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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片暗黑的虚空,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然后,很缓慢地,从暗黑中开始浮出一些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都很微弱,大都一闪即逝。随着虚空中温度的缓慢增高,光点逐渐加强,直到可以稳定存在。接着,稳定的光点越来越多,邻近的光点开始相互接触,形成无数细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扩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现一次大规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闪光的枝丫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透明且统一的树形结构。这时,阿托娜的意识开始从虚无中浮出来,并慢慢变得清晰。她的第一个完整意识是:
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从冬眠中苏醒。
但像往常一样,深藏的惧意也随之浮现。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识的过程一定会伴随“记忆回放”——冬眠者整个人生阶段中深深镌刻的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会在头脑中自动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时无力控制脑波的发送范围,所以这些记忆实际也在毫无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担心的是:同船的土不伦殿下会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记忆!
肃杀的战场。尸横遍野。到处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阳仿佛浸透了鲜血,颜色暗红,低垂在地平线上。胜利者的军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拥来,把残余的败兵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双方都已经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剑。这是恩戈星的习俗,凡有勇气用冷兵器进行最终决斗的失败者,其家族内十五岁以下的女性将获得赦免——前提是她们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闭自己的记忆,忘掉原来的姓氏,为新家族的男人生儿育女。
胜利者是葛纳吉的军队,那时他还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国联军统帅。经过八十年的浴血战争,哈珀人终于被打败了,但战火马上在恩戈星联军内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个起来反抗葛纳吉大帝的国王,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此刻的战场像墓场一样安静。外围的军队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圈内的失败者安排后事。后者已经分成三拨:一拨是准备参加决斗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动刀剑的少年;一拨是准备自杀的成年女性,包括两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男性幼儿;最后一拨是即将改换姓氏的十五岁以下女性。五岁的阿托娜是第三拨中的。那时她已经知道害怕,她恐惧地默默看着,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记忆中……妈妈、阿姨和姐姐们悲凉地同男人们告别,抽出佩剑先杀死男性幼儿,然后自杀,勇气不足的就让丈夫或父亲代劳。父王拎着一把鲜血淋淋的佩剑,仔细检查了成年女性们的尸体,确认她们都已经死亡之后,走过来同阿托娜等女孩儿们拥抱告别,大呼道:“尽快忘了我们,用你们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亲长啸一声,率领最后十五个男人投入战斗。他们要力争多杀几个人,为那些改换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赢得足够的尊敬,这同样是恩戈星的习俗。这一波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最后的十几个男性亲人横卧在血泊中,他们身边是两倍数量的敌方将士。父王坚持到了最后,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礼遇——葛纳吉大帝亲自与他对决。这两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剑法。父王在最后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纳吉的剑术还是高出一筹。阿托娜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场景是:葛纳吉国王从父王体内抽出佩剑,斜举佩剑向死者行礼,剑尖淋漓地滴着鲜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仪式,带她们回国。
按照宣誓内容,阿托娜应该彻底关闭有关记忆,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彻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愿意这样做,但童年的记忆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彻底醒了,立即关闭了这段童年回忆,把浮出来的恐惧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动着五条腕足,攀缘着走出冬眠机,来到驾驶舱。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经多次冬眠和苏醒,早就熟悉了这些程序。但这次她觉得有某种异常,是一种弥漫四周的无声无息的异常。她随即恍然大悟:飞球上已经有重力了。当然,飞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飞球径向中心的;而这会儿是均匀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飞球底部的。显然飞球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漫长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舰长土不伦王子殿下戎装齐整,腰间佩着葛纳吉大帝亲赐的军魂剑。这艘先遣船中只有他和阿托娜两人,而且多数时间是一人进入冬眠,只余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多此一举穿上衣服。裸体的土不伦殿下非常性感,但这会儿,一身戎装更让他英气逼人——在参军前他就以英俊倜傥而在恩戈星闻名,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阿托娜悄悄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神一阵摇荡。
土不伦这会儿手动驾驶着“先锋”号飞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飞球一直是自动驾驶,这说明他们确实到达地球了。她正要询问,舰长回过头严厉地命令:“关闭脑波,从现在起只准用语音交流。”
那么,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伦舰长早就下过命令:一路上不得同达里耶安先祖联系,到达地球后还要关闭脑波功能,以免万一被先祖察觉。他打算秘密接近和进入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制起来再说。
土不伦曾向阿托娜解释:“达里耶安是全体恩戈人敬重的先辈,更是葛纳吉皇族的直系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担任先遣特使,以表达对先祖的敬重。”他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于地位尊贵的达里耶安先祖,只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够的临机处置权。“我相信他绝不会违逆恩戈人的利益,不会反对远征军对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谨慎为上,毕竟这些生活在尔可约大帝时代的人,尤其是传教使团的团员们,都受到过博爱精神与和平主义的毒害,中毒极深。”
阿托娜也穿上军服,佩上军魂剑——当然以她的低微身份,这把剑并非陛下亲赐。她穿的军服是特意为随军女性设计的,能让女人显得更为妩媚和性感。可惜舰长这会儿忙于降落前的准备,没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设置飞球主电脑,把恩戈星的五进制换成地球的十进制,恩戈星年换算成地球年,其他计量单位也都加以换算,以便他们能更快融入地球环境。阿托娜迅速进行了设置。已知1恩戈年相当于1.12地球年,换算后的几个主要数据是:
地球至恩戈星的距离: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
此次航行所花费时间:1190年;
达里耶安先辈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99897年,即大约十万年。
“先锋”号飞球已经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对着晨昏线前进着。飞球下方,那颗漂亮的星球正从睡梦中醒来,明亮的阳光在地平线上迸射,融化了这边的黑夜。透过云眼,能看到蓝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绿色大地,这些景象与恩戈星非常相似。经过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后再次目睹这迷人的景色,两人都感觉心旷神怡。这确实是一颗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变成恩戈人的新故乡了!
