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困兽犹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海宴 本章:第五十五章 困兽犹斗

    “据卫士传报,那人说是来找苏先生的,本当一概逐出,恰好我身边一个卫队长路过,他知道我素来礼敬苏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过来通知了我。”蒙挚坐在靖王的主帐中,全身束着软甲,显然是挤时间跑过来的,“不过那人不肯说出他的名姓,苏先生要见吗?”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烦的话,还是见见的好。”

    “那我叫人带他过来。”蒙挚走到帐口对外吩咐了一声,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对面的两人,“殿下和苏先生怎么了?”

    “嗯?”那两人同时抬头,“什么怎么了?”

    “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惹殿下生气了?”

    “没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与苏先生无关。”

    “哦……”蒙挚其实很想知道见静贵妃的结果是什么。可是梅长苏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敢追问,不过看靖王的样子。也判断不准是不是又被蒙混了过去。

    大约一盅茶的功夫,两名禁军卫士押了个披发褴衣之人进来。将他朝帐中一推,行礼后又退了出去。那披发人踣跪于地,膝行两步,朝着梅长苏一拜,用嘶哑哽咽的嗓音叫了一声:“宗主……”

    梅长苏心头微惊。欲待伸手去拨他的头发,蒙挚已抢在前面,将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两边散发随即向后垂落,露出一张青肿脏污,勉强才能辨别出真容的脸来。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视线一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几乎泣不成声,“属、属下对……对不起您……”

    梅长苏凝目看他。半晌后取过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用平稳的语调道:“你先喝点水,静一静。”

    童路抹了抹脸。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气。道:“多谢宗主。”

    “童路。十三先生说你叛了,你认吗?”梅长苏静静地问道。

    童路抽泣着。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认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来?在誉王翼护下,不是很好吗?”

    “宗主……属下是做错了,但属下绝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着牙,面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为……因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经查过了,是因为一个叫隽娘的女子吧?”

    “是……”童路低着头,脸上涌出羞愧之色,“我可以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舍不下隽娘的命,所以……所以……”

    “别说了,我明白。”梅长苏淡淡地道,“你确实没有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招出来,所以我们也猜测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愿。不过叛盟就是叛盟,没什么说的。十三先生曾细查过你的下落,不过没有找到,你怎么会自己跑出来了?”

    童路以额触地,原本发白的脸又涨得通红,低声道:“一开始,他们拿隽娘威胁我,可是后来,又囚禁住我来威胁隽娘。有一天……隽娘偷偷来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隽娘就是他们派来……派来……”

    “隽娘是秦般若的师姐,这也是后来才查出的。”

    “隽娘这样骗我,我本来不应该再相信她,可是她说……她也想斩断过去,跟我一起归隐田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无奈之处,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评论隽娘,你直接说你为什么来见我?”

    “三天前,隽娘带我一起逃了出来。可是刚出城,灭口的人就追上了我们,最后虽然拼死逃过了,可是隽娘也受了重伤,当天晚上……她就……就咽了气……”童路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眼睛鲜红似血,却又没有泪水,“我们本来只是打算找个山村悄悄过日子的……宗主,隽娘她真的跟秦般若不一样,真的……”

    梅长苏的眸中忍不住现出一丝怜意,但他随即按捺住了这种情绪,仍是语声平缓,“追杀就追杀,刚才你为什么说灭口?难道你们知道了什么机密?这也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的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让自己更痛更清醒一点,“誉王要谋反……”

    此言一出,不仅是蒙挚,连萧景琰也跳了起来,“不可能,誉王手里才多少人?他凭什么谋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边思索一边道,“听隽娘说,圣驾刚出城,誉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们具体计划了什么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誉王已经想办法把留守京城的禁军给控制住了……”

    “什么?”蒙挚面色大变,“留守禁军有近七千,哪有那么容易被控制住的?”

