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发千钧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海宴 本章:第九章 一发千钧

    当那杯清香纯洌的酒端到霓凰郡主眼前时,她并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抬头向敬酒人轻轻一笑。

    越贵妃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划过小小的弧线,收回到身前,却步后退的优美身姿上,紫罗凤裙微微飘荡,馨香的空气中环佩轻响。她也是云南人,远离故土进入宫廷已有三十五年,一次也未得再回家乡。当她向郡主细细打听故园风物时,眼波中轻漾着的,仿佛还是二八少女的悠悠情怀。

    因为这满眸的怀旧离愁,霓凰郡主放松了刚才在皇后宫中紧绷起来的神经。

    “翠湖边年年鸥鸟回栖,景致并无大变,只是环岸植了垂柳,添了不少的柔美之意。娘娘所说的翠云亭也还在,不过遮隐寺失了一次火,已经移址另建了。”霓凰举杯就唇,却也不饮,只是略沾了沾,便又继续道,“至于娘娘提起的那个解签高僧,霓凰就未曾见过了。”

    “这大概都是机缘吧。那高僧解的签实是灵验,若他还在,倒可求问一下郡主的终身到底归于何处。”越贵妃淡淡地说着,看郡主停杯,却也并不急着相劝,反而笑生双靥,自饮了一杯。她当年本是艳冠后宫的绝丽女子,再加上服饰华美,妆容精致,这一笑之下,仍有些倾国倾城的余韵,只不过那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却是时间如刀刻般的痕迹,谁也挡不住。

    “娘娘如此思念故园,何不奏请圣上,归省一次呢?”

    “本宫比不得皇后娘娘,金陵城就是娘家……从云南到帝都,路途迢迢,除非是伴驾随行,或许还有回去看看的希望,要想请旨准我单独归省,恐怕还没这个规矩。只盼着将来……”话到此处,越贵妃突然觉得不妥,忙咽住了。

    霓凰郡主尽管明白,也当做不留意,让这句话从耳边溜走。一个贵妃,虽不能离开深宫跋山涉水去省亲,但若是将来太子登基,奉母后出巡便不是难事了,只不过这样的将来,是建立在老皇驾崩的前提上的,当然不敢随便挂在嘴上。

    不过就算不明说,身为太子生母的她,在没有意外发生的情况下,迟早会等来这样的一天。可惜的是,皇家风云多变,会不会有意外发生,实在是世上最难预料的事情。

    至少,目前誉王萧景桓的存在,就是扎在她母子眼中的一根刺。

    誉王生母低微早逝,序齿又在太子之后,本无夺嫡的资格,无奈他自幼养在皇后宫中,被无子的皇后视为己出。虽然现在的国舅爷生性闲散,挂着个虚职过神仙日子,但言老太师当年留下的门生故旧,依然是皇后的一大势力。再加上誉王本人又聪明倜傥,最会讨皇帝开心,故而得到诸般殊宠,待遇明显超出其他皇子,直逼太子。

    浸淫后宫数十年,以昭容之身进位为贵妃的这位妇人,非常清楚自己安稳富贵、再也无须耗费心神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

    “霓凰,你这次入京,可能长住吗?本宫就盼着有你这样的家乡人,能时常说说话……”

    “近来南境还算安宁,青弟袭爵受了王印后,我自在多了。大约还要盘桓一月半月的吧。”

    “这么快就走?”越贵妃神情惊讶,“择定了郡马,大婚也要准备的啊。”

    霓凰轻飘飘一笑,也不否认,随口道:“若能择定再说吧。”

    “郡主不是寻常女子,这京华风物,确是对你没什么吸引力,倒是南边那满川烟草,广袤密林,还更对你的脾气些。”

    霓凰听了这话,大是顺耳,不由笑道:“娘娘入京这么久,却还是有些我们云南女子的性情呢。”

    “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谁没有过?只是在这深宫消磨了多年,半分也剩不下了。”越贵妃摇头叹息道,“就拿今日来说,本宫何尝不想只与郡主叙谈家乡,抒发情怀,只可惜……就算我说只是叙旧,只怕郡主也不肯信吧?”

