也许他的公正仍然在这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佩林示意艾雯过来,艾雯没有动,佩林便跑下山坡,告诉艾雯自己找到了什么。
艾雯抬起头向山坡上望着。“你怎么还能看得到?”她问佩林。
佩林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他舔着嘴唇向周围看了一圈,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都看见了什么。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地平线下,乌云遮住了月亮,但他仍然能看到一种深紫色的微光。“我碰到了那块石头,”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一定就是那块石头。只要我们躲进它的影子里,即使那些人走近也不会发现我们。”他牵住贝拉的笼头,引领它朝那块将要成为他们庇护所的岩石走去。他能感觉到艾雯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后背。
当他将艾雯从马鞍上扶下来时,一阵嘶喊的声音从水潭那边的黑夜中传来。艾雯伸手扶住佩林的手臂,佩林听出她没说出口的问题。
“那些人看见了风。”佩林不情愿地说,想要分辨出狼的意思并不容易,那是一些关于火的讯息。“他们有火把。”佩林将艾雯压低,自己趴在她身边。“他们正分成几支小队进行搜索,他们有许多人,狼全都受了伤。”佩林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沮丧。“不过斑纹它们就算是受了伤,也应该能躲开那些人。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人类不会看见他们没预料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放弃搜索,然后扎营了。”艾莱斯和狼在一起,它们被人类捕猎时,他不会离开它们。那么多骑马的人,他们一直在坚持搜索,为什么那么坚持?
佩林看见艾雯点着头,但在黑暗中,艾雯并不知道他看见了她的表情。“我们都会没事的,佩林。”
光明啊,她在安慰我。
喊声一直在持续,一队火把朝这个方向移动过来,如同在黑暗中的一撮光点。
“佩林,”艾雯轻声说,“你会在阳之日和我跳舞吗?如果我们回到家的话。”
佩林的肩膀颤抖着。他没有发出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我会的,我答应你。”他的双手违抗自己的意愿握紧了斧头,让他知道自己还握着它,他的声音压低成微不可闻的耳语。“我答应你。”他希望真能如此。
一队队举着火把的人现在骑马穿过山丘,每一队大约有十到十二人。佩林无法确定一共有多少队,有时候他能同时看见三四队人马来回巡查。他们不停地彼此呼喊,有时候黑夜中会突然传出一阵尖叫——有马的,也有人的。
佩林从不止一个角度看着这一切,他和艾雯一起蜷伏在山坡上,看着火炬如同萤火虫在黑暗中游移。在他的意识里,他和斑纹、风、飞跳一起在黑夜中奔跑。狼背负着被乌鸦啄出的伤口,无法以原本的速度奔跑过遥远的距离,因此它们要将这些人赶出黑暗,将他们赶到他们的篝火边去。狼在黑夜中号叫的时候,人类最后总会去火边寻求安全。一些骑在马上的人牵着没了骑手的马,那些马嘶鸣着,不停地甩着头,从它们中间闪过的灰色影子让它们眼珠乱转,大声尖叫,拼命地拉扯缰绳,想要逃往其他方向。有骑手的马也在尖叫,因为从黑暗中窜出的灰影逐一咬断了马匹的腿筋。最后是那些骑手的尖叫声,在他们的喉咙被利齿撕裂之前的一刹那。艾莱斯也在那里,如同影子般潜藏在黑夜中,手里握着他的长匕首。他是一匹两条腿的狼,拥有一根锋利的钢牙。喊声中出现了更多的咒骂,但那些搜寻的人拒绝放弃。
佩林突然察觉到,那些举火把的人是在按照一个既定的路线模式进行搜索,每次一些队伍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都会有至少一支队伍更靠近他和艾雯隐身的山坡。艾莱斯要他们躲起来,但……如果我们向远处跑呢?也许我们能借黑暗的掩护离开这里,现在天色应该够暗了。
佩林转向艾雯,但就在此时,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决定。十来枝火把来到了山下,随着马匹的小跑来回移动,佩林能清楚地看见在火光中闪烁的矛锋。他屏住呼吸,双手紧握斧柄,一动也不敢动。
骑马的人跑过了小山。但有一个人突然喊了一声,火把立刻都折了回来。佩林感到一阵绝望,他开始寻找可以逃离的路线,但现在只要他们一动,那些人就会看见。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那样的话他们将没有任何机会逃脱,即使有黑夜的掩护也不行。
骑马的人聚集在山脚下,每个人都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握着长枪,用双膝操控着坐骑。借助火光,佩林能看到他们穿着圣光之子的白色斗篷,他们高举火把,在马鞍上向前倾着身子,朝亚图·鹰翼手掌的阴影深处张望。
“那里确实有东西,”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喊道,他的声音非常大,似乎他害怕潜伏在火把光线外的那些东西。“我告诉过你们,那里很适合藏匿。那不是一匹马吗?”
