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朗七岁时开始了他的秘密训练课程。
有天晚餐过后,安雅伸出手,手指在乔朗浓密纠结的头发中滑动着。乔朗紧张了起来,安雅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重复她的故事。对每天只能独自待在小木屋里的乔朗来说,他总是觉得困惑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害怕故事时间的到来。可是今晚,安雅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小男孩觉得很奇怪,抬头望向她。
安雅正凝视着他,心不在焉地抚摸他的头发;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手掌不时爱抚着他的双颊。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正思索着某件事情,安雅在心中反复检视着她的想法,像是一位波阿尔班支派的魔法工匠抚弄着手上的宝石,检查是否有瑕疵。终于,她的嘴唇抿起,做出决定。
她抓住乔朗的手臂,拉着他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
“什么事,安雅?”他不安地问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你不跟我说爸爸的故事了?”
“晚一点再说,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安雅坚决地说道。
乔朗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安雅从来没有带他玩过任何游戏,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认为安雅真的想跟自己玩游戏。安雅试着鼓励地对乔朗笑了一下,但是她睁大眼睛,龇牙咧嘴的诡异笑容只让乔朗觉得更紧张。虽然如此,他还是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安雅。不管她之前如何伤害过他,但——就像一个人总是会忍不住舔舔他疼痛的蛀牙一样——乔朗总是忍不住会想去碰触自己心里的痛处,知道痛处还在原处,总是给他一种残酷的满足感。
安雅伸手探进一个她用皮带束在腰间的小皮袋子里,拿出一颗光滑的小石头,她将石头往上抛起,使用魔法让石头消失在半空中。小石头消失不见,她带着耀武扬威的胜利表情看着困惑的乔朗。小石头消失不见的把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是对最低阶级的农奴法师们来说,这也只是平常的雕虫小技罢了,如果她能够表演一些来自马理隆的奇妙魔法……
“非常好,小宝贝。”安雅说道,她伸手探入半空,取回石头。“既然你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换你试试看。”
乔朗拉下脸来,黑亮如羽毛般的眉毛冷酷地在他稚气的脸孔上皱起。安雅的话正中要害,他摸摸隐隐作痛的胸口。
“你知道我不能。”他绷着脸说道。
“拿起石头,我的小宝贝。”安雅开玩笑似的说道,将石头递给乔朗。
但乔朗却发现母亲的眼神中并无一丝一毫的嬉闹,在她的眼神里,只有目的、决心,跟一种诡异奇怪的光芒。乔朗伸出手接过石头。
“让石头消失在半空中。”安雅命令道。
小男孩绷着脸,叹口气将石头丢到半空中,石头砰地一声掉落在他脚边。
一阵沉默安静,乔朗听见石头在木头地板上滚来滚去,最后终于停下来。他用眼角瞄着母亲。“为什么我没办法让它消失?”他用低沉的声音问着。“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不一样?这种简单的事就算是触媒圣徒也能办到……”
“呸!有朝一日这对你也将是易如反掌。”安雅爱抚着乔朗脸上的卷曲黑发。“别担心,贵族里也是有很多人很慢才学会使用魔法的。”
可是乔朗对安雅的答案并不满意,她回避他的眼神,当她说话时眼睛却看着他的头发。他生气地把头从安雅的爱抚里抽出。
“什么时候?”他顽固地问道。
小男孩看到母亲的嘴唇抿了起来。他做好准备,迎接她即将到来的怒火,但是安雅的手却软绵绵地落在裙摆上,她的目光涣散。
“很快,有朝一日。”她茫然地笑着,重复道。“别拿一堆问题来烦我,把手伸过来。”
乔朗望向母亲,迟疑着,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跟她争吵下去。终于,在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后,他伸出手。安雅握着乔朗的手,仔细地研究着。
“你的手指细长。”她自言自语道。“动作迅速敏捷。嗯,好,非常好。”
地板上的石头在安雅的魔法命令下飘浮在半空中,她接住石头,放在小男孩张开的手掌里。