    “据说统率留守禁军的那两个副统领已经效忠于誉王了。”

    面对靖王询问的目光,蒙挚有些难堪,“这两个副统领不是我带出来的人,内监被杀案才调来的,确实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谋上作乱的命令,他们是不会听的。”

    “童路只是说他们被控制住了,并非完全掌握。”梅长苏摇了摇头道,“禁军训练有素,历来服从上命。现在京城以皇后诏命为尊,如果把他们一队一队地分开,逐批收缴武器,再集中到一处看管起来,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外面还没有打起来,禁军虽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强行反抗。”

    “就算禁军被废了,誉王也只有两千府兵,够干什么的?顶多跟巡防营拼一拼,还未必拼得过……”

    “不止,还有……”童路急急地道,“隽娘从她师叔那里得知,誉王在京西有强助……叫什么徐……徐……”

    “徐安谟!”靖王眉尖一跳,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庆历军都督徐安谟?”蒙挚瞳孔微缩,看向靖王,“就是那个……曾因临阵无故失期,差点被殿下您军法从事的徐安谟?可他是太子的表弟啊,我记得当年为了保这个人,太子与殿下闹得很僵,他怎么会跟誉王搅在一块儿?。”

    “现在哪里还有太子?”梅长苏冷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象徐安谟这样的人,只需一个舌辩之士,就能说服他了。”

    “这么说,你是相信童路的话了?”

    梅长苏轻叹一声,“与其说我是相信童路的话,不如说我是相信誉王有理由选择铤而走险。他现在被陛下打回原点,东山再起困难重重,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下一个十年的时间,让他象扳倒太子那样扳倒靖王殿下了。失去夏江、失去朝上的朋党、失去陛下的恩宠,誉王这一向被逼得太紧,当他的意志不足以承受这一切时,他要么颓废,要么疯狂,不会有第三条路。”

    “苏先生觉得,誉王一定会选择疯狂?”萧景琰半信半疑地问道。

    “若是他一直在府里倒也罢了,如果他真的忍不住去看了夏江,那位首尊大人有的是办法可以逼疯他。毕竟完全没有活路的人是夏江,他当然希望誉王破釜沉舟。”梅长苏将视线转向童路,冷冷地道,“童路,你想给隽娘报仇,是不是?”

    童路重重一个头叩下去,额前滴出血来。

    “可是你叛过我一次,让我怎么相信你?如果这一次你又是被誉王胁迫而来,殿下听了你的话去告誉王谋反。最后却发现他根本没有,那殿下岂不也成了构陷之人?”

    童路满颈青筋涨起,却又无言可答。突然一跃扑向帐壁上悬挂的军刀,拔出来就朝颈间抹。被蒙挚一把夺了过来。

    “以死明志也没有用。”梅长苏的声音依然冷酷,“万一你真的那么看重隽娘,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她死呢?”

    “隽娘已经死了……”童路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她的尸首还埋在五凤坡……宗主可以……派人去看……”

    梅长苏静静地看了自己昔日的下属片刻。方缓步上前扶他,温言道:“好了,你所说的这个消息我们会查证,但你还是必须被监禁起来,不能跟其他人接触,也不要乱说话,明白吗?”

    “童路明白,只要能给隽娘报仇,童路什么都不在乎……”童路跪着不肯起。仍是伏在梅长苏脚下,泣不成声。

    靖王接到梅长苏递出来的眼神,立即召来两名心腹亲兵。命他们将童路带了下去换衣进食,小心监看。等帐门重新关闭后。蒙挚左右看看。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信还是不信?”

    “我认为,要按照相信他的话来防备。”靖王简洁地道。

    “我赞同殿下的意见。”梅长苏颔首道,“这既是意外,也是时机,怎么应对,怎么利用,都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难道对先生来说,誉王的举动也是意外?”靖王挑了挑眉。

    “殿下当我真的会未卜先知吗?我虽然想到誉王可能会想办法去见见夏江,但却没有料到禁军会被控制,也没有料到徐安谟搅了进来。”梅长苏面色有些凝重,“如果童路所言是真的,那这一次我还真是有点低估誉王。”

    “人在绝境之中,所迸发的力量总是比较可怕的。”蒙挚拧着眉,“看来誉王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梅长苏正要说话,突又停住,看向靖王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先分析一下局势,”靖王拔出腰刀,在砂地上画着,“这是京城,这是九安山,庆历营驻扎在西边,距京城三日路程,距九安山需五日。但有一点,庆历不是行台军,不在战时,都督没有专擅之权,十骑以上兵马,不见兵符不出,徐安谟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得动这五万人?”