    霓凰郡主深深看她一眼,眸色微凝,半晌后方简单答了个“是”字。

    “那本宫就不多兜圈子了,”越贵妃神色端凝,语调也变得更加认真,“此次择婿大会入选的司马雷公子,是太子亲自遍访京都士子选出来的,文武双全、才德俱佳。虽说武技上稍逊郡主一筹,但你已是那般的高手,何必要选个武痴做夫君呢?本宫可以保证,这位司马公子绝对可为郡主良配。何况你我原本同乡同源,太子对你也甚是敬重,这种时候,还请郡主多多支持太子才是。”

    霓凰郡主静静等她说完,方笑了笑道:“太子是储君,我云南穆府今日如何效忠皇上,来日太子登基后便会如何效忠新君,这一点请娘娘不必忧虑。至于选婿一事,陛下已定好章程,司马公子那般优秀,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了这一番不软不硬的回绝,越贵妃竟然只挑了挑眉,便失笑了起来,“其实早就明白必会得此答案,却还是要当面问上一问,我们云南人的倔性,果然是改不了的。好,郡主如此坦诚作答,本宫又何必强求,敬你一杯,权当致歉。郡主如不介意方才的冒昧,请干了这杯酒,你我将来再见面,绝对只谈故园旧景,不再提这些朝事烦忧。”

    越贵妃以袖掩杯,仰首而尽。霓凰也不好坚持不饮,何况此地虽也是宫中,但毕竟不是皇后的正阳宫,故而看着那小小一杯,慢慢也就喝了下去。

    见她酒液入喉,越贵妃眸中居然微露哀色,但眉宇间那抹坚定却未尝稍改,手执薄薄冰刃亲自切剖甘橙时,动作也极是安稳、利落地去皮取瓤,亲手递到霓凰郡主面前。

    “这是家乡的甘橙?”霓凰尝了一口,有些讶异。

    “是啊。甘橙无足,却能远达京都,本宫虽然有脚,却难踏故士……”越贵妃面色略见悲戚,似在思乡,又似别有情怀。

    “娘娘不必……”霓凰正要相劝,一个女官出现在阶前,禀道,“贵妃娘娘,太子与司马公子求见。”

    “哟,这真是巧了。”越贵妃拊掌笑道,“我忘了曾叫他带司马公子来给我看看的,适逢郡主在此,不妨顺便就见见吧?”

    霓凰郡主心中顿起疑云,却又想不出对方到底要使出何等手段。微一犹豫间,太子已带着个长身玉立的华衣公子走了进来,笑呵呵地上前相见,又命司马雷向郡主行礼。

    武试那么多天,又一起在武英殿赴过御宴,霓凰郡主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司马雷。可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个男子稍稍靠前,眼神微一接触,她便觉得心中突然一荡。

    闭了闭眼睛,屏息定神后,霓凰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本来有些托大,自认为武功实力不怕人用强,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用强,只是不知在何处做了手脚,竟能引动自己的心神。若是因为自己把持不住引发了什么后果,将来没有证据,那是百口莫辩,就连皇上也不会相信谁能强行把自己怎么样了。所以当务之急,应是尽快离开此地。

    “娘娘,霓凰突然想起有件急事,先告辞了。”匆匆一语后,霓凰郡主转身就走。

    “郡主……”司马雷的手刚伸出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住,回头看看太子,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得一咬牙,鼓起勇气追过去,一把握住了霓凰郡主的手臂。

    “放肆!”霓凰转身提气,想要振开臂上的手掌。眼神交会间,神思又是一阵恍惚,连握在臂腕间的掌心也由滚烫变为温暖,就好像自己每每独立沙场、风霜扑面时所渴求的那种温暖一样。

    “司马,郡主好像累了,你扶她休息一会儿……”越贵妃的声音遥遥传来,阴阴冷冷的。

    太子后退了两步,看着司马雷挽住了郡主的腰身,看着一抹痛苦、矛盾而又温柔的神情掠过那张清丽的脸,心中也略有一丝不忍,将脸转了过去。

    喧闹呼叱之声便在此时传来。

    越贵妃猛地站了起来。她立于台阶之上,看得更远,已能够清楚地瞧见一道人影快速奔进,沿路试图阻拦的宫人们被打得人仰马翻,根本减不缓他丝毫来势。他直冲起来,一掌劈向司马雷。

    靖王虽很少出手,但武功绝对不是一般未历战阵的人所能想象的厉辣。司马雷一来心虚,二来也不太敢跟皇子动手,三来实力原本较弱,连退几步,便被逼开了数丈之远。

    “景琰!你实在放肆大胆,我的昭仁宫也是你擅闯的?”越贵妃此时已看清靖王是独自前来,立即上前怒斥道,“出手伤人,你要造反吗?”

