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林的手腕被紧紧地绑在身后,他尽量想要移动身体,最后却不得不叹息一声,放弃了努力。每次他避开一块石头,又会碰到另外两块石头,他只能笨拙地尝试用斗篷遮住身体。夜很冷,地面仿佛吸走了他身体里的全部热气。从白袍众捉住他的那一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圣光之子不认为囚犯也需要毯子或遮风的帐篷,尤其是对于危险的暗黑之友。
艾雯蜷起身体,背靠他躺着,这是他们保存一点温度的唯一方法。精疲力竭的女孩已经沉沉睡去,即使在佩林挪动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动静。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很久了。佩林从头到脚都痛得要命。每一个白天,白袍众都会用绳子系住他的脖子,将他牵在马后面一刻不停地赶路,只有在他吃东西和解手的时候,他们才会松开他的双手。但即使这样,他仍然迟迟无法入睡。
白袍众的队伍前进速度并不快,他们大部分的替换马匹都在那次与狼的战斗中损失掉了,所以白袍众没办法达到他们所希望的速度,而行程的耽搁又被归罪到了伊蒙村人的头上。
白袍众呈两列纵队前进,但他们的队形并不很固定,杰夫拉要按时到达凯姆林,除此之外的一切事情他都不在意。杰夫拉命令过要将他活着带到阿玛多的裁判者那里,佩林害怕如果自己摔倒在地上,牵绳子的白袍众也不会让马停下来,那时他将完全没有办法救自己的命。所以对于佩林而言,他每迈出的一步都包含着危险,每块被他踩到的石头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他只能时时刻刻都绷紧了肌肉,不停地用焦虑的双眼搜索地面。他每次瞥到艾雯的时候,艾雯都和他一样。艾雯看他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充满了紧张和恐惧,但他们都不敢让视线离开地面太久。
每次太阳落下,白袍众允许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立刻像一块破布般瘫倒在地上,而今晚他的思绪却乱窜个不停,连续数日以来的恐惧让他的皮肤一阵阵发麻。如果他闭上眼睛,他能看见的将只有他们到达阿玛多之后贾瑞特对他们承诺的结局。
艾雯肯定还不相信贾瑞特用那么平常的语气说出的那些话,否则无论她怎样疲累,也不会睡得这么沉。一开始,佩林也不相信贾瑞特的承诺,现在他仍然不愿相信。人不能那样对待其他人。但贾瑞特并不是在威胁他们,他以谈论喝杯水的口气谈论烙铁、铁钳、用尖刀剥离皮肤、用针刺穿肉体。他不是在吓唬他们,他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因为恫吓而产生的快感。他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害怕,不在乎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折磨,他们是生是死。每次想到这一点,佩林的脸上就会渗出冷汗。他相信贾瑞特只是在陈述事实。
两名卫兵的斗篷在月光下闪动着微光,佩林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他知道他们在看着他。虽然他已经被捆住了双手和双脚,他们却仍然害怕他有异动。佩林还记得自己曾借着落日的余晖看到他们眼中和脸上嫌恶的神色,仿佛他们受命看守的是一些污秽至极的怪物,散发着臭气,即使看一眼也让人恶心。所有白袍众都在用这种眼光看他们,从未有过改变。光明啊,我该如何让他们相信我们不是暗黑之友?佩林感觉到肠子纠结在一起。也许到时候,只要能让裁判者停止拷问,他会招认一切罪行。
有人走过来了,是一名提着油灯的白袍众。他停下来和卫兵们说了些话。卫兵恭敬地回答了他。佩林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认得那个高瘦的身影。
当那盏油灯被放到脸旁边的时候,佩林眯起了眼睛。贾瑞特一手提灯,另一手拿着佩林的斧头,贾瑞特似乎已经把这柄斧头当作是他自己的武器了。佩林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也都会看见这把斧头。
“醒醒!”贾瑞特用那种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同时用力踢在佩林的肋骨上。他当然应该看得出佩林没有睡着,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佩林的状态。
佩林咬紧牙关哼了一声,他的肋骨上已经被贾瑞特的靴子踢出许多瘀青了。
“我说,醒醒!”靴子再一次踢了过来。佩林急忙说,“我醒了。”必须回答贾瑞特的话,否则他就会想办法引起你的注意。
贾瑞特将油灯放在地上,开始检查捆绑佩林的绳子。他粗暴地拉起佩林的手腕,让佩林的两条手臂几乎要脱臼,确认所有绳结都牢固完整之后,他丢下佩林的手臂,又拉过佩林的脚踝,任由佩林的身体在岩石地面上摩擦。贾瑞特形销骨立的身材不像是有什么力气的样子,但佩林在他的手中就像个小孩一样轻。每晚贾瑞特都会进行这样的检查。
贾瑞特站直身子的时候,佩林看见艾雯还在睡觉。“醒醒!”他急忙喊道,“艾雯!醒醒!”
