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神秘人说的话是真的。
托马斯再次醒来的时候,被挂在半空中,身体紧紧绑在一副带把手的帆布担架上,随风前后摇晃着。一根粗大的绳索一头系在一个蓝色的金属环上,吊着他从某个巨大的东西上面降下来,整个过程中都伴随着爆炸的嗡嗡声和沉重的撞击声,跟他们当初带走他的时候他听到过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紧紧抓住担架的两边,感到很害怕。
最终,他感到一下轻轻的碰撞,然后像是有一百万张脸出现在了他的周围:民浩、纽特、若热、布兰达、弗莱潘、阿瑞斯,还有其他的空地人。那根吊着他的绳索突然松开了,弹回了空中。然后,几乎是在同时,将他放下来的那艘飞船也离开了,就在头顶上方那轮太阳的光辉之下慢慢消失了。它的发动机声音也在渐渐变小,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然后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还好吗?”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那些人是谁?”
“在博格飞船里好玩吗?”
“你的肩膀怎么样了?”
托马斯什么都不去理会,努力想要爬起来,但是意识到那些将他固定在担架上的绳索仍然紧紧地把他绑在上面,他用眼睛找到了民浩。“能过来帮个小忙吗?”
当民浩和其他几个人正在解开托马斯的束缚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来自灾难总部的那些人非常快地现身,救了他的命。从他们说过的话来看,这是某种在他们计划之外的情况,但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意味着他们一直在观察着,而且无论何时都可以突然赶过来解救他们,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但是他们到今日之前都没有这么做过,在刚刚过去的几天里有多少人已经死去,而灾难总部却在那里袖手旁观?但为什么要为托马斯而有所改变呢,难道只是因为他被一颗生锈的子弹射中了吗?
一定是想太多了。
束缚一被解开,他就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全身的肌肉,拒绝回应第二拨向他飞过来的问题。天气很热,难熬的酷热,而当他伸展全身时,他意识到自己除了肩膀处细微的疼痛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干净的衣服,而在衬衣左边的袖子底下是一块鼓出来的绷带。但是他的思绪马上转到了某个别的地方。
“你们这些家伙都待在露天做什么呢?你们的皮肤都快被烤熟了!”
民浩没有回答,只是指着他身后的某个东西。托马斯随之看过去,看到一间非常简陋的小屋。屋子是用干木头搭起来的,看起来好像随时都可能会崩塌,化为尘土,但是那屋子足够大,可以为所有人提供一个遮阳的地方。
“我们最好回到那个屋子里面去。”民浩说,托马斯意识到他们肯定是刚刚跑出来,看到他从那艘巨大的飞……博格飞船上被送下来,若热称它为博格飞船。
那群人艰难地向那个遮阳小屋走去;托马斯对他们说了几十遍,一等他们安顿下来,他就会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地解释给他们听。布兰达就在他的身边走着。但是她没有伸出她的手,托马斯感到一种不太自在的安慰感。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也没有说话。
眩疯病人的那座悲伤的城市就躺在几英里之外的远处,带着它所有的腐败和疯狂,面朝南方缩成一团,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那些受感染的人的踪迹。在北面,那些山脉此刻若隐若现,相距大约一天左右的路程,蜿蜒崎岖而毫无生气,它们的坡度越升越高,一直延伸到锯齿状的棕色山峰那里。岩石上有着粗大的裂缝,使得整条山脉看起来像是一位巨人用一把巨斧日复一日地砍凿而成的,倾诉着他那巨大的沮丧感。
他们到达了那个临时避难所,木头很干燥,像腐烂后的白骨。那屋子看起来好像已经在那里矗立了一百年——也许是在这个世界没有遭到破坏的时候,一位农民建造的。它怎么能够经受住发生过的一切完全是个谜,但是只要划一根火柴,这屋子可能三秒钟之内就会被付之一炬。
“好啦,”民浩说,手指着那片阴凉最远处的一个点,“你坐到那里去,舒舒服服地安顿好,然后说说吧。”
托马斯无法相信他的感觉有多么好——只有肩膀处隐约的一点钝痛。而且他认为他的身体里已经不再有一丝药物的作用了。不管灾难总部的医生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他们的医术真是相当高明。他坐了下来,等着所有人都在他的前面找好位置,盘腿坐在炎热而积满灰尘的地面上。他就像一位学校老师准备好要上一堂课——过去的情景在他脑海中模糊地一闪而过。
民浩是最后一个坐下来的,刚好坐在布兰达的旁边。“好啦,给我们讲讲你跟那些外星人在他们那艘大得吓人的博格飞船上的冒险经历吧。”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托马斯问,“要翻过那些山脉,到达那个安全避难所,我们还剩下几天啊?”