    靖王视线一扫,已注意到郡主双眸迷蒙,足下虚软,虽不完全明白,却也猜到了大半,只觉越贵妃母子实在是行迹丑恶,根本不愿与她对辩,直接上前点住郡主身上几大要穴,一把将她扛上肩头。

    太子惊怒交加,连声喝骂着命令手下侍卫将萧景琰团团围了起来,内圈手执钢刀,外圈竟架出了弓箭。

    “景琰,你竟敢闯入母妃宫中抢夺郡主,所幸有本太子在此护驾,快放下郡主,也许看在兄弟情面上,我不去向父皇禀告……”

    萧景琰冷冷瞧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径自向前迈步。围着他的侍卫不由地跟着移动,纷纷向太子投来询问的眼神。

    萧景宣此时真是左右为难。这个兄弟是征战杀伐之人,一般场面镇不住他,可真要乱箭齐发将一个皇子射死在昭仁宫内,那可也不是一件小事,何况他背上还有个霓凰郡主,难不成一齐射了?但若是不困住他,让他这样冲了出去,事情一样会闹得不可收拾,左思右想没有万全之策,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母亲。

    越贵妃艳丽的红唇抿了起来,从齿间迸出了两个字:“放箭!”

    “母妃!”

    “放箭!”越贵妃声调极低,但语音凌厉,“起码,让死人不说话,我们才有多说话的机会!”

    太子一凛,立即向前赶了几步,高声道:“靖王闯宫刺杀母妃,谋害郡主,立予射杀!”

    侍卫们犹豫了一下,但毕竟太子是他们的主子,当即搭箭入弓,一时箭矢如雨。

    靖王上前一步,飞足踹翻一个侍卫,将他的单刀挑到自己手中,一舞刀光如雪。击落了第一波箭攻,乘着空隙,向左拼杀至阶前,将郡主放在地上,又挡落追击而至的第二波箭雨。突然翻身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左劈右砍,专朝侍卫密集之处落足,打乱了弓箭手的站位。带刀侍卫们又不是他的对手,一团混战中只见他的人影又猛地冲天而起,一掠一冲。看得发愣的太子突觉颈上一凉,一柄利刃已架在颈上,寒气渗肤。

    “都住手!”靖王的声音并不大,但全场已随之而凝固。

    越贵妃全身颤抖,咬牙怒道:“萧景琰,你竟敢……”

    “三军之中,斩将夺帅,本是我常做的事。”靖王冷冷一笑,出言傲气如霜,“太子殿下站得离我太近了些。”

    “景琰!你到底想怎样?”太子颤声道。

    “将郡主送过来,让我们两个出宫。”

    越贵妃目光寒冷如冰,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如果本宫说不呢?难道你敢杀太子不成?”

    “贵妃娘娘想拿太子跟我赌吗?”萧景琰的声音里,也没有丝毫的温度,太子心头狂跳,不由叫了一声“母妃!”

    越贵妃面如寒霜,胸口却不停地起伏着,显然是正在激烈思考。正当她秀眉一拧,准备张嘴开言时,外院门口突然传来高亢急促的传报声:“太皇太后驾到——”

    越贵妃心头一凉,绝望的寒栗滚过背心。只用力闭了闭眼睛后,她还是快速恢复了镇定,第一句话就冲着司马雷道:“你马上从后面出宫,记住,今天你未曾踏入昭仁宫半步!”

    司马雷呆了一呆,有些茫然无措地左右看看,这才一醒神,一溜烟地向后面跑去。

    “景琰,”越贵妃随即快步走下台阶,语速极快地道,“你也听着,今天太子没有放箭射你们,你也没有把刀架在太子脖子上,明白吗?”