艾雯伸手按住佩林的手臂,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尽管被黑影遮住脸,但佩林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该怎么做?艾莱斯和狼仍然在黑夜中发动袭击,下面的马匹都在紧张地踏着步子。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会追上我们的。
一名白袍众催马向前,朝山上高喊。“如果你们能明白人类的语言,就下来投降。如果你们是行在光明中的,就不会受伤害。如果不投降,就杀死你们。你们有一分钟时间。”骑枪都被放低了,长长的枪尖在火把的映照下闪动着光芒。
“佩林,”艾雯悄声说,“我们跑不过他们,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佩林?”
艾莱斯和狼仍然是自由的。远处传来一声含混的尖叫,又有一名白袍众死在斑纹的齿间。如果我们跑……艾雯在看着他,等他告诉她该怎么做。如果我们跑……佩林疲倦地摇摇头,恍惚得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站起来向圣光之子走去。他听到艾雯叹息一声,不情愿地拖着双脚跟在他身后。为什么白袍众如此坚持?似乎他们非常痛恨狼。为什么他们的气味那么不正常?一阵迎面而来的风从那些白袍众身旁吹过,佩林觉得自己几乎闻到他们那种不正常的气味。
“放下斧头。”领头的白袍众说。
佩林踉跄了一下,立刻缩起鼻子,想要把他觉得自己闻到的那股气味赶开。
“放下,乡巴佬!”领头白袍众的长枪指向佩林的胸口。
片刻之间,佩林盯着那柄长枪,锋利的钢刃足以将他刺穿。突然间,他高喊道,“不!”他呼喊的对象并不是那些骑兵。
从黑夜之中,飞跳来了,佩林与那匹狼融为一体。飞跳,那只痴痴看着翱翔的鹰,渴望着像鹰一样飞过天空。那只一直在纵跃、蹦跳和扑击的小狼,最后跳得比所有狼更高,它从没忘记过对天空的向往。在黑夜中,飞跳来了,大地在它跃起时向后退去,它像鹰一样飞在空中。白袍众的咒骂刚刚出口,那名枪尖指在佩林胸前的白袍众已经被击中,飞跳的双颚已经在他的喉头咬合,将他扑下马。佩林感觉到喉咙的碎裂,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飞跳轻盈地落在地上,已经离开那个被它杀死的人。血染红了它的皮毛,那里面更多是它自己的血,一道裂痕贯穿它已经失去眼珠的左眼窝,它的右眼和佩林的双眼交会了很短一瞬。跑,兄弟!它转过身,再次跳起,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一次翱翔。一根长矛将它钉在地上。第二根钢刃刺透它的肋骨,同样扎进了地面。它踢蹬着,咬断钉住它的矛柄。飞翔。
痛苦充满了佩林,他凄厉地号叫着,那更像是狼的号叫。他不假思索,号叫着猛扑向前,所有理智都已经消失了。骑兵们挤得太紧,施展不开他们的长枪。斧头在佩林手中如同一片羽毛,一只巨大的钢狼牙。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击中了他的头,当他落下时,他不知道死的是飞跳还是他。
“……像鹰一样飞翔。”
佩林喃喃地说着,虚弱地睁开眼睛,他感觉头痛,却记不起是为什么。他在光亮中眨眨眼睛,向周围望去,艾雯正跪在他身边,看着他。他们身处在一顶方形帐篷里,帐篷足有农舍中的一个方形房间那么大,地上铺着一块布充当地毯。帐篷的每个角上有一个放油灯的高架子,为帐篷提供良好的照明。
“感谢光明,佩林,”艾雯喘着气说,“我真怕他们杀了你。”