“什……什么?”艾雯的声音仍然显得睡意沉沉,但也充满了恐惧。她抬起头,在灯光中眨了眨眼。
贾瑞特并没有因为不能踢醒艾雯而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他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他只是像对佩林一样拉起艾雯的手臂,完全不理会艾雯的呻吟。他不在乎造成痛苦,不过他只是会有意让佩林特别痛苦。即使佩林忘了,他也不会忘记佩林曾经杀死过两名圣光之子。
“为什么暗黑之友应该睡觉?”贾瑞特不动声色地说,“而正直的人却必须醒着守卫他们?”
“我已经说过一百次了,”艾雯虚弱地说,“我们不是暗黑之友。”
佩林紧张起来。有时候,这样的否认会招来贾瑞特一顿冷酷的训诫,会让贾瑞特再一次告诉他们裁判者将会用怎样的手段让他们忏悔认罪,甚至让贾瑞特的靴子再次踢到他们身上。但让佩林惊讶的是,这次贾瑞特并没有理会艾雯。
他只是蹲到佩林面前,将斧头横在膝上,用一双骷髅般的眼睛瞪着佩林。黄金色的太阳绣在他斗篷的左胸部位,下面还绣着两颗金星,它们都在油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脱下头盔,放在油灯旁,这一次,他的脸上除了蔑视和憎恨之外,又多了另外一些东西——某种意图和无法解读的东西。他将手臂压在斧柄上,一语不发地审视着佩林,佩林则竭力在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下面挪动着身体。
“你在拖慢我们,暗黑之友,你和你的狼。涂膏人团已经收到了报告,他们想要知道更多,所以你一定要被带到阿玛多的裁判者那里去。但你正在拖延我们的速度。我本来希望,即使没有替换马匹,我们也能走得够快,但我错了。”他恢复了沉默,皱起眉看着佩林和艾雯。
佩林等待着,贾瑞特做好准备之后自然会告诉他。
“指挥官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贾瑞特终于开口了,“因为那些狼,他必须将你带到阿玛多,但他也必须及时到达凯姆林。我们没有多余的马运送你,但如果我们继续让你这样走路,我们将没办法按时到达凯姆林。指挥官忠于自己的任务,而他也要把你送到阿玛多去。”
艾雯发出了一些声响,贾瑞特仍然在瞪着佩林,佩林回视着他,几乎害怕眨一下眼睛。“我不明白。”他缓慢地说。
“没有需要明白的东西,”贾瑞特答道,“只是一点胡思乱想。如果你逃走了,我们将没有时间再追捕你,一个小时也没有,如果你在一块锋利的岩石上磨断绳子,消失在黑夜里,指挥官的问题就解决了。”他继续盯着佩林,伸手到斗篷下面拿出一样东西,扔在地上。
佩林下意识地向那件东西望过去。看到它的时候,他吃惊地吸了一口气。一块有锋利边缘的石头。
“只是一点胡思乱想。”贾瑞特说,“你的卫兵今晚也想了些别的事情。”
佩林突然感到口中一阵干涩。仔细想一想!光明助我,仔细想一想,不要犯错!