    靖王目光一闪,没有答言。

    “刀胁太子,与箭射皇子一样,都不是陛下爱听的话,本宫不想你们同归于尽。至于其他的事,我们就各凭本事,让陛下来圣裁吧。”越贵妃清冷地一笑,“你是聪明人,知道这是于你也有利的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靖王面色不动,但手中的刀却慢慢离开了太子的颈项,被轻掷于地。

    太皇太后苍老的身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内院的月亮门外,而站在她身边的,除了一脸迷惑的景宁公主外,还有一位凤冠黄袍、容颜高贵端庄的女人。

    那便是正阳宫的主人——当朝皇后。

    “让我来这里看什么啊?”太皇太后迷迷糊糊的目光满院转了一圈,“这儿怎么站了这么多人呢?”

    越贵妃忙示意太子将院中成群的侍卫遣散,自己快步上前盈盈拜倒,“臣妾参见太皇太后、皇后娘娘。不知两位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

    言皇后不等她这一番套话说完,立即冷冷地问道:“那边坐着的是霓凰吗?她怎么了?”

    越贵妃眼尾轻扫,看到靖王已走到霓凰身边,轻轻将她扶起。郡主脸色发红,双目紧闭,怎么都不能说没事,只好道:“今日请郡主前来宴饮,没想到酒力太猛,霓凰就醉了……”

    “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酒量也不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醉了?”

    “臣妾也觉得奇怪呢,”越贵妃脸上仍挂着笑容,“也许是近几日为了择婿的事有些神思烦忧吧。”

    “那这满院的侍卫是做什么的?难道有人敢在昭仁宫撒野不成?说出来,本宫替你做主。”

    “哦,这侍卫嘛……”越贵妃呵呵笑道,“是太子要演练刀阵箭林给我看,说是训练整齐了,不失为一种舞技。”

    言皇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一声嗤笑,“贵妃说什么笑话呢?你让霓凰郡主这样的贵客醉倒在台阶上不管,反而和儿子一起在这儿看什么刀阵,射什么箭林……这种话拿来回我还可以,难不成你还想就这样回禀陛下吗?”

    “如何回禀陛下,是臣妾自己的事,怎敢烦劳皇后娘娘为臣妾操心。”越贵妃软软地顶了回去。面色还有些发白的太子见到母亲如此镇定,也慢慢走了过来,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见礼。

    太皇太后一直很有兴趣地听着皇后与贵妃唇枪舌剑,此时见太子过来行礼,立即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宣儿啊,那边两个孩子是谁?隔得远,看不清……”

    “呃……”太子有些尴尬地道,“那是景琰……和霓凰郡主……”

    “这俩孩子怎么不过来太奶奶这边呢?”

    “太皇太后放心,”言皇后语调柔和,但话意似冰,“霓凰只是醉了,她迟早都要醒过来的,等她醒了之后,臣妾一定会好好劝她,以后不要再喝这么烈的酒……”

    越贵妃胸口一滞,咬牙忍着没有变色。这的确是整件事里最不好处理的一部分。靖王刀胁太子本身有罪,截杀之事双方基本达成协议互不追究,司马雷也已离开,皇后并没有抓到什么现行的罪证,无论她再怎么在皇帝面前进言都只是一面之词,可以想办法辩解。唯有郡主这边的嘴,那是怎么都堵不上的。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着郡主女儿家羞惭气傲,不愿将险些受辱的事公之于众,以免坏了她自己的清白名声。

    景宁公主这时已跑到了霓凰郡主的身边,担心地看着她通红的脸,低声道:“怎么办?醉成这个样子,先扶到我宫里休息一下吧。”

    靖王也觉得由妹妹来照顾郡主比较方便,当下点头,命人抬来软轿,依礼先请得了皇后的许可,便与景宁一起护送着霓凰离开。

    皇后知道这件事由霓凰郡主来闹比自己出面来闹更有效果,也不多说,陪着太皇太后进了昭仁宫正殿闲聊谈笑。越贵妃不得不一旁作陪,既没有时间先到皇帝面前吹风,也找不到机会与太子串供,母子两个都是强颜欢笑,看得皇后心中大是舒畅。

    这边霓凰郡主被护送入景宁公主的寝殿引箫阁后,靖王立即召来数名太医。众人会诊之后,都说郡主只是脉急气浮,血行不畅,并无大症,与性命无碍。靖王这才放下心后,正准备运气为她解穴,郡主突然咬牙睁开眼睛,向他摇了摇头,只好又停下手来,吩咐妹妹好生照看,自己避嫌退出了殿外,静静坐在院中长凳上,一来等候,二来守护。