佩林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坐在帐篷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的灰发男子。那个男人也看着他;他有一双黑眼睛,满脸皱纹。佩林觉得那张脸和他身上的金白色战袍、光亮如镜的铠甲以及洁白无瑕的衣服很不相配。他看起来似乎是一张和善的脸,正直威严,倒是和帐篷里端庄朴素的摆设很相配。这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折叠床,一个盥洗架上面放着没有装饰的白色洗脸盆和水罐,和一个刻着简单几何图案的木箱。帐篷里所有的木器都经过抛光,和金属物品一同散发着圆润柔和的光彩。没有任何地方像那个人身上的装束一样浮华耀眼。每样家具的做工都很精致,但只有亲眼见识过工匠手艺(比如卢汉师傅或细木工匠艾戴尔师傅)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精湛的工艺。
那个人紧皱眉头,用一根粗硬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两堆东西。佩林在其中一堆东西里认出了他口袋里的物品,还有他腰间的小刀。沐瑞给他的银币被那个人翻了出来,他又若有所思地将那枚硬币推回到物品堆里。然后他咬着嘴唇,从桌上拿起佩林的斧头,将它掂了几下,便将注意力放回两个伊蒙村人的身上。
佩林想要站起来,却感觉手臂和双腿一阵刺痛,又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紧紧地捆着。他的眼睛望向艾雯,艾雯愁苦地耸耸肩,向佩林背过身。佩林看见她的手腕和脚踝分别被粗绳子绑在一起,其间连着一根短短的绳子,让艾雯顶多只能蹲在地上。绳子已经勒进艾雯手腕和脚踝的肉里。
佩林愣了一下。他们不只是被绑住,而且绑住他们的绳子足可以绑住马匹。他们以为我们是什么?
灰发男子看着他们,思考着,眼里显出好奇的神情,就像艾威尔师傅在思考问题。他的手里还举着那把斧头,却好像已经将它忘记了。
帐篷的帘子这时被掀了开来,一名高个子男人走进帐篷。他的脸又长又瘦,深深的眼窝好像是两个洞穴;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肉,更没有半点脂肪,紧绷的皮肤下面只有骨骼和钢丝一样的肌肉。
佩林透过掀开的帐帘缝瞥见外面的夜色和篝火,还有守在帐篷口的两名白袍众,随后帐篷帘就合上了。新来的人停住脚步,直视前方,身体如同钢铁般坚硬,他的盔甲像银子一样闪亮,盔甲下的衣服像雪一样白。
“指挥官。”他的声音像他的外表一样硬,刻板又刺耳,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灰发男人做了一个放松的手势,“光之子贾瑞特,你已经统计完这场……遭遇战的损失?”
高个子男人叉开双脚,但除此之外,佩林看不到他有任何放松的迹象。“九个人死了,指挥官,二十三人受伤,七人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不得不被杀死,它们都被咬断了腿筋!”他强调这句话,仿佛那些马发生的状况比受伤和死亡的人更严重。“有许多备用马匹走散了,我们在天亮时也许能找到一些,但狼在驱赶它们,也许将马匹完全聚拢在一起需要几天时间,负责看管它们的人都被指派在夜间站岗,直到我们到达凯姆林。”
“我们没有几天时间,光之子贾瑞特,”灰发男子温和地说,“我们在天明时出发,这点不能改变。我们必须及时赶到凯姆林,不是吗?”
“听从您的命令,指挥官。”
灰发男子瞥了佩林和艾雯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之外,我们还获得了什么?”
