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常觉诧异:恶魔内心,与众不同乎?
农夫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疲倦,他手里拿着草叉,用齿尖稳稳地对准瓦伦的眼睛。不管面前这位单身旅者走到哪个方向,他都紧紧指着他不放。
两人之间相隔着刺人而漫长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农夫才张了张嘴,气愤地回答瓦伦先前的问题:“翻过下一座山,你就能找到阴影夫人。”他说着,把草叉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又一指,“当然,她的领地打这开始。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找她,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继续站在这里,站在我的土地上!赶快把你的靴子拿开点,别再呆在这儿!滚吧,先生!”
他举起叉子,威吓地向前朝瓦伦戳了戳,似是在强调自己的话字字当真。旅者扬起眉,淡淡地回答道:“请接受我的谢意,”说完,他便不慌不忙地跨步走开了。
无须回头,瓦伦也知道农夫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望着他走到小山顶端,然后往山下走去。他能感到那男人的视线,就如同两把顶在背上的匕首。一直到他从山顶往下走,瓦伦也没有回头。
——在荒郊野外的乡村,一个明智的旅者决不会站在高处,因为那样会被人从远处轻易看到。而那些打量外地人的机警眼睛,从来不太友好。
他从覆满青草的翠绿山坡上一路小跑,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阴影夫人领土。有一瞬间,他很想变成一只猎鹰,或是一匹猛兽,以躲过人们冷漠而恶意的眼……但,不,不能这样。如果阴影夫人是什么样的对手他还不清楚,若她警惕性很高,自己贸然暴露魔法能力,绝对并非明智之举。
当然,如果他是真的是“瓦伦”,是个流浪者,自然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他用“伊尔明斯特”这个响亮的名字巡游费伦大陆经年,总是太过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考虑到这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人生之路,现在想改变这个品性也未免有点太迟了,他边走边想,何况从他偷偷摸摸地从费尔墨雷城堡潜逃出来,也并没走太远。——蜜斯特拉要将他打造成一把趁手的武器,或者,至少是一件工具。但在这漫长的锻造过程中,这雨点一般的锤击,对于一件“武器”来说似乎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一些。忘了是哪个古人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筋骨”?
要是他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用魔法来获取各种私人利益,而根本不去考虑这么做的后果,以及其他人的命运,这显然会容易许多。至少,他早就快快活活地统治起自己出生的那片国土——就像不少他认识的法师那样。向一位魔法女神发出虚无的祷告,对他来说一定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而他如今的选择,只带给他一个稍稍有些特别的“好处”:长生不老。他年轻时所有的朋友和邻居,早些年冒险岁月中的每一个伙伴,在魔法之都迷斯卓诺狂欢和工作中遇到的爱侣和友人……所有他认识的人,全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先他而去。甚至连那座伟大的城市都告别了他。
伊尔明斯特脑海里乱乱地飘过那些美丽的脸孔,灿烂的笑容,亲密的爱抚,忍不住苦涩地咬紧了嘴唇。他曾经跟她们讨论人生,兴奋地期待未来的梦想,也曾和她们订下海誓山盟般的约定,可现在,全都如同清晨的薄雾,被太阳光一照,就慢慢消散,最终化成了遥不可及的泡影,他还是一无所有。
太多太多的事情,最终都变成虚空一场……
就像他面前出现的村庄一样。
倒塌的房屋,杂草丛生的花园和道路,纷纷乱乱地向他致意。到处是耸立在地上黑乎乎的烟囱,向破烂的匕首一般,笔直地刺向长空,告诉他在火灾到来之前,这里曾有一座小村庄,而那野蔓藤爬满的小坡,则曾经是一面鹅卵石砌成的围墙,或是分隔地界所用的灌木篱笆墙。
当伊尔明斯特走过废墟,一匹狼,要么就是其他尖牙利齿的野兽,从一座破败的房子里窜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这座村庄看起来完全荒废了。难道这就是也斯卜理提到过的,阴影夫人在“强迫推行她的命令”?难道他自己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注定变成废墟吗?
房屋荒废,那住在这里的人们又怎样了呢?逃走了?搬迁了?还是?