    大约半个时辰后,景宁公主奔了出来,喘着气道:“琰哥,姐姐刚才睁眼,叫你进去。”

    靖王忙站起身快步入殿,果然见到霓凰已面色平和,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上前为她解开穴道。

    郡主慢慢从床上坐起身,眸寒如霜,沉思了片刻,方抬头慢慢看了靖王一眼,低声道:“多谢你了。”

    靖王只微微颔首,并不答言,反而是景宁公主关切地问道:“霓凰姐姐,你喝了多少醉成这样?刚才我摇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理我……”

    “已经没事了。”霓凰伸手轻轻摸了摸景宁的小脸,下床趿鞋,站了起来。

    “姐姐要去哪里?”

    “面圣。”

    靖王目光不由一动,低声问道:“郡主决定了?”

    “这确实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霓凰冷笑如冰,“也许贵妃还指望我为了掩此屈辱,忍气吞声呢。可惜她还是错看了我霓凰,且莫说她今日未曾得手,就算被她得了手,想让我因此屈服于她也是白日做梦,绝无可能。”

    “陛下应该在养居殿,既然郡主已决定了,那景琰就护送你前去吧。”靖王不加半句评论,语调平然地道。

    “不必麻烦了,我现在已经……”

    “这毕竟不是云南,还是小心些好。”

    霓凰知他好意,便不再客套推托,点头应允。景宁公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晚些时候再跟你解释吧。”霓凰朝她微微一笑,“我现在心情不好,在面见陛下前,不愿意多说话。景宁,请你见谅。”

    “姐姐怎么这么客气……”萧景宁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靖王立即否决,“这种场合你别掺和,在这里等着,也不要到处胡乱打听,明白吗?”萧景宁并不是无邪到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看两人神色凝重,想起这一天来的林林总总,也知事情并不简单,当下不再多问,乖乖点头。

    出了引箫阁,两人一路默默前行,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对于两旁行礼的宫人,也都像没看见似的。一直到了养居殿前,才停住脚步让殿外黄门官通报。

    听到他二人一起求见,梁帝有些吃惊,忙命传进来,一眼瞧见郡主的脸色,心中更是起疑,等他们行罢国礼,立即问道:“霓凰,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霓凰郡主挽裙下拜,仰着头道:“请陛下为霓凰做主。”

    “哎呀,起来,快起来,有事慢慢说……”

    霓凰郡主跪着没动,直视着梁帝的眼睛道:“越贵妃娘娘今日以叙谈家乡风情为名,传召霓凰入昭仁宫,却暗中在酒水中做了手脚,迷惑霓凰心神。太子乘机携外臣司马雷入内院,欲行不轨,从而想要逼迫霓凰下嫁。此事还想请陛下详查,还霓凰一个公道。”

    她言辞简洁直白,并无一丝矫饰之言,反而听着字字惊心。梁帝早已气得浑身乱颤,一迭声地叫道:“唤贵妃与太子!速来养居殿!”

    这道旨意传得出奇得快,没有多久不仅该来的都来了,连不该来的也全都来了。除了奉召的越贵妃与太子外,皇后和誉王竟然也随同一起出现。

    “越贵妃!太子!你们可知罪?!”不等众人行礼完毕,梁帝便是迎头一声怒喝。

    越贵妃面露惊诧之色,惶然伏首道:“臣妾不知何事触怒圣颜,请陛下明言。”

    “你还装不知道?”梁帝一拍御案,“你今天对霓凰做了什么?说!”

    “霓凰郡主?”越贵妃更显惊讶,“臣妾今日请郡主饮宴,后来郡主不胜酒力,昏昏沉醉。臣妾与太子正在照顾,皇后突然奉着太皇太后驾到,命景宁公主将郡主接走休息……之后的事情臣妾就不知道了。莫非是因为招待不周,郡主觉得受了怠慢?”

    霓凰郡主见她推得干净,不禁冷笑了几声,道:“你的酒真是厉害,只饮一杯便如中迷药,神志不清。天下有这样的酒吗?何况我刚刚饮下那杯酒,太子就带着司马雷进来纠缠,这也是巧合?”

