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晋康 本章: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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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元善小组的第一次隐形实验是在中原基地的地下试验室进行的,时间是他们“十一位圣斗士”进入基地九年之后。他们先是花了三年时间学完大学本科和研究生课程,之后,何世杰做了一个相当大胆、不循常规的决定:不把这群孩子分派给其他资深研究者当助手,而是把他们单独编为一个小组,以姜元善为组长。他认为在这种全新的研究中,飞扬不羁的想象力可能比经验更重要。

    幸运的是,这个赌注下对了。九年之后,正是姜元善小组率先取得了突破,虽然只是初步的阶段性成果。

    地下室的穹顶有四十米高,一个银色球体悬在离地板三十五米处,被三根细细的绳索固定着。为了尽量减少吊绳对隐形性能的影响,他们使用的是碳纳米绳,非常细,肉眼几乎看不到。所以在众人眼中,这个银球是静静地凭空悬浮,就像悬浮在梦境里。一台吊车升起吊臂,严小晨坐在吊篮里,被缓缓送到银球前。银球门打开了,是类似照相机快门的旋开式舱门,当它打开时,银球像极了一只眼睛,一只明亮圣洁的天眼,幽深的黑色瞳仁居高临下,静静地俯瞰着尘世。身材玲珑的严小晨因为距离较远而变得更小了,像一位拇指仙女,正轻盈地飘到那只天眼中去。吊臂缩回,严小晨回过身,探身到“瞳孔”外,微笑着向大家挥挥手,然后又进去了;那只天眼也合上了眸子。

    这只银球是由姜元善小组的十一个人亲手造出来的,对于他们原本毫无神秘性可言,但在此时此刻,它突然被赋予了梦幻般的美,神话般的美,美得让人屏息和敬畏。银球不大,直径只有两米。它那层能让光线绕行的由超材料制成的外壳相当厚,所以,直径两米的银球内部只有很小的空间,只能容纳身材玲珑的严小晨。

    参加此次试验的有姜元善小组的十一个人,还有研究所里的其他小组:何小组(由何世杰亲任组长)、刘小组、金小组和胡小组,共五十多人。他们都分散守候在主控屏幕或各个观察点上。虽然银球的上下左右前后布置了很多光学摄像机、红外摄像机以及各种雷达(毫米波、厘米波、微波和米波,双基站和单基站),但姜元善还想以肉眼观测作为补充,他认为这才是最可靠的。

    现场指挥是朱郁非、九年过去,这个小胖子瘦多了——姜小组繁重的工作起到了有效的减肥作用。此刻他正按照程序,依次询问各观测点和银球中的严小晨是否已做好准备。二十六岁的姜元善与五十六岁的何世杰站在他身后。今天的姜元善完全没有成功的喜悦,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指指天上,沉重地对老何说:“今天是咱们的第一次试验,我估摸着它八成也赶来了,此刻正悬在咱们头顶上呢。”

    他说的“它”,当然不是指眼前的银球,而是指九年前遭遇的隐形飞球。那以后,飞球再没在中国出现。当然它不可能没来过,只是没有显形罢了。这九年来它显然没闲着,从国外传来的情报中,时刻能嗅到它遍布全球的踪迹。中国的蚩尤工程,虽然执行了最严格的保密措施,但恐怕难以躲过它的眼睛。

    在第一次专业会议上,主席曾估计,发现飞球应该比较容易,而制造它则比较困难。但研究的实际进程恰恰相反:在姜小组中,严小晨主要负责“制造”,到今天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姜元善是负责“发现”这一项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取得真正的突破。

    从姜的这句话中,何世杰能触摸到小伙子的沉重心情。他笑着拍拍姜的肩头,“不要急,相信你这边也很快会取得突破,揪住那个隐形魔鬼的尾巴。”

    朱郁非完成了询问程序,回过头征求两位的意见,两人都点点头。小朱回过头,郑重宣布:“试验现在开始。严小晨,启动可见光消隐功能。”

    五十多双眼睛和二十四个镜头紧紧盯着银球。银球慢慢变得虚幻,变得半透明,然后突然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看看各种雷达的屏幕,那个球体还好端端地停在原地。指挥大厅的工作人员都安静地工作着,没有人发出欢呼,但无形的兴奋在人们的心里跃动。只有姜元善摇摇头,向老何指指银球的背后,“可见光隐形有缺陷,没能完全解决。”

    何世杰点点头——银球虽然消失了,但其背后的一个圆形范围内的景物有畸变,注意观察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试验总指挥下达第二道命令:“严小晨,启动雷达消隐功能。”毫米波和微波雷达屏幕上的图像也消失了,米波雷达屏幕上的球体变得模糊但没有完全消失——显然雷达消隐功能也不太完善,不能做到全波段范围内完全隐形。不过,米波雷达本身也不能精确定位,所以屏幕上只是一边界模糊、似是而非的亮斑。

    “在场人员戴好墨镜。”大家都戴上墨镜,“启动探照灯。”

    地面上一束光柱突然射出,极为强烈,把巨大的地下试验场淹没在强光中。强光罩住银球所在的位置,那儿仍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在银球的轮廓之外有模糊的闪光,闪光时断时续,组成了一个大致比银球大一倍的球包络面。

    “熄灭探照灯。启动激光。”

    强光熄灭,一束明亮的蓝色激光随之射出,在所经之处烧出淡淡的青烟。激光罩住银球所在的位置,人们依然看不到银球,但银球之外的闪光仍时隐时现,其方位和形状同刚才一样,只是广度更强一些。

    “熄灭激光。”

    地下试验室回到普通的照明灯光下。银球所在位置仍然一无所见。

    “严小晨,关闭所有消隐功能。”

    突然间,银球在原来位置出现了,也同时出现在各种雷达屏幕上。在场人员爆发出喝彩声。银球的瞳孔旋开,严小晨在瞳孔处出现,笑容灿烂地向大家挥手,然后坐吊篮下来。何世杰急步迎上去,同她热烈拥抱,“好样的小晨,祝贺你的成功,祝贺你们小组所有成员。”

    其他四个小组的成员虽然免不了失落,但兴奋情绪是主流,也都过来向他们祝贺。严小晨和姜元善互相看看,俩人当然都很欣喜,但欣喜是有限的。

    姜元善维着眉头说:“所长你知道,这次并不是完全成功了。它的光学消隐还不彻底,刚才你看到了,它后边的景物有畸变;在米波范围内的雷达消隐功能也不完善。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飞球一旦被探照灯或激光罩住,虽然它仍然不可见,但不知为什么,会在银球范围之外出现微弱的闪光。我们一直想办法消解,但都没做到。”

    关于最后一点,老何已经知道并且考虑很久了,“小姜,我昨天萌生了一个想法,你们看有没有道理。咱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去想——也许这正是隐形飞球的罩门?也就是说,就连‘那个’飞球,在强光或强激光下说不定也会有类似闪光?反正到现在为止,咱们还没能用光柱来罩住它,也没听说哪个国家这样做过。”

    姜元善和严小晨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严小晨说:“所长你说得对。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能跳出圈子考虑,只想着是隐形功能不完善,只顾忙着消解。我们会继续试下去,如果不管怎么努力也消解不掉,也许它正是隐形飞球的罩门。”

    姜元善说:“还有另一个大难题呢。摆长有负责的等离子驱动也已经取得了突破,估计下一次试验就能安到飞球上。不过到那时,喷焰的隐形又该让我们头疼了。如何让喷焰在可见光范围和红外范围内隐形,目前连理论设想都没有。”

    “不必丧气,也不要太急躁,一步步来嘛。”何世杰笑着拍拍他的肩,“再说,暂时做不到对喷焰的隐形并不影响你们开发‘发现’技术,不耽误实现主席说的第一个目标,对不对?”

