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兵战之地,立尸之所。
不过,天劫来临之时,神怒群礁外这些战士这么主动地死去,暂时却还有些冤枉。出乎众人的意料,这些从天外飞来陨落如雨的巨石,第一回攻击的目标并不是这些仇敌战士,而是那片昨天刚刚浮出水面的南海龙族宫殿群。火云黑空之下,呼啸而来的陨星雨点般落在楼阁连绵的白玉宫殿中,就好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子砸在精美而脆弱的玉器上,这些美轮美奂的南海宫廷瞬间如同蛋壳般碎裂。费了千百年时间从四海之内不断搜集堆砌的珍奇玉石,不到片刻功夫就被砸成破碎的渣滓,其中更流出殷红的鲜血!
不过,当这轮攻击过后,虽然伤亡惨重,但云中君他们仍能从这惨况中迅速总结出几点经验。一是这样闪耀着奇异红光的陨星极难击毁,就如刚才那轮抵御,几乎已耗尽了己方几乎全部的神力,却仍只击碎不到百来个陨石。这么看来,要从这几乎无可抵挡的陨星流雨中逃过一劫,只剩下两个办法。一个方法是努力闪避,避免巨石直接砸中自己,这样最多就是被流火溅烫灼伤,并无大碍;但这一点显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剩下一个方法便是,躲到那张醒言发起的光明护膜之下!
只是,头顶上这些不知什么力量驱动、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陨石星群实在太过密集,即使部分被击碎,其他都还落在下方的军阵中。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是再骁勇的战士,也没了分毫列阵抵抗的心思:许多心胆俱失却还算敏捷的战士在那陨星落到头顶之前,立即潜入海中,希望能逃过一劫。只是,这样算盘竟也打错;不知何时,那海水已经热得超过身体能够承受的限度,对大多数谙熟水性的战士而言,在潜到冰凉海水的深度之前,身躯早会被煮熟!
于是这千百条身形伟巨的猛龙,从穹宇深处升起,如先前流星雨一般,密集着阵形,张牙舞爪,带着前所未知的死亡气息,朝这位孤身在外只顾防守的少年飞来!
话说到了这样时候,虽然张醒言的神色依然亲切,心态仍旧平和,就如同这许多年一路走来,万事随缘,并未强求什么,但那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奇缘,让他在这邪魔当道天翻地覆的时刻当了一回救世主。
琼肜又和往日一样,偷溜去想跟哥哥并肩作战,中途被他撞见,还以为是特地回来抓她。不过等缓过神来,天真的小妹妹也觉出事情有些异常。朝夕相处她自然知道,面前这位堂主哥哥,多少回出生入死都几乎面不改色,但这回脸色却异常的苍白,神情沮丧,口里气喘吁吁,身上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同一时刻。一点炽烈的火光,从大海东南那边阴森魔渊中生发,游离过崩腾百丈的惊涛骇浪,在那片金焰百里的浮城大营中肆虐蔓延,顷刻间就将这祸斗火族雄丽的连营化为灰烬。多少壮志满胸神焰熠熠的火族战灵,同他们的族长祸斗神一样,被引发心中那点原本操控自如的火苗,在那新生雄主邪魔一弹指之间,燃起不能自控的熊熊大火,将这身躯化为乌有,变成缕缕的灰烬烟云。而之后这金焰连城的祸斗遗光又同那点魔火燃成更大的火场,越燃越阔,越烧越广,不多时,那广袤的海洋便烧成一锅滚沸的热汤,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两样,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洋。
于是,在这些人中大部分又被逼回热雾腾腾的海面。一时间,在那雷霆万钧的天外陨石面前,这南海、四渎,还有玄灵的将士仿佛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于是,当那第三次流星火雨铺天盖而来之时,和刚才一样,竟也只在那片云光水波一般荡漾的光膜上绽放成无数的焰火,褪去凶残的颜色,变成五彩缤纷的烟花,将海域照耀得五彩斑斓,却没造成任何伤亡!