“先锋”号启动了隐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们一边用反隐形装置寻找先祖的那个飞球,一边对地球进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万年前到达地球后,一直向母星传送着关于地球的详细资料,开始时是双向交流,后来变成了单向交流,到最后完全中断。因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占领期间进入了长达三万年的“黑暗时代”,所有太空通讯站都遭荒废。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这趟旅程所耗费的时间,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纳吉大帝的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艰难复苏。
这都是十万年前那位“伟人”尔可约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经相当发达,数千颗卫星在天上游弋,同步轨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们在寻访过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让。近地太空中悬浮着一个空间站,“先锋”号经过时,空间站正好进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俩在隐形状态下悄悄观察着。这是他们同地球人类——即将面对的敌人——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虽然对方穿着太空服,但他俩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丑模样——他们躯干硕大,双腿分叉,一根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这种身体结构肯定会影响动作的敏捷;但脑容量很大,其智力应该不低吧。
那个地球太空人没察觉到隐身观察者。在蓝色水球的大背景下,他动作缓慢地蠕动着,从空间站外壳上卸下一样东西,又动作缓慢地飘飞回舱内,关闭了舱门。土不伦没有在这儿耽误时间,驾着飞球继续降低高度。向下俯瞰,地面到处是宏伟的人工建筑,高速路网、跨海大桥、百万吨巨轮、磁悬浮铁路等等,其繁华程度几乎能赶上恩戈星了;也有核潜艇、航母编队、洲际导弹、隐形飞机和隐形军舰(尚属落后的不完全隐形方式),等等。这些数量庞大的武器显示地球人和恩戈人同样是非常尚武的物种。地球人口接近九十亿,和恩戈星的人口相差不大,但地球人体型硕大,体重是恩戈人的十几倍,所以从生物总量上来说要远远超过恩戈人。
近几百年来,先祖没有向母星发送有关地球的资料,所以远征军急于知道地球人现在的科技水平。“先锋”号绕地球转了几圈,已经能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估计了。从科技总体水平来看,地球同恩戈星相差约一千年,军事科技的差别稍小一些,大约为七八百年。想想达里耶安先祖乘亚光速飞船来到地球时,人类刚学会磨制石器,还没有发展出语言!这十万年来他们的进步可谓神速,尤其是军事科技发展更快。好在还有七百年的差距。虽然从星际眼光来看,七百年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但也足以让恩戈人把地球人玩弄于腕足之中。
先祖的资料中说,地球与恩戈星的环境相容性,包括重力、温度、湿度和大气成分等,为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过百分之九十;又说他在地球上一直没使用维生系统,而是直接食用地球上的食物——这样的相容性太难得了。土不伦首先对环境相容性作了验证,他把飞球降落在一片无人区,带阿托娜走出飞球。据先祖发回的资料,这儿属于亚洲中西部的青藏高原。空气的含氧量确实与恩戈星大气相近,可以直接呼吸。重力稍大一点,但不影响行动。放眼望去,天边是皑皑的雪山,深绿色的草场向远处延伸,几十只体态优美的动物(资料中说是藏羚羊)步态轻盈地从远处掠过。近处两只旱獭立起身子,好奇地看着两个外星来客。这样的景色就像仍置身于恩戈星上。
土不伦十分欣慰,对阿托娜说:“尔可约大帝当年向各星球派遣亲善使团,耗尽国力,弄得恩戈星在十万年中一蹶不振,可算是历史第一罪人。不过,在亲善活动中发现了这颗条件极佳的备用星球,也算是一大功德。”
阿托娜依偎在殿下身边,笑着说:“先祖在资料中说,地球上还有咱们的孪生物种呢,外形上同咱们酷似,不过是水生动物。”
“没错,它的名字叫章鱼,不过它们是八条腕足,比咱们多了三条。”
“先祖当年提升智慧种族时为什么不选章鱼?至少比较美嘛。你看那些两腿分叉的地球人有多丑。”
“尔可约时代的人都十分循规蹈矩。先祖是严格按照有关条令,挑选了所守护的星球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物种。不过不要紧,咱们安定下来后,你如果想提升章鱼也完全可以,让它们做孩子们的玩伴。”土不伦笑着说。
阿托娜禁不住深深看了殿下一眼。殿下这句无心之语勾起她一个强烈的愿望,她早就想为殿下生一个孩子了,但未得到殿下的允许她不敢私自怀孕。那晚他们就宿在地面上,第一次在自然重力下做爱。土不伦久砺新试,狂暴地抖动着性足,深深插入到阿托娜的性穴内,阿托娜则用五条腕足紧紧箍住对方的身体。按照文明复苏期的恩戈星军队律令,女性严禁从军,以避免“女性的阴柔毁坏雄性的强悍”。但在星际远征军中,这条禁令不得不修改,因为一千多年的行程实在太寂寞了,“强悍的雄性”难以在禁欲状态下熬过漫长的行程。所以,飞船上配备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她们“有义务向战士提供性服务,以维持后者充沛的体力和良好的心态”。“先锋”号上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配备了一位女性。土不伦舰长在出发前已经结婚,妻子吉美王妃也在远征军中,但没能与丈夫同行。这是又一条军队戒律:“军事行动中,凡先遣部队的官兵不得携带家人随行。”家人必须留在后方或随大部队行动,实际上是作为人质了,即使王子和王妃也不能例外。由葛纳吉大帝亲自制定的这些军队律令十分严格,但正是这样的严格才促成了对哈珀星人的胜利,所以,每个恩戈人包括尊贵的王族都能自觉遵守。
阿托娜不是舰长的妻子,甚至算不上情人,只是一名地位低微的军妓,这是所有被俘女性的普遍命运。不过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与远征军的母船不同,“先锋”号只有他们两人,因而得以独享对方。在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中,除了分别进入冬眠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对,已经差不多是以夫妻的身份相处了;至少在年轻的阿托娜心中,早就把这位英俊的王子殿下当成了丈夫和终身的依托。
而且据她的感觉,土不伦王子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名军妓。不妨对比一下,连地位尊贵的吉美王妃,在航程中也得向同船的所有军人提供性服务啊。想想这些,阿托娜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做爱后两人都疲乏了,十条腕足互相缠绕着入睡。不过,阿托娜意识深处的恐惧仍在隐隐跳动着。每次苏醒后都是这样。那些童年记忆是绝对不该保留的,因为在外人看来,它可以轻易转化成对葛纳吉皇族的仇恨,转化为一个恶毒女人的复仇行动……她在半睡半醒中努力关闭着脑波,以免殿下察觉她的心事。但土不伦其实也没睡着,这时,他忽然向阿托娜送去一个清晰的格式塔:
“阿托娜我告诉你吧,你每次苏醒时,我都能接收到你的记忆回放。”格式塔中送出她的一些记忆画面。阿托娜惊呆了,不知道殿下为什么提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土不伦平静地说下去:“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保留它,你本人是努力想忘记的,对不对?”
阿托娜感激涕零,用力点头,把殿下搂得更紧。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我想,把话说透更好,免得你总是被恐惧困扰。”
阿托娜哽咽着,“殿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土不伦笑了,“你已经用你的性爱报答了。”他停顿片刻,似乎浑不在意地说,“我在苏醒时恐怕也有类似的脑波泄露,对不对?”
