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恶伏诛,千军震栗。张堂主趁热打铁,一声呼啸,那骕驦白马自远山来,不知何时背上已驮一位羽裳少女。万道明光霞影里,名动天下的倾城公主雍容而至。其服炫,金钩裙,翡翠褶,琅玕钗,凤凰簪,珠绶帔,玉指环,璜鸣玲珑脆,带沐烟雪光,其容烨,靥似白云怀雪,眸如恒月沐波,肤若酥凝脂结,颈如莲梗雪素,回眸时飘烟抱月,抬手处轻飙卷雪,这正是“降神女之徜徉,拂仙衣之容曳”!
依事先商议,容姿倾绝天下的永昌公主此来并无一言,隐在骕驦马雪鬃毛色散发的柔白光辉中,她于万军之中款款行到醒言近前,只是粉颈微垂,对着马前的中散大夫优雅地行礼。锐身自任的张醒言便运力大喝一声:“倾城公主在此!谁敢作乱?!”
……
一声大喝,诸军辟易。曾以神法威吓的四海堂主蓦然发现,原来居盈这“倾城公主”的名头比他武力还管用。倾城名号一经喝出,偌大练兵场上浩荡的兵甲军阵纷纷下跪,人人顶礼膜拜,霎时间鸦雀无声。
见得如此,醒言心中大定,当即运功大喝,声震四野,说道:“诸位,首恶已诛,余者不论。若改过自新愿随公主,则算从龙平叛有功,今后裂土分茅之日可期,封妻荫子之时不远!”
说罢,他便一挥袖,顿时那数里外剑光割裂的鸿沟大壑忽自沟底向上隆起,转眼那些沟底的伤卒病驹便又冉冉升回地面。其后醒言额手胼指,便有柔淡白光自天漫下,如潮水般扫过整个校军场。那白光过处,呻吟不止的伤兵败卒,无论轻骑重骑,立时不药而愈,只觉浑身疼痛俱消,仿佛从未吃苦。
当醒言显过如此手段,又有芳名高震的倾城公主镇场,这五万虎贲精锐自然个个信服。说起来,虽然这虎贲军一贯由昌宜侯把持操控,但无论如何平日教训操练时反意也不敢太露骨。于是,当大义当前,有人振臂一呼,点明那昌宜侯谋朝篡位的种种恶行,又有“神人”、公主现身说法,这些曾经对昌宜侯忠心耿耿的虎贲将士,便顿时弃暗投明了。
此后醒言和居盈又接洽了几位虎贲军高级将佐,略一商议,大家都唯醒言马首是瞻。于是数万大军紧急集结,陈兵于洛阳东城下之后,醒言便一人越众而出,从容步行到巍峨矗立的洛阳东门下,隔着护城河,对着这座天下第一的名城悠然说了一句:“开门!”
醒言让开门时,眼前这座皇京锁钥重地的京洛东门,早已吊桥高挑,城门紧闭。不知是否察觉到城郊外刚才那番变故,现在那高耸的城楼箭堞上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当醒言气势万千地说出这句简单明了的话语时,那偌大的洛东城楼上只听见一面面大旗随风飘卷的呼呼回响。
当又等了一阵,正在城外三军等得有些不耐烦,忽然那城楼上出现一人。这人从他在箭垛旁小心露出的小半个身子打扮看,像是个宫中的黄门令史。这一下,城池下那万千摩拳擦掌的虎贲将士不免稍有泄气。正气恼交加,却听那黄门宫吏尖着嗓子叫道:“中散大夫张醒言听旨——”
虽然对着东边,逆风,这黄门吏倒似生着一副好嗓,那尖锐的声音逆着风不屈不挠地传来,听他说的是:“辅政王昌宜侯有令。察岭南中散大夫张醒言,自幼聪睿敏捷,勇略过人,可以托付社稷,经朝辅商议,特加封张醒言为勇毅侯,领天下兵马都招讨大元帅之职。钦此!”