    “那倒不假。”

    “那就先发现它和打下它!这正是主席给我们的首要任务嘛。”

    试验结束,其他四个小组的成员完成各自的观察报告后先一步离开了。何世杰把姜小组的十一个人拢到一块儿,说:“再次祝贺你们!虽然只是阶段性成果,但既然迎春花已经绽放,百花盛开的时候还会远吗?你们的弦不要绷得太紧,该松一松了。我宣布,对你们实行七天强制休假,这七天都去给我游山玩水,谁也不许提工作一个字。”

    徐媛媛说:“何大叔你饶了我们吧。出去玩儿是好事,可我们实在怕了你的‘正军级待遇’——武警便衣的一大群,特别是便衣们,个个都有入木三分的贼眼,看你一眼能把你的衣服都剥光。有他们跟着,什么兴致都给毁了。”

    老何笑了,“这回我找了个好地方,保证武警便衣什么的不出现在你们视野里。上次是你们中的哪一位,是媛媛还是刘涛?说你们最想去的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山有水,山是浓绿的,水是清碧的,水边有洁白的细沙沙滩;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水声、松涛和鸟啭;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青草的气味;没有闲人,想裸泳都可以。”他大摇其头,“你们的要求太高啦,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七仙女沐浴的天池嘛。不过,”他有意停顿一会儿,才抖出结果,“这个地方我已经找到了。”

    众人一片欢呼,“真的?”

    “当然。明天就送你们去。”

    “何大叔你也得去!”

    “我当然去。不过,弄个老头子掺在年轻人中间,肯定影响兴致。我只去一天就回来。反正各个小组都要轮着去,我每个组陪一两天,也把整个假期全赚回来了,你们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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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两辆写着“中国青年旅行社”的越野面包车出城向西北开去。何世杰兑现了他的诺言,这次果然没有武警开道。但姜元善很快发现,每个要道口都有一辆车悄悄停在那里,虽然没有警徽,但显然是负责警戒的。有时可以远远望见有便衣在横行道路上设卡,阻拦着来往车辆。不过,伙伴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观景,姜元善便装着没有发现——也许伙伴们也看见了但不愿点破吧。

    面包车又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其中有一段是干河床,最后停在一个山坳里。大家下车后眼前一亮,齐声欢呼起来。这儿果然是何所长昨天描绘的仙景——青山绿水,一道山溪在谷底汇出一个不大的湖泊。湖水清碧,以石为底,只有寥寥几根水草在水中摇曳。水中有些小鱼,都是很袖珍的样子,印证着“水清难养大鱼”的俗语。盛夏的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但在山林的怀抱中明显消减了热度,变成了温情脉脉的注目。湖中心漂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救生圈,用细绳锚在湖底,在原地荡漾着,在水面上用绳索连成一圈。湖东岸比较舒缓,有一片很大的沙滩,全是白得发亮的细沙。沙滩外是绿油油的草地,散落着十几顶色彩鲜艳的单人帐篷,就像草丛中钻出的大蘑菇。姑娘们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袜,赤脚在沙滩上疯跑。

    姜元善笑着捅捅老何:“这片沙滩花了多少钱?显然它是人造的,这条小山溪冲刷不出这么大的沙滩。再说,沙滩与周围的接茬儿也显生硬。”

    老何笑了,这片沙滩确实是用海沙人工铺就的。“就你猴崽子眼尖。这片沙滩是花了些钱,但是值。为啥?这儿离研究所近,来去不用坐飞机——你知道,为安全考虑我最憷让你们坐飞机——而且环境封闭,便于警卫。以后这儿就是咱研究所专有的休闲基地,又安全又省钱。五个小组轮流来。冬季嫌冷可以不来这儿,其他假期都在这儿过。”

    现场只有一名便衣,一个三十多岁的帅哥,非常干练的样子。他过来向老何行了礼,同组长小姜握握手,作了安全交代:“所有警卫都安排在直径五千米之外,方圆五千米之内的区域你们可以任意游玩。警戒范围之内还有一小段长城,你们想去爬长城也行。看,就在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山背上果然有一段长城,就像巨龙在山谷婉蜓行进中偶然露出一段脊背。看见长城,再估算一下出城后行驶的时间,姜元善对这儿的地理位置大致有数了。

    “湖心有一片区域超过一人深,为了绝对安全,原打算严令你们必须穿救生衣下水的,”便衣笑着说,“但估计你们不愿受这个拘束,所以我们沿深水区的边线锚定了十二个救生圈,你们下水玩时注意那个区域就是了。”

    “谢谢,你们想周到。”

    “每顶帐篷里都有对讲机,有什么意外情况呼我们就行。食品什么的也都备齐了,单是熟食就足够你们吃七天。要是想自炊也行,那顶最大的帐篷里有锅灶,有米面油盐菜蔬调料;使用燃气炉时请注意防火。好啦,安全事项已经交代清楚,我该尽快消失了,免得在你们眼前晃来晃去地惹你们烦。”

    姜元善同他握手,在手上加大力度,“我们是一群不好伺候的主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姑娘们都已经在帐篷中换了泳衣。全是那种最前卫的三点式,这是昨天以徐媛媛为领袖的姑娘们做出的统一规定。所以虽然只有四位美女,但已经把这片沙滩装点得美丽逼人。便衣帅哥看着说,真想留这儿饱眼福啊,可惜任务在身,只能忍痛离开了,然后向老何行了军礼,快步隐入林中。

    姑娘们活动着手脚,准备跳下去。刘涛说:“可惜了,其实这样美的地方,办成天体浴场更过瘾。”

    孙可新和林天羽立即表示支持,“好提议!请何所长批准吧。”

    老何笑着没说话,徐媛媛撇撇嘴说:“这样的事还用谁批准?来,我带头脱,但你们都得跟着。谁要是退缩,就是口实不一的伪君子。”

    她真的开始脱三点式泳衣,姜元善笑着警告:“媛媛,你别看眼前没有武警便衣,但这儿肯定不在他们视野之外,树丛中有多少大口径望远镜在瞄着哪。”

    徐媛媛不认为这个警告有什么威慑力,仍然不慌不忙地脱光衣服,跳入水中,动作优雅地甩臂游着,一边回过头来挑战地看着伙伴。她修长白皙的胴体在清澈的水中纤毫毕现。庄敏和刘涛两位姑娘没有犹豫,也脱光衣服跳下去,三条美人鱼在碧波中嬉戏。几个男孩也如法炮制,脱光跳了下去。这会儿岸上只剩下老何、姜元善、严小晨和林天羽。老何对水里的几位说:“喂,你们也该有点敬老精神吧,照顾照顾我的保守观点。”

    徐媛媛在水里笑着,“何大叔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弄条毛巾把眼睛蒙上。喂,你们仨,为啥不跟着来?林天羽,你想当伪君子?”