阿托娜惊惧地说:“殿下,有关皇族的事依我的身份不该说的。我应该让它烂在肚里。”
“飞船上只有你我两人,但说无妨。”
阿托娜犹豫良久,最后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吧。殿下,你在苏醒过程中常常忆起你的母亲——我是说你的亲生母亲。”
土不伦沉默了,很久后叹息一声,“对,那也是非法记忆,是我绝对不该知道的东西。”
土不伦的生母是一名低级宫女,而葛纳吉皇族的宫规是除皇后之外均“杀母留子”,然后将婴儿交皇后抚养。这条残酷的宫规实际是对王子的保护,免得亲生母亲将来尾大不掉,与帝权发生冲突,从而累及王子。葛纳吉大帝虽然杀了土不伦的生母,但对这个幼子的疼爱绝不在嫡长子提义得之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曾引起许多皇子的妒忌。没人料到这位倍受宠爱、风光无限的王子,竟然在记忆中悄悄为不幸的生母保留着一个位置。
阿托娜说出这个秘密是下了狠心的,她深知其中的凶险。殿下的这段非法记忆与她的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儿童可能有删不尽的童年记忆,而胎儿是不会记得生母的。一定是在他长大后有人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那么是谁透露的?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追查下去,势必在宫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土不伦殿下说不定会狠下心把自己灭口……
阿托娜凄然说:“殿下,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情意。有你的爱,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我情愿一死,为你保住这个秘密。”
土不伦沉默片刻——阿托娜说的应该是最保险的办法——重新搂紧阿托娜,“什么话,哪里用得着你去死,不告诉别人就行了。”他警告道,“但你必须记住,等咱们重新回到母星后,没有我的保护你绝不能再进入冬眠。我不希望在你哪次冬眠苏醒时,有某个不该到场的人接收到那段记忆。”
阿托娜感激涕零,“请殿下放心,我一定谨遵吩咐。”
停了一会儿,土不伦平静地说:“你是否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我的?”阿托娜使劲摇头,她真的不想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土不伦径自说下去,“是我的长兄提义得殿下。在一次酒醉后无意透露的。他还说他很同情我的母亲。”
阿托娜震惊地瞪着他。提义得殿下说的?是酒醉后的失言?即使以阿托娜的“女人见识”,也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想来土不伦殿下也不会相信。但殿下就此打住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阿托娜当然也不会再追问。今天她原有一个打算:旅程已经结束,远征大军的到来也为期不远,两人的缘分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她想抓紧时间怀上殿下的孩子,这是拴住一个男人最结实的绳索。她原打算今天趁情浓时向土不伦提出的,但经过了这样一场隐含凶险的谈话,她没敢提起那个话头。
三天后,他们基本摸清了地球人的现状,但还是没有发现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
阿托娜提醒舰长:“会不会在南北极?先祖如果这会儿正处于冬眠期,很可能把飞球停留在无人区域,以免被地球人打扰。”
“你说得对。地球南极更安静一些,咱们先到那儿看看。”
他们驾飞球前往南极。
目前正是极夜,也是南极的冬天。沉沉夜色中,南极气旋搅起漫天风雪,成群的企鹅偎在一起抵抗酷寒。这儿并非绝对的无人区,多少有一些地球人的踪迹,一条冰原公路从大陆边缘一直通到极点附近的两个科考站,那是阿蒙特-斯科特站和昆仑站。在风雪中,偶尔能看见一辆雪地车、几个人影或一面旗帜。当然,对方无法看见隐形状态下的飞球。
在极点附近,他们顺利地发现了先祖的飞球,它处于隐形状态,没有停留在地面,而是以“自动悬停和自稳定功能”悬在空中,在漫天风雪中岿然不动,与背景形成“动”与“静”的强烈反差。
土不伦驾着飞球小心地接近。在接近过程中他一直细心探测着,没有探测到先祖的脑波,可以确认他此刻处于冬眠状态。现在要接合了,两个飞球轻轻一撞之后自动接合。土不伦开启了自己飞球的旋开式舱门,又按照从传教使团档案中获取的对方的开启密码,从外面打开先祖飞球的舱门。两个飞球现在连通了,他们沿着甬道悄悄进入另一个飞球,首先看到冬眠机的工作指示灯确实亮着,两人屏住气息,用腕足攀缘着走近冬眠室,透过透明的室门,凝望着这位十万年前就远离母星孤守地球的先辈。
先祖在冬眠机中保持着吊姿,五条腕足吸在顶板上,头部下垂,闭着双眼。头部的皱纹深而密,体表颜色由正常的淡黑色变成银灰色,并且深度角质化,这些形态彰显了他的高寿。根据先祖传送的资料推算,扣除进入冬眠的时间,他的生理年龄大约有一百八十岁,应和葛纳吉大帝并列为恩戈人的第一人瑞。
土不伦凝望着先祖,止不住心绪激荡。他和所有现代恩戈人一样,以蔑视的态度看待那个时代的传教士们。那些传教士抱着非常虔诚的信念,“要把理性之光和爱之光撒播到宇宙每个角落”。但历史证明,这种信念过于冬烘和迂腐。那次善举的结果是母星资源耗尽,轻易被哈珀人征服,陷入了长达几万年的黑暗时期。更可悲的是,凶恶的哈珀人正是被本星球传教使团所提升的种族!所以,认为这些传教士是母星的千古罪人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此刻,在经历了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后,在外星球上见到自己的先祖,土不伦仍然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尽管先祖的信念是错的,但他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独自一人在这儿苦守了十万年,让他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敬意。
也伴着深深的怜悯。
阿托娜体会到舰长的复杂心绪,默默靠近,把她的腕足缠绕在舰长的腰部。土不伦不愿接受一位女下属的安慰,轻轻地推开她,小声命令:“你在这儿守着他,如果他醒来马上告诉我。我去球舱里检查一下。”
阿托娜点点头。
出发前,土不伦仔细研究过传教团所乘飞球的设计图纸,对其内部结构非常熟悉。球舱内的布置一点儿没变,只是显得陈旧和沧桑。维生系统一直没用,沉积了厚厚的灰尘。“地狱火”是为传教者配备的自卫武器,威力强大,但同样遍布灰尘,估计也没怎么用过。“与吾同在”智能系统肯定是使用最多的,键盘上的字迹已经严重磨损,模糊不清。土不伦出发前已经熟练掌握了如何使用这种旧式电脑,他打开电脑,输入传教团的密钥,顺利进入了资料库。树形目录的第一层显示出以下几个分类:
吾王圣谕
飞球各系统使用指南
恩戈星百科全书
个人资料库
守护日志
他先点开个人资料库,库中内容多为先祖家人的照片和录像,有先祖的父母,有他的年轻妻子,但没有儿女。据史书记载:“光明使团中最年轻的团员达里耶安闻王命而行,只来得及在新婚妻子体内留下种子。”他的儿子,即葛纳吉皇族的二千零三代先祖,是使团出发后才生下来的,仁慈的尔可约大帝把这孩子接入宫中,纳入皇族的教育体系。那时没人会料到,这位出身平民的遗腹子的谱系会延续十万年,并最终成为显赫的皇族。
这份档案中还留着他与家人生离死别时各人的脑波记录。作为先遣舰舰长,此时土不伦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不应在这上面耽误时间,但他忍不住对直系先祖的好奇心,还是打开了它。为了不惊动冬眠中的先祖,他事先把脑波记录的输出强度降到最低。但即使是在最低档,突然而至的汹涌感情还是把他震撼了:这里有强烈的离别之苦,有对故土的依依眷恋,也有年轻传教士一心造福宇宙的满腔激情。这阵波涛是如此强烈,连球舱对面的阿托娜都感觉到了。阿托娜连忙伸出一只腕足指指冬眠机,再微微摇摆。她这是示意,冬眠中的先祖这会儿有反应。土不伦赶紧关闭了这段脑波。
那就以后再慢慢读它吧。
接着他打开“守护日志”,这才是他要检查的重点。他要以日志内容来确定——身为恩戈人一分子的达里耶安先祖是否会同意葛纳吉大帝的决定:将地球人灭族,把地球作为恩戈星的陪星。毕竟这个物种是达里耶安提升的,又守护了十万年之久,难免会产生一点儿感情吧。
所谓守护日志,是在事件进行过程中用一台记录装置同步记录下守护者的脑波,并非事后的补记。所以它是完全真实的,甚至比当事人的记忆更忠实于历史,因为它甚至能记录下主人公潜意识中的爱憎。土不伦为了不再惊动冬眠机中的先祖,事先做了一个转换,把脑波转换为文字形式来阅读。经过这样的转换,原来的内容会粗粝化,多少会有些失真,但其主干的真实性不会受到影响。
十万年的记录极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放心了。日志中随处可见先祖对其“子民”的厌恶和无奈,甚至他在刚刚对人类进行提升之后就后悔了。细想一点儿不奇怪。先祖参加传教团时刚刚十六岁,又成长于玫瑰色的尔可约时代,所以他是一个浸透了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通过玫瑰色的滤光镜来看世界。由于他的违背了生物的自私和邪恶本性,当然会很快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
如日志中所记述的,这位年轻传教士单身一人来到地球,兢兢业业地挑选了最佳物种即两足人类,对它们进行语言能力的提升。但后者刚学会说话,就用这种能力来组织针对同族的战争……
这场袭击胜利结束了,每个雄性军人都分到了鲜肉,抱着同类的肉大嚼!达里耶安在狂怒中开动了“地狱火”,把那些天性邪恶的男人变成了炭柱。一些女人和幼儿随后赶到,她们也急着来分一杯羹。盛怒的达里耶安又把“地狱火”指向她们……他长叹一声把武器放下。毕竟这是他亲手挑选的种族,如果把他们灭族,再重新挑选物种来提升——哪儿能找到天性中没有邪恶的物种呢?
