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朗?”沙里昂问得稍带迟疑。
触媒圣徒坐起身,盯着站在牢房正中央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沙里昂都不知道他们是真人还是自己幻想的错觉。
但回答他的声音真真切切,话里的愤怒也同样真实。“还他妈的会是谁?”乔朗的话冲口而出,接着走到桌边拎起水罐的行动进一步证实了他是真人。他发现水罐里结了冰,忿忿骂了一句就把它放了回去。
怒骂声还未落,一张守卫的脸就突然出现在牢窗,害得跟乔朗一起现身的年轻人大声惊叫。
“天哪!快逃命!怪兽追来了——哦,请原谅——”守卫这时已经板起了脸。“不是怪兽,不过是黑锁的一个手下。我看错了,一定是这臭味让我弄混了。”卫兵怒骂一句,走了,而辛金捂住鼻子,大声喘气。
沙里昂奔过狭小的牢房。“你没事吧?”他关心地瞧着乔朗,问道。
年轻人抬起头,漆黑双眼下是疲惫的黑眼圈,轮廓分明的面庞一脸憔悴。他的衣服刮破了,沾了泥土,还有某种东西——沙里昂发现那是血以后吓坏了。乔朗的手上也有一道道血痕。
“我很好。”乔朗疲累地答道,坐倒在椅子上。
“可是……”沙里昂把手搭上他肌肉纠结的肩膀。“你看来很糟——”
“我说我很好!”乔朗大吼,蓦地避开沙里昂表示同情的碰触。他从一头凌乱的光亮黑发中瞄了触媒圣徒一眼。“我们白天时都看得很清楚,要是……”
“我讨厌这种说法!”辛金说着,一挥手凭空抽出一条橘色丝巾,沾了沾鼻子。“请不要把我和你这样的下等民众混为一谈。”
确实,辛金一副刚从皇家晚会上回来的模样。这个纨绔子弟身上只有一处改变令人注意,还让人多少有些吃惊——他通常颜色缤纷的衣服现在是全黑的,连遮住手腕的花边都是黑的。
沙里昂叹着气从乔朗身边走开。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把手拢进破旧长袍的袖中,想让它们暖和起来,却只是徒劳罢了。
“你昨晚回来时遇上麻烦了?”乔朗问触媒圣徒。
“没有。卫兵以为我和……黑锁在一起。”沙里昂被这名字噎住,咳了一声。“我告诉他们,他和我说完话就……放我回来了,他们没多问就把我关了起来。不过,你呢?”触媒圣徒瞧瞧乔朗,再看看辛金,觉得奇怪。“你们怎么进来的?去了哪里?有人看见吗?”他不自觉地往窗外望去,看向对街黑锁的卫兵驻地,他们从那里监视着囚犯。
“看到我们?呿,真无礼!”辛金鄙视地说。“好像我穿成这模样招摇过市似的!”他轻蔑地扬起漆黑的袖子。“现在我会穿这个,只不过是因为这看起来跟这个场合相衬。”
“但你们怎么进来的?”沙里昂追问。
“当然是用传送廊。”辛金耸耸肩。
“但……那不可能!”沙里昂倒吸一口气,吃惊得险些语无伦次。“颂离,传送廊操控者!传送廊本来应该会中断——因为你没有触媒圣徒传给你足够的生命之力或是……或是开启它——”
“那只不过是技术问题。”辛金挥了挥盖着黑蕾丝的手,他在牢房里兜圈子,一边欣赏自己的黑鞋,一边继续说:“我们进来时,就是站在你和窗口那张粗俗的脸中间的时候,我正说着什么事来着——顺便说一句,那脸完全坏了我早餐的胃口,我要说的事现在全忘了,是什么来着?”
“乔朗。”沙里昂试图无视辛金的话。“去哪——”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辛金皱起眉,一手触额。“误把男爵当死人埋了。他很有风度地接受了掩埋,以为这是个绝妙的玩笑。当他从大理石棺盖下爬出来时,确实遇上了一点小麻烦。然后有一阵子大家都很紧张,我们把他当作是吸血鬼,把一根桩子打进他的心脏,但后来发现他有血有肉,就赶紧找来塞尔达拉,补上他胸口的那个洞。这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个可以理解的误会。不过,至于那位伤心的寡妇,又是另一回事了。”辛金叹了口气。“她绝不原谅他竟然毁了葬礼。”
“乔朗!你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沙里昂趁辛金停下来喘气,连忙追问道。
“闇黑之剑在哪里?”乔朗突然发问。
“在你藏的地方。我照答应过的话把它带了回来,没人发现它。”沙里昂看到乔朗漆黑的双眼带着突现的怀疑看着自己时,加了一句:“就像你说的,我不能毁掉自己出力创造的东西。”
乔朗站起身。“辛金,盯着窗子。”他下令。
“非得是我吗?要是那个蠢蛋靠过来,我会吐的,我保证——”
“只管盯着窗子!”乔朗厉声说。
辛金把丝巾牢牢捂着鼻口,移近窗口往外看。“起疑心的蠢蛋去跟对街的蠢蛋同伴说话。”他回报说。“他们看起来全都心慌意乱、十分紧张,不知道有什么事?”