    林天羽嬉皮笑脸地说:“徐媛媛你算上当了。我这会儿要学牛郎哥把你的衣服偷走。你想要回衣服就得当我老婆。”

    “行啊,我和织女一样都是结婚狂,正愁嫁不出去呢,就盼着你们哪位当牛牛哥啦。”

    她没说牛郎哥却说成牛牛哥,显然是把秋波送给姜元善了。姜元善听出她的话意,笑着没接腔。论容貌,媛媛在几个姑娘中是排头份的,既漂亮又性感。奇怪的是,今天她以裸体示人,“性感”反而淡化,只余下天生的丽质,就像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她一直没有游远,显然是在等着“牛牛哥”,一双大眼睛勾魂摄魄。姜元善没有接过她的秋波,从内心讲,他是像父亲那样的老派人,更喜欢另一种类型的女性。

    老何说:“喂,既然有‘始作俑者’,你们也跟上去吧。至于我这个老头子就免了,我坐在岸边欣赏就行。”

    三个年轻人开始脱衣服,不过林天羽确实兑现了他的话,在下水前先把徐媛媛的衣服偷走,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埋掉衣服,再把沙面抹平,然后嘻嘻哈哈跳下水去。老何注意到,已经脱掉泳衣的严小晨突然僵住了,脸色变得惨白,死死盯着林天羽埋衣服的地方,就像那儿是引力强大的黑洞。姜元善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轻声问:“小晨你怎么啦?你脸色好白。”

    严小晨回头迅速扫了一眼所长,把已经脱掉的泳衣重新套上。她说,我突然有点头晕,小姜你也别下水了,陪我到旁边坐一会儿。

    姜元善也穿回泳裤,严小晨挽着他的胳膊,向远处走了几十米,两人依偎着坐下来。在两人离开之前,严小晨又扫一眼何所长,看他明没明白自己的情绪反应从何而来。

    何世杰明白了。这九年来他几乎忘记了那件事,但严小晨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唤醒了他的记忆。这会儿他突然地、非常真切地意识到,姜元善父母说过的事不仅确实发生过,而且在所有相关人等的心里都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其杀伤力甚至能延续到二十年之后!而讽刺的是,唯有当事人姜元善懵然无知,对那个事件没有任何记忆。

    何世杰苦笑着想,这该是这位失忆者的福气吧。

    这件事把何世杰的好心绪一下子毁坏了。他同姜元善已经有了近乎父子的情感,实在不愿把他与“邪恶”这样的字眼连在一起。在这些年的观察中,他一直没发现姜元善身上有邪恶的影子。但是——万一如姜元善父母所担心的,某一天,走上高位的姜元善像明神宗那样本性萌发,误国误民,作为推荐者的何世杰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现在他能怎么办?他能因为一个六七岁孩子的一件错事就给他加上“本性邪恶,限制使用”的评语?那样做就太可耻了。所以——他只有强迫自己忘掉那件事。

    但他无法摆脱灰暗的心境,也不想留在这儿影响年轻人的情绪,就悄悄打电话要来一辆车。他临上车时,那边的姜元善看见了,赶紧站起身,准备跑过来挽留他。何世杰远远向他摆手不让他过来,自己则钻进车里,催司机立即开走。

    何所长走了,姜元善和严小晨依偎着坐在湖边,手里玩着沙子,看远处的伙伴们在水里嬉戏。从九年前第一眼看见严小晨,姜元善就对她有一种朦胧的亲近感,还曾把她拉到一场让人脸热的绮梦中。不过总的说,那时他还是青涩的小青杏,不大解风情,也不把严小晨当成异性。像现在这样远离伙伴、身体相偎,在他俩的交往中,在姜元善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他能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热度汹涌地传过来,使他有触电的感觉。他闻着女性的体香,看着小晨湿润的目光,男人的情欲苏醒了,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姑娘紧紧搂到怀里,把自己的嘴唇贴到那对湿润的嘴唇上。为了克制这种欲望,他挪得稍稍远一些,把目光移到远处,向小晨指点着那段若隐若现的长城。他说,从方位上看,这一段应该是秦长城吧,是名将蒙恬修造的。说起来,华夏民族的确比较保守,当年秦统一六国后其兵力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与当时处于全盛时代的古罗马难分伯仲。但奇怪的是,古罗马用战车开辟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秦始皇却基本没有向外扩张,倒去费心费力地修造长城,把自己圈到一座大城堡里。甚至大建兵马俑坑,把世界一流的兵力埋到地下!你说这种心态怪不怪?

    小晨的情绪反应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微笑地看着“牛牛哥”的侧影,听他神侃。女孩子成熟早,几年前她就已经把姜元善放到心上了。姜元善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值得她去爱,值得她同徐媛媛去争夺,但早年的阴影和伤痕一直在顽固地朝反方向拉着她。一直到刚才,在自己有强烈情绪反应、而姜元善懵然无知的时候,她心中的石头才彻底放下。姜元善已经彻底忘了“牛牛”那段经历,他已经是一个新人了,自己干吗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呢。那样对他太苛刻了,何所长说得对,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孩童时期的一件错事就惩罚他的一生。

    但神侃的姜元善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了,清澈的目光变得矇眬,变得沉重,眉头锁在一起。小晨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小心地问:“元善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雷区,我从没对任何人谈起过的。”

    小晨略为踌躇,笑着说:“什么呀,这么正颜厉色的,说说看。”

    姜元善沉闷地说:“你知道我在六岁半时因为头部受伤患了失忆症,在那之前的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会儿坐在水边,坐在这沙滩上,我突然有点模糊的感觉,好像在这河边曾发生过什么事。”他没有把握地说,“好像和林天羽有关?这怎么可能呢?但肯定是他在沙滩上埋衣服时,勾起了我的模糊感觉。”

    小晨把惊讶藏在眸子深处,连忙打岔,“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这会儿应该有更好的事去想,比如,如何和一个女孩子谈情说爱。”

    姜元善仍沉浸在沉闷阴郁中,“但是……在那之前,我一定干过一件很邪恶的事。”

    “邪——恶?”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家人一直闭口不提,只要我一问及童年往事,他们就很痛苦。我已经学会躲开这些,把失忆前的人生完全剪掉。不过,正因为亲人们闭口不提,我才知道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很坏的事。”

    小晨放心了,笑着说:“我知道。姚阿姨告诉过我。”

    “什——么?”姜元善吃惊地瞪着她。

    “说你六岁以前就耍流氓,偷偷吻过邻居女孩子。”

    姜元善很烦躁,“别打岔,我是认真的!”他意识到自己的粗暴,扭头看看小晨,“对不起,我这会儿情绪不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但是不行,它会偶尔在记忆中浮起,像恶魔一样若隐若现地窥视着我。我担心,一旦它在我的意识中完全清晰化,也许……会劈裂我的人格。”

    严小晨心中隐隐作痛。像这样跟外人谈及内心的煎熬,大概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甚至对父母都没有谈过吧。他对童年只有非常朦胧的记忆,但严小晨——作为事件的次要当事人——完全能用自己的经历来补全它。这是一种让人发疯的内心折磨,姜元善能把这些深埋心底,让大家平时看到一个阳光男孩(男人)的形象,真是不容易啊。小晨也很感动,姜元善把这样的内心秘密对自己摊开,说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干脆地说:“别犯傻,别没事找事折磨自己。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干啥坏事?即使确实干过,也不能一辈子为它赎罪。何况依我看那是没影的事——你想,林天羽咋能和你六岁的事情有关系?纯粹是瞎想嘛。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黏黏糊糊的,可不像你的为人。喂,别败兴了,该干一点儿对得起良辰美景的事情。你非要女孩子主动邀请吗?”

    她两眼灼灼地看着姜元善,嘴唇微微努起。姜元善的激情被点燃了。他确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些年来,他就是靠这样的性格走过来的——于是把刚才的片刻阴郁一下子抛开。他笑着把小晨搂到怀里,然后是一个地久天长的深吻。世界静止了,两人的血液在沸腾。过一会儿,严小晨推开姜元善,正视着他的眼睛,直率地说:“晚上到我帐篷里吧,我等着你。”姜元善似乎有点犹豫,小晨不快地说,“怎么,我的邀请让你为难了?”

    “哪里哪里,其实让你先发出邀请,我已经很失礼了,我这个男人已经很跌份儿了。”姜元善笑着说,“我是在想,何大叔为咱们准备的用品中不知道有没有避孕药具。”

    “用不上的。咱俩都二十六岁了,该要孩子了。咱们可以一怀孕就结婚,同步进行。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母性很强的女人,工作再紧张也不能不要孩子。”她微笑着,“除非你打算只来个一夜情。”

    姜元善严重抗议:“什么话!咱老姜家从来没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嘴角处忽然浮出一丝笑意。严小晨疑惑地问:“你笑什么?我看你笑得很鬼祟。”

    “说来话长,也有点难为情,想起一个和你有关的梦。你真的想听?”