贾瑞特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我已经将那匹和这两个人在一起的狼剥了皮,指挥官,那张皮能为指挥官的帐篷做一张不错的小地毯。”
飞跳!佩林甚至没发觉自己在做什么,便已经咆哮着,再次挣扎着要站起来。绳子勒进他的皮肤,他的手腕和绳子之间因为流了血液而变得润滑。但他的努力没有成功。
贾瑞特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俘虏身上。艾雯在他的目光下微微瑟缩了。他的面孔像他的声音一样毫无表情,但两只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残忍的光芒,就像燃烧在巴尔阿煞蒙眼中的火焰一样确定无疑。贾瑞特恨他们,仿佛他们是他多年的宿敌,而不是今晚刚刚相遇的陌生人。
佩林挑战般地瞪着这名白袍众,想象着牙齿咬进他喉咙的感觉,嘴角不由得拧出一丝微笑。
蓦然间,佩林的微笑消失了。他用力摇着头。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狼!光明啊,这一定要有个结束!但他仍然瞪着贾瑞特的眼睛,用恨对抗恨。
“我不在乎什么狼皮地毯,光之子贾瑞特。”这名指挥官的指责仍然是温和的,但贾瑞特立刻又挺直了身子,眼睛紧盯住前方。“你要报告的是我们今晚有什么收获,不是吗?如果我们有的话。”
“我估计袭击我们的狼应该有五十头或者更多,指挥官,我们至少杀死了二十头,也许有三十头。我认为不值得冒丢掉更多马匹的风险,在夜间将那些死狼带回来。等到早晨,我会将那些没有被同类趁黑夜拖走的狼收集起来烧毁。除了这两个人之外,袭击我们的至少还有十二个人。我相信我们杀死了其中四五个,不过我们可能找不到他们的尸体。暗黑之友喜欢带走同伴的尸体,以隐瞒他们的损失。这似乎是一场伏击,但问题是……”
随着这个干瘦家伙的陈述,佩林的喉头绷紧了。艾莱斯?他小心地,又很不情愿地开始去感觉艾莱斯,感觉那两匹狼……却什么都没找到,就好像他从来都不能感觉到狼的心绪一样。他们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抛弃了你。佩林想笑,苦涩的笑,最后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但代价实在太高了。
灰发男子却在这时笑了,一阵含意丰富、却毫无愉快可言的笑声让贾瑞特的双颊浮现两块红晕。“那么,光之子贾瑞特,这就是你的评估,我们遭受到多于五十头狼和十名暗黑之友的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再多看过几场战争之后——”
“但,指挥官——”
“我认为是六到八头狼,光之子贾瑞特,人类也许就只有这两个。你有真正的热情,但没有城市以外的经验,将圣光传播到远离街道和楼房的地方对你来说还是陌生的。在夜里,狼有办法让它们显得比实际数量更多,人也能做得到。我想,最多也只有六到八头。”贾瑞特脸愈来愈红了。“而且我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和我们一样。无论朝哪个方向,距离这里一天的路程内都没有其他水源了。比起光之子内部有间谍或叛徒,这是一个更加简单得多的解释。通常最简单的解释是最可信的,有更多的经验之后,你就会明白。”
随着这名面容和善的老人的谆谆教导,贾瑞特的面孔变得像骨头一样白,而那两块红晕却逐渐变成了紫色。他又飞快地瞪了地上的两名俘虏一眼。
现在他更加恨我们了,佩林心想,因为听了那些话。但为什么他一开始就那么恨我们?
“你对这个是怎么想的?”指挥官说着举起佩林的斧头。
贾瑞特带着询问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指挥官,一直等到指挥官作为答复地一点头,他才从僵硬的立正姿势中解脱出来,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掂量着那把斧头,惊讶地喷了一下鼻息,然后将它举过头挥了一下,斧刃差点擦过帐篷顶。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出生时手中就握着这把斧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勉强的赞赏,但是当他放下斧头时,脸上的一切表情又都消失了。
“优秀的平衡,指挥官,做工朴素,但出自大师之手。”他的眼睛朝两名俘虏闪烁出阴狠的目光。“不是乡下人该有的,更不是农夫的武器。”
“的确不是。”灰发男人转向佩林和艾雯,脸上流露出一种疲倦的、略带些责难意味的微笑,就好像一位慈祥的祖父面对自己犯错的孙子。“我的名字是杰夫拉·伯恩哈。”他对他们说道,“我知道你是佩林。但是你,年轻的女孩,你的名字是什么?”