“他们可能已经发现黑锁不见了。”乔朗边说边朝床走去,他跪在床边,两手探进脏兮兮的床垫下,抽出一包裹着布的东西。他匆忙拆开它,瞄了一眼里面的长剑,满意地点点头,再回头看向沙里昂。苍白的阳光在这位年长的男子脸上投下一束灰暗的光,他正看着乔朗,表情肃穆且沉重。
“谢谢。”乔朗不情愿地说。
“不要谢我。我宁愿去见艾敏,宁愿这剑躺在河底!”沙里昂激动起来。“尤其是在今晚的事以后!”他抬起双手恳求道:“再考虑考虑吧,乔朗!在它毁了你以前,毁掉这把邪恶的兵器!”
“不!”乔朗避开触媒圣徒盈满伤悲的双眼,愤怒地将布包塞回床下。“昨晚整个过程中,你都看到了它给我的力量。你真相信我会放弃它?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老兄!”
“和我有关。”沙里昂轻声说。“我就在当场!我帮助你谋……”触媒圣徒煞住话头,瞄向辛金。
“没事。”乔朗站起身。“辛金知道。”
他当然知道,沙里昂痛心地想着。辛金不知为什么总会知道一切。触媒圣徒觉得那些会指引他走出困境的真理,只不过将他扔在窘境中挣扎。
“其实。”乔朗一边继续说,一边坐到床上。“你该感谢他,触媒圣徒。要是没有他,我绝不可能完成你所谓的‘昨晚的事’。”
“没错。”辛金高兴地从窗前转过身。“他打算把尸体丢到某个老套的地方。当然了,那样完全行不通。我是指,你不是想让那看起来像是半人马干掉了亲爱的黑锁老弟吗?以本人名誉担保,那个巫术士——抱歉,是已故的、无人为之叹息的巫术士——他的跟班们是很蠢,但是,我得问你,他们真的有蠢到那种程度吗?”
“想想看,他们发现昔日的长官倒在某棵树下,肚子上有个流血的大窟窿,周围既没有脚印也没有凶器。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随便就下定论说:‘见鬼!看来黑锁老兄被一棵枫树干掉了!’你的明妮姨妈也不会信这鬼话!他们倒可能跑回这里,把所有人都在广场上排成一列,凶巴巴地逼问‘你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在哪里?’‘看门狗夜里都在干什么?’这类问题。所以呢,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我们布置好了尸体——肯定非常美观——以某种独特的姿势躺在一小片空地中央,还添上了几笔使之完美。”
沙里昂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想起乔朗离开熔炉时,巫术士的尸体就搭在他肩上,黑锁绵软的手臂在他背后晃来晃去。触媒圣徒的双膝发软。他坐倒在椅子上,忍不住惊恐地盯着乔朗,凝视着那件染血的衬衫。
乔朗顺着触媒圣徒的目光瞧向自己,撇了撇嘴。“这让你想吐吗,老兄?”
“你该脱了它。”沙里昂镇定地说道。“免得守卫看到。”
乔朗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耸耸肩,扯掉衬衫。“辛金。”他下令说。“生火——”
“亲爱的老弟!”辛金抗议。“这是浪费了一件完好的衬衫。丢过来,我一下就能弄掉那些血污。朗格维尔公爵夫人教过我——你们听说过她吧,她所有的丈夫都死得不明不白,她同时也是一位处理血渍的专家。‘没有什么比干涸的血更容易洗掉了,辛金,亲爱的。’她对我说。‘大多数人见了血都大惊小怪。’你要做的只是——”辛金接住乔朗扔来的衣服,抖开,用丝巾一角狠狠摩擦上面的血渍。一擦,血印就消失了。“瞧,我是怎么跟你们讲的?纯净洁白得像刚下的雪。呃,不算领子上的污垢的话。”辛金打量着衬衫,一脸轻蔑的笑容。
“尸体怎么了?”沙里昂嘶哑地插话问道。“‘添了几笔’什么?”
“半人马蹄印!”辛金自豪地笑起来。“是我的主意。”
“蹄印?怎么弄的?”