这会是真的吗?白袍众真的要那么急着到达凯姆林?甚至会因此让被怀疑是暗黑之友的人逃掉?佩林知道自己并没有掌握足以做出判断的信息。除了杰夫拉指挥官之外,贾瑞特是唯一与他们交谈过的白袍众,他们两个都没有透露给他多少信息。从另一方面想,如果贾瑞特想让他们逃走,为什么不直接割断他们的绳子?贾瑞特真的想让他们逃走吗?这个从骨髓里确信他们是暗黑之友的白袍众,他憎恨暗黑之友更甚于暗帝本尊。因为佩林杀了两名白袍众,所以他随时在找机会给佩林施加更多的痛苦。贾瑞特会想要他们逃走?
佩林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飞快地动过心思,但现在无数的念头如同雪崩般冲击着他的神经。尽管天气寒冷,汗水还是在他的脸上变成了溪流。他瞥了那些卫兵一眼,他们现在都只是淡灰色的影子,但佩林觉得他们也在等待着。如果他和艾雯在逃跑时被杀掉,那么绑绳在石块上被磨断就说明这只是一次偶然……指挥官的困局就会得到解决。他们会死掉,这正是贾瑞特希望的结果。
那个瘦削的男人从灯旁拿起头盔,准备站起。
“等一等。”佩林用沙哑的声音说。他的心思转了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要为自己和艾雯找到出路。“等一等,我想谈谈,我……”
援军来了!
这个想法瞬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如同混沌中突然刺入的一道光明。片刻之间,佩林惊讶地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斑纹还活着。艾莱斯,他对狼想道,不经言语地询问他是否安好。一幅影像闪过——山洞里,艾莱斯躺在一张常绿树枝铺成的床上,正在养护肋侧的一道伤口。这些在转瞬间便消失了。佩林发现自己正张大了嘴瞪着贾瑞特,脸上不由得绽起愚蠢的笑容。艾莱斯还活着,斑纹还活着,援军就要来了。
半站起身的贾瑞特停住动作,看着佩林。“你想到了某些事情,两河的佩林,我要知道那是什么。”
佩林以为贾瑞特知道了斑纹传来的讯息,他的脸上立刻显出慌乱的神情,但很快又被宽慰所取代了。贾瑞特不可能知道。
贾瑞特看着佩林表情的改变,然后第一次让视线离开佩林,转移到了他扔下的那块石头上。
佩林意识到,贾瑞特在重新考虑是否要留下那块石头。如果贾瑞特改变了主意,他是否敢冒险让他们继续活着?毕竟绳子可以在杀死他们之后再磨断。佩林看着贾瑞特的眼睛,那双眼睛被眼窝投下的阴影遮盖着,仿佛从深深的洞穴中盯着他,佩林从那里面看到了死亡的决定。
贾瑞特张开口,当佩林等待他的判决时,情况突然发生了迅雷般的改变。
一名卫兵突然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被黑夜吞噬了一样。第二名卫兵转过身,喊声还没到唇边,随着一声钝响,他也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
贾瑞特转过身,动作像毒蛇一般迅捷,斧刃带着尖啸声向他劈来。就在此时,佩林看到仿佛有一股黑夜卷进了灯光之中,不由得连眼珠都突了起来。他张开嘴想要喊叫,喉咙却已被恐惧锁紧,剎那间,他甚至忘记了贾瑞特想要杀死他们。这个白袍众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同样会被黑夜吞噬的人类。
那片闯入灯光中的黑色变成了岚。贾瑞特手中的斧头如同闪电一般……但岚只是轻轻闪到一旁,斧刃贴着他的身体横扫过去,近得他一定都能感觉到那股扫过的风了。挥动斧头用了过大的力道,让贾瑞特顿时失去平衡。护法的拳脚连续不停地击出,佩林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动作,没有等白袍众倒在地上,护法已经跪下身熄灭了油灯。
黑暗的突然降临让佩林失去了视力。岚仿佛又消失了。
“这真的……”艾雯抽噎着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死了,还以为你们都死了。”
“还没有。”护法压低的声音竟然还显得颇有兴致。
佩林感觉到护法的手按在绑住他的绳子上。一柄匕首挑断了绳子,他自由了。当他坐起身的时候,全身上下的肌肉又传来一身酸痛。他揉搓着手腕,看着扑倒在地的贾瑞特。“你?……他?……”