他无可奈何,只好向邪恶的现实屈服。此后十万年中,他的“子民”显露出来的天性太邪恶了,人类特有的“雄性战争”愈演愈烈,绵延于人类的整个进化史。
羽翼丰满的非洲晚期智人带着弓箭梭镖走出非洲,向欧亚大陆扩张。他们碰到了各地的原始人,那是他们的叔伯兄弟,是一百万年前从同一个地方——非洲大裂谷——附近迁徙而来的。但新来者对他们没有丝毫亲情,凭着独有的语言能力和更高明的武器,对原住民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屠杀。比如在欧洲,就表现为对尼安德特人的屠杀,直到后者被斩尽杀绝。
胜利者逐渐繁衍,向全球扩散,分化成不同人种(黑、黄、白和棕)建立了部落,然后是国家。当地球上的部落逐渐繁衍、领地相连之后,更凶猛的战争又开始了。
大约一万年前,地球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进键——战争此起彼伏,简直让飞球内的守护者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战、喜克索人灭埃及、赫梯人灭巴比伦、摩西屠米甸灭亚麻力、亚述灭埃及和巴比伦、大流士横扫亚非欧、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黄帝降服炎帝杀死蚩尤、雅典和斯巴达争霸战、亚历山大远征、罗马和迦太基争霸战、十字军圣战、穆罕默德圣战、成吉思汗横扫亚欧……
一代枭雄成吉思汗的铁蹄横扫欧亚大陆,包括当时处于人类文明巅峰的中国宋王朝。但蒙古帝国的帝祚不长,在百十年内即土崩瓦解,没有留下多少文化和宗教遗产,却大大扩展了这个族群的数量,按照DNA资料来推算,单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就有六千万。所以,从基因的角度说,他们可谓最终的胜利者。
印欧语族崛起后,犯下了“历史上最血腥最丑恶的罪行”,像欧洲血腥的宗教法庭、十字军东征、对新大陆土著进行灭族、劫掠一千多万黑奴、鸦片战争……与昙花一现的蒙古人不同,印欧语族的扩张是全方位的,包括生存空间的扩张、基因的扩张、宗教的扩张和文化的扩张。至今他们仍俨然是人类社会的主流,他们的昌盛简直是对所谓“善恶有报”最锋利的嘲讽。
近两三百年来,地球人的智慧在互相残杀的领域大放异彩,尤其表现在武器上:飞机、坦克、潜艇、核弹及洲际运载工具、化学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气象武器、环境武器、太空武器……作为社会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达里耶安在十万年的观察中,提炼出一个独创的概念——文明自杀系数。
“文明自杀系数”是指智慧种族自我毁灭的能力。当某个智慧种族中各个对立族群所拥有的武力,从总量上说足以灭绝本种族所有成员时,系数定为1。当然,拥有这样的武力并非一定使用,因为使用武力会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但尽管有诸多限制,如果文明自杀系数超过1.5,这个智慧种族就非常危险了。因为,很可能因某个偶然事件引发末日之战,导致整个种族的彻底灭绝,而且再无复苏的希望。
按照达里耶安先祖的计算,在地球上残酷的二次世界大战中,人类的自杀系数达到0.65;而在二战后的和平年代里,人类的自杀系数竟达到惊人的1.55。他们至今没有灭绝,只是因为难得的侥幸。作为一个清醒的守护者,这些年来,达里耶安一直提心吊胆,卧不安席!
先祖对其子民命运的担忧中还掺杂有一点私念,虽然可笑但也很可叹——现在,人类的武力甚至已经威胁到守护者的存在。单是人类太空武器的威力就已经超过了飞球上的“地狱火”。假如先祖和孽子们闹翻、不得不兵戎相见的话,这回被烧为炭柱的恐怕就是上帝本人了。达里耶安老了,对于生死倒没放在心上。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他作为提升者和十万年的守护者,未免太失败太没有面子了……
阿托娜看见冬眠机中的先祖又有反应,忙向土不伦示警。殿下对她的示警没有回应,她赶忙荡过去,用一只腕足拍拍他的后背,又用另一只腕足指指冬眠机。沉湎于阅读的土不伦忽然醒悟,虽然事先已经把守护日志转换成文字显示方式,但他在阅读中感情激荡,无意中向外发送了自己的脑波,惊动了冬眠机中的先祖。于是,他赶紧关闭了“与吾同在”智能系统。
系统里的资料他只匆匆浏览了不到百分之一,不过应该已经够了。在读过的资料中,他对先祖提出的“文明自杀系数”印象很深。他十分佩服先祖清晰的思路,也佩服父王葛纳吉大帝过人的直觉——恩戈星统一后,大帝立即开始部署对地球的远征。那时,恩戈星上刚刚经历了八十年的反抗哈珀人之战和四十年的内战,在一次御前会议上,不少人劝大帝先喘喘气。
大帝大笑道:“恩戈星经历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军营,一个大武器库。我了解我那些剽悍的儿郎,他们已经玩惯了火,耐不住寂寞的。那你们说说,等他们忍不住再要玩火时,是让大火在家里烧,还是让它烧到外星球上去?”
父王的这番话说服了御前大臣们,从此开始了宏伟的远征计划。父王是个粗人,没有能力总结提炼出那个“文明自杀系数”,但他的直觉却与先祖殊途同归。
这会儿,土不伦对阿托娜说:“不用再读下去了,我已经放心了。咱们把先祖唤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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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历尽沧桑的先祖喜极而涕,颤动着腕足,脑波的紊乱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荡,“我年迈力衰,余日无多,没想到在辞世前能见到母族同胞,还见到了我两千代后的直系子孙——并且竟然是尊贵的皇族!我太高兴了!”
先祖苏醒时,土不伦和阿托娜接收了他的记忆回放,短短的回放凝聚了十万年的沧桑,所以他们能理解先祖此刻的悲喜交加,“先祖,我谨代表恩戈星及天空之王葛纳吉大帝,向你致以最深切的祝福。父王不久后将随远征大军同来。”
“谢谢,谢谢。我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叔王罗比让次帝也托我向你转达问候。叔王会留在恩戈星监国,他说他肯定见不到你了,但希望你的灵魂能回到故土。”
“谢谢,我一定会回去的。”
土不伦笑道:“我刚刚发现了一点巧合,先祖你发现没有?如果把您脸上的皱纹去掉,我们俩的外貌非常相像!这说明你的基因特别强大,能把容貌特征保持到两千代之后。”
阿托娜认真比较两人,惊喜地说:“真的!你俩真的非常像!”
达里耶安仔细端详土不伦后也认可了这一点。“这真是难得的缘分,这让我更欣慰了。”先祖看看阿托娜,“土不伦,我的孩子,你还没介绍这位漂亮女人呢,她是你的妻子?”