    “当然想听,快说吧。”

    姜元善讲述了九年前的那场梦。在梦中,他是外星阿育王使团里最年轻的成员,坐着隐形飞球离开母星,临走前在新婚妻子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种子,而那位十六岁的外星新娘却酷似严小晨的模样。“所以嘛说来脸红,小晨我对你心存邪念很有年头了,应该是从十六七岁就开始了。”

    严小晨笑着,仰起头再吻吻他,“没想到你这么早熟啊。不过谢谢你,这么早心中就有了我,让我的自尊心很受用。记住晚上我等你。现在咱们也去游泳吧。”

    她利索地脱掉泳衣,纵入水中。姜元善也脱了衣服随她跳下去,大呼小叫地游向众人。等他们游到人群中,徐媛媛敏锐地发现了两人的不同寻常,知道有什么事情在两人中间发生了,就在不久前发生了。她游到严小晨身边,带着醋意说:“小晨,看来你赢了。”

    “嗯?”

    “甭装糊涂。我知道你和小姜好上了,窗户纸就是刚刚捅破的,对不对?别想蒙我啦,你对着水面照照自个儿的表情吧,满脸爱情的光辉!”她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虽然有点嫉妒,但我还是祝福你们。”

    严小晨“满脸爱情光辉”,抱住媛媛亲了一下。

    大伙儿在水里玩疯了,下午四五点才上岸吃午饭。吃饭时几个人想穿上衣服——毕竟都是相熟的同事,不太习惯在岸上裸体相对——被媛媛、刘涛和林天羽他们坚决制止了,说既然做天体主义者那就做彻底,别做那种半阴半阳的伪君子,大家也就笑着认可。晚上他们坐在沙滩上闲聊、唱歌,清冷的月光抚摸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孙可新忽然说:“我说一句话,你们不许说我败大家的兴头。”

    “那你趁早别说。”摆长有说。

    “不行,我还是要说。”孙可新指指天上,“咱们玩儿得这样高兴,‘它’会不会正在头顶看着我们?”

    徐媛媛斥责他,“不许谈工作!何大叔说了,这七天谁也不说工作,一个字都不准提。”

    孙可新解释,“我不是提工作,我是为安全着想。它要是看见咱们都在这里,弄什么激光武器扫一下,中国的全隐形研究队伍不就全军覆没了嘛。”

    大家一时静默。姜元善叹息一声,“小孙这话虽然晦气,但并非不可能。其实,尽管上级对咱们的安保慎之又慎,但在那个隐形飞球的镜头下不敢说真有效用。不过,‘它’,”姜指指天上,“如果想这样干,恐怕早就得手了,也不在于今天看不看得见咱们。媛媛说得对,你今天就别杀风景了。”

    孙可新认了错,不再提它。

    一直到睡觉前,媛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她当然猜到是谁干的,指着林天羽的鼻子一通臭骂,然后押着他去找衣服。林天羽乖乖地走在前头,低着头努力寻找,后边跟着一群起哄者。作案者已经忘了衣服埋在何处,所以很找了一会儿。月色皎洁,照着一群裸体的青年男女,手电筒的光圈在沙地上一闪一闪地跳动。严小晨没有跟去,因为这一幕熟悉的场景又勾起那段令人痛楚的回忆。她很担心,悄悄观察姜元善,还好,这次他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在纵情大笑着,远远地揶揄着林天羽:“喂,我的牛郎哥,找到没有?织女妹妹太不给面子了!”

    小晨彻底放下心来。

    到凌晨四点,这群人困了,钻到各人的帐篷中睡觉。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几盏驱蚊灯幽幽地亮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严小晨没有拉上帐篷的拉链,等着姜元善。少顷,一个光身子的黑影掀开帐篷门,钻进来。两人立即拥在一起,激情地吻着,沉浸在肉体的欢娱中。各帐篷之间相隔不远,他们尽管不怕别人知道,但也不好意思过于放浪,动作尽量轻柔,把喘息声关在喉咙里。凌晨六点左右,他们累了,相拥着入睡。姜元善先睡着,鼻息均匀,睡容安详。严小晨抬起头吻吻他,也钻在他怀里入睡了。她睡意朦胧地想,经过今天晚上,牛牛哥心中那段噩梦肯定会贴上封条,永远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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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小晨在三岁半时(那时她叫姜晨晨)回到老家,中原西南部的姜营,跟外婆生活了三年,直到快七岁时离开。那时她最亲密的玩伴就是牛牛哥,因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产房出生”这点缘分,在两家大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俩孩子有天然的亲近感。牛牛虽然只比晨晨大几分钟,但很有点当哥、当主人的样子,凡事都让着她、宠着她。牛牛那时又黑又瘦,特别是夏天,因为爱到河里游泳,晒得像块黑炭,连小屁股都是黑的。他五六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水性,狗刨蛙泳潜水都会。牛牛原来有一个大三岁的姐姐,从小水性也很好,但五六岁时不幸淹死了,牛牛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牛牛长到满地乱跑的年纪后,爹妈为了安全,坚决不让他独自下河,为这事时不时揍他一顿,尤其是那位尚武的牛牛爹,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古训,虽然非常娇惯儿子,但揍起他来下手也很重。不过牛牛生来性子野,尤其爱下河玩,牛牛爹的笤帚把一直没能管住他。

    这会儿睡在姜元善的身边,严小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的领导才能真是天赋啊,牛牛哥五六岁时就是孩子王,只要他一挥手,大伙儿就像麻雀一样哄地随他飞走。同伴中有一个叫小冬的男孩,年龄比牛牛大一岁,但他心甘情愿地做牛牛的跟屁虫。

    晨晨在姜营学到很多乡里娃儿的游戏。那天他们在寨墙脚下玩“翻螺壳”,这种古老的游戏想必现在已经失传了吧,就是从沙滩中捡来蚌壳,分成两半,撒到平地上。凡是壳腹向上的,就用食指指肚按住壳腹的凹处,小心地翻过来,这只蚌壳就算你赢过来了;凡壳背向上的,就在指肚上沾一点唾沫,小心地粘起蚌壳把它带翻身,再继续上述动作。如果哪回失误,就换对家来做。这天晨晨运气不好,一袋蚌壳很快就输光了,只好嘟着嘴看别人玩。牛牛哥觉察到晨晨的不快,便提议:“咱们到河边去拾蚌壳吧。”

    晨晨说:“姜伯伯说过不让去河边,去了你要挨打的。”牛牛毫不在乎地挥挥手,于是五个人——小冬和四个女孩——就像麻雀一样跟着他飞去了。

    过了漫水桥,河南岸是幽静的柳林。那天格外清静,没有一个闲人——正是这点情况促成了之后的悲剧。风和日丽,洁白的沙滩平坦而松软,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开去拾蚌壳,牛牛和小冬则熟门熟路地直奔河边,脱了衣服,赤条条跳到河里。城里娃儿晨晨毕竟胆子小,抬头喊一声:“牛牛哥!姜伯伯不让下河,又要用笤帚把揍你哩,你忘了那天把你屁股都打肿了?”牛牛满不在乎,“不让他知道就行了,记住,回家谁也不许说!”

    他俩在河里游了蛙泳游狗刨,游了自由泳再换成仰泳,打得水花四溅惊天动地。河的中央有座小岛,长着齐人高的野草,两人游累了就到岛上歇一会儿。

    突然,晨晨听见牛牛在喊什么,但距离远,听不清。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牛牛也把手拢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这回晨晨听清了:“岛上——有鸟蛋!一会儿——俺俩——带——回去!”

    一个小时后,四个女孩子都拾了一大捧蚌壳,用衣襟兜着,喊两个男孩子上岸。牛牛先游回来,爬上岸,背对着这边迅速蹬上裤头,盖住他的黑屁股,那时他多少有点男女之防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河中大声喊:“小冬!鸟蛋忘了,你拿回来!就在岛边!”