“乔朗,我现在要教你怎么让石头消失,这就是我现在要教你的魔法,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密法。你千万要记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教给其他人,或是让别人知道,不然他们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放逐到来世之境去。你听清楚了吗,我的小宝贝?”她温柔地说道。
“我听清楚了。”乔朗回答道,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里原本的恐惧跟怀疑突然被一股热切的学习渴望给取代。
“第一次我把石头丢到半空中时,我并没有真的用魔法让它消失不见,就跟我刚刚好像凭空再把石头变回来一样,都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我没有开玩笑,仔细瞧。你看,我把石头丢到半空中,它消失了,对吧?这不是你所看到的吗?啊,可是,你再看,石头还在这里!在我的手心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乔朗回答,他又怀疑起安雅。
“我骗过了你的眼睛。看,我只是做出把石头丢到空中的动作,你的眼睛就随着我的动作看着我的手。但是当你注意着我这只手的时候,我的另一只手却把石头给藏了起来,接着,石头就消失不见了。这就是你从现在开始必须好好学习的技巧,乔朗——你得学会如何骗过别人的眼睛。不,小宝贝,别皱眉头,这并不难,因为人们总是只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现在换你,你来试试看……”
就这样,乔朗开始了他瞒天过海手法的训练课程。
他日复一日地躲在小木屋外安全的魔法保护罩里面练习。乔朗很喜欢这些训练课程。这些课程让他至少有点事做,而且他发现自己还挺有天分。只是个孩子的他从未怀疑过安雅是如何学习到这项密技的。或许该这么说,就算他怀疑过,也只是把这件事当作安雅许许多多的奇怪举动之一,就像是她残破不堪的华丽衣服一样。只有一件事困扰着他,再一次,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再度跳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我要学这个,安雅?”六个月后,乔朗若无其事地问道。他正在练习用指关节滚动着一颗圆滑的小石头,小石头在他手背上迅速地来回飞掠着。
“当你明年开始下田工作糊口时,你会需要用到这个小技巧。”安雅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乔朗猛然抬起头来,动作有如猫扑老鼠般迅速。安雅注意到小男孩黑色双眼迅速射过来的目光,很不情愿地再补上一句话:“当然,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学会使用魔法的话。”
乔朗皱起眉毛,开口想要发问,但是安雅却转过身去,低头看着自己破烂污秽的衣服,她黝黑、满是老茧的手开始整理起衣服上的线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孩子,当我们回到马理隆后,这个密技可以让许多皇族成员们印象深刻。”
“我们要去马理隆?”乔朗大喊,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训练课程,也忘了那些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跳起来,手上的小石头掉在地上。他紧抓住母亲的手。“什么时候,安雅,什么时候?”
“很快。”安雅平静地回答道,她拔着乔朗的卷发。“很快,可是我得先找到我的珠宝。”她茫然地环顾小木屋内部。“我的珠宝盒不见了,我可不能不穿戴整齐就出席社交晚宴……”
但乔朗对珠宝或是安雅越发频繁的呓语却是一点都不感兴趣,他抓住母亲褴褛的裙摆,哀求道:“拜托,安雅,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马理隆的美景?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丝龙客栈、三姊妹、水晶彩虹螺旋塔、天鹅花园,还有——”
“啊,我可爱的小宝贝,我美丽的小宝贝。”安雅爱怜地说道,伸手轻敲了一下乔朗脸上凌乱的黑色卷发。“我们很快就会去马理隆了。我的小蝴蝶,当他们见到你时,他们会看到一位出身贵族家庭的法师,一位血统纯正的阿尔班那拉支派大法师。我为了这一刻教育你,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努力。很快,我就会带你回马理隆去取回那属于我们的一切。”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乔朗固执地问道。