“哎呀,当然是把我自己变成一只半人马了。”辛金回答说,往后靠在墙上。“很好玩,我偶尔会这样放松一下。我在周围到处跺脚,刨开草皮,弄得就像有过一场凶狠打斗似的。还认真地考虑过宰了自己,把尸体摆到黑锁旁边。真打起来肯定是那种结果,不过,”他叹了口气。“对于伪装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啦。”
“别担心,触媒圣徒。”乔朗恼火地插嘴。“没人会怀疑。”他从辛金手里拿过衬衫,刚打算穿上,却下不了决心,于是把它扔到床上。乔朗从床底猛力扯出一个破旧的皮囊,拿出另一件衣服。“莫西亚在哪里?”他皱起眉打量了周围一番,问道。
“我……我不知道。”沙里昂答道,突然发现自己还没看到那个年轻人。“我们走时他已经睡了,守卫一定是把他带去了哪里!”他警觉地站直,朝窗口走去。
“他可能逃走了。”辛金若无其事地说。“那些蠢货连只想出壳的小鸡都拦不住,而且你们要知道,莫西亚说过要自己去荒野。”辛金打了一个大呵欠,下巴都快掉了。“我说,沙里昂,老伙计,你不介意我用你的床,对吗?我困得不得了。目击凶杀,藏匿尸体——充实的一天,谢谢。”根本不等沙里昂回答,辛金就走过狭窄的牢房,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睡衣。”话音刚落,他立即换上了一件又长又白、缀满花边的亚麻睡衣。这位年轻人朝沙里昂眨眨眼,然后理顺胡子,往上撩起,接着闭眼,睡觉。还数不到三下,他就响起满足的鼾声。
乔朗沉下脸。“你想他不会这么做,对不对?”他问沙里昂。
“什么?离开?自己走?”触媒圣徒揉了揉发痛的双眼。“为什么不?莫西亚肯定以为这里没人会帮他。”他辛酸地瞄一眼乔朗。“你觉得很要紧吗?”
“我希望他逃走了,”乔朗语气平淡,忙着将衬衫塞进裤子。“他对这件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对他来说是……对我们也是。”
乔朗本打算躺下,想了想,又走回桌边。他拿起水罐,打碎里面的冰块,把水倒进一只粗碗。接着,他扮了副苦相,把脸埋进冰冷的水里。他洗去在熔炉沾上的黑灰,拿袖子擦了把脸,再用手扒了扒缠结的湿发。虽然他在阴冷的牢房里冻得发抖,还是坚决擦洗双手,用冰块搓掉手指上干涸的血渍。
“你要出去,是吗?”沙里昂突然问。
“去熔炉,工作。”乔朗答。他在裤子上擦干手,开始把自己浓密缠结的头发分成三束,按平时那样编成辫子,每次性急地拉扯手中那团亮泽的黑发时,他总痛得不免瑟缩。
“但你会站着睡着的。”沙里昂提出反对意见。“再说,他们不会让你出去。你说得对,有什么事正酝酿着。”他指向窗户。“你看那边,守卫都很紧张……”
乔朗朝窗外瞥了一眼,继续熟练地编着头发。“对我们来说,更应该照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行动。我走以后,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知道莫西亚的下落。”乔朗把斗篷甩过肩,走向窗户,不耐烦地拍甩窗栏。街上乱成一团的守卫突然转回身,其中一个在跟其他人商量了一会之后,朝牢房走来,打开门锁,拉开了门。
“你想干嘛?”守卫吼道。
“我要去工作。”乔朗绷着脸说。“黑锁的命令。”
“黑锁的命令?”守卫皱起眉。“我们还没接到任何命令——”他刚开口就不说了,咬住话头一口咽了下去。“给我回牢里去!”
“可以。”乔朗耸耸肩。“只要你能告诉那个巫师我不在熔炉的原因,他们这时可正加班赶工打造给萨拉肯的兵器。”
“怎么回事?”另一个守卫过来了。沙里昂注意到,所有的守卫看来都神经紧张,惴惴不安。他们的目光一直在彼此之间游走,还不断留意街上的行人和山上黑锁的住所。
“他说他要去熔炉,有命令。”守卫伸出拇指指了指山上的房子。
“那就带他去。”另一个守卫说。
“但昨天我们接到命令把他们锁在这里,而且黑锁没有——”
“我说带他去。”后来的守卫咆哮起来,看着同僚的眼神意味深长。
“那么,过来。”先来的守卫对乔朗说,狠狠推了他一把。
沙里昂看着乔朗和那个卫兵穿过街道。守卫的紧张传染给村民。触媒圣徒看到前去工作的人们朝黑锁的手下投去阴沉的眼神,后者则以同等的敌意对前者怒目相向。本该去市集或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从家中的窗户向外张望,想出门玩耍的孩子被扯回家里。妖艺工匠们是已经知道黑锁消失的事,还是只不过纯粹对巫术士手下的紧张状态做出反应而已?沙里昂无法猜测,也不敢问。
触媒圣徒的头脑因疲累和担心而麻木,他坐倒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把头贴到手上。一记大嗓门把他惊醒,但这只不过是辛金关于打牌的梦呓,显然是在梦里打着塔罗牌。
“最后要设计拉下持剑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