    小冬应了一声,返身向岛上游。牛牛偏着头,一只脚用力跳着,想弄干耳朵中的进水。这时,晨晨她们瞥见水面上的小冬忽然消失了,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还是没有露面。小芹担心地说:“小冬哥咋还不出来呢?”晨晨喊:“牛牛哥,小冬潜水里半天了,咋还不出来呢?”

    牛牛哥没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转身看去,水面上真的没有小冬的身影。就在这时,两只手臂在水面上挥了一下,传来一声呼救,然后手臂消失了,河面又归于平静。晨晨清楚地看见,牛牛哥的脸刷地白了,他三两下扒掉已经穿好的短裤,跳到水里,水花四溅地向那里奔去。

    这个场面如同特写镜头一直保留在姜晨晨的童年记忆中,保留在严小晨的青少年记忆中。直至二十年后,她仍由衷佩服牛牛当时的果断。对于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来说,在危急时刻能迅速做出决断,确实不容易啊。牛牛哥先是涉水向那边跑,到深水区后再用自由式游。几个女孩都用手托着衣襟里的蚌壳,紧张地盯着他。虽然紧张,但那时还不知道害怕,因为大家都相信,好水性会武术的牛牛,大家心目中的领袖,一定会救出小冬的。牛牛在那一带游了几圈,还下潜了几次,都是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此后,在严小晨从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里,她曾多次努力回忆,想对此做出准确判断——这个时间段对那位道德犯的定罪极为关键——但一直不能确定。那时她们毕竟太年幼也太紧张了,紧张无疑会影响对时间的判断。

    这时,牛牛终于捞到了小冬!小冬的脑袋露出水面,倚在牛牛的肩膀上。几个女孩高兴地跳着,齐声尖叫着。牛牛拽着小冬向岛上游——那儿离小岛比较近,他肯定是累惨了,两个脑袋时浮时沉。他终于坚持到了浅水区,站起身子,用力把小冬朝岛上拖。他只把小冬的上半身拖出水面,自己就一头栽到了岸上。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这边几个女孩儿焦急地喊叫,但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又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终于,牛牛哥动了,他支撑起身子,爬向小冬,用力摇他的脑袋,可能也在喊他,但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摇了很久,小冬仍一动不动。

    几个女孩儿开始感到恐惧,喊声变成哭声。后来牛牛不摇了,坐在水里,直起上身看着这边。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距离太远了,晨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此后的回忆中,她总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牛牛哥当时的目光,那里面浸透了无助和绝望,但绝望很快变成决绝,不,应该说是残忍果决,因为他此刻肯定已经做出了一邪恶的决定。

    牛牛哥把小冬拉下水,开始往回游。这次他是侧泳,一只拉着小冬。这边几个女孩子高兴地喊着:“牛牛哥回来了!还拉着小冬哥!”但晨晨的心窍比她们灵光些,已经看出了不祥,因为牛牛哥并没有努力把小冬的脑袋保持在水面上,可以说此刻他不是在救生,而是在运送尸体。牛牛游到深水区,手一松,小冬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吞没了。但牛牛没有停留,径直向岸边游来。看得出他实在累惨了,不时沉下去,喝几口水,又挣扎着浮上来。女孩子们都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儿,如木雕泥塑一般。晨晨扔了怀里的蚌壳,最先跑过去,站到水里向牛牛伸出手。但她那时还不大会游泳,不敢往里走,只能焦灼地喊着:“牛牛哥快过来!”眼见牛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停止划动,无力地沉下去——幸亏双脚已触着河底。于是他直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过来。

    几个女伴那当口儿只会傻傻看着,只会哭喊着牛牛哥牛牛哥!牛牛总算够到了晨晨的手,被她拉着,歪歪倒倒地爬上河岸,一头栽到沙滩上。这时只听“哗”的一声,其他三个女孩同时抛撒了蚌壳,围上去哭喊。牛牛吃力地翻过身,鼻尖、肚皮和小鸡鸡上都沾着沙子,脸色煞白,满是惊惧和茫然。直到这时女孩子们才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小冬哥死了,救不回来了。她们心目中的领袖同样只是一个小孩,他也被灾难压跨了。晨晨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应该向大人求救,她大声哭喊:“来人呀,救命呀!”三个女伴也跟着她放声哭喊。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幽静的柳林中和河面上没有一个人。对岸倒是有隐隐约约的人影,但他们显然没听见这边的喊声。夏天的热风飒飒地吹着柳叶,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着,伴着几个女孩子嘶哑的喊声。她们喊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泪眼模糊地看向小冬消失的地方,盼着他会突然哈哈大笑着跃出水面……

    那天,几个小女孩一定是患了集体癔症,她们同时号啕大哭,又同时拔腿逃走。只有晨晨没逃,因为小冬哥还在水里,累垮了的牛牛哥还躺在地上,但她束手无策。突然听见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是牛牛哥的喊声。三个小女孩停住脚步,回过头。赤身裸体的牛牛艰难地爬起来,努力站稳,把女孩子们喊到他周围。他的面色依然惨白,不过眉头紧蹙,显然已做出了重大决策。他的目光啊……如果以严小晨今天的理解,他当时的目光真称得上残忍果决,绝不像是六岁半的孩子。他严厉地下达着命令,毫无商量余地:“回去后谁也不许对大人说!说了,我会被俺爹打断腿,你们也逃不了挨打。”

    大家一下子愣了,面面相觑。小孩子心中还没有太明确的是非观念,但大家本能地感到,这个决定有点儿……邪恶。她们呆望着首领,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牛牛狠狠地瞪着她们,坚决地说:“咱们再怎么挨打,小冬也活不了啦,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也都看见,我已经尽力救他了。”他补充道,“俺爹说过,溺水的人过了六分钟就救不活了。”

    是呀,牛牛哥说得对。要是挨顿打能让小冬活过来,那就应该告诉大人,挨打也值得。可是,挨了打小冬也活不了啦。再说,刚才牛牛哥确实很勇敢地救他了,差点被淹死。可她们呢,只会在岸上哭,现在咋有脸去责备牛牛哥呢。

    牛牛看出大家的动摇,再次重复道:“都不许说!……等我穿上衣服。”

    他去河边穿了衣服,然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盯上另一堆衣服,小冬的衣服。小冬淹死了,又不能告诉大人,这些衣服该咋办?牛牛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抱起那堆衣服往前走了十几步,蹲下,开始在地上挖坑。四个女孩围观着,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一种羞愧感和负罪感悄悄弥漫开来,似乎将要埋掉的不是小冬的衣服,而是小冬本人,是小冬的生命。衣服没有埋下去之前,小冬和这个世界还有一点联系;一旦埋下去,小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复活。牛牛忽然停了手,仰起头,狐疑地看着大家。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在他做出如下决定时,无疑暗合了黑社会常用的一项规则:为了保密,每个人的手都得沾上鲜血。

    他厉声命令道:“都动手呀,快点!”

    二十年后回想起这段往事,严小晨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但确确实实,当时她们是被牛牛的目光魇住了,被他雄辩的道理(挨打也救不活小冬)镇住了。她们顺从地蹲下,四双小手忙乱地扒沙。沙层很松软,几分钟后,小冬的衣服被埋藏妥当。

    牛牛在上面踩了两脚,再次命令道:“回家吧,谁也不许说。谁说,谁就是叛——徒!”