“……”
听得如此厚颜无耻的应急诏文,顿时三军鼎沸,人人鄙夷。一片喧哗声中,却听那一枝独秀立于前头的中散大夫忽然朗声应道:“臣领旨!”
“呃……”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还没大家缓过神来,便听那刚刚应了矫诏的少年凛凛喝道:“京畿东城将士听好!某张醒言,便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令汝立即开关落锁,放本帅新招义师入城!”
“……”
听得此言,只因不明醒言素来禀性,那浩浩洛阳城,无论城上城下,顿时一片静寂。谁也没想到,刚骂贼侯无耻,这儿却有位更无耻的!于是呼啸风声中,人人尴尬,个个垂汗,只觉这神异少年也不知什么来历,种种言行表现真个是旷古绝今!此时众人中,只有那拥在中军、岸然睥视四方的倾城公主,听了醒言这话语,心领神会,竟有些忍俊不禁,在心中轻啐一口:“醒言这人唉——还是像当年那般不经!”
且不提他们这般心思各异,再说城上。这时正是风云变幻,种种变故目不暇接。当城上那位黄门吏听得醒言答话,正满头黄豆大汗,脸色渐与猪肝同色之时,却冷不防突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瞧,正见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尖儿从前心穿出!
“谁——”
忍着剧痛回头观看,一言还未说罢,他便被身后刺杀之人一脚踢翻,“咕咚”一下尸身栽倒于地。
“谁?这不开眼的小逆贼,杀你的正是你家张大爷!”
那刺杀之人对地上死尸洋洋得意地嚷了几句,便奔到箭垛旁,抚着青砖大垛朝城下大叫道:“张天师,张大帅!是我,投降来了,别拿神法打我!”
就如皮影戏走马观花一般,那城下众人刚见城头黄门小吏红脸消失,那箭堞旁便眨眼换上另一张长满络腮胡的粗豪大脸,朝着这边扯着破锣般的大嗓喊道:“张大帅,公主殿下,各位友军,我就是那东门城守张锦成。愿听公主、大帅号令,这便恭迎皇师入城!”
话刚说完,这张将军脚底下那扇巨大而结实的城门,便如变戏法般朝两边隆隆打开,那上边的吊桥也吱呀呀放下。转眼间那巍巍的皇城就此敞开在千万大军面前,站在前排有眼尖的甚至还能看清远处鳞次栉比的青瓦房屋。
“很好!”
见生此变,醒言眼中光华一闪,已看清那洞开城门后的情势,知道那些阵列如林的守城兵是真心诚服,并非作伪。廉知此情,醒言便仰脸一拱手,跟那位杀人不眨眼且十分识时务的同宗将军笑道:“张将军义举,小弟十分感佩。此番事竞,当请公主记汝首功!”