    梅长苏看着地上的画痕,眉尖微蹙:“大概也只能伪诏或伪兵符了……验符之人是徐安谟,他可以动手脚。”

    “但庆历五大统领也有权复验,如果徐安谟拒绝复验,那么统领就有权拒绝出兵。我不相信这五大统领也全都反了。”蒙挚提出异议。

    “反上两三个就够了,不听话的可以杀。”梅长苏看了靖王一眼,“军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靖王面沉似水,默然还刀入鞘。他知道梅长苏所言不虚,如今军中确实不比当年,除了四境前线的行台军还保留着一点硬骨外,各地养的屯田军因军饷克扣、军纪败坏,早已不复军人的忠诚。若以重利相诱,也不是不可能收买几个军官的。

    “殿下安排在京里的人手,对誉王的异动不会毫无所察,大概明后天,也会有消息送来,我们可以跟童路所言印证一下。”梅长苏的双眼慢慢眯成了缝,手指轻轻摸着下巴,“可是……这一切也可能只是誉王的诈招。一旦我们轻举妄动,而最后却没有逼驾谋反的事实发生,殿下刚刚从皇上那里得到的信任就会烟消云散,降到和誉王一样的处境。”

    “那这样一来,即使我们事先得到了消息,即使我们能相信童路说的是真的,那也跟没得到一样啊,”蒙挚失声道,“反正我们又不敢现在去跟陛下说……”

    “不一样。我们可以事先预测,制定多套预案进行防备,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的好。”梅长苏因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觉间也顺手将靖王的腰刀一把抽了出来在地上画着,动作之熟练自然,让旁观的蒙挚滴下冷汗,靖王也不禁呆了一呆。

    “你们看。”梅长苏毫无察觉地继续道,“圣驾出行,四方都设有警哨。京城与九安山之间有两个警哨,一个离京城较近,定会被誉王拔掉,一个离九安山近,随驾的禁军不定期地要去查看,誉王没办法动。而庆历军这次袭驾,必经几个大镇。难以久掩行藏,要的就是一个快字,为了抢到时间,他们是不可能绕过这个警哨走其他路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此哨的警讯传来时,自然就能完全确定誉王是真的要谋反,而非诈行虚招了?”蒙挚稍稍计算了一下,“可是这时候已经晚了啊!此哨离九安山脚,不过五十里之遥。等我们接讯后再护驾下山,肯定会迎头撞上!”

    梅长苏没有回答,而是又看了靖王一眼。

    “九安山易守难攻。真到警讯传来时就宁可守山不能再下山了。”萧景琰此时已领会了梅长苏的意思,也在凝眉计算。“假定徐安谟能把全部五万庆历军带来。禁军守卫是三千,据险以抗。大约抗得过两三天吧?”

    “你小看我们禁军,”蒙大统领不满地道,“既然现在已知道他们要来,事先肯定要有所准备,撑个五天没问题。只是……三天五天的,有什么用啊?”

    “九安山通路有限,庆历军来了五万还是三万区别不大。不过五天确是极限中极限了。”梅长苏深深地看着靖王,“殿下回得来吗?”

    萧景琰唇边挑起坚定的笑,“母亲和你们都在山上,我死也会回来的。”

    蒙挚瞪着地上的简略图示看了半天,渐渐也反应过来,“殿下要去调北边的纪城军?”

    “我之所以要等警讯传来,这也是一个原因。”梅长苏叹一口气,“陛下多疑寡断,就算我们冒着风险现在去禀报他,他也未必会全信,只有在确认反军逼近、情况确凿无疑之际,他才会把兵符交给殿下去调兵。说起来我们在这里静静坐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蒙挚总觉得这个应对之策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忙问道:“苏先生,你只问殿下五天时间回不回得来,怎么也不想想他出不出得去啊?等警讯传来,报给陛下,再请旨拿到兵符,多少都要费一点时间的。叛军采用的是奇袭战术,速度一定不慢,一旦被他们围住了下山的主路,要冲出去只怕不容易啊!”

    梅长苏被他问得有些无言,倒不是他答不出来,而是根本不可能答,只好道:“这个是我的疏忽。要冲出重围去求援,也许只能靠殿下的悍勇之气了。”

    蒙挚赶紧道:“靖王殿下沙场冲杀,往来无敌,这个我知道。可是……到底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冲出去吧?调援兵是我们最后的解决之道,万一殿下被挡了回来,大家岂不是要坐以待毙了?”