“很快,我美丽的儿子。”安雅只这样回答他。
无奈,乔朗只能满足于安雅的答复。
八岁时,乔朗开始跟其他小孩一起下田工作。孩子们的工作并不难,每天的工作时间既漫长又累人,但他们的工作时间跟大人是一样的。他们被分派到一些繁琐的工作,如清理田里面的石头,或是在大人的协助下,细心地收集起自己分配区域里面的寄生虫跟其他昆虫,好帮助田里面的庄稼顺利长成滋养身体的食物。
触媒圣徒不会赐予孩子们任何生命之力,这样不但多此一举,且会浪费宝贵的生命之力,因此孩子们总是在田间步行而不飘浮;许多本身已经拥有足够生命之力的孩子们还是能够用魔法让石头飞到半空中,或是让无翼的昆虫在庄稼上飘浮着,他们总是趁着督工或是触媒圣徒不注意时,偷偷举行一些即兴的魔法比赛,在工作中找点乐子。每当碰到这些难得的机会时,其他人总会怂恿或唆使乔朗展示一下他的魔法技巧,借着越来越纯熟的瞒天过海把戏,他轻易地让大家以为自己的魔法技巧跟其他人不相上下。因为如此,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事实上,大多数时间,其他孩子并不会邀请乔朗一起过来玩,很少人喜欢他。他严肃、鹤立鸡群,而且总是对所有向他伸出的友谊邀请抱持着猜忌的态度。
“别让任何人接近你,儿子。”安雅这么告诉他。“他们不会了解你的,只要碰到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他们便会感到害怕。只要他们感到害怕,就会摧毁掉所有让他们害怕的东西。”
在被这个奇怪的黑发小孩冷酷地断然拒绝后,所有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跟乔朗远远地保持距离。但其中还是有一位小男孩总是不放弃对他表示友善,这个小男孩就是莫西亚。他是一位高阶农奴法师的儿子,聪明外向的他在魔法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天分——托本神父也注意到这点,有人听过他提到等莫西亚长大后该把他送到公会去谋生。
迷人、外向、受欢迎的莫西亚也不知道为什么乔朗如此深深地吸引着自己,或许,这就像磁石吸引着钢铁一样。不管是什么原因,莫西亚从不因乔朗的断然拒绝而放弃接近他。
莫西亚把握任何在田里工作时的机会接近乔朗,他常常在午餐休息时坐在乔朗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漫谈着,从不期待或要求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有任何的回应,他们之间的这段友情看起来或许只是单向、徒劳无功的——当然,乔朗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正面回应。偶尔还会唐突地打断莫西亚,但莫西亚却感觉到乔朗还是欣然接受自己的陪伴,所以他继续维持两人间的友谊,慢慢一点一滴地剥落掉乔朗建造起来,如同盛装着他父亲的石头外皮一样高大坚硬的外表假象。
瓦伦村跟村民们平静地度过数年的岁月,四季调和交织。虽然,锡哈那支派的大气法师偶尔得出手调整一些未照计划的突发天气状况。
随着四季的调和交织,农奴法师们的生活步调也随之改变。春耕,夏耘,秋收,而在冬天,村民们挣扎求生、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到来,接着整个周期循环再如此继续重复无数次。虽然他们的生活单调、沉重、贫穷,但瓦伦的农奴法师们总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一群,所有人都知道情况有可能会更糟糕。督工是位正直公平的人,他确保每个人能领取到在收获中应得的一部分,且从不向其他人抽成据为己有。劫掠北方村落的强盗们在这里更是闻所未闻。而一年之中为祸最烈的冬天,虽然寒冷漫长,但跟北方其他地方比起来,还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即使是位处偏陲的瓦伦村也收到一些有关起义跟反抗的消息。事实上,有人私底下询问村民们是否愿意宣布独立,但莫西亚的父亲安于现状。他从过去的经验得知一点,自由是件好事,但总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因此,他马上跟外面的人划清界线,并明白表示自己跟村民只想置身事外。