说罢,他手一挥,那千军万马便从他身后蜂拥而过,气势汹汹地闯回这天下第一城中!至此,这号称天下第一城关的洛阳城楼,无论是错综复杂的机关暗道,还是那堆积如山的滚木礌石,竟一个都没用上,便被人轻松攻破。
从这点看,这复国统、灭枭臣的讨伐之举也是大势所趋。之后,就如那摧枯拉朽一般,从东城门起,虎贲、城守将士一路前驱,势不可挡;兵锋指处,那些黎民百姓小商摊贩如鸟兽散,各去家中避祸。在攻到中城皇宫前,数万大军井然有序,毫无误伤。
大军压境,正是满城震眩,直到了皇宫附近的朱雀大街,都没遇到什么正规军队前来阻拦。一路上,倒是有百来号的净世教徒,头扎着红巾,胸贴着符箓,咋咋呼呼地舞着大刀片子想来阻拦,结果甫一交接,便被那憋足了劲儿的虎贲军士杀得屁滚尿流,死的死、伤的伤,几乎没有一个逃生。这其中,倒还真有几个会法术的,也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结果被那位张堂主作法一弄,生了点小火一烧,那些气势唬人的“天兵天马”瞬时变成喷香爆豆,倒便宜了今后几天勤在街边觅食的京城贪嘴小厮。
这些琐碎战事都不必细表;此番入城,真正的抵抗来自帝阙皇宫。相比坚楼深壑的外城,这皇宫内苑的防务毫不逊色。
这朝代的洛阳皇宫,正分南北二宫,隔街相对。两宫共有七门,分别是南宫的南正门“公车门”、南掖门“南屯门”、东正门“苍龙阙门”、北门“玄武门”,以及作为北掖门的“北屯门”。北宫门数少一,分别是南掖门“朱爵南司马门”、东门“东明门”,和北门“朔平门”。
这皇室南北二宫中,又以南宫为正宫,主门为公车、苍龙阙和玄武三门。这三门以苍龙阙门为中心,东西轴对称,三门之中又以这苍龙阙门为正宫正主门。以苍龙阙为首的皇宫门阙,尽皆厚重巨大,守卫森严。特别经过昌宜侯这两月多的经营之后,更是每处门外有暗砦,门内有兵房,进可攻,退可守,竟是要略非凡。
而除了这些易守难攻的皇宫门垒之外,那占地广大的南北皇城又有八处宫隅。宫隅乃是宫墙四角增高之处;因为宫墙的四角最易为人隐僻攻占,因此作为外敌入侵时王朝的最后一个堡垒屏障,宫墙的四角上都加高了墙障。原本宫墙高五丈,这宫隅便高出两丈,为七丈。如此尺寸,可想而知当时的皇宫也就和一座牢不可破的要塞一样。
正因如此,当醒言和居盈引领的讨伐大军来到正宫东门苍龙阙之外,才从大街四角靠近,便忽听宫内鼓声大噪,人声鼎沸。等这边稍一靠近,便有无数的强弩箭雨飞蝗般袭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运用精妙的飞剑光辉。显然,现在这宫中不仅已有数目不少的军队死守,还有些修道高人相助。
这样一来,虽然有醒言的护卫刚才冲在前面的那些军卒毫发无伤,但接下来,摆明便是一场鱼死网破的局面!那些龟缩宫内的军卒个个都是昌宜侯的死士,根本不听醒言和居盈的任何劝降。
这样情势下,便有些两难。如果战场摆在别处,面对这些顽固的死士,数量占优、训练精良的虎贲将士有无数的办法将他们消灭。只不过现在摆明是一“投鼠忌器”之局,他们对面敌人的阵地是美轮美奂的皇宫。换句话说,那时候,若在寻常时日,甭说矢石相加,就是不小心损毁一件皇家器物,往大里说也能算成欺君之罪,说不定便要流放充军!
当然,即使现在可以不顾这些规条,那皇城宫殿也毕竟是天下威权的象征、百姓军民心目中的圣殿,一向都要保持雍容祥和之气。现在转眼要变成血肉横飞的杀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因此,本来势如破竹的讨伐大军,到此便一时止步。数目庞大的军阵马队被压缩在皇宫四外的街道民房中,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
在这样困局之前,很自然,众人目光又集中到那位好似无所不能的少年身上。这时候,不仅众将无计,便连外表柔弱、内心决断的倾城公主,面对事关皇室尊严的困局,也是患得患失,毫无头绪。不过……
“哈!”
对他们来说的大事,对现在的醒言而言,却只是一桩小事。半年多的南海风波,一周间的昆仑游历,早让他暗暗脱胎换骨。虽然他到现在还常只觉自己是个颇有奇遇的好运小厮,却不知不觉中早已神睿过人,极富胆识。
因此,面对这样尴尬局势。醒言看到众人为难之处,才不过神念稍转,便立即有了主意。当即,他便跟娥眉紧缩的居盈说道:“公主殿下,不必发愁,我已想出一法。”
“喔?醒言快讲!”