佩林对灰发男人怒目而视,但艾雯摇了摇头:“别傻了,佩林。我是艾雯。”
“只是佩林,只是艾雯。”杰夫拉喃喃地说,“不过我想,如果你们真的是暗黑之友,一定会尽可能隐藏起真实身份的。”
佩林用膝盖撑起身体,因为被捆绑,他无法站得更高一些。“我们不是暗黑之友。”他气愤地发出抗议。
还没等佩林把这句话说完,贾瑞特已经到了他面前。这个白袍众的动作像蛇一样迅捷,佩林看见自己斧头的斧柄抡了过来,他想要闪躲,但粗重的木柄已经打在耳朵上,但还好因为他及时闪避,头壳才没有被砸裂。他的眼前立刻闪过一片金星,随后他便倒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脑袋里嗡嗡直响,鲜血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流下。
“你不能这么做。”艾雯说道,但斧柄立刻又向她抡了过去,随着一声尖叫,艾雯倒伏在佩林旁边。斧柄带着尖啸的风声从她头顶划过。
“你们最好管住自己邪恶的舌头,”贾瑞特说,“不要冒犯圣光涂膏者,否则你们就不会再有舌头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里仍然没有任何情绪。割掉两名俘虏的舌头既不会让他高兴,也不会让他懊悔,这只是他要做的工作。
“放松,光之子贾瑞特。”杰夫拉将目光转回到他的将领身上,“我想你们对圣光之子涂膏者和指挥官的了解并不多,对不对?我想是不多。那么,至少为了光之子贾瑞特的缘故,不要试图争辩或叫喊,好吧?我只希望你们能走在光明中,让愤怒控制自己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
佩林抬起头,看着这个站在面前的瘦削家伙。为了光之子贾瑞特的缘故?他注意到白袍众指挥官并没有阻止贾瑞特对他们这么做。贾瑞特也看着佩林,笑了起来,那种笑容只出现在他的嘴角上。他的脸则绷得更紧了,这让他的头颅看起来更像骷髅,佩林打了个哆嗦。
“我曾经听说过人类与狼群同行的事情,”杰夫拉仿佛陷入了沉思,“但我以前并没见过。人类能够与狼和暗帝的其他造物对话,肮脏,恐怕最后战争真的要来了。”
“狼不是……”看到杰夫拉抬起一只脚,佩林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深吸一口气,以平和些的语气再次张开口。贾瑞特带着失望的阴沉表情放下了脚。“狼不是暗帝的造物,它们恨暗帝,至少,它们恨兽魔人和隐妖。”佩林惊讶地看到那个瘦削的白袍众仿佛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杰夫拉挑起一侧的眉弓。“谁告诉你的?”
“一名护法。”艾雯说。她转头避开贾瑞特眼中的怒火。“他说狼恨兽魔人,兽魔人害怕狼。”佩林很高兴她没说出艾莱斯。
“一名护法,”灰发男人叹息一声,“又是塔瓦隆女巫的奴仆,这种人还能告诉你什么?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暗黑之友,一个暗黑之友的奴仆。难道你不知道兽魔人也有狼头、狼牙和狼的皮毛吗?”
佩林眨眨眼,竭力想要理清思绪,凝滞的痛苦干扰着他的思考,但他总觉得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是他没办法清晰地进行思考。
“并非所有兽魔人都是那样。”艾雯低声说道。佩林警觉地看了贾瑞特一眼,但那个瘦男人只是在看着艾雯。“它们之中有一些有角,像山羊一样;有一些生着鹰喙;还有……还有……其他各种样子。”
杰夫拉伤心地摇摇头,“我给了你们一切机会,你们却用每一个字揭露出你们的身份。”他竖起一根手指,“你们和狼——暗帝的造物为伍。”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你们承认结识护法——暗帝的奴仆,不过我怀疑他不会告诉你们他的真实计划。”然后是第三根手指,“你,男孩,在衣袋中放着一枚塔瓦隆的徽记,大多数人在离开塔瓦隆之后都会尽快扔掉这种东西,除非他们是侍奉塔瓦隆女巫的人。”第四根手指,“你带着一件战斗武器,却穿成乡下人的样子,那么你必有阴谋。”最后他竖起了拇指,“你知道兽魔人,还有魔达奥。在如此遥远的南方,只有少数几名学者和去过边境国的人相信它们不只是传说。也许你曾去过边境国?如果是这样,告诉我你去过哪里?我去过边境国许多地方,那里的状况我知道很多。没去过?啊,那么——”他看着自己张开的手,然后猛力把手掌拍在桌面上,那张祖父般的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告诉自己的孙子,他们实在是犯下了一些严重的错误。“你们何不告诉我这一夜你们与狼合谋的实情?”