“没有,”岚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地答道。“我不会随意杀人,不过他在一段时间里不会打扰任何人了。不要问问题,把他们的斗篷剥两件下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佩林向贾瑞特俯过身去。他克制住心中的恐惧,伸手碰到这名白袍众的身体,当他感觉到贾瑞特的胸口仍然在一起一伏的时候,差一点就将手收了回去。他强迫自己解开那件白斗篷,将他扯离贾瑞特的身体,结果他全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岚说过不用再害怕这名白袍众,但他还是觉得这个骷髅脸的家伙会突然跳起来,又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斧头之后,佩林爬到了另一名白袍众身边。他不像害怕贾瑞特那样害怕这名白袍众。所有白袍众都对他很凶恶,但他们只是在表达人类的情绪,而贾瑞特没有任何情感可言。他不恨佩林,他只认为应该除掉佩林的生命。
佩林将两件斗篷挂在臂弯里,转过身,却又立刻感到一阵慌乱。在这片黑暗里,他突然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岚和艾雯的身边。他的双脚僵在原地,不敢迈出一步。就连失去了白斗篷的贾瑞特也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朝任何一个方向走,他都有可能撞上白袍众。
“这边。”
佩林跌跌撞撞地朝岚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直到一双手拦住了他。佩林依稀看到了艾雯的影子,还有岚模糊的面孔。护法的身体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佩林能感觉到他们都在看着他,他开始思忖是否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
“穿上斗篷,”岚悄声说,“快,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你们现在并不安全。”
佩林急忙将一件斗篷递给艾雯,同时还在因为不必说出自己心中的恐惧而松了一口气。他匆匆将自己的斗篷打成一个包袱,然后将白斗篷披到肩上。斗篷落到背上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忧虑仿佛尖刀般刺进了他的肩胛。他身上这件会不会是贾瑞特的斗篷?他几乎觉得自己能从斗篷上闻到那个骷髅脸的人的味道。
岚命令他们把手拉在一起。佩林一只手握着斧头,一只手抓住艾雯的手。他希望护法现在就带他们离开,以免自己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但他们只是站在原地,被圣光之子的帐篷包围着。两个人披着白色斗篷,一个人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快了,”岚悄声说道,“就快了。”
闪电撕裂了营地上方的夜空,佩林甚至觉得自己手臂和头上的毛发也在这片电光中竖了起来。就在距离帐篷不远的地方,地面裂开,一直掀起到半空中。没等电光消失,岚已经拉着他们向前方跑去。
他们刚迈出一步,又一道闪电落下,随后便是成片的闪电接连不断地轰向地面。黑夜震颤着,变成了一块块碎片,雷声狂暴地撼动着天地,在雷鸣的间隙,能听到马匹恐惧的嘶鸣。人们跑出了帐篷,有一些披着白斗篷,另一些还没穿好衣服。一些人来回奔跑着,还有一些人只是站在原地,仿佛被吓呆了。
在这些人中间,岚拉着他们一直向前跑着,佩林跟在最后,和他们擦身而过的白袍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有几个人朝他们高声喊叫,但那些喊声完全被天空的轰鸣淹没了,但因为他们披着白斗篷,没有人想要阻拦他们。穿过帐篷,跑出营地,跑进黑夜里,没有任何人有伸手阻止他们的意思。
地面在佩林脚下变得不再平坦,灌木枝剐蹭着他的衣服,闪电被他们甩在身后,雷声也只剩下了一阵阵回音。佩林回头看了一眼。营地中亮起了几处火光。可能是一些闪电击中了帐篷,或者有人在慌乱中打翻了灯烛。仍然有人在喊叫着,想要恢复秩序,或者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地面开始出现向上的坡度。帐篷、火焰和喊声都渐渐远去了。
突然,佩林差一点踩上了艾雯的脚跟,岚已经停下了,在月色下立着三匹马。
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随后传来沐瑞的声音,两仪师的语气因为懊恼而变重了。“奈妮薇还没有回来,恐怕那个女孩做了愚蠢的事情。”岚转过身,似乎是要返回去。但沐瑞严厉的声音阻止了他,“不!”岚侧目看着沐瑞。他全身只有露在变色斗篷外面的脸和手隐约可见。沐瑞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坚决的意味却丝毫不曾减弱,“有些事比其他事情更重要,这你知道。”护法一动不动。两仪师的声音再次变得严厉,“记住你的誓言,亚岚·人龙,七塔之主!誓言对于马吉尔的战争君王算是什么?”