没走几步,他就得到了答案。脚下发出“咯嚓”一声,踩到钝灰黄的什么东西。绝对不是石头,而是……一颗骷髅……现在被他踩成了好几片。他抬起头,冷冰冰地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又听到“咯嚓”一声响,这次是一根长长的骨头。接着是另一根,再接着是第四根……他正行走在死者之上。在这座叫做哈门绍的村庄中,风化的侵蚀的散乱的人类的骨头,遍地都是。
瓦伦来到蜿蜒的小河岸边,本以为那里有一座小桥,只是扶手倒塌在一旁。却不料竟是一大堆骸骨,骷髅的手骨在水边摇摆,几乎快从肢干上脱落下来。伊尔往前凝视着,至少看到八颗头骨,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但他继续往前走着,在蔓延的杂草里寻找着自己的去路。那些院门和歪在一边的手推车,迅速地被蔓延的荆棘草和高高的腾蔓裹住,就像是在宣告,院落已经被它们掌管。
如今只有死人还住在哈门绍村。伊尔踱步走进一座村舍,只是想确定一下这里是否还有什么人活着。他飞快地在房里瞟了一眼,只看见一具骷髅,坐在一把石椅子上。一条软绵绵的蛇,盘在石头椅子的顶端,在骨骸里进进出出地穿梭。它被伊尔这个外来人惊醒,正在寻找恰当的高度,好扑过来攻击他。它在被蹂躏的房间里咝咝地吐着血红的芯子,伊尔赶紧闪出门,并无意质疑那毒蛇扑食的本领。
走出哈门绍村的路看起来同村庄一般的破败。高高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秃鹫,狠狠地打量着路上走过的人类,看着他穿越小道,朝杜灵顿而去。
根据那些如今依然精力旺盛的老人的说法,杜灵顿是一座繁忙的小市镇,是依托小磨坊发展起来的市集。伊尔原设想那里是一派熙熙攘攘景象,可等他走到那里,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片废墟,同先前那座村庄一模一样,同样的荒凉。伊尔站在市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板着脸,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慢慢变成铅灰色,聚起大片浓浓的乌云。他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只要他的行李和卷宗能一直保持干燥,谁又会在乎一点小雨呢?
他选择了往西北方去的路,走了许久也不见有雨落下。他爬上一面陡峭的山坡,山上烧焦的矮树林原本应是一片果园。天空重新放亮,但他所过之处一直都是废墟。
人们告诉过他,阴影夫人出巡时,身边总带着大队黑骑士。没有人不害怕黑骑士,他们的剑最最嗜血,从没有所谓怜悯和宽容,也从不在乎对手是否已经投降。人们只知道他们所过之处,绝不会留下活口。要是遇上了他们,只能怪旅客自己运气不好。
但伊尔仍然慢慢地走进她领土的深处,在荒凉的焦土之上,他完完全全变成了孤身一人。没有马蹄声,没有喇叭吹奏声,也没有什么人骑着快马,如雷鸣般冲向他这个肩上背着包裹的单身旅者,告诉他不得由此经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琥珀色的天空展现出壮丽的晚霞,日光洒满远方的大地。伊尔明斯特又爬上一座山谷,往下看去,恰好能看见图色瑞灵镇,它曾经是(也许现在仍是)阴影夫人的家园。但,那里仍然是一片只有野兽出没的废墟。
从高处眺望,森林中立着大概四五十座建筑物,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树林完全吞没的。在这些废弃的建筑当中,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座高挑的城堡,围墙倾败,城楼上的眺望塔已经变成了某些危险飞禽的鸟巢。这时天空已变成了深深的赤红色,几颗星星升上头顶。
图色是个过世很久的老匪首,手下有一队极出色的匪帮。是他修建了这座高高尖顶的瑞灵城堡,作为自己小小领地的标志。但图色死了没几天,匪帮也就分崩离析了。
伊尔明斯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要是他试图从这些本地历史里读出什么特别的意味,那一定是相当自大和无礼之举。况且,站在这里,他也看不到那废墟城堡的城墙上,有他梦里出现过的那种蜘蛛网大门。想知道镇上到底还残存下些什么,那得花上不少时间研究(当然这也是相当僭越死者的行为,当然,兴许在这期间,不会有什么东西想把他从这里赶走,或是干脆吃掉他)。他叹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说,从这里望下去,只看得见图灵城堡既高而又堂皇,很像是梦里出现过的地方——兴许是,但他并不确定。要确定这一点,必须下山亲眼去观察一番。
黄昏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下山去废镇上打探一番,但最谨慎的作法应该是抓紧这点时间赶到远处绿草荫荫的山坡上去,那里隔废墟很远,也比较安全。一个聪明人会选那里作为宿营地,而不是踩着松松的岩石(更多的是人类的骨头),滑下山坡,只为了赶在天黑之前仔细看废墟一眼。但伊尔明斯特·艾摩几个世纪都没学会该如何做一个聪明人,这一刻又怎么可能学得会呢?
