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北,翻过这座山,就能找到羽人们的营地。”三天后,颐说,“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羽族也不喜欢人族,他们常在树后把靠近的人一箭射死,不发任何警告。”
“可他们会觉得我是人。”翔说。
“你是羽人。”
“我是人。”翔固执地说。
颐看着他:“等你长大了,你这混蛋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忽然蹲下,紧紧抱住这孩子,热气从口鼻中喷出来,他开始哭泣。翔想,这真好,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重要。
“妈的!你为什么要是个羽人呢?长大后你就会忘了我,要是打仗的时候,你会一箭射穿你老爹的喉咙,因为在天上看起来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不过是个点!”
“我不会!”翔喊着。
颐把他紧紧地抱了又抱,终于站起来,转身大步往回走。翔觉得身边一下就冷了,寒风填满了所有的空缺,他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但脚却迈不动步,颐也不回头。翔想:他只要回一下头,我就会立刻冲过去,死也不肯走。
可是颐没有回头,翔的眼泪在冷风中把眼睛都冻住了。
这座山并不高,但林子却很密。翔很害怕在这里面会遇上野兽,他不明白为什么颐不敢进这片林子,直到他看见几具白骨缠挂在树上——那是人的,因为他们的骨骼都很粗。
这林子里居然出奇地安静,听不到鸟叫,听不到野兽的嘶声,连风似乎都被挡在林子外了。翔听着自己踩着雪地的咯吱声,才开始觉得他的人生真的是改变了。原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看着沐静静地搅着那热腾腾的米汤,可是现在他却在这座林子里,这是真的,不是梦,他真的正走在一片陌生的林子里,脚下每一步的咯吱声都是那么真实。
终于看见了林子的边缘,他猛地狂奔过去,越跑越急,越跑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他。当在林子里走的时候他不觉得害怕,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恐惧已把他完全包裹住了,就像人在黑暗中往往一动也不动,而一旦看见了亮光,却开始狂喊了。
跑到几乎断气了,终于冲出了林子,他放声大喊:“啊——啊啊啊啊——”刚才所有压抑着的东西、不敢面对的东西,不敢回头看的东西、终于全都爆发了出来,然后脚一软倒在草地上。
草地?翔趴在地上,手抚着那黄色的草茎……这样寒冷的冬天……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慢慢地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山坡下所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片树林,或者说,那本该是一片树林,但是,它现在是一个整体,所有的树被什么连在一块儿了,或者就是被自己连在一块儿了。翔看见那些树枝伸展出去,在空中相交,它们长在了一起?不,也许不是,但它们紧密地结合着,像是一个立体的网,在网的中间,有着许多小黑斑,像是撞入网的飞虫,又像是结出的果子,但是它们很大,有的有几个人高。翔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从树根到树冠,到处都有那种大黑球。
他忽然觉得眼花了起来,因为眼前这网、这黑斑在他的眼中开始移动,翔知道那只是因为自己产生了晕眩。他觉得脚下的大地正离自己远去,身体在慢慢地升起来,失去重量。
他闭上眼,不然他想他会晕倒。过了好半天,他觉得自己慢慢落回了地面。但他又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升起来,那只是错觉,因为晕眩而产生的错觉。
再次望向这树林时,他觉得好多了,他开始壮着胆子走下山坡,向树林走去。
他开始觉得阳光照得他发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坡上还长着草,因为这里的地形,四面的山和树林挡住了北方来的寒流,谷中几乎没有风,谷中的热气也很难散出去。翔觉得很奇怪,小山谷他见过,但是与外界温度差异如此之大的却没见过,像是风乖乖地从四周山脊的树林外围绕了过去。在他走动过程中晕眩又发生了几次,感觉就像是地震了,前面的林子猛烈颤抖了起来,可是翔很清楚它根本就没有动,这和他自己的走动有关,似乎如果边望着这树林边移动自己的身体,角度一变晕眩就会产生,晃动得越大就越晕得厉害。翔想如果有人望着这树林并奔跑过去,那他一定会没走几步就头晕眼花栽倒在地,或许还会恶心得大吐,翔已经接近了那种感觉,所以他慢慢地扶着坡地向下挪着。
坡不高,他很快来到了平地了,当他开始仰视这林子,发现再怎么晃动身体也不会犯晕了。他也看清了那些大黑块是什么,那是用坚韧的藤编出的房子,它们很轻,巧妙地支在树枝之间,结实而稳固,就像是从那里自然长出来的,和树林完美地结合为一体。
他怔怔地看着,不自觉就忘记了可能的危险,走进了这片怪异的树林。
林中静悄悄的,连鸟叫声也没有。
翔像是漫步在奇境之馆,他发现整个树林被结成一体,许多在外面看起来是胡乱生长的藤条,其实都是人为编成的连接各树间的桥,远看没有路径通向那些藤屋,而走近才发现路就在脚下。
他踏上藤网的桥,想走到一间藤屋中去。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就在那棵树的后面。
他沿着藤路小心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绕到另一个方向,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少年,他孤独地坐在藤网上,轻轻晃动着。
“你是谁?”翔问。
“我是羽族的王呢。”少年说。
“你是羽族的王?”翔睁大了眼睛,“那羽族的子民在哪里呢?”