佩林眨眨眼。岚还有这样的身份?艾雯嘟囔着什么,但佩林没有心思去听她的话。岚的样子就像是一头狼——斑纹的同伴,一头被娇小的两仪师逼入绝境,徒劳地想要躲避毁灭的狼。
就在佩林以为眼前的场景将要永远这样冻结下去的时候,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岚迈出两大步,挡在沐瑞面前,白色的月光从他的剑刃上跃起。很快地,两匹马出现在树丛之间,其中一匹马上有骑手。
“贝拉!”艾雯喊道。奈妮薇同时在长毛母马的背上说,“我差一点就没能找到你们。艾雯!感谢光明,你还活着!”
奈妮薇从贝拉的背上滑下来,她正要向伊蒙村人走过去,岚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停下来,盯着岚。
“我们必须走了,岚。”沐瑞说道,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护法放开了奈妮薇的手臂。
奈妮薇一边揉搓着手臂,一边跑过去抱住艾雯,佩林似乎听到奈妮薇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佩林感到很困惑——这笑声的意思好像跟奈妮薇与他和艾雯重逢的高兴无关。
“兰德和麦特在哪里?”佩林问。
“还在别的地方。”沐瑞答道。奈妮薇凶狠地嘀咕了几句。艾雯听到她的话,立刻吃惊地吸了口气。佩林眨眨眼,乡贤以前从没有说过这种马车夫才会用的下流话。两仪师则只是平静地说道,“愿光明保佑他们平安。”
“如果白袍众找到我们,我们就没有平安可言了。”岚说道,“换上自己的斗篷,上马。”
佩林爬上贝拉后面的那匹马,那匹马没有马鞍,但这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妨碍。他在家乡的时候不常骑马,但如果骑马的话,往往是不加马鞍的。他没有丢掉白斗篷,而是将它缠在了腰间。护法说过,他们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直到此时,佩林仍然觉得这件斗篷散发着贾瑞特的气味。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护法牵着他的黑色战马。佩林感觉到斑纹又一次碰触了他的思维。再一天。那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感觉,一种承诺日后再会的叹息,一种对未来的期盼,一种对未来的顺受,层层叠叠地交缠在一起。佩林想要问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慌忙地摸索着,心中突然生出恐惧的感觉。狼的痕迹变弱,消失了。佩林狂乱的询问只是又一次得到了那个沉重的回答。再一天。狼消失了。但这个回答却久久回荡在佩林的脑海中。
岚带领众人向南前进,他的速度并不快,但没有停过一步。夜幕笼罩下的荒野里,坑洼的地面和丛生的灌木随时会出现在脚下,即使是高大的树木,也只能在靠近时才能被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快速行进是不可能的。有两次,护法暂时离开他们,骑马朝向他们背后的月亮跑去,他和曼塔在夜色中融为了一体。每次他回来都告诉他们身后没有追兵。
艾雯一直跟在奈妮薇身边,一阵阵兴奋的窃窃私语不停地飘进佩林的耳朵里,她们两个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家乡一样。佩林走在这支小队伍的最后。有时候,乡贤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每一次佩林都会向她挥挥手,仿佛在说自己一切正常,不需要她担心。佩林的脑子里盘旋着许多事,但他却想不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对未来的期盼与顺受。什么样的未来?