“五天,兄弟,但是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毫无防护装备地在大太阳底下徒步行走。你先讲讲,我们睡一觉,然后整个晚上我们所有人再竭尽全力地赶路。就这么办吧。”
“那好吧。”托马斯说,很好奇他不在的时候他们都在做什么,但是他意识到那都没什么关系,“把你们所有的问题都留到最后,孩子们。”当没有人再大笑,甚至连微笑都没有的时候,他咳嗽了一声,快速地说了起来,“是灾难总部带走了我。我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但是他们把我带去了一些医生那里,他们把我完全治好了。我听到他们在说着话,说原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说那把枪是一个他们没有预料到的因素。那颗子弹在我身体里造成了严重的感染,我猜他们很强烈地感到现在还不是我该死去的时候。”
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瞪着他。
他继续做更多的解释,他能记得起来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他偷听到的那段古怪的床边谈话,关于杀戮地带模式和应试者的事,更多关于变量的事。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就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而现在当他竭力逐字逐句回想起来的时候就更加不得其解了。空地人——加上若热和布兰达——看起来也都跟他一样感到沮丧。
“呃,那确实有助于搞清楚一些事情,”民浩最后说,“一定跟这个城市里那些关于你的标记有什么关联。”
托马斯耸耸肩膀说:“很高兴知道你见到我还活着会如此的开心。”
“嘿,假如你想要当领袖,我也觉得无所谓,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开心。”
“不了,谢谢,还是你继续当着吧。”
民浩没有回答。托马斯无法否认那些标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灾难总部想让他做领袖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对此他又该怎么做呢?
纽特站了起来,紧紧皱着眉头一脸深思的表情。“这么说我们全都是某种实验的潜在应试者,而且也许我们经历所有那些磨难就是为了要淘汰掉那些不合格的人。但是由于某种原因,那把枪和生锈的子弹都超出了正常测试的一部分。或者变量,管他是什么。假如托马斯会挂掉,也不应该是死于一种病毒感染。”
托马斯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听起来像是对他的话一个绝佳总结。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们在观察我们,”民浩说,“就像他们在迷宫里时做的那样,有没有人在哪里看到过刀锋甲虫飞来飞去啊?”
几位空地人摇了摇头。
“刀锋甲虫是个什么玩意儿?”若热问。
托马斯回答说:“是一种像小型机械蜥蜴一样的东西,装着照相机,用来在迷宫里侦察我们。”
若热转动着眼珠说:“当然了,抱歉我多问了。”
“那座迷宫肯定是某种室内装置,”阿瑞斯说,“但是我们现在不可能还在某个东西里面吧,虽然他们可以使用卫星或长焦相机,我猜。”
若热清了清嗓子:“是什么让托马斯这么特殊呢?这座城市里有关于他才是真正领袖的那些标记,当他病得快不行了的时候他们又突然赶到这里来救他的命。”他看着托马斯,“我并不是想要显得卑鄙,小子——我只是很好奇。你有什么东西是比其他伙伴强的呢?”
“我并不特殊,”托马斯说,即使知道自己在隐瞒某些东西,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你们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我们有很多死在这里的方式,但是枪杀不应该是其中一种死法。我想我们中任何人被枪打中了他们都会来救的,并不是因为是我的原因——是那颗子弹让事情变混乱了。”
“但是,”若热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我仍然认为从现在开始我要紧紧跟着你。”
人群中爆发出议论声,但是民浩没有让那些议论持续很久。
他坚持认为他们全都需要睡觉,如果他们计划彻夜赶路的话。托马斯没有异议——坐在炎热的空气中那块滚烫的地面上,每过去一秒他都愈加疲惫。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在康复,也许只是因为炎热。不管是因为什么,睡眠都在召唤着他。
他们没有毯子,也没有枕头,于是托马斯就在地面上坐的那个地方蜷起身体,把头靠在交叉的手臂上。不知怎的,布兰达最后到了他的身旁,虽然什么话也没说,而且肯定也没有碰他,托马斯也不知道是否能看得透她。
他长长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然后迎接睡眠,迎接熟睡时那种沉重的感觉,此时它正将他拉入睡眠深处。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淡去了,空气变得厚重。一种平静蔓延全身,然后他就睡着了。
太阳仍旧在天空中闪着炽烈的光,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让他醒过来。
一个女孩的声音。
是特蕾莎。
在日复一日的完全沉默之后,特蕾莎开始用心电感应跟他说话了,突然之间,来了那么几句话。
汤姆,不要尝试回话,你只要听着。明天会有某件可怕的事情在你身上发生。一件很可怕,很可怕的事情。你会受伤,你还会感到害怕,但是你必须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不管你想到了什么,你必须相信我,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她停顿了一下,但是托马斯是如此震惊,并且如此努力地想要理解她说的话——确保他记下来了——以至于在她重新开口之前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必须走了,你将会有一阵子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又一次停顿。
直到我们重新在一起为止。
他努力思索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和她的存在感都很快消失了,又一次将他留在了空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