瓦伦村的督工也认为自己很幸运,他从未辜负上级的期望,年年总能上缴丰厚的年贡;他也不用为据传发生在其他地方的骚乱跟起义而担心。督工知道村民跟闹事分子和煽动者之间的秘密接触跟会面,但他和村民们早已达成一项对双方都有利的劳工协议;督工信任莫西亚的父亲,所以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触媒圣徒托本神父却不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利用严峻刻苦生活里残存的一点点闲暇时间来继续研究工作。重新被其他人认可,回到教友群中在他心里慢慢变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犯下的罪过——让他被贬为驻村圣徒的罪过——说来只是个因年少轻狂而犯下的小过错,他的过错只是写了一篇论文,仅此而已。论文被刊录在《论自然天气循环之妙》、《魔法干预反对论》跟《田园庄稼颂》这几本书里面。这篇论文可说是一篇奇文佳作,他很荣幸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收录在圣山的内层图书馆藏书里,至少,在他们指派自己新职务再把他扔出去之前是这样说的。他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论文是否真的存放在内层图书馆里,因为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能回到圣山去查证。
四季交替、日月飞梭,督工年年如往常般上缴年贡,托本神父继续追逐着那日渐黯淡的梦想。对乔朗而言,生活虽没多大改变,但却变得越来越黑暗。
来到农庄定居十五年后,安雅仍穿着相同的一袭衣服。洋装原本华丽的织工仅剩下一些残破褴褛的破布,由安雅自己的魔法力量苦苦支撑着。每天晚上的故事时间仍是行礼如仪,但现在却平添了许多有关马理隆美景的传说。虽然,随着一年又一年的逝去,安雅的故事越来越混乱矛盾,她总是在说故事的时候陷入自己已经身在马理隆的幻觉里面。从她荒唐的叙述中看来,马理隆市似乎成为某种美丽花园跟恐怖深渊的综合体。至于到底是何者,就全都得看疯狂的思绪带领她到了哪里。
关于重回马理隆,当乔朗慢慢长大后,终于了解安雅的梦就如同她穿着的衣服一样褴褛破烂。他本来大可把安雅的故事都当作狂想,但她的故事里却似乎还存着一些真实的片段在内,就如同那些曾经高贵华丽的破布一样,在她的身上悬挂着。
乔朗的生活严峻艰困,他每天都得为求生存而挣扎。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迅速地步入疯狂;她的眼睛越来越像乔朗已经被化为石像的父亲一样,总是定定凝视着远方虚无的黑暗国度。他沉默地接受母亲已然发疯的事实,就如他接受其他痛苦一般。
但唯有一种痛苦,乔朗还是无法接受:直到现在他对魔法仍是一窍不通。日复一日,他在瞒天过海手法上的技巧日渐纯熟,他的障眼法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总是小心翼翼的督工在内。但无论他每天早上如何企盼乞求,他仍无法感受到任何一丝魔法力量在自己的灵魂里燃烧。
当乔朗十五岁时,他再也不问安雅自己什么时候会获得魔法的力量了。
在心灵深处,乔朗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孩子们日渐长大强壮,指派给他们的工作也渐渐粗重困难了起来;比较年长的男孩跟年轻人们被分派到一些粗重劳力的工作,好让他们精疲力竭,无心再去思索任何事情。有谣言指出,这些大男孩跟年轻人们总是在农奴法师间无事生非,虽然督工自问自己所作所为并不致于招来村民们的抱怨跟不满,但他也不愿意就此当个睁眼瞎子。所以,每当他打算开拓新农地时,总是把清理土地的工作交给所有的年轻人们,这是份艰苦繁重的工作,他们必须搬开或烧掉所有的矮树丛,移开大石头,除去所有覆盖在地面上的杂草,再加上其他一堆足以让人累断脊背的粗重工作。接着,其他位阶较高、拥有更多特权的农奴法师们会在费汉尼诩支派德鲁伊的帮助下,借着魔法说服大树自动连根拔起,再重新把自己种到其他地方去。年轻人必须把死去的树木拖回村庄集中起来,放置在定点。一年之中会有几次,波阿尔班支派法师派来的翅翼使者们会将这些木材定时运回城市。
这些劳力工作全都得徒手进行,触媒圣徒从不赐予年轻人生命之力好完成这些工作。即使是深具魔法天分的莫西亚,也常常累到连魔法都施展不出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督工要打垮年轻人原本高昂的志气,再将他们塑造成如同双亲一般循规蹈矩的平凡农奴法师们。
至于工具……有一次,乔朗再也受不了徒手将大石头从地面推开的粗重工作,一个主意突然跃上心头。他拾起一根树枝,将它放置在一块大圆石下面,再利用树枝的杠杆让石头移动。正当乔朗用力推着圆石下方的树枝时,莫西亚突然满脸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臂。
“乔朗,你在做什么?”
“啥?我在做什么?”乔朗不耐烦地吼道,推开莫西亚的手。他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我正在想办法移动这块大石头!”
“大石头会动是因为你将生命之力传输给树枝!”莫西亚说道。“你把生命之力传输给一个自身没有生命之力的东西!”
乔朗瞪着树枝,眉毛皱起。“那又怎么样?”