    “那酒是圣上御赐的七里香,酒力虽猛,但也只有郡主才说它喝了后如中迷药。陛下可以到臣妾宫中搜查,绝对没有其他的酒。而且郡主当时怕是已经醉了,进来的明明只有太子,哪里有什么司马雷?此事也可查问所有昭仁宫中伺候的人,看有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了司马雷进来。”

    霓凰郡主秀眉一挑,怒道:“昭仁宫都是你的人,你矢口否认,谁敢举发你?”

    越贵妃并不直接驳她,仍是面向梁帝娓娓辩解:“昭仁宫的人虽然是伺候臣妾的,但连臣妾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陛下的臣属婢子,陛下圣德之下,谁敢欺君?”

    她利齿如刀,句句难驳,言皇后早已按捺不住怒气,斥道:“你还真是狡言善辩,敢做不敢当吗?可惜你怎么抵赖也赖不过事实,难不成是郡主无缘无故诬陷你?”

    越贵妃神色淡然地道:“臣妾也不明白郡主为何会无缘无故编出这个故事来,就如同臣妾不明白皇后娘娘无凭无据的,为什么立即就相信了郡主,而不肯相信臣妾一样……”

    言皇后心头一沉,顿时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自己应该自始至终旁观,而不该插言的。

    本来是霓凰郡主状告贵妃,梁帝不可能会认为郡主是在自寻其辱,以女儿清白之事构陷贵妃。但自己一插手袒护霓凰,似乎突然就变成了两宫相争,不由得多疑的皇帝不再三思忖了。

    越贵妃见皇帝开始皱眉深思,又徐徐道:“而且臣妾还想请皇后娘娘作个见证,郡主醉了以后,皇后娘娘曾经奉着太皇太后突然闯进了昭仁宫的内院,请问当时娘娘看见有人在对郡主不轨吗?就算太皇太后年迈不方便此时去打扰她,但当时景宁公主也在啊,请皇上查问公主,她进来时可曾看见过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吗?”

    霓凰没想到这位贵妃娘娘如此嘴利,怒气更盛,冲口便道:“那是因为她们来得及时,你的毒计未遂……”

    越贵妃转过身来,面对她如烈焰利锋般的眼神竟毫不退缩,安然道:“郡主坚持认为我心怀不轨,我不愿争辩。郡主更亲近皇后娘娘和誉王,而非我和太子,那是我们德修有失的缘故,我们也不敢心存怨怼。但请问郡主,你口口声声说落入了我的陷阱,玉体可曾有伤?我若真是苦心经营一条毒计,怎么会有皇后娘娘如此恰到好处地冲进来相救?”

    梁帝眉头一挑,眼角扫了皇后和誉王一眼,似是已被这句话打动。

    霓凰郡主气得双手发凉,只怕战场上千万的敌兵,也比不上面前这位宫中贵妃令她心寒,正想怒骂回去的时候,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父皇,儿臣可以作证,当儿臣进入昭仁宫内院时,司马雷确实正在郡主身边,行为极是不轨。”

    越贵妃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萧景琰。

    “儿臣见情况紧急,只得失礼,想要强行将郡主带出。”靖王理也不理她,仍是侃侃道,“贵妃和太子为了阻拦儿臣,竟下令侍卫乱箭齐发。儿臣无奈之下,只得胁持了太子为质,方保得性命,拖延至太皇太后驾到。儿臣自知刀胁太子并非轻罪,但却不愿为掩己非而向父皇隐瞒事实。请父皇细想,若不是气急败坏心中有鬼,太子怎会想要射杀儿臣灭口?”

    这一幕戏连皇后和誉王都不知道,大家全都呆成一片。越贵妃更是没有料到萧景琰竟有这种胆量,一时心乱如麻,面色如雪。

    “越贵妃!可有此事?”梁帝面沉似水,已是怒不可遏。

    越贵妃一咬牙,仰头道:“既然皇后娘娘、郡主与靖王都口口声声指责臣妾有罪,臣妾不敢再辩,也不敢要求什么证据。臣妾只求陛下圣聪明断,若是陛下也认为臣妾有罪,我母子自当认罚,绝不敢抱怨。”