    梅长苏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但眼尾却悄悄扫着靖王。

    幸好,靖王很快就主动回答了蒙挚的提问:“大统领不必担心,我可以从北坡下去。”

    “北坡是悬崖啊,没有路的!”

    “有,有一条很险很陡,完全被杂草盖住的小路,当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乱跑时发现的,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知道。”

    “真的?”蒙挚大喜,“这简直就是上天之助!”

    “那就这么定了,”靖王也笑了笑,做出最后的决断,“先不要禀告陛下,蒙卿重新整饬九安山的防卫,务必做到临危不乱。无论将来局势如何艰险,陛下和贵妃,一定不能有事。”

    “是!”蒙挚沉声应诺,但随即又忍不住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此时并没注意到自己未能被包括进“一定不能有事”的人中间,因为他刚刚发现靖王的腰刀握在自个儿手里,表情有些尴尬。

    靖王顺着蒙挚的视线看了一下,发觉有失,忙补充道:“苏先生虽有随从护卫,你也还是要当心他的安全。”

    “是!”

    “请殿下见谅,刚才一时没注意……”梅长苏讪讪地将腰刀双手递上,躬身致谦。

    “没关系,大家在商量要紧事情。用不着在意这些虚礼。”靖王淡淡地说了一句,将腰刀接过来插回鞘中。

    蒙挚记挂着防务,立即起身告辞。梅长苏不想跟靖王单独留在帐中,怕他又想办法盘问自己。所以便跟着一起告退。

    佛牙刚好在帐外,一见面就朝他身上扑,想要舔两口,蒙挚吃吃笑了起来,梅长苏也有些无奈。好在后面帐门关得严实,靖王未能看见。

    “听战英说你深居简出,我还以为你又不舒服了呢,原来是在躲佛牙。”蒙挚凑过来道,“不如干脆把佛牙杀了灭口吧?”

    佛牙虽然听不懂人言,却立即嗷叫了一声以示抗议,梅长苏担心靖王听到它的叫声被引出来,也顾不得再理蒙挚,赶紧拖着灰狼躲进自己的帐中。

    第二日靖王果然接到京中密报。上面虽无童路所说的那些内幕,但还是报告了禁军过于安静、排班异常,以及誉王多次进天牢看夏江的事。据密报说。他每次都是奉皇后懿令,一待就是半天。连刑部尚书蔡荃也无法阻止。不过除此以外京城还算平静。巡防营仍守着四门,没有发现大的波动。

    因为真正的波动。并不是发生在京城里的。

    皇帝早已搬入猎宫,不过除亲王与皇子外,其余宗室和随驾臣子依然扎营在外,保留着猎祭应有的场面。蒙挚是这两天最忙最紧张的人,他一方面要调整九安山的防卫,一方面又不能让人觉得他的调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整个神经随时都是绷紧了的。

    好在这种危机渐渐逼近的日子只过了四天,惊天讯息就已然传到。

    报警而来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带到梁帝面前时干哑难言,从他的狼狈形迹就可以看出,叛军的马蹄声应已逼近。

    整个九安山震动了起来,蒙挚按早已计划好的方案将禁军戒护范围缩小,快速沿山道、沟堑布置下数道外围防线。幸好此处本是皇家猎场,山道以外可行人的小径全被封死,猎宫周围草场外有天然山溪围绕,坡度适宜,山木甚多,采石也便利,叛军如果想从无路的崖坡爬上来攻击,一些擂木滚石他们都受不了,因此可以将防线缩得又紧又密,抵除掉一部分敌众我寡的劣势。

    “什么?这些叛贼叫嚣的是什么?”听着警使的奏报,梁帝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全身一直不停地在抖动,“你……你再说一遍!”

    靖王镇定地站在父亲身边,道:“叛军打的旗号是说,儿臣作乱胁持了父皇,所以他们是来勤王保驾的。”

    “你什么时候胁持了朕?”

    “叛军谋逆,总要有个由头。将来他们可以说,来救驾之时场面混乱,虽剿灭了儿臣,但父皇也被儿臣所杀。那时没有太子,自然是按皇后诏命立新嗣。”

    “妄想!”梁帝怒吼一声,又强自稳住心神,看向身边这个儿子,“景琰,叛军逼近,你有什么办法?”