土不伦看看阿托娜,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便简短地回答:“是的,她叫阿托娜。”
“阿托娜,我的孩子,那你就是我两千零四代孙媳了。很高兴见到你。”
土不伦的承认,还有先祖的这个称呼,让阿托娜十分舒心。她嫣然一笑,“我也很高兴见到敬爱的先祖。你在恩戈星是传说中的人物。在我们心目中,你差不多是神祇了。”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但你们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让我有个准备。那样的话,即使死神提前来临,我也会硬撑着活到你们抵达。”
先祖的拳拳情意让土不伦很感动,不过他当然不会据实回答。他用脑波屏蔽术隐藏了真实想法,随便扯了一原因,“在黑暗时代,恩戈星的太空通讯站全部荒废了,所以只能单向接收你的信息,其间甚至有很长时间完全中断了联系。后来倒是有能力恢复的,但我们也想给你一个惊喜。”
“噢,难怪这三万年来一直没收到母星的回音。坦率说吧,在三万年的等待中,我对母星的命运已经绝望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我的同胞。我的恩戈星……它还好吧?你刚才提到了‘黑暗时代’?”
“不好。”土不伦直率地说,“先祖垂询,我不敢隐瞒。希望先祖不要怪罪我的直言。”
“我怎么会怪罪呢,孩子你尽管说吧。”
“先祖,我知道你们当年参加传教团,向全宇宙撒播文明之光和爱之光,是怀着非常美好的意愿,但为了那次壮举,恩戈星资源耗尽,又被和平主义磨蚀了强悍和野性,丧失了生存的本能。此后是一个十分漫长的黑暗时代,文明停滞,科技倒退,有三万多年甚至沦为哈珀人的殖民地。”
“哈珀人?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早期从母星传来的传教团资料中提到过。它是……”
“对,它和地球人一样,是传教团当年提升的智慧种族之一。当年,第一期传教团派出了四百名团员——实际也只派了这一期——大部分音讯全无,少部分确知是失败了。真正成功的只有地球和哈珀星这两处,但派往哈珀星的守护人在六万年前就去世了。”
达里耶安的目光黯淡下来。之后的情况不用说他也能猜到,被提升的哈珀人飞速进步,在科技昌盛后向宇宙大举扩张,首先征服了文明衰败的恩戈星。不知道哈珀人是否知道那是他们的恩主?想来即使知道,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征服。
土不伦看着先祖眉头紧锁,颇为不忍,于是跳过这一段“黑暗时期”,接着往下介绍:“只有在一千三百四十年前——除去我们的行程,应该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在你二千零三代玄孙葛纳吉大帝的铁腕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艰难复苏。但也只是恢复到了十万年前的水平。十万年哪,全被那位伟大的尔可约大帝给浪费了。”他歉然道,“对不起,先祖,我知道这不是你希望听到的消息,我也不想让你殷殷期盼了十万年之后最终却收获失望,但我只能尊重事实。”
达里耶安久久沉默着。土不伦能理解他。他为一个美好的理想坚持了十万年,但这个理想却在片刻之间崩塌了,他此刻肯定心如刀绞。
土不伦抱歉地说:“先祖,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时代误导了你们。可惜的是,尔可约大帝的博爱理想违背了生物最原始的本性,当然只能以失败告终。我想,在对地球十万年的守护生涯中,你肯定想通了这个道理。”
达里耶安长叹一声,“我已经想通了。地球上也有同样的例子,比如印度阿育王和中国宋王朝。他们都是失败者,是善良和孱弱的代名词。”
“对,在你发送的资料中,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些历史。”
“你说恩戈星彻底复苏了?”
“对,彻底复苏了。哈珀殖民者已经被赶尽杀绝。我的父王葛纳吉大帝统一了整颗星球,国力强大,到了向外拓展的时候。父王雄才大略,抓住了这难得的时机。”
达里耶安点点头,“那么,地球肯定是最好的目标,距离比较近,环境相容度和生物相容度都很高。可以说,这是恩戈星的最佳备用星球。”他叹息一声,“能为母星找到这么一个地方,我庶几可以减轻一些罪孽。”
“先祖言重了,我说过,在那次愚蠢的亲善行动中,作为个人来说你没有任何责任。我们还要感谢你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恩戈人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
“恩德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能让我稍尽绵薄之力,其实是对我的恩惠。这十万年来,我一直盼着能叶落归根,把我的躯壳葬到母星上。但这一直只是梦想,根本无法实现,特别是我同母星断了联系之后。现在你们帮我实现了,因为——地球很快就会成为恩戈人的第二故乡。”
阿托娜笑着说:“先祖你先不忙安排后事,我打赌你还能再活一百年。”
“孩子,谢谢你的吉言,我当然愿意多活几年啦。远征军什么时候到?”
土不伦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不妨实言相告:“大军此刻距这儿两光年,速度为十分之一光速。加上减速过程,大约四十七年之后就可到达地球。我这几天已经考察了地球人的科技,他们与恩戈人相差七百年到一千年。说起来实在令人扼腕,十万年前,我们的科技就比地球人高出十万年;十万年后,两者却只相差不到一千年!不过,虽然只有这点差距,以远征军的武力对付地球人绰绰有余了。实际上,只使用脑波发射器就足够了,这要感谢你,多年来提供了有关地球人大脑固频的详细资料。”他笑着说,“感谢天父,我们来得非常及时。如果再晚来一千年,结局真的难以预料。”
这番话中隐含着对先祖的警告:你甭打算帮地球人反抗远征军,完全没用的。虽然土不伦已经相信先祖不会偏袒地球人,但把确凿无疑的事实摆出来,对这位老人只会有好处。
不知道先祖是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警告,他只是说:“人类怎么办?我估计远征军不会留下他们吧,因为地球人和恩戈人处于同一个生态位,都是食物链的第三级收割者。用句人类的话说,一山不存二虎。”
“按远征军的计划确实打算彻底灭绝他们,但这几天我考察过地球后,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主意,正想向先祖请教。其实完全用不着对人类灭族的,虽然这样做无可非议,但毕竟过于血腥。”
达里耶安很感兴趣,“什么好主意?讲给我听听。”
“很简单,把地球食物链延长一级就行了。”
“唔?”
“地球人口已经达九十亿,是地球上生物总量最多的物种,其身体组成又与恩戈人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相容性——因此我相信其口感也不会差——对其灭族岂不可惜?我们可以用脑波干扰器把地球人的智力降低,低到刚好够他们维持自身种群的再生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完全可以保持过去的生活方式,吃面包喝牛奶,饮酒吃肉,唱歌跳舞,使用简单机械,我们都不必干涉。甚至让他们保留一点儿文学艺术、科学、哲学和宗教,也未尝不可。恩戈人只用收取什一税就行了。”
“什一税?”