此时此际,那白玉宫殿中,无论是数以千百计的海吏文臣还是成千上万的彩女宫娥,都毫无逃命的机会。对他们中很多人而言,死前甚至连屋外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中,血肉之躯瞬间挤压到废墟之中,无论生前是美貌朱颜还是清灵道德,那骨殖皮肉全都化成浓浓的血水,和那些残砖烂瓦囫囵在一起,变得同样肮脏污秽。至此,这海水终于变成赤红,无数炽热的陨星落在其中,激起冲天的热浪白烟。原本清明澄澈的南海龙域,变成一锅滚烫的热米粥,沸开了锅,翻腾着无数的水泡,咕嘟嘟响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开水沸腾声。
这声音,乍听洪亮浑厚,悠久绵长,但细细回味时却猛觉阴风飒飒,刺耳无比!而当这话音在云空间落定,刹那之后便见那天边云焰流动,顷刻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这阴云流火搅成的漩涡,黑红相间,泾渭分明,形色前所未见,从海上仰望看去,就如同传说中魔王的鬼脸!
只不过片刻之后,这龙域附近数十里方圆内的海域全都被笼罩在这片水色流波的明光之下!
原来,就在刚才那天劫一般地攻击之下,云中君等人发现,虽然自己布下的防御也小有作用,便如同以力拒力,面对那些闪着奇光不知加速几千几万里的陨石流星,仍然力不从心。即使勉强挡住,往往也是口吐鲜血,大伤元气。相对他们这般狼狈,那上清少年布展的明色光膜,效果便截然不同!
见得这样情景,虽然陨石没落到自己头上,龙域附近这些严阵以待的将帅士兵个个心惊,不知如果这样的攻击再度打来,落到自己头上,还能不能有机会逃过性命。
当云空中的叹息完全消逝,那漩涡的深处忽然飞起无数的黑点,初时只如蚊蝇大小,转瞬越飞越近,渐渐看清之时,却辨出正是无数的恶龙;虽然开关与这片大地海洋中的蛟龙相似,但在那漆黑的鳞甲爪牙间袒露的眼眸,却如同炙热的岩浆红炭一样,冷却着残忍狂暴的眼神。
说起来,知事至今,多少回风云变色,天地异象,其实也只不过是置身之地方圆十里百里之间的异常。目力不及,便谓天地剧变乾坤倒转。但这回不一样,那烟波万里无边无涯的南海大洋,忽然间仿佛整个海洋和穹庐全都移转,宇宙鸿蒙颠倒了模样,昼夜转移,日月轮换,以往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幻成陌生的模样。原本光线清白的清晨,忽然间变成了阴森的黑夜;原本旭日初升染出的半天丽霞,突然幻成漫天的流火,如炭炉倾泄,烈焰四射,衬上漆黑的背景,显得格外的凶恶。那东天初升的太阳早已隐去,西边残留的月牙也不见踪影,只留下无边的火霾与黑暗。
其实,发生这许多变化,也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当诡境降临,面对那蔓延而至的海焰,南海龙域这些人刚刚来得及摆出防御的姿势,那第一轮真正的攻击便接踵而至。伴随着远方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放肆笑声,众人头顶那有如黑炭热火的诡秘云空中,忽然飞来无数巨大的陨石,燃着熊熊的烈焰,带着尖利的啸音,如雨点般落下。恐怖的天外石雨,言语难以描述;只知道身临其境中时,眼见那许多大如山丘小如磨盘的黑红陨石像暴风骤雨般密集落来之时,就好像天下繁星一齐陨落,想将这世界转瞬砸没——面对这样可怖的情景,许多往日厮杀肉搏悍勇无比的水族、妖族战士,还没等陨石真正砸到,肝胆便被吓破,如同面粉口袋般软塌倒下,尸体沉入已渐滚烫的海水中。
在这样流光耀彩的“海景”之中,张醒言此时心无旁骛,只顾顺心随意,神出阴阳变化之间,思入有为无为之际,将自己迄今所有感悟到的本事发挥到极致,保护着这些与自己并肩作战多时的战友尊长不受荼毒。于是,不知不觉里,这片已是火焰沸腾的海面上出现这样的奇景:如同沙漠里一片绿洲,烈焰飞腾的海水火场中,铺展开一块广阔浩大的明色光膜,方圆数十里,光润滑洁,如水波般清澄明澈,随风起伏。蕴含着无边活力的水色光膜之下,又隐藏着无数的生灵,隐隐绰绰,尽皆看不清面目;平滑的光膜上,只有一位面目清俊的少年突兀其中,于漫天的风火烟光中抱剑闭目,不动声色,仿佛一位正在静室打坐的道子。