“他们飞走了。”
“飞走了?”
“当每年的这一天来临,他们就飞上天空,向远方飞去,迁徙到另一个地方。”
“那为什么你留在这里?”
“因为我被抛弃了,他们不承认我是他们的王。”
“为什么?”
“因为有人夺取了本该属于我的王位。我们羽族信奉在起飞日那一天,飞得最高最远的才能成为羽族的领袖,但……”
“但你不是飞得最高最远的那一个?”
“我是最高贵的翼氏,我不可能在风翔典中输掉,是他们拒绝我参加风翔典,就因为他们害怕我重新证明我才是血统最高贵、拥有最光华双翼的羽人。”
天就要黑了,密密的树枝间隐隐现出了星辰的影子。两个孩子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腿。
“为什么我从远处看着这林子时,会感到头晕?这是魔法么?”
“不,甚至也不是刻意为之的,连羽人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他们只知道把树按某种阵位种下去,然后根据树枝的指向,按一个数诀计算调整树屋的安放,就会产生一些奇特的效果。”
“那么是谁告诉他们这些数诀的呢?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么?”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先辈的经验,也许是他们得到了某部天书,呵呵,这世上本来就有太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好像很熟悉羽人的一些事?”
少年沉默了一下:“我是个狂热的秘密追寻者,我喜欢去弄清这世上所有奇怪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羽人为什么会飞?”
“呵呵,许多人都认为羽人会飞就像鹿会跑熊会爬树一样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可我想那一定有个原因,一定有个原因在,才会使世界上的我们如此不一样……你说,羽人他们自己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
“我想……他们也许不知道……”翔有些沮丧地说。
“可惜羽族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少年说,“他们纵然有翅膀,但是就要在这片大地上没有立足之地了。”
“是因为战争么?”
“人族的君主们不喜欢羽族,因为在羽族面前他们的国界变得可笑。”少年冷笑着说,“如果人不能在天上飞,那么他们也不喜欢有人能高过他们。”
“羽族会灭亡么?”
“也许……不会……”少年从树根上站了起来,望向枝叶后的星空,“假如羽人可以不用立足大地而生存的话。可大多数羽人一年只有一天能飞,他们不能永远在天空飞翔……就算可以,天空也没有居所。如果给你一双翅膀,那并不是幸运,因为代价是你失去立足的大地,要永远地流浪。”少年的话中,有着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那么大地归谁所有?”翔问。
“人族,他们建立了庞大的国家。”
“庞大的国家?是什么样的?”从小生活在原野小村上的翔无法想像。
“许多许多的村子,不停地扩展,像暴雨下的水洼,最后合到了一起,房子开始膨胀,越来越密,后来他们挖了无数的土垒起长墙把房子围起来……”少年回忆着,“不一样……像这里……但又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像这里的树一样密?但是又完全不一样?”
“对。聪明的小子,人族的城市是种什么样的东西,你要见到才知道,羽族的城市也一样。”
“羽族的城市,是和这树林一样么?”
“不,这只是羽族的小村镇而已,羽族真正的城市,要庞大得多,规模也宏伟得让你害怕,就像人族王朝的都城一样。”
“我也想去看看啊……”
“是的,本来我可以带你去,因为那座伟大的都城本是属于我的。但是现在……我被驱逐了,但我会去寻找我的臣民,直到找到新的地方建立国家。”
“可现在只剩你一个人在这里?”