    “儿臣以为,此时移驾离开九安山无异于自杀,只能趁叛军还未能合围之前,一面准备坚守,一面派人去调援兵。”

    “好!好!朕这就写诏书给你……”

    “父皇,没有兵符调不动纪城军的。”

    “为什么要调纪城军?最近的援军应该是帝都的禁军啊!”

    “父皇,叛军就是从西边过来的,难道您到现在还以为,去帝都求援有效果吗?”

    梁帝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额头,无力地瘫坐在椅中。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静贵妃适时插言道:“纪城军与帝都两处都求援,看谁来的快些不更好?”

    “说得也是。”靖王点头道,“为了避嫌,儿臣不能去帝都。请父皇赐兵符,儿臣会在五日内率兵前来护持父皇母妃。至于帝都那边,请父皇自派心腹之臣前去求援,如果有援兵到来,算儿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没有,父皇也可以把真相看得更清楚。”

    情况危急,此时已容不得丝毫犹豫,何况静贵妃在身边,梁帝倒不担心靖王不以最快速度赶回,所以只沉吟了一下,他便亲自进内帐取来半块兵符,郑重交于靖王:“景琰,江山社稷现在你一人身上,途中切记不可有失啊!”

    “是!儿臣定不辱命。”靖王跪下行了大礼,起身抓过侍从手里的披风,迎风一抖,一边系上肩头,一边大步向殿外走去。

    此时宫外已是惶然一片,许多人不知所措地跑来跑去,似乎是逃也无法逃,躲也不会躲的样子。靖王面如寒铁,步行如风,丝毫不为这种惶然的情绪所动,等他笔直坚定的身影穿过之后,两边看着他的人们莫名地安定了些。

    绕过猎宫前的巨大平台,一眼便看见梅长苏和蒙挚并肩站在山道边,一个指着前方的地势似乎正在说什么,另一个频频颔首赞同。察觉到有人接近后,蒙挚先回头,梅长苏接着也转过头来,一看是靖王,两人忙行礼。

    “我立即就要出发,”靖王神色凝重地道,“山上就拜托大统领了。”

    “殿下放心!”蒙挚一抱拳,这四个字答得格外干脆。

    靖王又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道:“虽然苏先生说自己所了解的兵事之法是习自除役的老兵,但我看你刚才指点布兵防卫,连大统领都那般顺从,想来一定另有名师。等我回来后再好好请教,先生也请多保重吧。”

    “我们刚才不是……”梅长苏本想否认,可一来靖王是猜中了的,二来如此危局,两人站在山道边聊任何话题都不合适,只好闭口不言。

    幸而靖王心中有事,此刻不欲多想,一转头便大步流星地奔向北坡。山脚下早已备好了马匹食水,五名精悍的随行骑士头天就下了山,正在路口等候,大家一碰面连半个字都无须多讲,齐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也许是讽刺,当血腥的气息逼近时,天气却异常明媚,冒出新绿嫩牙的树隙间,点点金色阳光轻俏地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温煦的感觉。

    蒙挚仗剑站在禁军防线的最前方,不动如山。战场上出身的他知道,当十几倍于己方的敌人黑压压一片蜂拥而上时,那种压迫感是惊人的,一旦士兵们承受不住产生了怯战情绪,一溃千里的局面随时都会出现,所以他必须要一身当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气,不能输在最开始那一瞬间的接触。

    由于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弯曲,禁军又是装备精良,铠精盾坚,庆历军既不能用骑兵,也无法用箭弩开道,因此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握长枪的步兵,枪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冲天的喊杀声中直扑而上。冲得近了,还能听见有军官在高声叫嚣:“冲啊!一个人头赏黄金三两!”

    山上的禁军只有三千,九千两黄金便想拔掉这道屏障,誉王很会做买卖。但对于士兵们来说却不是这样,很多人这辈子只用过铜钱,连银子都没拿过,得了这份赏钱寄回家就可以买两亩薄田了,至于现在是不是在叛乱造反谁也不会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赏在前,岂有不死命前冲的道理。

    面对如巨浪般袭来的攻势,禁军却如同海边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面一排是厚实的坚盾,掩住第二排的强弩手,叛军刚冲进射程范围,羽矢之声便“嗖嗖”响起,不密集却极狠准。瞬间倒了一片,后面的朝前一拥,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进攻者挟众而来的气势陡然被折了好几分。