艾雯张开嘴,但佩林看到她绷紧的下巴,心里知道她要说出他们编造的一个故事。这么做不行,在这里是不行的。佩林感到头痛,他希望自己能有时间进行思考,但他没时间。他们不知道杰夫拉去过哪个边境国,了解哪些城市和地域,如果杰夫拉发现他们说谎,到时候再说实话也没有用了。杰夫拉会确信他们是暗黑之友。
“我们是从两河来的。”佩林飞快地说道。
艾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急忙掩饰住自己的惊诧。佩林继续讲述实情——至少是一部分实情。他们两个离开两河,要去看看凯姆林。在路上,他们听说了一座巨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煞达罗苟斯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有兽魔人。他们逃过了亚林河,但这时他们完全迷路了,然后出现一个人,愿意为他们带路去凯姆林。他们就一直跟着他走。那个人没有告诉他们名字,而且也不是很友善,但他们需要一个向导。后来他们就遇到狼和圣光之子,他们只得躲起来,以免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陌生人杀死。
“……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圣光之子,”佩林最后说道,“我们就会来寻求你们的帮助了。”
贾瑞特不相信地哼了一声。佩林并不很在意他的反应,如果能让那个指挥官相信,贾瑞特也就不能伤害他们了。就算是那个叫杰夫拉的指挥官命令贾瑞特停止呼吸,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命行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护法出现。”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说道。
佩林的故事没能让他相信。佩林开始懊悔自己没多用些时间把它编得更合理一些,艾雯这时插嘴道,“我们是在巴尔伦遇到他的。那座城市里挤满了过冬之后从矿山上下来的人。我们和那名护法在一家旅店里被安排到同一张桌边用餐,我们只是在那时和他聊了一阵。”
佩林又开始呼吸了,谢谢你,艾雯。
“把他们的财产交还给他们,光之子贾瑞特。当然,不包括这件武器。”贾瑞特惊讶地看着杰夫拉。杰夫拉又说道,“或者你是那种从无知平民身上劫掠财物的人,光之子贾瑞特?这不是好的行为,是吧?做贼的人无法走在光明中。”贾瑞特却仿佛仍然在杰夫拉的命令和对两名俘虏的不信任的矛盾中犹豫着。
“那么你就是让我们走了?”艾雯惊讶地问。佩林抬起头,盯着那名指挥官。
“当然不是,孩子。”杰夫拉伤心地说,“你们说你们是从两河来的,也许你们说的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巴尔伦和矿山。但煞达罗苟斯……极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而知道这个名字的大多是暗黑之友。任何知道它的人也都知道不能去那个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阿玛多的路上编造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会有时间的,因为我们必须在凯姆林驻留一段时间。不过你们最好说出事实,孩子,只有事实和光明能给你们自由。”
贾瑞特仿佛不再是那个刚刚还在这个灰发男子面前缺乏自信的晚辈,他猛地向杰夫拉转过身,言语中带着冒犯与莽撞。“您不能这样!这是不行的!”杰夫拉带着探询的神情挑起一侧眉弓。贾瑞特急忙站直身体,吞了吞口水。“请原谅,指挥官,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乞求您的原谅,请对我进行处罚,允许我忏悔。但就像指挥官您亲自指出的那样,我们必须及时赶到凯姆林。现在我们失去了大部分备用马,即使不携带俘虏,我们也必须全力赶路才不至于耽误。”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杰夫拉平静地问。
“对暗黑之友的处置是死刑。”平淡的语气让这句话显得特别刺耳,贾瑞特所说的仿佛只是要踩死一只臭虫。“与暗影没有任何妥协可言,对暗黑之友不存在任何仁慈。”
“热情值得喝彩,光之子贾瑞特,但,就像我经常告诫我儿子戴恩的那样,过度的狂热会是个令人伤心的缺憾。记住信条上那句话,‘没有人会堕落到不能被带回光明之中’。这两个人还年轻,他们不可能已经深陷暗影,只要他们愿意将暗影从眼睛上移开,我们可以将他们引领回光明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这个机会。”
片刻之间,佩林几乎被这个挡在他们和贾瑞特之间的和蔼老者感动了。这时,杰夫拉带着那种祖父般的微笑转向艾雯。
“等我们到达阿玛多的时候,如果你还拒绝走进光明,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裁判者。与他们相比,贾瑞特的热情只是太阳旁边的一点烛火。”灰发男人的语气就像是在为自己必须做的事感到遗憾,当然,他的决心并不会因此有丝毫动摇。“忏悔吧,断绝与暗帝的一切关系,回到光明中来吧!坦白你的罪行,说出你对这件与狼共谋的恶行的了解,你将因此而得到赦免。你可以自由地走在光明之中。”他的目光落在佩林身上,过了一会儿,他伤心地叹了口气。佩林的脊骨中仿佛被插进一根冰柱。“但是你,来自两河的自称为佩林的人,你杀死了两名光之子。”他碰了一下仍然被握在贾瑞特手中的斧头,“恐怕,一座绞刑架正在阿玛多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