“是的……”少年低下头,“因为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子民……”他忽然抬起头,望着翔,眼中发出希冀的光:“拜我为王吧,做我的第一个子民吧!好不好?”
“我?两个人的王国?”
“我们会找到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直到这片土地也站不下!”少年挥着手。
“好吧,可是……你叫什么名字?”翔问那少年。
“我……”少年迟疑了一下,“我姓翼,你叫我翼在天吧。”
“翼在天?”
“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喜欢这个名字,这才是一个国王的名字!”
“那我叫你小翼吧。”
“不!你要叫我翼在天,翼在天殿下!”
“太长了,小翼。”
“那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是翔。”
“这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你的家族是个能高飞的家族吗?”
“家族?”
“对,羽族的飞行能力和血统有关,最低等的羽民一年只能飞翔一次,有些甚至因为和人族通婚,连翅膀也凝不出来了。而有几个大氏,比如风氏、翼氏、羽氏,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飞翔。所以他们才是真正的羽族、是王者,你的家族是怎么样的?”
“我的家族……其实……”翔低下头,他眼光黯淡,“我还不知道怎么飞……”
“什么?”少年惊奇地看着他,“我的第一个子民居然就是个连飞也不会的笨蛋……不过没关系,你还这么小,过一两年就能感应到月召,凝出翅膀了。”
“翅膀?对了,你的翅膀在哪里?”
少年惊讶地望着他:“你是不是羽族?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只有感应到了双月的力量,再集中我们的精神,双翼才会从背后催生出来么?它们先是光,然后慢慢凝成翅膀,如果我们停止飞行或飞行得太久,羽毛就会渐渐散落和消融,像阳光下的冰一样,最后不留一点痕迹。”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我们能感应到双月的力量么?”
“你现在感应不到么?”翼在天侧目打量着他,像看着一只刚出壳的小鸟。
“不……”翔有点慌,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从来没有一种感觉,当你闭上眼时,会有一种力量正在天空召唤你,要把你的灵魂拉上天空?那时,就说明双月的力量正在变强,你可以试着凝出翅膀了。”
“是的……”翔想起了他闭目躺在草地上时的感觉,“我有过……而且很强烈!”
“那就对了,你只是还没学习过如何凝出翅膀,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
“我的父母……他们是人族……”
“什么!”少年大叫了一声,那样子像是要把翔一把从树上推下去似的。
“可他们说我是羽族,也许,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是这样……你被人族收养了……那么,也许只要有人指导你,你就能飞了。”
“那你现在能教我吗?”翔一把抓住了翼在天的胳膊。
“不……因为这几天正是双月离得最远、对大地的力量最弱的时候,即使是我这样的高贵血统,也无法飞翔,因为感受不到月召。”
“你们也不能想飞就飞吗?”
“是的……即使是我们最高贵的氏族,一天也只有一段时间可以飞翔,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晚……看月力的强弱。而其他的氏族,这个时候根本连月力也感应不到,他们只能在每年月力最强的那一天飞行一次……”
“只有一天可以飞么?”
“是的,只有在那一天,双月距离最近、月力最强,所有羽族都能飞翔。那一天就是我们一年一度的风翔典,一般是在七月七日这一天。”
“难道所有的羽族都要受月力的限制,有不能飞翔的时候?”
“不……除了他们。”
“他们?”
“是的,”少年仰起头,“他们是羽族中的精英,是各氏族中最强的人,我们把他们称为‘鹤雪士’”。
“鹤雪士?”
“他们有优异的天资,再经过艰苦的修习,可以在任何时候凝出翅翼,真正地自由纵横在天。但这样的人,一万羽族中也只能出现一个。”
希望我不属于那些一年只能飞行一次的氏族,翔想。“也许等月召来临,凝出翅膀……我就能飞了……”他憧憬着,想像自己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飞回村庄,呼唤着小丹的名字,女孩会惊喜地冲出来,对着天空欢跳着……父亲和姐姐也奔出来,姐姐沐高兴地喊着:“阿父,快来看,我们的翔能飞呢,他不再是个连木头也搬不动的废物了……原来他是能飞的呢……”
翔在梦里笑了出来,在藤桥上打了个滚,藤网轻轻地晃了起来,可少年并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