土不伦笑着解释:“每年在九十亿地球人中屠宰百分之十的个体,作为殖民者的动物蛋白来源;再从他们的农业收成中提取百分之十,作为碳水化合物来源。两者加起来足够恩戈人食用了。”他笑着问,“我想,先祖不会有道德上的不安吧?毕竟地球人就一直在吃猪牛羊肉,那些家畜和地球人同属哺乳动物,其亲缘关系非常近,而我们与人类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达里耶安沉默很久,土不伦一直含笑耐心等着。阿托娜忍不住向殿下悄悄发了一个疑问的脑波,土不伦立即严厉地制止了她。
很久之后,先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和人类之间的生物相容性只是巧合,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有亲缘关系。所以,食用地球人完全不牵涉道德上的问题。”
土不伦放心了,继续说下去:“如果我的构想得以实行,既不会减少他们的总数量,也避免了他们的反抗,而且,恩戈人从此再不用付出任何劳动,这是三全其美的事情。”他笑着补充,“应该是四全其美吧——也少了一些血腥。”
这是个相当奇特和大胆的想法,阿托娜也是第一次听土不伦讲说,不知道殿下是在什么时候忽然萌生这个想法的。她看看先祖,达里耶安久久沉默着,思考着。
阿托娜有点怀疑,“这样算来,地球食物链就有四级了,但恩戈人的食物链只有三级,没有一个例外。”
土不伦说:“先祖发送的资料中说,在地球海洋中就有少数四级食物链。”
“但毕竟很少啊。这说明四级食物链属于不稳定状态,很容易因某种天灾而断裂。”
这时,达里耶安说话了:“阿托娜你说得对,四级食物链一般不大稳定。但你没有考虑到,处于食物链第三级的物种,如果还拥有一定的智慧和科技手段,就能大大提高前两级食物的生产量。这样算来,四级食物链的稳定维持完全没问题。”
“先祖认可我的想法,我就更放心了。”土不伦很欣喜。
达里耶安赞叹道:“土不伦,我的孩子,你是个伟大的天才。你的这个设想已经勾勒出一种全新的社会结构。在这种新结构中,低智力的智慧种族,即高智力种族的家畜,既能向更高一级的智慧种族提供肉食和粮食,还能自我保持种群数量的平衡。这是非常合理、非常先进的设计,我敢说,这种社会结构肯定能够稳定存续,直到千秋万代。”他再次赞叹,“孩子,听我一句预言吧:你有过人的睿智,前途无可限量,很可能成为这颗殖民星球的土不伦大帝,甚至成为一新时代的鼻祖。”
土不伦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野心。我想父王已经定下了继承人,就是远征军的司令,我的长兄,才干过人的提义得殿下。”
“这不是野心的问题。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来到面前时,你敏锐地抓住了它。现在它已经驯服地趴在你的腕足下了。我不想预测葛纳吉大帝最终会选中哪个儿子,咱们拭目以待吧。”他看看阿托娜,笑着说,“至于你,我的两千零四代孙媳,也许会成为尊贵的阿托娜天后。”
阿托娜非常震惊。由于自己的卑微身份,她从未做过这样奢侈的梦。现在先祖突然把梦境摊在她面前,把她的眼睛都耀花了。仔细想想,这样的梦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她的出身不是这样卑微……但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她不想在此时向先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只是摇摇头说:“先祖,我就更没有这样的野心了。”
达里耶安笑着重复那句话:“咱们拭目以待吧。”他转换了话题,“那么,我该为我的玄孙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以后就全部交给我们吧。”
“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说过,这样可以多少减轻一点我的罪孽。这样吧——你们也知道,地球人类是一种本性邪恶的物种,直到科技昌盛的今天,人类社会本质上还是兽类的丛林,每个国家都竖着耳朵,磨利爪牙,防范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敌人。既然这样,我可以在这堆火上稍稍加点油,让他们陷入混乱。”他平静地说,“很容易的,只需我驾着飞球在几个军事大国那儿现一现身就足够了。”
土不伦想了一下,“用不着吧。即使人类不陷于混乱,以远征军的武力也能轻易摆平他们。再说,如果要实行我那个设想,最好能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地球。”
“好的,这事以后再商量吧。”达里耶安说,“现在该吃饭了,我来做东道主,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准备饭菜。”
“先祖你刚从冬眠中苏醒,饭食还是由我来操办吧。”阿托娜说。
先祖笑着摇摇头,“阿托娜我的孩子,你不要抢走我的荣幸。我一定要亲手为母星贵客准备第一顿饭。”他起身准备去厨房,“这几天,你们是否食用过地球的动植物?我自打来地球后,一直是直接食用这儿的天然食品。”
“还没有。我们知道这儿和母星的生物相容度极高,但毕竟不敢贸然食用。”
“那么,今天就让你们第一次尝尝地球的美味吧。两位远客想吃什么?”他看看土不伦,又看看阿托娜,“如果你们想提前验证那个四级食物链的设想,不妨先抓一个地球人尝尝,看看口感如何?也不用到远处去捉,南极冰面上就能找到一两个人类科考队员。”但他随即又摇头,“不过,地球人体内携带有病菌,虽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统不比地球人差,但你俩最好还是谨慎行事。”
土不伦想想,“验证口味是肯定要进行的,以后再说吧。”
“那就先吃一些地球人的熟食,我能确保它们的安全性。这些年我偏爱地球上的中国食品,我这儿存有很多。”达里耶安解释说,“这个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我最稳定的食物来源,我对它关注较多。”
他拿出一袋袋的熟食,有烤鸭、烧鸡、肘子、火腿、竹笋、香菇等,还有几瓶白酒、黄酒和葡萄酒。他说,地球人差不多都爱喝酒,而中国人特别爱喝烈性酒。烈性酒属于轻度毒品,能使饮者松弛神经,产生强烈的愉悦感。饮酒只要不过量,就对健康有益无害。“从化学结构说,酒饮料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其实就是恩戈星十万年前流行的图瓦汀。你们现在还饮用图瓦汀吗?”
“还饮用,不久前才恢复这个习俗。”
“才恢复?”
“哈珀人统治恩戈星期间也喜欢上了这种饮料,但后来发现,相当一部分哈珀人的体质对图瓦汀过敏,即便少量饮用也会造成深度麻醉甚至变成植物人。所以哈珀殖民者后来颁布严令,把图瓦汀列为最凶恶的毒品,严禁生产与饮用,违者格杀勿论。葛纳吉大帝中兴之后才重新挖掘出图瓦汀的配方和制造工艺,饮图瓦汀也重新成了时尚,这是出发前四十年的事。我和阿托娜都嗜爱它。”
“那么,你们饮用地球烈性酒就没问题了。这几千年来我已经好上这一口了,一日不可无此物。所以嘛,我事先要提醒你,在你设计的四级食物链中务必注意一点:让智力降低的地球人保有制造酒饮料的能力。”他笑着说。
土不伦这会儿很愉快,想和先祖开一个小玩笑,“先祖,如果你能原谅我的不敬,我想问一个小问题。”
“请讲。”
“我想问,你一直是用什么方式获取食品的,包括你最嗜爱的酒类?”