“乔朗,只有那些妖艺工匠才会这样做!只有那些熟悉黑暗之道的人才会做这种事!”莫西亚惊异地低声说道。
乔朗嘲讽地大笑道。“你是说所谓的黑暗之道只是用树枝搬动石头?大家这么害怕这些人,我还以为至少他们有用小婴儿献祭的习惯呢——”
“别说这种话,乔朗。”莫西亚嘘声制止乔朗,他紧张地四处看着。“他们否定魔法,他们也否定生命之力,他们凭借着黑暗之道摧毁一切。在钢铁战争时,他们真的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
“你疯了,他们为什么会想要摧毁掉世界跟自己?”乔朗咕哝道。
“根据一些人所说的,如果他们本身早就是活死人,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本身早就是活死人’?你是什么意思?”乔朗低声问莫西亚,同时回避着他的眼神。乔朗透过脸上纠结的黑发看着大圆石。
“有时某些婴儿自出生时就不具有生命之力。”莫西亚说道,他有点惊讶地看着乔朗。“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还以为你妈妈跟你提过这些事——”莫西亚突然困窘地停住。
“没有。”乔朗用着平常低沉、无表情的声音回答道,虽然他的脸色突然苍白,握着树枝的手也突然紧握了起来。
不小心提起安雅,莫西亚忍不住在心里踹了自己一脚,他继续如往常一样,对着沉默、没有任何回应的乔朗说道:“在出生后,我们都会接受测试仪式。而有的时候,有些婴儿会无法通过测试,这表示他们体内丝毫没有生命之力。”
“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婴儿?”乔朗以极度压抑、安静的声音说道,声音小到莫西亚几乎听不到。
“触媒圣徒们会把这些婴儿带到圣山上去。”莫西亚非常惊讶地回答道,乔朗从来没有对一件事情这样感兴趣过。“接着他们会执行守灵仪式。不过,有人说有时父母会把这些婴儿藏起来,不让触媒圣徒们带走。但在我看来,让这些婴儿早点死去还算是比较仁慈一点的作法。你能够想象这些婴儿的未来吗?像那样活着?毫无生命之力地活着?”
“不能。”乔朗回答的语气非常勉强。他拿起树枝,远远抛开,接着,眼神黯淡下来,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不能,根本无法想象。”
莫西亚看着他的朋友,心神不宁地纳闷着乔朗突然对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莫西亚似乎看到一片暗影包围住乔朗四周。暗影是如此的浓密,年轻人几乎要抬起头来看看是否有一片乌云刚飘过来遮住了太阳。他的朋友总是会不时陷入自己诡异阴郁的情绪中,这时候,乔朗会把自己关在小木屋中,安雅则桀傲地过来向督工报告乔朗生病的消息。
有一次,莫西亚非常担心他的朋友,他抽空偷溜到乔朗的小木屋后,由窗户看进去。他看到乔朗四肢摊平,躺在吊床下动也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莫西亚敲敲玻璃,但乔朗充耳不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晚莫西亚再度溜回乔朗家,却发现他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躺在地上。乔朗请了一两天的病假,当他终于回来工作时,脸上仍然挂着往常的阴郁冷漠表情。
但是莫西亚注意到一点其他人,甚至包括安雅,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每次在乔朗从暗沉、了无生气的情况中恢复过来后,总是非常卖力地工作。那一天,从开始直到下工,乔朗一个人做了三人份的工作,在让自己极度精疲力竭后,他几乎是直接走回家,倒头就睡。
乔朗站在那里,深沉的阴郁思绪包围着他。莫西亚根据这几年来跟乔朗打交道所培养出来的敏锐感觉与直觉,始终陪伴着乔朗。他知道,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乔朗需要他。
他站在乔朗身边,几乎不敢呼吸,看着乔朗跟心中的恶魔搏斗着。莫西亚专注地研究他,跟往常一样试着看穿他心中那座防备森严的堡垒。
由于每天在田间辛劳工作,在乔朗十六岁时,他长出一身强壮魁梧的硬实肌肉。幼年时原本俊美慑人的相貌被粗糙地劈凿修整过,乔朗如同他那已被化为石像的父亲一样,内心的煎熬跟痛苦也清楚地刻画在脸上。
他幼时白皙的皮肤由于长时间在日照下工作而被晒成光亮的棕色。变粗的黑眉毛如一条黑线般横劈过脸孔,微微在鼻梁顶端下沉,这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总是很粗暴凶猛。光滑稚气的圆脸颊深深陷入成丘,突显出高耸的颧骨跟明显的下颚。原本是众人惊叹不已,有着浓艳、明亮棕色,以及浓密长睫毛的一双美丽大眼睛,现在里面却埋藏着许多愤怒、阴沉跟猜忌,任何站在那对慑人视线下太久的人马上会感到紧张不安。