“嗯!居盈你看,不是那用心阴毒的昌宜侯爷欺君弑上、鸠占鹊巢么?那我今日便要他和他的党羽俱戴缟素,为他们恶行带孝偿罪!”
“……”
听得醒言之言,饶是居盈聪慧,却也一时没想出醒言这话和如何解决宫内顽敌有什么关联。
不过,当一头雾水的居盈看到醒言接下来的举动,便和周遭将士一样,忽对他对策有了些了解。就在她和左近将士的注目中,醒言凝神作法。和世间寻常法师不同,几乎没什么停滞,他便大喝一声:“起!”
喝声落定,一道雪亮的剑光霎时从他背后冲天而起。白瀑匹练一般的剑光蹿入云空,如一道刻痕剜在浩荡云空里。此后那天上白云渐多,不久整个天空都被厚重的云团淹没。
乱云飞来,日光逝去,苍穹只留下那道璀璨闪耀如银河一般的剑痕。剑痕耀映,洁白无瑕的云朵渐渐变色,由亮而白,由白而灰,又由灰变铅,渐渐转成沉重的铁色。这时那温暖浩荡的东风也忽然转了方向,竟蓦然从西北吹来,如狂飙般在皇宫上空奔腾跌荡,野兽一般嚎啸怒吼,几乎让人只听声音便如堕冰窖,血液凝固!
当凄厉的北风如猛兽般嚎啸而过,天空阴沉的云阵也仿佛睁开别样的眼睛,忽然间飞雪乍起。无数枚铜钱大的雪片自云中飘落,被猛烈的罡风裹挟,如沉重暴雨般疾速落下,又如长了眼睛,全部堕到皇宫中!
这些与往日飘逸身姿迥异的冷雪,又带着某种难明的肃杀之意,和寒冷激烈的北风搅在一起,片片如同冰刀霜剑。
漫空的大雪从天而降,不绝如缕地落入阴森未知的宫殿中。随着大雪纷落,渐渐那皇宫中沸反盈天的喊杀叫骂也逐渐减弱,到最后如死一般沉寂。当皇宫里那最后一声呼号袅袅消散,咆哮怒吼的北风也忽然停住,天地间只剩下洁白的雪花依旧飘落,悠悠覆盖在那一片早已白茫茫的宫室园林中。
此时那三军屏息,天地仿佛完全安静,只听见雪花坠地的窸窸窣窣。
这样的静谧,已静得有些可怕。那个静静旁观的娴雅公主,忽然感觉十分难受。虽然一直安然立于温暖春风中,却只觉得浑身血液发冷,仿佛巨石重压,渐渐几乎喘不过气来。神渊怒狱一样的天威前,芬弱如兰的少女直挣扎了好几下,才将心中那个酝酿已久的话儿跟眼前人说出:“醒言……”
少女牙关打着架,瑟缩着双肩,颤抖着问话:“这雪……得得……能不能、不下了?”
“可以啊~”
关注着雪势的少年听得居盈请求,粲然一笑,欣然应允。
“谢谢!”
“吁……”
不知何故,听得醒言答言,居盈竟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居盈说后,果然那漫天的飞雪渐渐改了当初铺天盖地的势头,越下越稀;当最后几片雪花洒落宫室中时,那满天的阴云散去,灿烂的阳光当头直照,将远处那玉阙琼宫微露的挑檐屋脊照得如同能自己发光的神异琉璃。
“嘻……”
当见到自己的杰作终于完成,醒言也长出了一口气。这时,重复光明的阳光中,他偶一转脸,忽然看见女孩儿望向宫门方向的神色有些哀伤而优柔,他便忽然想起一事;于是醒言便有些怪自己粗心,为什么没事先把这落雪之法的妙处跟善良的公主说明,却害得这悲天悯人的可怜人儿白白担了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