    她这般以退为进,梁帝倒犯了迟疑,不信吧,众口一词地控诉,相信吧,又觉得太众口一词了,难免心中打鼓。正踌躇间,殿外太监禀道:“陛下,蒙挚统领求见。”

    梁帝正在处理如此严重的事件,不想被打扰,挥挥手道:“稍候再见。”

    太监躬身退下,片刻后又出现,道:“陛下,蒙统领有一句话命奴才代禀,说是在昭仁宫外拿下一名擅入的外臣司马雷,请陛下发落。”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但一惊之后,却又表情各异。

    越贵妃面容紧绷,太子颜色如土,靖王与郡主若有所思,皇后和誉王暗露喜色,而高踞主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则是满脸阴云,看起来心情极是复杂。

    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后,梁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示意前来回禀的太监退下。

    “越贵妃……你还有何话可说?”有别于前面的声色俱厉,这一句话问得异常和缓与疲惫,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格外的令人胆寒。

    越贵妃艳丽的妆容已遮掩不住她底色的惨白,回头木然地看了一眼爱子之后,她猛地冲到御座之前跪下,一把抱住了梁帝的腿,颤声叫道:“冤枉……”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喊冤?”

    “臣妾知道自己不冤枉,”越贵妃仰起头,双眸中噙满泪水,表情极是哀婉动人,“可是太子冤枉啊!”

    “你说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的计划、臣妾的安排。太子什么都不知道……是臣妾谎言想要看看,叫他把司马雷带进宫来,他只是遵从母命而已。皇上你知道的,宣儿他一向孝顺,不仅是对臣妾,对皇上也是这样啊!”

    “如果太子完全无辜,为何从叫你们进殿起,他就没有敢声辩一句?”

    “皇上,您想让宣儿如何声辩?难道要让他当这么多人的面,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自己的母亲吗?宣儿生性纯孝,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臣妾就是因为他不懂得自保,总是一不小心就被心怀叵测的人欺负了去,才会为他操这么多的心,才会想让他身边的支持多一点,这样方不至于被人暗算了去……”

    “胡说!”梁帝勃然大怒,一掌将越贵妃掀翻在地,“太子是储君之尊,怎么会有人暗算?你身为他的母妃,本应教导他善修德政、孜孜尽责,上为皇父分忧,下为臣民表率,这样才是真正为了他好!可是你看看你都在干什么?这种阴损卑劣的事你也能干得出来?若是今日霓凰有失,只怕你百死莫赎!连太子的声名地位都会被你连累,真是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这一番骂,可以说是霹雳君威,震如雷霆,足以让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可饶是他骂得这般厉害,霓凰的脸上却掠过了一抹冷笑,皇后和誉王也微露失望之色。

    因为不管他骂得再重,也只是在骂越贵妃而已,尤其是最后一句,已经摆明要为太子开脱责任了。在这种局面下,皇帝心中是不是真的相信太子无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面临的是“以君陷臣,助母逼奸郡主,试图射杀兄弟灭口”这样不仁不义、不孝不友的大罪,真要按这个罪名来处理,恐怕要动摇他的储位。而对于梁帝来说,他还不想就因为这样一件事情便废掉太子,从而为目前较为平稳的朝局带来大的震荡。所以在越贵妃自揽罪责后,他正好可以顺着这个台阶先下来再说。

    叱骂之后,梁帝缓了口气,并没有先急着对越贵妃进行处置,反而命人去传蒙挚进来。

    片刻后,蒙挚入殿行礼,梁帝略问了他几句如何擒拿司马雷之类的话。蒙挚回答是手下例行巡检时碰上了,抓到之后方知是太尉公子,不敢擅自处理,才来面君请旨的。梁帝没有听出什么异常的地方,只觉得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由叹一口气,问道:“司马雷现在何处?”

    “暂押在侍卫们轮休的大院内,派人看守着。”

    梁帝“嗯”了一声,想到这案子事关郡主女儿清誉,不可能交与有司审理,便命身边一个小黄门去传谕将人犯提来,准备亲自查问一下口供。谁知那小黄门去了半日,慌慌张张跑回来道:“司马雷被人打得面目青肿,甚是凄惨,现在晕迷在地,实是不能见驾。”

    梁帝眉头一皱,目光严厉地看了蒙挚一眼。禁军大统领怔了一怔道:“不可能吧,臣的手下未得许可,是不会随便殴打人犯的……”

    “不是,”那小黄门忙道,“不是侍卫们打的,听说是……是……”

    “是什么快说!”