也不知方圆数里的光膜中蕴含着什么神奇的力量,无论多么凶猛迅速的陨石,碰到这层光膜之上也如同雪沃热汤,无数迅猛的陨星转瞬烟消云散,只在清亮明透的光膜上撞成无数美丽的烟花,爆发出的能量只不过让光膜荡起无数地波动,如春水涟漪一样。
只不过片刻功夫,这黑空、诡霞、凶焰、祸水,已不动声色地将半个世界吞下。违反常理地静寂之中,只有一声放肆的大笑忽从那海渊前响出。越过烟涛火浪,越响越大,越升越高,最终呼啸成一串滚滚的风雷,震撼乾坤,摇动云空。
在这大难来临之际,那些没什么法术的战士,这时也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心情忐忑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攻击。这样时刻,面对着眼前这样前所未有的诡异天地,除了少数悍勇莽撞到没心没肺的猛兽妖灵,几乎所有法力低微的战士都知道,在这样超越常理的诡变之前,自己很可能连还手的机会都等不到。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危急时刻,见得这样,也不用多说,顿时大部分将士便朝那片神奇的光盾下聚集;而醒言虽然不明白自己法术为什么会有这样效用,也立即极尽所能,将体内那股修炼多时的“太华流水”驱动得如江河流转,澎湃绵长,尽力将那旭耀煊华诀生成的光盾向八方延展,庇护更多的生灵。
“……”
忐忑的心情没持续多久,那检验的机会马上到来。一轮攻击刚过,又是故伎重演,无数的陨星从天而落。好似烧红的炭石,飞蝗一般朝醒言这边军阵砸来。不过这一回,虽然流星依然迅猛,但有了刚才前车之鉴,醒言他们总算有了些预警反应。在这几乎旋踵而至的攻击中,醒言身边的军阵中飞起无数的光华,不论飞剑飞叉,还是声势煊赫的法术神光,全都飞串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密集的大网,希图阻止那无坚不摧的陨星落下。
于是,当他全神贯注静穆之际,那天外烟焰横流阴云四合的浩渺苍穹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叹道:“唉,早知此处天地间英雄人物,唯你我二人而已!”
此时此刻,即使撞见琼肜,醒言也只说了一句,便将恰巧入怀的小少女环臂抱住,策动胯下骕骦风神马急急朝北边的四渎大营奔去。在他身后,那些妖兵神将也如风卷残云一般半云半雾朝北面溃回。
到这时候,已不用醒言详细禀告,那些四渎的南海君臣便知道发生何事。虽然不清楚细节,面对这异象,众人全都明白了基本的事实:四渎老龙君千方百计不惜动用刀兵抑制的深渊恶魔淆紊,已经再次降临人世!
天地异变之后明白这点,各种各样的防御便被紧急建立。神力广大的海神灵将们各自施展压箱底的神术,广布防御,风关,雪障,木砦,光幔,极尽所能将自己附近法力低微的战友保护在内。当然,这时醒言跟大家一样运用起本门的护身法术“旭耀煊华诀”,形成一道透明的光膜,如清水般荡漾在那些上清子弟、玄族妖灵之上,协助他们抵御即将到来的未知攻击。
区区数百里距离,转瞬即至。但就在他们就差几步奔入四渎连营中时,这天地之间已是风云突变!
于是,就好像火烧山林,风袭沙漠,当这些奋力飞起的武器神华与陨石流星一相交接,这火热而黑暗的云天下便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如许多将士的期待,那天上不少巨大的陨石被击得粉碎,无数的矿石带着火光如扑火飞蛾般落下,被他们轻易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