    在他的逼视下,四个人都被迫点了头——谁都不想做叛徒。

    走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河面。那儿仍没有任何动静,夺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悲无喜。五个人沉默着离开河岸,走过漫水桥,爬上寨门,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动上免不了鬼鬼祟祟,只有牛牛强作镇静。拐过街角,偏偏迎头碰上小冬妈,一个喜欢所有孩子的胖大婶。

    她笑嘻嘻地说:“到哪儿疯跑啦?恁晚才回来。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还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双惊慌的目光都转向牛牛。牛牛抢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没和俺们一起玩,不信你问她们。”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小冬妈奇怪地嘟哝一句:“这娃儿能跑哪儿去?”便撇下他们走了。大伙儿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容易就闯过去,都松了一口气。临分手时,牛牛又用他带有魔力的目光挨个儿巡视一番,低沉有力地说:“谁也不许当叛徒!”

    整个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宁。外婆以为晨晨生病了,摸摸额头不发烧,但仍安顿她早早睡下。晨晨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场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双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带着小冬往回游时,“不小心”一松手,河水便把小冬冲走了。不,不是这样的。牛牛是有意松的手,因为晨晨分明看见,他在松手时甚至还顺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发现小冬救不活时已经决定瞒下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区“毁尸灭迹”。二十年中,这两个场景常常从严小晨的记忆中浮现,像钝锯一样在她心中锯割,把死亡、恐惧、负罪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浑在一块儿。

    夜风送来小冬妈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儿去啦?小冬,快回来!”

    晨晨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半夜里她突然哭醒了,失声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许说晦气话,小冬肯定已经回家了,你听,这会儿他妈已经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刚刚醒来,牛牛的脑袋就从窗户外探进来,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断出晨晨没有当叛徒,便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

    严小晨相信,那天早上他一定挨家挨户巡视了一番,为秘密团伙的四名成员打了气。

    街坊的大人们忙作一团,到处寻找小冬,把五个孩子撇到一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五个小屁孩怎么能把这桩骇人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天?主要是怪大人们的懵懂,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个可能啊。他们分头到邻村找,给小冬可能去的亲戚家打电话,可全都毫无结果。直到晚上,疑点才重新聚拢到小冬平时的五个玩伴身上。大人们悄声商量着,然后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聚到晨晨家里。

    “审判”开始了。在村里属牛牛爷(就是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文化水平最高,最受乡亲们敬重,先由他来讲道理:娃儿们,你们应该诚实呀,要体谅小冬妈的焦急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牛牛哥半闭着眼睛,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就是不说话。四个女孩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把头深深埋到胸前,只偶尔抬头瞅一眼牛牛。看到这样的情景,大人们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把目光聚到牛牛身上。

    牛牛爷的话还没说完,小冬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娃儿们哪,求求你们了,小冬是死是活给个实话吧,我给你们跪下啦!”

    她从座上挣下来,真的要跪下,其他几个大人忙拉住她。她的哭声解除了牛牛哥的魇镇,晨晨哇地哭出来,“小冬死了,淹死了!他的衣服就埋在河边!”她的懵懂小心眼儿里意识到这句话对牛牛哥很不利,忙哭着补充,“牛牛哥去救他,已经捞到他又被河水冲走了,牛牛哥差点淹死!”

    其他三个女孩也陆续哭着坦白。晨晨想起了对牛牛哥的许诺,便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牛牛则鄙夷地、恶狠狠地瞪着四个女孩。

    大人们都惊呆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静得瘆人。他们事先已看出这个小团伙的异常,但实在不愿相信五个小屁孩竟然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五家大人都被击跨了,不敢看小冬妈。尤其是刚才还在向孩子们讲道理的牛牛爷,此时面如土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都看得出,在这件缺德事中,他的孙子显然是领头的。

    大人们连夜出动,几只手电前后照着,押着五个小囚犯来到作案现场。牛牛爹脸色铁青,一手拎着木棍,一手拎着牛牛的衣领。回想起来,当时长辈们的决定也不合情理,他们没有立即着手打捞小冬的遗体,却全力去寻找他的衣服——也许只有亲眼看到他的衣服,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个噩耗?找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平坦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但终于找到了,在一圈手电光的照射下,小冬的衣服蜷缩在沙坑里,似乎在无言地控诉。

    小冬妈瘫软在沙坑边,昏死过去。

    大家焦灼地喊:“小冬妈!小冬妈!”喊声中杂着沉重的棒击声。那是牛牛爹在狠狠地揍儿子,头上、背上,逮哪儿打哪儿,那架势就像存心想打死他。牛牛梗着脖子不求饶,牛牛的爷爷和妈妈也咬着牙不去劝解。女孩们都被吓得放声大哭,晨晨跑过去抱着牛牛爹的腿,哭得直噎气,“别打……别打……牛牛哥去救过他呀……”

    牛牛爹甩脱她的小手继续打。乡亲们脸色阴沉地旁观着。从内心讲,他们巴不得打死这个祸害,但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过不去,最后总算有人出头把牛牛爹拉住了。直到二十年后,严小晨还清楚记得牛牛哥当时的表情:他站在人群外,头上汩汩地淌着血,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用仇恨的目光挨个儿瞪着几个女孩子,瞪着大人,然后决绝地扭身跑了。村人冷淡地目送着他,只有牛牛妈犹豫片刻后追过去。十几分钟后,听到牛牛妈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众人慌了,互相看看,向哭喊声跑去。

    几个女孩子被家人带着回家,所以小晨没有看到后来的场景。听说牛牛一直跑过漫水桥,跑到对岸河堤上。那边河岸很陡,砌着护坡石。牛牛妈追上来时,牛牛从河堤顶纵身跳了下去。他是想跳水自杀,还是想顺河游水逃走?已经无从得知。可能是夜色中看不准距离,他没能跳到水里,而是脑袋狠狠地撞到护坡石上,摔得鲜血淋漓,当场昏死过去。

    大人们赶忙兵分两路,一拨送牛牛去镇医院,一拨设法打捞小冬的尸体。牛牛爹是在第二拨。他脸色阴沉,对牛牛的伤情根本不闻不问,先安排人在附近打捞小冬,他本人则租一辆货车连夜沿河南下。在三十里之外他下了车,沿河上溯,四处打听。他的决定是对的,在下游十里处找到了小冬的尸体。

    等他带着小冬的遗体回来时,牛牛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但从此彻底失忆。晨晨不久就被父母接走了,走前去医院看过他。牛牛哥靠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木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他已经根本不记得晨晨是谁了。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脑震荡后遗症,以后会恢复的,没想到牛牛彻底失忆了,连他的家人都是后来“重新”认识的。小晨至今还记得病房当时的情形。牛牛妈抱着这个“陌生的”儿子长声痛哭,牛牛爷老泪纵横,只看了孙子一眼就拂袖而去。牛牛爹回来后,开始时沉着脸,仍然对牛牛的一切不闻不问,但那个目光空茫的牛牛实在太可怜了,牛牛爹最终撑不住,无声地垂着泪,把儿子揽到怀里。

    小晨大哭着离开医院,离开姜营,从此再没回去过。小晨只是从父母偶尔的交谈中知道一些老家的情况。她知道牛牛爹妈为了让儿子躲开这个环境,很快带牛牛离开老家,在附近一座城市里开了私立诊所。牛牛爷则留在村里“赎罪”。这位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曾是全村人最敬重的长辈,但打那之后,他在乡亲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姜爷爷死得很早,乡亲们都说他是“愧”死的。严小晨绝对相信这种说法。想想吧,一位惯于被人敬重的长辈,突然陷进深深的负罪感中,陷在鄙夷的、至少是怜悯的目光之网中,那个晚年该是什么滋味。