    “冲啊!冲上去,近身攻击!”一个参将打扮的人嘶声高叫。指挥得倒也对,只要仗着人多不怕死,冲过箭矢的射程距离就可以打接触战,发挥兵力的优势,不过他喊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有指挥的机会了。因为一条玄灰色的人影随即掠起,如展翅大鹏般疾冲直下,踏过重重叛军的头顶直扑此人,只是简洁的一劈一收的动作,人头已飞起,鲜血涌出的同时,玄灰人影已纵跃回到了原处,横剑当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全场。在禁军如雷的彩声中,庆历军的阵脚有些松动,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过只有一刻的时间。新的指挥者已经递补到位,这次他站得比较远。在后方努力驱动士兵。不停地加大赏格。同时,全副铁甲的重装兵被替换了上来。以此应对箭雨,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铁甲缝隙的的神箭手毕竟不多,前半程几乎没有人倒下,后半程才陆陆续续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的人还是冲到了盾阵之前。这时执盾者突然收盾后退,弩手一侧身,现出一排剑手,这些都是武艺超群的精良战力,轻甲劲装,薄剑如冰,对付笨重的铁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专朝人家未被裹住的关节处攻击,偶尔遭遇到的反击都是慢半拍的,轻易就能闪避。

    陷入被屠杀状态中的铁甲兵后面还跟着行动更轻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预备冲散箭阵后作为进攻主力用的。虽然前方的血腥杀戮令人胆寒,但箭阵毕竟已收,他们开始猛力前冲。谁知就在此时,死神的弓弦之声再次拉响,原来蒙挚竟在周边的大树上布置了弩手隐藏,这一轮疾射后,庆历军的死伤比刚才那一波还要惨重。

    正当叛军开始惊慌后退时,又有人大喊:“不要怕!冲啊!他们带的箭不多!”

    蒙挚眉头一皱,游目四看,那人喊完后又缩回人群中,有密林掩护,不知所踪。这时铁甲兵除了向后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决完,禁军后退数丈,重新布下箭阵。

    这样的拉锯战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庆历军的指挥者终于决定停攻,等待夜色降临时,箭阵不能发挥功效。禁军也趁机小小地休整进食,双方僵持。

    当视线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断后,杀声再起。禁军的防线果然不似白天那么牢固,且战且退,庆历军军威大震,几乎可以说是压倒性地战胜,到后来除了蒙挚和几个猛将还在后面勉力拼杀外,其余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对于叛军来说,他们追的就是会行走的黄金,怎肯放过,在后面紧紧咬着那些影子,眼看越过山脊,追在最前面的人突觉脚下一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跌入深堑,后面急忙想要停脚,又被更后面的一冲,一拔儿接一拔儿地滚了下去,惨叫声不断。等到好不容易稳了下来,只见前方墨黑一片,刚点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变成埋伏在周边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队原路后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动。

    天色一亮,庆历军的指挥者不由气结,只见那道深堑虽然不算窄,可也绝对不宽,普通的精壮男子助点儿跑就可以一跃而过,而真正的山道在这里有一个急弯,只是路上被堆满了树枝野草,暗夜间谁也没有发现路原来拐到了这边。

    于是白天的鏖战又开始重复。庆历军这次被调动了三万人,兵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战场,而禁军却不得不连续疲劳作战,有时连喝水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后退,全靠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多变的战术来维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军几乎已快退出密林边缘。然而就在这时,本来疲惫不堪的他们突然发起反击,庆历军乍惊之下,急忙收缩兵力,暂时后退,谁知这边刚一退,那边就以极快的速度后撤,不多时便从密林里撤得干干净净,断后的一队弩手射出火箭,点燃了早已布置在林间各处的引火之物。山风疾猛,不多时便烧成一道火线,并渐渐有快速蔓延之势。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宽约五丈。水量丰沛,天然一道分火墙,根本不怕火势被引向更高处的猎宫。

    梅长苏站在猎宫外的高台上,凝目望着密林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和愈来愈烈的火势,素白的脸上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的表情。

    “苏先生,”列战英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满脸黑灰,“禁军现在还有战力的共计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的护卫,可以凑足两千人,大统领建议全部退守进猎宫,叫我来问先生的意思。”

    梅长苏点点头,“这样做很对。猎宫四周是开阔草坡,无险可守,不必设防。直接退守猎宫是最好的选择。”