距离天亮不远的时候,沐瑞才要求岚停下来。岚找到一条溪谷,他们在谷边堤岸下的一个凹洞里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岚也终于允许佩林和艾雯丢弃两件白斗篷。他们在篝火旁挖了一个坑,将斗篷埋在里面。当佩林扔下贾瑞特的斗篷时,那个黄金太阳和下面的两颗金星又刺进了他的眼睛。他仿佛被螫了一下,立刻颤抖着松开手,走到一旁单独坐下,不停地在外衣上搓着手掌。
“那么,”当岚往坑里填土的时候,艾雯说道,“是否有人能告诉我,兰德和麦特在哪里?”
“我相信他们在凯姆林,”沐瑞谨慎地说,“或者正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奈妮薇不以为然地重重哼了一声,但两仪师只是继续说道,“即便他们不在那里,我还是会找到他们。这是我的承诺。”
随后,众人一言不发地吃了面包、干酪和热茶,就连艾雯的兴奋感也在疲倦中耗尽了。乡贤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膏,涂在艾雯手腕处绳子的勒痕上,又用另一种药膏涂敷了艾雯身上的瘀伤。当她要为佩林治疗的时候,佩林却只是坐在远离篝火的地方,头也不抬一下。
奈妮薇站在佩林面前,同样沉默地看着佩林,然后她蹲下身,用清晰的声音命令道,“把外衣和衬衫脱下来,佩林,他们告诉我,有一名白袍众很不喜欢你。”
佩林慢吞吞地执行了乡贤的命令,他仍然在因为斑纹传来的讯息而魂不守舍,直到他听见奈妮薇发出一声惊呼,才抬起头望向奈妮薇。佩林赤裸的胸膛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肉色,紫色的新伤覆盖了已经变成棕黄色的旧伤,只是因为在卢汉师傅的铸炉旁锻炼出来的大块肌肉,才使得佩林的肋骨没有折断。因为脑子里一直充满了关于狼的思绪,佩林能够忘记肉体的痛苦,但现在当他看到这些伤处的时候,一切疼痛又都回来了。佩林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来。
“他怎么会这样恨你?”奈妮薇诧异地问。
我杀了两个人,但佩林只是大声说,“我不知道。”
奈妮薇在口袋里搜索了半天,才找出一种油脂状的药膏,涂在佩林的胸膛上。当药膏碰到皮肉的时候,佩林哆嗦了一下。“地钱草、五叶草和太阳花根。”乡贤说道。
被擦上药膏的地方同时传来冷和热的感觉,让佩林边打哆嗦,边从全身渗出了汗水。佩林尽量配合着奈妮薇的按摩,以前奈妮薇就这样用药膏为他治疗过。当奈妮薇的手指轻柔地将药膏揉进他的肌肤时,热和冷的感觉都消失了,疼痛的感觉也随之而去,紫色的瘀伤渐渐变成了棕色,本来就是棕色或黄色的伤斑颜色也变淡,甚至消失了。佩林试着又吸了一口气,这回只是一阵微弱的刺痛而已。
“你看起来很吃惊。”奈妮薇说道。实际上,佩林觉得是奈妮薇自己在吃惊。他甚至觉得乡贤有些害怕,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下一次,你去找那个两仪师好了。”
“不是吃惊,”佩林安慰奈妮薇,“只是很高兴。”有时候奈妮薇的药膏很快就见效,有时却很慢,但它们总会起作用。“兰德和麦特……他们出了什么事?”