    “是穆小王爷,不知听了什么信儿冲进来,侍卫们也不敢拦。他亲自出手拳打脚踢的,还把司马雷的一条胳膊都打断了……”

    梁帝“哦”了一声,眼尾扫了扫霓凰,想看看她的反应。其实在未经定案以前,穆青冲入禁苑对疑犯动用私刑肯定是有罪的。可当皇帝陛下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那位南境女帅却仍是照原样面无表情地坐着,毫无所动,连站起来敷衍地说一句“小弟鲁莽,请陛下恕罪”之类的话都没有,倒让梁帝有些讪讪的,斥骂了那小黄门一句:“打断了就打断了,什么要紧的事也来回朕,快下去!”骂完了眼尾又扫扫,霓凰郡主依然冷着脸,半点也没有顺势谢恩的意思,那股子傲骨烈气只怕连男儿中都没几个,竟令梁帝不仅没有感到不悦,反而生出了激赏之情,心中暗暗赞叹。

    尽管现在司马雷不能受审,但其实他挺好处置的,审不审都没什么要紧,梁帝匆匆下旨以“外臣擅入禁苑”的罪名处以流刑,其父司马太尉也被诛连降级罚俸,无人表示丝毫的异议。

    可是对于越贵妃,梁帝就有些犯难了。这个女人青春入宫,多年来恩宠不浅,品级仅次于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处置重了,于心不忍;处置轻了,郡主又心寒。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公允”二字也不得不考虑。正犹豫间,太子已扑倒在地,哭道:“儿臣愿代母妃向郡主赔罪,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侍奉的分上,从轻发落……”

    “孽障!”梁帝提起一脚将太子踢倒在地,“你母亲做出这样糊涂的事,你怎么不劝阻?你的孝道哪里去了?”

    太子嘶声哭着,又爬起来抱住了梁帝的腿,泪流满面。

    低头望着膝上伏着的这个人,梁帝突然觉得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轧了一下,疼痛如绞。

    一个被刻意遗忘了多年的身影掠过脑海,那挺拔的姿态,那清俊的面庞,那抹冷傲倔犟的表情,和那双如同燃烧着熊熊火焰般的激烈的眼睛。

    如果那个人也肯像景宣现在这样伏在自己的膝前哭诉流泪,自己会不会软下心肠,重新将他搂进怀中呢?

    只可惜光阴如水,逝不再返。也许就是因为华发催生,暮暮垂老,才会惊觉当年的凌厉处置,毁灭的不仅仅是个人,同样也成了刻在自己心头一道隐秘的伤口,无人能够察觉。

    梁帝颤颤的手,终于抚在了太子的后脑上。越贵妃心头一松,软软地倒向一边,用手臂勉强支撑住了身体。

    “越氏无德,行为卑污,难为宫规所容。自即日起,褫夺贵妃之号,谪降为嫔,一应供应礼遇随减,移居清黎院思过,无旨不得擅出。”梁帝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最后将目光移向了言皇后,“皇后以为如何?”

    要依皇后的意思,那当然是打进掖幽庭最好。不过她也是个明白人,既然太子无事,那么母以子贵,梁帝就不可能过于折辱越贵妃,这时说什么都没效果,还不如不说。

    见皇后无言垂目,梁帝又将视线投向霓凰,“郡主可有异议?”

    霓凰面君申诉,不过为了还自己的一个公道,其实心里也明白不可能真的因为这件事就废了太子。现在梁帝虽略有护短,但毕竟已为自己黜禁了太子生母,一品贵妃,算是尽了心力。如果自己再不依不饶,就有些落了下乘,所以也没有多说,只摇了摇头。

    “还有你,”梁帝狠狠地瞪着太子,“你也要在东宫禁足三月,好好读书,想想什么是储君之道。以后要再卷进这么下作的事情里,朕绝不轻饶!”

    “儿臣……谨遵父皇恩旨……”

    “起来吧。”梁帝面色稍霁,抬起头来,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在室内打了一个圈儿,落在了靖王的身上。

    “景琰……”

    “儿臣在。”

    “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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