    “是。”列战英一面应答,一面也伸着脖子看了看远处的火光。笑道。“虽说是春天,可看这这火势。只要不下雨,也能烧个一天两夜的,可惜这是皇家园林,素来清理的干净,没什么积叶,不能把整片林子都点着了,只够烧断好走的那些地方。不过那群叛军崽子就算撤得快,没被烧成黑炭,现成的路也没了。北面南面都是陡坡,滚两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东边又连着主山头,他们也只能等火势小些还是从这边绕着爬过来,估计爬到溪边时,怎么也得明天晚上了。”

    “只怕明天殿下回不来……”梅长苏淡淡道,“禁军已经太累,而庆历军战力起码还有一万,继续密林战是不可能的了,趁着这一夜消停,除了岗哨,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吧。”

    “大统领已经在安排换休,”列战英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刚才过来时,看见静贵妃娘娘的侍女端着调补的药汤,说是补气的,送到先生的房间里去了。”

    梅长苏轻轻嗯了一声,裹紧披风,转身下了高台。这时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猎宫,一时拥挤非常,不过这种情况下,根本无人有闲心抱怨条件恶劣,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面黄如土。

    静贵妃在此时显示出了她的镇定和条理性。猎宫内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混乱的状况,全靠她的安排和调停。亲王和皇子们被召进皇帝寝殿伴驾,一来腾出空间给其他宗室及随驾文臣们栖身,二来这些人跟梁帝说说话,也对老皇帝的情绪安定有些好处。由于靖王不在,靖王府的其他人都在战队中,静贵妃跟梁帝请过旨后,也把梅长苏召了进来,陪着他的还有佛牙,而飞流已经被派到蒙挚那里去了。

    安静的几乎让人窒息的一天一夜过去之后,叛军的身影于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现在猎宫守军的视线之中。此时的激战与前几天更有不同,因为它太近了,近到宫内的大人物们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在叛军一波接一波的冲袭之下,箭矢用尽的禁军收紧战线,开始一道门一道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守卫。由于这是大梁第一高手训练出来的最精锐战队的最精锐部分,也由于背水一战的血勇之气,一直战至深夜,叛军也只打进了最外围的一个偏阁。

    “帝都的援军还没有到吗?”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寝殿中的梁帝喃喃说着,不知是在人,还是在自语。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尽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贴身御前待卫,尽管已接到侍卫的信鸽回复说他已顺利潜出重围,但期盼中的援军,还是不会从西边过来了。

    “陛下请宽心,景琰会及时赶回来的。”静贵妃柔声安慰着,握住老皇颤抖的手。

    由于怕成为目标,室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灯,黯淡的光线愈发显得殿中人面如土色。生性最是胆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团,颤声道:“如果被他们攻进来,他们真敢对我们……动手吗?”

    “住口!”梁帝怒喝一声,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帝王风度,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怯色,“这群叛军怎么可能攻得进来?朕信得过蒙挚,也信得过景琰!”

    随着这声怒斥,室内沉寂一片,使得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更加刺耳,血腥气更加浓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头,“嗷”的一声长啸,把殿中早已神经紧绷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畜生?怎么进来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长苏轻轻抚着佛牙的背脊,安抚它被血气激发出的野性,而静贵妃则微笑道:“陛下稍安。这是景琰的战狼,他人虽不在此处,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护卫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转怒为喜,“这头狼,可以杀敌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面,谁能靠近陛下一步?”静贵妃恬淡的笑容,适时地缓解了殿内的紧张气氛。佛牙在梅长苏的抚摸下,也渐渐回复了平静,只是两只耳朵,依然警觉地直立着。

    然而黑夜,已经越来越不平静了。禁军退守的步子虽慢,但毕竟是一步一步在退,这一点,殿中人都有感觉。

    “援军还没到吗?”这次是纪王忍不住开口道,“猎宫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啊!”

    “当然不是,”梅长苏冷静得如坚冰般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攻破了宫门,还有这道殿门,攻破了殿门,还有我们自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这种说法,冷酷得令纪王胆寒,梁帝的视线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长苏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对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边也有宝剑,不是吗?”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轻时的风云情怀,手指一紧,抓起了御座旁的宝剑,但凝视良久后都未能拔剑出鞘。静贵妃缓缓起身,一伸手,剑锋已然闪过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请陛下将此剑赐予臣妾,臣妾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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