奈妮薇开始将瓶瓶罐罐放回袋子里,她动作的力道很大,仿佛有什么在阻拦她一样。“沐瑞说他们平安无事,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她说在凯姆林。她说他们非常重要,我们必须找到他们。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说了许多事情。”
尽管奈妮薇的样子很不高兴,佩林还是笑了起来,无论其他事情有什么改变,他们的乡贤仍然是他们的乡贤。她和两仪师的关系仍然很糟糕。
奈妮薇突然僵硬地盯住了佩林的脸,然后她丢掉手中的袋子,把手背按在佩林的脸颊和额头上,佩林下意识地向后缩身,但奈妮薇用两只手抓住他的头,又用拇指掀开他的眼睑,盯着他的眼珠,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奈妮薇是个瘦小的女人,但佩林在她的手中一动也不敢动,要违背奈妮薇绝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不明白,”奈妮薇终于放开佩林,重新跪坐在地上。“如果是黄热病,你现在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了,但你的体温没有任何异常,你的眼白也没有变成黄色,只是虹膜的颜色变了。”
“变成黄色了?”沐瑞说道,佩林和奈妮薇全都跳了起来,两仪师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静。艾雯已经在火旁睡着了,身上裹着她自己的斗篷。佩林的眼皮现在也重得要命了。
“什么事都没有。”佩林说,但沐瑞伸手捧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像刚才奈妮薇那样端详他的眼睛。佩林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将头甩开。这两个女人对待他就像对待小孩一样。“我说了,什么事都没有。”
“这件事没有任何预兆。”沐瑞也喃喃自语地说道,她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佩林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是注定的命运,还是因缘的改变?如果是改变,又是哪只手造成的?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转动,只能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奈妮薇不情愿地问,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你的医疗方法?”乡贤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她在向两仪师寻求帮助,这肯定让她感到很难受。
佩林盯着这两个女人,“如果你们要谈论我,至少也跟我谈一谈,我就坐在这里。”两个女人没有看他一眼。
“医疗?”沐瑞微笑着,“医疗对此做不了什么,它不是病症,它也不会……”两仪师略微犹豫了一下,这时她才第一次瞥了一眼佩林。两仪师的眼神中包含着对许多事情的遗憾与歉意,但其中并不包括佩林,佩林忍不住愤懑地嘟囔了几句,而此时两仪师已经转向了奈妮薇。“我要说的是,它并不会伤害他,但又有谁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至少我可以说,它不会直接伤害他。”
奈妮薇站起身,掸了掸膝盖,直视着两仪师的眼睛。“这样是不够的,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是这样了,已经编织好的再无法改变。”沐瑞突然转过身,“现在我们必须睡了,天边有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我们就要出发。如果暗帝的魔爪已经变得太过强大……我们必须尽快到达凯姆林。”
没有等佩林来得及说话,奈妮薇已经气恼地抓起自己的袋子,大步走开了。佩林气闷地想要吼叫,但一个念头却在此时击在他的心上,让他只能大张着嘴,一声不响地坐在原地。沐瑞知道,两仪师知道狼,而她认为这可能是暗帝做的。佩林的全身开始都颤抖起来。他急忙把衬衫穿回到身上,笨拙地将衣襟塞进裤腰里,又穿上外衣和斗篷。但用衣服裹住身子对他并没有多少帮助,他仍然感到寒意刺骨,甚至连他的骨髓都冻结了。
岚这时盘腿坐在地上,将斗篷甩在背后,佩林很高兴不必再盯着那让他感到不自在的斗篷。但护法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佩林躲不开他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回望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只是这样对视着,护法刚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但佩林觉得护法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同情?好奇?还是两者都有?
“你知道?”佩林问。岚点了点头。
“我知道一些,但不多。这是自然发生的,还是你遇到了一名引导者,一个中介的人?”