“哈哈,你想问我是否‘偷窃’吧?用不着这样,因为地球上各个民族,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印度人,都有一种可爱的习俗,常常用各种供品敬神。甭管他们敬的是西天佛祖、耶和华还是土地爷,我认为实际都是给我的,所以我取用供品名正言顺。”达里耶安笑着说,“当然,除了皇家祭礼比较丰盛外,百姓们常常无力献供好酒,每当这时,我只好到某个仓库私自取用一点了。”
食物准备好了。土不伦和阿托娜在吃了一千二百年的人造太空食品后,今天第一次吃到了天然食品。它们与恩戈星的天然食品很相似,营养成分符合身体需要,味道也不错,他们的每个味蕾都证明了这一点。口感最好的是那种烈性酒,与图瓦汀同样美味,但烈度要高得多。两人饮了三杯,都觉得浑身燃着火焰,愉悦和亢奋一波波冲击着他们的神经。达里耶安笑着收走了酒瓶,说再喝下去你们要醉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饭后两个客人累了,通过两球之间的通道回到他们的飞球内睡觉。
达里耶安则一个人独坐着冥思。他有意不关闭脑波屏蔽功能,所以他的激荡心绪也清晰地传到另一个飞球,传到微醉浅睡的那两人脑中。
达里耶安不忍心让地球人落到土不伦所设计的陷阱中,毕竟这是他提升的种族,又为之守护了十万年,他更愿意让两个种族和谐共处。但以他十万年生命所获得的睿智,他知道这只是空想。
关键是,他以为宇宙中的所有生命——当然包括地球人和恩戈人——最原始的本性都是利己的,是邪恶的。因为只有具备这种本性的生命才可能尽力攫取资源,在与同类和异类的竞争中活下去。当然也存在另一个相反的趋势,即生物在进化过程中会建立某种共生关系,因为合适的共生能够形成双赢。共生则必然意味着利他主义。到智慧种族产生后,这种趋势将表现为共生圈的逐渐扩大。虽然与强大的邪恶本性相比,共生利他因素先天孱弱,但它一直与前者顽强抗争;而且,随着共生圈的稳步扩大,利他性也越来越强。
以地球人与恩戈人的进化程度,也许两三千年后,两者就能被纳入同一个星际共生圈——那个前景是何等诱人啊。但目前肯定不行。以现在双方的心智程度,只要相遇,就只能是一场血淋淋的拼死相搏,最后只会留下一个胜利者。
达里耶安不忍心让地球人沦为“高智力肉用家畜”,但也同样不忍心让母族的远征军被地球人的核弹夷灭。那么,他必须做出二选一的决断了。
达里耶安的心绪激荡,脑波十分强劲。土不伦和阿托娜在梦中能清晰地接收到他的思维。土不伦醒了,心中颇为感慨。他原本认为先祖是因为厌恶地球人才同意了他的计划,现在看来,先祖是因为更高层次的思考才做出了两难的选择。因为有先祖脑波的干扰,阿托娜也睡得不深。土不伦唤醒她,说:“你过去一下吧,替我安慰安慰先祖。他做出这个抉择确实不容易。”
“我们俩一块儿去吧。”
“你先去吧,你是他的玄孙媳嘛,”土不伦笑着说,“女人说话更方便一些。”
阿托娜正想同先祖单独谈谈,“那好,我知道这些天你累了,你安心睡觉,我去劝劝他。”
阿托娜通过甬道来到先祖这边,乖巧地偎在沉思的先祖身边。先祖展开腕足环绕着她,感受着后代的温情。
阿托娜关闭了脑波,柔声说:“先祖,这十万年来你受苦了。”
达里耶安温和地说:“不苦,其实我一直很幸运。当年因为我最年轻,传教使团给我分配了一颗最像母星的星球,因此,这十万年来我并没怎么受苦——除了孤独。更幸运的是,我在辞世之前见到了你们。说不定我还能撑到那一天,看见这儿变成恩戈星的第二故乡。”
“你一定能活到那一天。现在有我和土不伦在你身边呢,我们会尽力照顾你,那一天没有到来,我们绝不让死神登门。”
“谢谢你啦,我的好孩子。”
阿托娜机巧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殿下会成为土不伦大帝,这个预言太让我吃惊了。”
达里耶安低头看着她,“孩子,这个预言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他有敏锐的眼光,这是政治家最宝贵的素质。如果他预言的社会结构果真实现了,那么他的功绩就无人能及,所以,他成为新时代的大帝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他谨慎地说,“我不会干涉葛纳吉大帝的选择,不过,如果他愿意征求一个老人的意见,我一定全力推荐土不伦。”
“托您吉言。我太高兴了,为殿下的将来高兴。不过,即使这个预言能实现,我也永远成不了阿托娜天后。”她苦涩地说。
达里耶安凝视着她,“为什么?”
“刚才殿下对我的介绍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实情。我不是他妻子,只是为他提供性服务的随军女性。他妻子是吉美王妃,随大军行动,四十七年后就会与他会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她补充道,“根据严格的军队律令,吉美王妃在军中作为随军女性,也要向所有雄性军人提供性服务,在这一点上皇族没有特权。”
先祖颇为吃惊,“是吗?在尔可约大帝时代可没有这样的律令,这简直难以想象。”
阿托娜向先祖解释了有关的军队律令。达里耶安在惊魂甫定之后想想便也释然了。因为凡是黩武主义盛行之日,必然也是雄性沙文主义兴盛之时,它们是同一个邪恶温床中孕育出来的双胞怪胎。只是在他两千零三代玄孙葛纳吉大帝的统治下,雄性沙文主义发展得特别强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说不定,这正是一代天骄成功的原因。
以达里耶安的洞明世事,他当然能猜到,阿托娜强调的吉美王妃也向其他军人提供性服务的事实恐怕别有用心。这个阿托娜用心机巧,不会甘心放弃能成为“天后”的一线希望,毕竟这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哪怕她的出身非常卑微。现在她是在向先祖求助。她从谈话开始就谨慎地关闭了脑波功能,肯定是不想让土不伦听见。
达里耶安也小心地屏蔽了脑波,想了想,低声问道:“已经过去十万年了,我不知道恩戈人如今是什么习俗。比如,是否还实行一夫一妻制?”
“是的。”
“有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除了葛纳吉大帝和王储有皇室特权。”她从这句问话中忽然看到了希望,心脏开始怦枰跳动。
达里耶安又想了一会儿,“我再确认一下,你说吉美王妃在这一千二百年的行军途中,也必须向所有同船的男性军人提供性服务?”
“是!”阿托娜心中的希望更浓了一些,脱口回答。她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不免有些尴尬。
达里耶安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平和地说:“那你和他的妻子就扯平了:她是土不伦的正妻,但在长达千年的航程中一直向其他男人提供性服务;你与土不伦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但在千年航程中只有土不伦一个男人。我的孩子,我不是说吉美王妃因此就有什么污点——既然那是军队律令所规定的义务,也不是说让你觊觎她的‘天后’位置——那样做不恰当,也很难办到,可在这种特殊情形下,虽然你的身份只是普通的随军女性,但土不伦应该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吧,应该不亚于对吉美王妃的感情。”
“对,我相信他爱我。”
“那么,土不伦大帝有两位天后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对土不伦大帝维持威权会更有利。”
阿托娜看到了绯红色的前景,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生怕一说出口,就会破坏那个美好的梦境。
达里耶安温和地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为你的欲望羞愧,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想的——其实每个男人也都有同样的欲望,只是表现不同罢了。这样吧,我会尽快找机会对土不伦把话说透。但我希望,从现在起,你就把自己看成土不伦大帝——而不是土不伦舰长——的第一助手,尽力帮他实现这个伟大目标。只要你这样做了,相信他不会拒绝你。”
阿托娜哽咽着说:“先祖,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达里耶安没有回话,把阿托娜搂得更紧。侧耳听听,通道那边没有动静,可能土不伦还在熟睡吧。达里耶安确信,从这番深谈后,阿托娜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随后几天,达里耶安向两人详细介绍了地球的状况,包括一些生活方面的实用小诀窍,比如去哪儿取得美食美酒。达里耶安还向两人建议,虽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统和地球人一样强大,但两人最好还是注射地球人的疫苗,这样更保险。