    严小晨的爸妈尽一切努力让女儿忘记那段经历,但小晨忘不了,尤其忘不了那个令人屈辱的场景:四个女孩在牛牛哥的逼迫下慌乱地扒沙埋衣服,就像是在合谋杀人。村民们谴责牛牛的邪恶,但至少在充当同谋的那个时刻,四个女孩(包括她自己)并不比牛牛高尚啊。而且——也许牛牛哥确实杀了人?!因为在他把“救不活”的小冬重新扔回水中时,小冬有可能只是假死。医学书上说溺水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四到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就会死亡,无法挽救。小冬的溺水时间应该超过这个时间了。但她也见过一些报道,说存在溺水三十分钟后被救活的案例,甚至有报道说台湾彰化某人溺“死”八小时后复活,把法医吓傻了。这么说来,小冬真的可能是被牛牛哥害死的?至于严小晨看到的那个场景——牛牛在松手时还顺手推了小冬一把,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和外婆。那个场景太可怕了,别说把它说出来,只要一想到它,严小晨就会觉得心脏一下子被冻透了,冻裂了,发出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乡亲们已经把牛牛看成祸害,看成灾星,如果他们再得知此中详情……

    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埋于心底,当然更不会告诉小冬家。这让她一辈子背上了良心债,似乎成了牛牛的同谋。

    但她同样忘不了另外一幕完全相反的场景:牛牛一发现小冬落水,就水花四溅地跑过去营救,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高尚的身影,他那时的高尚和其后的邪恶怎么能共处一具身体之中呢?所以,她对牛牛的情感一直很矛盾,既有温馨和怜悯,也有排斥和敌意。但不管是温馨还是排斥,自从在军事夏令营里与牛牛哥重逢之后,她就一直把他罩在自己的关注目光中。

    也许是关注转化成了爱情,更有可能是冥冥中的缘分。九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这就是命吧。也许当两人在同一个产房里降生时,就被命运拴在一起了。既然这样,那她就永远伴着他、守护他,也许……还在某个关头去拯救他。就如基督徒李德全婚前对冯玉祥说过的话:

    是上帝派我来守护你不做坏事。

    她思绪翻滚,把恋人搂得更紧了。元善睡得很熟,但似乎不大安稳。他的额头发热,肌肉不时有轻微的战栗,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喃喃着什么。严小晨有点担心:他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现异常,就搂着他重新睡下。此后,当她与姜元善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牛牛哥那个样子是在做梦。他经常做怪梦,而那些迹象只是他做怪梦的外在征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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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帐篷的上空,那个隐形飞球擦着树梢悄悄飞来,找到了它要找的目标,然后悄无声息地悬浮在那里。它是冲着姜元善来的。这十几年来,它在全世界一共精选了七个样本进行长期监控,包括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俄罗斯的谢米尼兹、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和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这七个年轻人都是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是人类中少有的天才。年轻天才的脑波比普通人要强劲,容易远距离接收和解读。而且,这几位眼下都在研制它最关心的隐形飞球,只有布德里斯除外,但他正在干的勾当同样值得关注。定期对七人的脑电波接收和解读,它就能随时掌握各国对隐形飞球的研制进度了。

    这会儿,它接收到了大量脑波,有姜元善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女人的脑波也相当强,这不奇怪,因为她同样是一个年轻的高智商个体。此刻这对男女非常亢奋,脑波中绝大部分是垃圾信息,是用来控制男女之间那套可笑动作的固有程式。今天这儿是高智商个体的会聚之地,附近几顶帐篷中也发射着强脑波,形成了很强的噪音背景,严重干扰了对姜元善脑活动的解读。它耐心等着。那一对儿终于癫狂过了,平静了;周围几个人也睡熟了;他们的脑波变得舒缓和规律。于是,它得以把两人的脑波分离,从姜元善的脑波中解读到了它想知道的有关情报:中国的全隐形技术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但还未实现真正突破。

    情报到手了,但它没有急着走,而是向姜元善发送了主动波束,以探查他的思维深处。在十几年的接触中,它发现,姜元善大脑中有一个“黑洞”,那是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他六岁半之前的记忆,因为他的人生记忆在六岁半时被齐齐斩断了。以它的感觉,这个黑洞应该是姜元善主动关闭的,关闭得非常严密。它已经试了多次但一直没能打开;也许连关闭者本人也打不开了。

    这次它又试了很久。月在中天,银光皎洁。此刻飞球是在全隐形状态,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群山怀抱的这个水潭非常宁静,明月安静地卧在潭底。时间悄悄流逝着,直到黎明降临。这次它的探查仍然没有成功,那就等下次吧。于是它关闭了主动波束,启动飞球的推进系统,悄无声息地爬高,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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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元善醒了,是在梦中醒来,并在梦中判断自己又做梦了。这些年他常做怪梦,在梦中他会扮演自上而下的观察者,自云眼中向下俯瞰。梦中他总是被赋予一双慧眼,能同时在宇观、宏观和微观尺度来观察世界,能沿着时间轴线自由跨越。今天他是坐在一个银色飞球中,他看到——

    这是三万年前,一个小小的族群沿着今天的云贵高原西侧缓慢地向北跋涉。他们逐水草而居,并没有明确的行进目的,在俯瞰者浓缩了时间的目光里,他们的迁徙轨迹只是类似青虫那样无意识地蠕动。这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所以他们活得极为艰难。这个族群时而前行,时而停下;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最艰难时,整个族群几乎彻底灭绝。不过,他们总算坚持下来,走出这片穷山恶水了。大约在一万多年前,他们闯入河套地区,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肥美之地。此后这个族群急剧扩大,形成后来被称为“先羌”的族群。

    姜元善的梦中慧眼能透视这个族群的基因之河。

    他们在M122基因位点及分支M134基因位点上都带有相同的突变,这两个基因突变是汉藏两族的共同特点,也就是说,先羌族群是汉藏语族的祖先。后来汉藏分流,一个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了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向东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发明了农耕技术。他们很快扩散到黄河流域,形成了华夏民族的核心。

    这就是历史的宿命。这一小群人由于上天垂赐,偶然闯入黄河流域平原及后来开发的长江流域平原,土地之广袤足以滋养一个庞大的农耕民族,从此奠定了他们在世界之林中的牢固地位。但农耕生活磨蚀了先民的野性和强悍,所以数千年来,华夏民族常处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之下,愈到近代愈甚;然而,由于这个农耕文明的浩瀚博大,外来民族到头来又总会被其淹没包容。所以,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这样的轮回:游牧民族的武力在几十年内征服了农耕民族,而农耕文明反过来在一两百年内同化了游牧民族。同化的结果是形成一个更大的、混血的汉民族,然后是又一轮征服和同化。

    “戎狄之国”秦国灭亡六国就是较早的一轮征服与同化;再往前追溯,游牧的黄帝族吞并农耕的炎帝族并接受了后者的先进文化(九天玄女的兵信神符应是其符号化象征),应该是更早的一个轮回吧。当炎帝族大都已经臣服于黄帝时,蚩尤率族人抵抗到了最后。悲壮惨烈的涿鹿之战应是这轮征服的压轴戏。它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纵然时光已经让它漫漶不清,但它仍深深铭刻在华夏民族的种族记忆中……

    姜元善在隐形飞球中俯瞰着这场战争。战争双方不是黑猩猩,而是与它们血缘最近的人类。战场不是在东非大裂谷的密林,而是在华夏之地的腹心;梦境隔着神话的雾霭,变形了,扭曲了,但故事的主干是真实的。

    战争一方是炎黄联军,由黄帝指挥,大将风后和力牧为辅,乘着战车,手执弓矢和石制梭镖;应龙在天空翱翔,作为联军的前驱。战争另一方是九黎族的首领蚩尤,有九九八十一个弟兄,个个铜头铁额,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手中拿着炎黄联军所没有的“五兵之器”(当时最先进的金属兵器)。风伯雨师为他们兴风施雨,喷烟吐雾。黄帝战不过强大的九黎族军队,九战九败,只好撤退到泰山暂作喘息。幸运的是他在这儿遇到了九天玄女。玄女是人首鸟身的神仙,深知天地之机,授给黄帝兵信神符。黄帝重整旗鼓,先杀死了流波山的夔兽,用它的皮做成震天鼓;再杀死雷泽的雷兽,用它的骨头做成鼓槌儿。又召黄帝的女儿旱女魃助战,旱女魃具有神力,能够收云息雨,制伏风伯雨师。于是,黄帝重新与蚩尤开战。