“确实有一个人。”佩林迟缓地说道。岚知道,但岚也会像沐瑞那样想吗?“他说他的名字是艾莱斯,艾莱斯·马奇拉。”岚深吸一口气,佩林的眼睛一亮,“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他教过我许多,关于妖境,还有关于你这样的事。”岚碰了一下剑柄。“他曾经是一名护法,在……在这件事发生以前,红宗……”他瞥了一眼沐瑞。现在两仪师已经在篝火旁躺下了。
佩林以前从没有见过护法有这样心神不定的情形。在煞达罗苟斯,在对敌隐妖和兽魔人的时候,岚都是坚定而强大的。佩林相信,护法现在也不是害怕,但他有些戒备,似乎他认为向佩林泄露了太多信息,或者是他认为将要说出的事情是有危险的。
“我听说过红宗。”佩林对岚说。
“你听说过的大部分信息应该都是错的。你一定要明白,在塔瓦隆有……不同的派系。一些人要以某一种方式与暗帝战斗,而另一些人则会采取另一种方式。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但我们的不同……可能导致不同的道路,直到最后。那种影响既针对于个人,也针对于整个国家。艾莱斯,他还好吗?”
“我想他还好,白袍众说他们杀死了他,但斑纹……”佩林不安地觑了护法一眼。“我不知道。”岚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虽然有些勉强,这让佩林有胆量继续说下去。“这种和狼的交谈,沐瑞可能认为这是……和暗帝有关的,但这不是,对不对?”佩林不相信艾莱斯是暗黑之友。
但岚犹豫着。汗水开始从佩林的脸上渗出,冰冷的汗珠在这样的黑夜中愈来愈冷,汗滴从滑过佩林的脸颊时,护法说话了。
“这件事本身与暗帝无关,有些人认为它是暗帝造成的,但他们错了。它非常古老,而且在暗帝降临世界之前很久就失落了。它为什么会在你身上发生,铁匠?有时候,它会在因缘中随机出现——至少我们以为是这样,但你为什么能恰巧遇到一个可以指引你走上这条路的人?为什么你恰巧又能接受这样的指引?因缘编织命网,也有人称之为时代纹路,而你们是它的核心。现在,我相信你们的生命中并没有很多随机的空间。那么,你们是被选中的人吗?如果是这样,做出选择的是光明?还是暗影?”
“暗帝不能碰触我们,除非我们称他的名。”佩林立刻想到了那些巴尔阿煞蒙的梦,那些不只是梦的梦。他揉搓着汗涔涔的脸,“他不能。”
“像岩石一样顽固,”护法喃喃地说,“也许这样的顽固最后能够拯救你自己。记住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铁匠,记住两仪师沐瑞告诉过你的话。在这样的时代里,许多事情都在消亡、崩坏,古老的屏障被削弱,古老的壁垒在崩塌,那些隔开现世、过往和未来之间的屏障。”岚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暗帝牢狱的壁垒。这也许是一个纪元的终结,我们也许能在死前看到一个新纪元的出现。或者也许这是一切的终结,时间的尽头,世界的末日。”突然间,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如同乌云一般阴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快意的光芒,仿佛在笑话自己的绞刑架是多么粗陋。“但这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事情,是不是,铁匠?我们只要和暗影作战就好了,如果它压倒我们,我们也要咬它两口。你们两河人很顽固,不懂得投降。不必担心暗帝是否侵入了你的生命,你已经回到了朋友之中。记住,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转动,即使是暗帝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沐瑞在保护你,让他无法触及你,但我们最好尽快找到你的另外两个朋友。”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能碰触真源的两仪师保护他们,铁匠,也许封印已经被削弱到暗帝可以亲自影响因缘的程度。暗帝的双手还被牢牢地铐着,否则我们已经完了,但也许他现在能轻微地推动丝线。在偶然的机运下,一次相反方向的转弯、一次遭遇、一句话,你的两个朋友也许会因此堕入暗影。那时就连沐瑞也无法带他们回来了。”
“我们必须找到他们。”佩林说。护法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笑。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睡一会儿吧,铁匠。”岚站起身,变色斗篷披下来,遮住了他的身体。在微弱的火光和月光中,他几乎变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我们还要经历几天艰苦跋涉才能到达凯姆林,祈祷我们在那里能找到他们吧!”
“但沐瑞……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不是吗?她说过她能的。”
“但她能及时找到他们吗?我们在和暗帝竞争时间,祈祷我们能在凯姆林找到他们吧,铁匠,否则我们也许就要输掉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