土不伦立即说:“是的是的,应该这样做。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阿托娜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对先祖还保留着一定的戒心,便主动提出:“要不先给我注射吧,如果我没有问题,再给殿下注射。”
达里耶安点点头,“也好,这样更保险。”他微笑着说,“谢谢你,我的阿托娜孩子——为了你对土不伦的耿耿忠心。”
阿托娜含羞低下头,在心里悄悄感激先祖的褒扬。土不伦看看两人,没有再反对。此后几天中,达里耶安为阿托娜逐步注射了人类的主要疫苗,除了略有些发烧,并没有别的反应。土不伦放心了,但仍未同意先祖为他注射,还是说以后再说吧。
这天中午,达里耶安在餐桌上多摆了三只特大号的酒杯。他先深深地看了阿托娜一眼,阿托娜看出他的目光中含有深意,心中突突地猛跳了两下。
先祖先斟了三杯烈酒,一口气全部喝干,笑着说:“既然咱们一直在饮用地球人的酒,今天我打算依地球人的风俗办事。我先喝三杯,以酒盖面,想对土不伦殿下提一个唐突的要求。希望你一定答应我。”
土不伦疑惑地看看他,与阿托娜交换了一下目光。阿托娜马上猜到了先祖要说的话,心中十分激动。她想绝不能让土不伦看出破绽,就强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沉默着等先祖说下去。
土不伦说:“先祖你尽管说吧,能为先祖做事,那是我和阿托娜的荣幸。”
“那我就说了。孩子,前几天我曾有过一个关于土不伦大帝的预言。”
土不伦很快说道:“现在提这个不合适,我想咱们还是不要说它了。”
“不,既然有这种可能,那我就要尽一切力量去促成它,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你就把这当成是一个垂暮老人最后的心愿吧。但我要问一句:你打算怎样安排阿托娜?我前几天刚刚知道,她并不是你的妻子。”土不伦严厉地瞪了阿托娜一眼,后者默默地低下头,达里耶安立即说,“你不要责怪她。她想成为阿托娜天后是很正常、很合理的欲望。坦率地说,正是因为人性中有同样的欲望,恩戈星远征大军才万里迢迢向地球扩张。领土扩张欲和权力欲本质上是一样的,由同样的基因天性所决定。而且,我觉得阿托娜的愿望对你而言也是好事,如果有两个天后来辅佐一个大帝,只会加强你的力量。何况现在是博弈阶段,多一个强有力的同盟军有什么不好?只有傻瓜会拒绝。”
他实际是在警告土不伦:你如果拒绝这个上天送来的同盟军,就是在给自己树立一个死心塌地的敌人。土不伦听懂了,沉吟了。其实他并非不觊觎皇位,那是深藏在每个皇家子弟血液中的天性。父王一向宠爱他,而且一直没正式册立长兄为王储,其中显然有深意,他确实是有机会的。这次父王让他做先遣特使,让提义得长兄做舰队司令,这种安排很可能与立储有关。从表面看,舰队司令当然更为显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长达一千二百年的航程中,舰队司令忙于日常工作,无法充分冬眠,所以一路走下来,提义得长兄的生理年龄并不比父王年轻——土不伦相信这很可能是父王玩的心机!因为当正式册立王储时,候选人的年龄肯定是个重要因素。站在父王的角度上想,也许他无法在御前会议上贸然提出废长立幼,毕竟提义得既是嫡长子,其才干也有目共睹,但如果远征之后他比父王还年迈,为社稷考虑,废长立幼也许是御前大臣们能够接受的改变。综合考虑,自己的胜算应该不比提义得小吧。
但觊觎皇位的并非他一人。在他之前有两个兄长曾有过这种念头,都被提义得殿下抓到把柄,摊到御前会议上,弄得这俩家伙掉了脑袋。所以,土不伦一直把这个念头牢牢关在脑中,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包括在一千二百年航程中独自陪伴他的阿托娜。倒不是不相信阿托娜的忠心,而是她尽管也算聪慧,但毕竟阅历较浅,不能与之共商大事。不过,如果按先祖的安排应该更好吧——把阿托娜的地位预先敲定,那么这个女人就会对他死心塌地,甚至比他本人更为迫切。如果这个同盟军成为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要忘了,这个女人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秘密!
他考虑成熟后说:“我还是那句话,在这个时刻说什么土不伦大帝实在为时过早,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阿托娜对这个表态十分失望,目光黯淡下来,但土不伦已经适时地变了语气,“不过,如果先祖幸而言中,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册立忠心的阿托娜为天后,与吉美王妃并列。”
阿托娜的沮丧顿时转为喜悦,笑容灿烂,目光灵动。
达里耶安说:“好!你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我非常欣赏你的果断。但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难免性急,很想在有生之年把这个安排最终敲定。作为长辈,我想今天就为你们两人主持一个简单的婚礼,好不好?希望你俩不要扫了一位垂暮老人的兴头。”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实际根本不容拒绝,他又笑着补充,“不用担心你的父王怪罪,他总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阿托娜对先祖十分感激,走过去,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土不伦估量了一下形势,痛快地答应了。此刻他也十分亢奋,因为先祖所描述的前景其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过去,他把这个梦想惴惴不安地深埋心底,从现在起算是公之于世了——而且多了两个得力的助手。
“那么,咱们就按地球人的习俗来开始婚礼吧。”达里耶安在两只大号酒杯里斟满酒,“来,第一杯酒敬天地,你们喝干它。”
两人一饮而尽。
达里耶安又斟满两杯,“第二杯酒敬长辈。你们喝。”
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为夫妻互敬,干杯。”
喝完这三大杯酒,两人已经面色通红,脑袋也有点眩晕,但主持人没有打算结束,“按地球人的风俗,下面是夫妻喝交杯酒,知道怎么做吗?”新郎新娘都摇头,“呶,这样端着酒杯,把腕足互相交叉后再喝。不过,地球人只有两只手,而咱们是五条腕足,那么你们喝几杯呢?哈哈,每人喝三杯吧!”
两人以两条腕足悬挂,其他三条腕足互相交叉,每条腕足握着一只酒杯,然后依次把酒倒入口中。喝完这六杯酒,新婚夫妻都已经不胜酒力,毕竟他们在几天前才开始接触这种酒,而且它的烈性是图瓦汀难以比拟的。
达里耶安看看他们,笑着说:“按地球习俗,婚礼上必须一醉方休,但你俩的酒量显然不行。这样吧,再陪主婚人喝三杯就算结束。”
最后三杯酒喝完,新婚夫妻已经站不稳了。达里耶安搀扶着两人走回另一个飞球,安顿他们睡到婚床上。两人腕足交缠,睡得很香。特别是阿托娜,酒精的作用让她更为娇艳,面庞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达里耶安久久凝视着他们,心中颇为内疚。他以十万年的人生智慧设了一个简单的陷阱,把“欲望”挂在陷阱上作诱饵,轻易引两人掉了进去。想来颇对不住他的玄孙,对不住十分信任他的阿托娜。但行大事不拘小节,因为天平另一端的砝码更重,那是九十亿地球人的生存——还有尊严。
两人醉得很深,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他把两人的腕足小心分开,把两人分别抱到冬眠室中。这艘先遣舰上的冬眠室为左右两室结构,每间室能容纳一人。他把两人分别放好,关上密封门。该如何调定冬眠时段呢?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定为五十年。远征军将于四十七年后到达地球,无法预料那时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自己能否活过那个关口也说不定。但不管届时他是否活着,只要这个飞球没有毁于战火,五十年后冬眠机将自动唤醒两人。到那时,地球上的战事肯定已经平息,不管胜利者是谁,总会给他俩一个活命机会吧。这是他能为玄孙夫妻所做的一切了。他启动了冬眠功能,冬眠室中的冷雾渐渐笼罩了那对新婚夫妇。
他声音凝重地说:“你们安心休息吧,这儿的事就交给我了。”
至于他自己,这段时间就要非常忙碌了。尽管忙碌,还是要尽量抽时间冬眠,因为他要努力争取活到四十七年后——不,一定要活到四十七年后。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肩负的重任。
虽然他已经一百八十岁高龄,但这个突然增加到肩上的重担给了他活下去的强劲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