    决战是在涿鹿之野进行。那是一场怎样的血战啊。雷兽骨槌敲击着夔皮鼓,震得山摇地动。应龙从天上俯冲下来杀死一个个九黎族的兵士。女魃与风伯雨师斗法,搅得天昏地暗。黄帝指挥着虎豹熊罴等各图腾部落把敌人重重包围,顽强的蚩尤族拼死搏杀,一波进攻者杀光了,又是一波进攻者。鲜血浸透了涿鹿的土地……

    最后,炎黄联军终于擒杀了蚩尤。黄帝怕他的精魂作怪,把他的尸体和脑袋分别扔到不同的山上。一具带血的枷铐被遗弃到荒山,化为漫山的枫林,殷红的枫叶上浸透了蚩尤的鲜血……

    黄帝尊敬这位英勇的敌人,同时也为了收服其余部,便尊蚩尤为战神。后来蚩尤部落陆续归附,蚩尤族的大部分血脉融合到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中。

    炎黄蚩的血脉也延续到姜元善的血脉中。

    姜姓,应该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吧。史书云,炎帝姜姓,以姜水成(最初崛起于姜水之滨);黄帝姬姓,以姬水成。又说,蚩尤姜姓,为炎帝后裔。其实姜姓还可上溯到更早的先羌,古时“姜”、“羌”通用,均从“羊”字,可见先羌是一个牧羊的或以羊为图腾的部族。十分古老的汉字顽强地保留着先民时代的信息。

    姜元善累了,是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疲累。他想在梦中关闭梦境,真正入睡。但是不行,有一个目标在冥冥中召唤着他,九年来始终如此;他的梦境实际一直围绕着这个看不见的目标展开。月在中天,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银球的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随即恢复成原状态,所以,下游的观察者无法从水流的状态反溯到石头的存在——这正是飞球隐形的原理。现在,在梦境中的他有幸坐在隐形飞球之中,又幸运地被赋予一双洞察幽微的慧眼,为什么不乘机探索隐形飞球的技术秘密呢。

    于是,他开始了艰难的梦中思索。即使在梦境中,他的思维也是理性的,是清晰的。

    他想起少年时的一次感悟,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了光的折射定律:从A点出发的光线,在两种介质的界面处会发生折射,最后到达B点。两点之间的折射路径当然比直线路径要远,但光线在不同介质中有不同的速度,光线所走的那条折射路径比直线远,在总耗时上却是最少的。就像光线在出发前就预知了它将经过的介质,并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运算,从而预选了一条耗时最少的最佳路线!换言之,光线的传输严格遵循一条自然定律,即最小作用量定律。这条定律与自然界的各种守恒定律从本质上说是一致的。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约束着万物的运行,也强制光在行进中所走的一定是耗时最少的路线。

    少年时的姜元善被这个现象深深震撼了,震撼于大自然中天然存在的精确秩序。就是从那天起,他成了科学的虔诚信徒。这会儿姜元善隐隐觉得,也许破解全隐形技术的钥匙就在“最小作用量定律”中吧。

    他用梦中慧眼透过球壁,仔细观察光线滑过飞球的状态。飞球以超材料形成一个虚拟的球状畸变空间,它约束着从A点射来的光线不再直行,而是沿外球壁“光滑”地绕过去,所有绕行光线在飞球之后的B点汇合,恢复直行状态。这便是全隐形技术的原理。不过,所谓畸变空间只是虚拟的,介质没有变,仍是均匀的空气介质。

    现在作一个假设,假设隐形球中央有一个贯通的小孔,它没有受超材料的影响,是一束平直空间。光线以直行状态穿过小孔,同样在B点与绕行光线汇合。按照最小作用量定律,两种光线都必定会选择耗时最少的路径。但由于两束光线是在同一均匀的介质内行进,所以耗用时间应该是相等的。也就是说,从A点同时出发的直行光线和绕行光线会同时抵达B点。

    现在,一个明显的矛盾显现了:既然绕行路径比直行路径远,两者又是同时抵达,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光线绕行时的速度高于光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且慢,为什么不可能?自然界广泛存在的切氏辐射,就是因为超光速现象而形成的!

    科学家早已知道,γ射线光子在穿过大气上层时,会把自己的能量转变成物质,产生粒子和反粒子的簇射。这些带电粒子在产生的瞬间,其运动速度等于真空光速,因此比空气中的光速快。这种相对空气介质的“超光速”粒子进入地球的电磁场,会形成类似于超音速飞机音爆的闪光,这就是所谓“切仑可夫辐射”。这种闪光很容易在地面上被探测到,长期以来被用以测量从宇宙空间到达地球的γ辐射流。

    全隐形飞球并不像γ光子那样激发带电粒子,但不管怎样,它也会产生超光速现象,由此产生的次波叠加,应该也会产生类似的闪光并可以被观察到。在弱光或漫射光状态下,这种切氏闪光很弱,不容易被观察到,但隐形飞球若处于直射阳光下,或处于人为的强光束下,所产生的闪光应该足够强,并且能被观察到吧。他想到此前的多次隐形试验中,当探照灯束或激光束罩到隐形飞球上时,总是能观察到一圈微弱闪光,闪光构成球形包络面。当时他们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隐形技术不过关所致,但何所长提出,也许这正是隐形技术的罩门。现在看来,何所长的眼光高人一筹。

    一波强烈的喜悦震颤着梦中的他。这不光是功利性质的喜悦(他终于找到了金钥匙),还有思维本身的喜悦。这种理性喜悦就像男女交合的快感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在梦中笑出声来。

    正伏在他怀里安睡的严小晨被惊醒了,见姜元善已经坐起来并大喊着:“起来,小晨起来!大家都起床!我有了突破!”

    等严小晨睡眼惺忪地起身,姜元善已经蹿到帐篷外,大声催促伙伴们起床。小晨来不及穿衣服,扯过毛巾被裹住身体,追到帐篷外。伙伴们也都睡眼矇眬地出来了。好笑的是,这些“彻底的天体主义者”昨天一整天都是裸体,反倒在晚间独睡时全都穿上了小衣内裤。人群中只有姜元善赤着身体,严小晨则赤身裹着一条毛巾被,这让严小晨多少有点窘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昨晚两人是睡在一块儿的。亢奋中的姜元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坦然地将大家往一块儿拢,开始讲他昨晚梦中的突破。伙伴们听得很专心,同样没注意到这点差别,至少没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严小晨也就莞尔一笑,把这点窘迫扔到脑后。

    大家认真讨论了姜元善的想法,觉得是可行的,值得作深入的研究。最后,姜元善征求伙伴们的意见,如果大家都认为这个想法可行,咱们是不是中断休假,尽快就这个想法做下去?大家都没意见。

    姜元善用报话机联系了警卫,再联系上了何所长。为免泄密,他在通话中只说:有一个新想法,想中断休假回家。老何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他甚至隔着电话都感觉到了这边的喜悦,便痛快地答复:“好吧。我通知警卫,今天就送你们回来。”又笑着说,“这次休假不算数,下次给你们补假,还是七天,还在老地方。”

    “那敢情好,我们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了。”姜元善对伙伴们说,“快吃饭,吃完饭抓紧时间还能再游半个小时。到那会儿车就来了,咱们开路开路的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了自己与众人的区别,笑道,“咦,好像就我一个把天体主义坚持到了最后?严小晨只能算半个,剩下的全是些伪君子,都是些为善不终的家伙!”

    伙伴们大笑着散去,胡乱吃了点东西,跳到小湖里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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