唯一自幼年时保存下来的,只剩下乔朗美丽的长发。乔朗的母亲从来不准他剪头发。偶尔,有些人会鼓起勇气在晚上探头透过窗户偷窥小木屋,看着安雅梳理着乔朗的头发。他们用敬畏的语气低声谈论那一头长达腰际的头发,还有那垂落在乔朗肩膀上的黑色卷发。
虽然乔朗并不承认,但他的头发却已成为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在工作时他总是束起头发,绑成一条长辫子,垂挂在背后,这跟其他年轻人随意修剪、长度仅达下巴的发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乔朗坐在椅子上任由安雅梳理头发的画面给了许多人编故事的灵感,有人还说自己看到一只带着梳子的蜘蛛在年轻人的头上结了一个黑色的蜘蛛网。
这个画面一直留存在莫西亚的心里,但他看见的却是乔朗织出一个个包围着自己的黑色蜘蛛网。突然,乔朗抬起头,转向他的朋友。
“跟我来一下。”他说道。
莫西亚吓了一跳,一股寒意窜上他的血管,可是乔朗的表情清澈无比,暗影已经逝去,黑色蜘蛛网早已被撕破。
“好。”莫西亚感觉到乔朗似乎心情还不错,所以回答得比较自在从容一点。他跟随着高大的年轻人。“要去哪?”
但乔朗并没有回答他,他迈开大步,向前推进着。脸上带着一种奇怪、渴切的兴奋表情,跟之前的阴郁、闷闷不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太阳终于从乌云里探出头来。
他们不停地走着,穿过了法师们从荒野中努力奋斗开拓出来的林地。不一会儿,两人离开了工作地点。树木随着两人深入林地而渐渐茂密;地面覆盖着一层杂草,几乎无法通行,有好几次,莫西亚不得不用魔法开出一条路,他察觉到自己原本所剩不多的魔法力已经快要消耗殆尽。天生方向感不错的他非常清楚两人身在何处,当听到一阵不祥的预兆响起时,他更确定这点——他们听到滚滚的河水声。
莫西亚放慢步伐,紧张地四处张望。
“乔朗。”他伸手碰碰伙伴的肩膀,注意到自己这么做,还处在兴奋状态中的乔朗却没有拍开自己的手臂。“乔朗,我们快要到河边了。”
乔朗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乔朗,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莫西亚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突然紧缩起来。
莫西亚终于挡住年轻人,紧抓着他的肩膀,期待自己随时会被冷酷地回绝。但乔朗在感觉到他的碰触后,只是回头,仔细地注视着莫西亚。
“跟我来,我们去看看那条小河,去看看河的另一边有些什么东西。”他黑色的双眸闪闪发亮。
莫西亚舔舔嘴唇,他的嘴唇早已在午后烈日下的一大段步行后干枯裂开。这下可好!正当他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乔朗心里的石头要塞慢慢开始产生一道裂痕,或许足以透过一丝曙光时,现在却得亲手将这道裂痕合上。
“我们不能过去,乔朗,那里是边界,再过去就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去那儿的。”莫西亚平和冷静地说道,令人厌恶的绝望感袭上他的心头。
“可是你曾经跟那里来的人说过话,我知道你有。”乔朗的语气透露出一种诡异至极的热切渴求。
莫西亚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算了,先别管这个。”他咕哝道。“我没有跟他们说话,是他们跟我说话。而且……我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事情。”莫西亚抓住乔朗的肩膀,温柔地拖着他。“回家吧,乔朗。为什么你会想去那里……”
“我一定得离开这里!”乔朗突然用强烈热情的语气回答道。“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乔朗。”莫西亚绝望地说道,脑海里努力思索着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并开始怀疑这个疯狂的念头是如何跳进乔朗脑袋里的。“你不能离开。停下来好好想一下!你的母亲——”
一提到这四个字,乔朗脸上突然一片茫然,虽然没有阴影笼罩着,但原本照耀着清澈脸孔的光芒却也随之消失不见。他的脸就像是石头一样,冰冷、一片空白。
他耸肩用力挣开莫西亚紧抓的手,转身冲进树丛,似乎完全不理会自己的朋友是否跟上。
莫西亚心痛地跟着乔朗。裂痕消失不见,石头要塞变得比以前更坚固持久。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