伊尔明斯特下到山谷下的废墟地上,太阳很快就将落下山坡,他身后的影子已经变得很长很长了。原先横穿市镇的主要大道上,如今覆满齐腿高的杂草。伊尔费力地在草丛里跋涉,道路两旁黑漆漆的房子,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头盖骨。他静静地往前奏,用刚才砍下来驱蛇的棍子用力把草往两边分,并尽量把地上的碎石碎骨扒拉开,免得脚踩上去痛得受不了。
等他终于赶到荒废的图灵城堡中央,天色已接近全黑。紧张而沉重的寂静压了下来,所有动作的回声,都被那默默等待的无声无息所吞噬,就像是浓浓的大雾,把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伊尔试探地用棍子敲着一块石头,他每敲一次,就发出刺耳的咔咔声,但附近的城墙中并没有穿出回响。有两次,他都从眼角撇见了有东西在角落里动弹,但等他转过脸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树林,和废墟的石头城墙。
他敢肯定,这里一定住着,埋伏着什么生物,正在观察他。从没有屋顶的房子边缘,透进黄昏的微光,投射在周围的灌木上,藤蔓上,荆棘上,它们全都厚厚地盘在一起。伊尔吸了一口气,继续精神勃勃地往前找,寻找着梦里高高的城墙,上面有一座蜘蛛网结成的大门。但他没有看见类似的高大建筑……除了图灵城堡。
杂草覆盖的大路上,有许许多多被风化的黄褐色骨头,早已变得又干又脆,接连不断地在他脚下噼啪作响,被踩碎。毫无疑问,当然是人类的骨头。骨骸的数量之多,足以在城堡荒废的城墙外铺成整整一大块地毯。伊尔明斯特小心翼翼地稳步向前,用棍子扒拉开碎骨头,赶走了两三条盘踞在石头上的花斑蝮蛇。现在他四周已是黑乎乎一片,但他必须赶到城墙边上去看看……
城墙原本足有一座普通村舍那样厚,二十多米高,现在它却被从里到外扯开了一条大缝。也许有东西正在里面等着他呢。
好吧,也许一个人不应该这么戏剧化。伊尔微微一笑,总有一些大法师认为诸神之界的命运就在他们的掌握中,会因为他们的每个行动与每段言辞而改变,这实在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作为伊尔明斯特,他现在只想知道,前面是不是有一道蜘蛛网形的城门,这就足够了。
他走进一间礼堂,拱顶的天花板极高,形状亦完整无缺,虽然颜色已经凋败,却仍然看得出上面原本绘着无数绿色的树木,树枝上结满丰盛的果实。大厅的地板,多年前曾经精雕细琢,由石英和大理石面板构成波浪型的纹路,当年一定光彩耀人。但如今地面上满是灰尘,碎石头渣,鸟巢,小鸟尸体的细骨头,以及各种各样无法辨别的残骸。
大厅里十分阴森黑暗。为了以防万一,伊尔本不想用魔法召唤亮光,但他很想看清对面墙上巨大的椭圆形黑石头。那面墙上砌满好些亮闪闪的白色石英,形成一道星星的圆环(是十四颗,或是十二颗不规则形状的星光,但都不像蜜斯特拉的那种狭长之星)。圆环中央,雕刻着一双女人的嘴唇,伊尔要满满地张开自己的手臂,才能丈量嘴唇的宽度。
嘴唇是合起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伊尔看到这嘴唇,心里不自觉地泛起一种不舒服的古怪感觉,他知道自己从前也有过非常类似的感觉。也许这是一张正在说话的嘴巴,只要他能完全解开它蕴含的秘密,便能得知它要传达的信息,虽然也许那不是对他所说的话。当然,这嘴唇也许并不这样友好。
好了,现在该是从图色瑞灵和那些监视的影子里离开的时候了。对一个明智的人来说,说现在动身离去都稍稍显得有点迟。有关的调查等到明天天色大亮之后再进行吧。他转过身,退出了废墟之穴,黑暗中并没有怪物朝他扑过来。于是他加快脚步,直朝山林而去。
月光尚未照上高高的瑞灵城堡,但满天星星撒下的光芒,照得一地浓绿的野生植物都似乎在汩汩地生长。撤出城镇的路上,伊尔回头看了好几回,并没什么东西跟踪着他。而那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东西,也只是野鼠们绿豆般的小眼珠。
无论无何,也许这回他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睡个好觉的时间。他选好宿营的山顶很小,四周空阔,除了长长的野草,什么野没有。他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圈,打开背包,拿出一个装满匕首的布包裹。他一打开包裹皮,匕首刀身就放出一圈又一圈幽幽的蓝光,浓得几乎要滴在地上。伊尔绕着自己划好的圈子,每隔不远就把匕首深深地插进泥土,直没刀柄,并吟唱起一种古怪的歌谣,听上去就像是从前妓女们跳舞招揽顾客所唱的香艳之歌。
等布置好这个圆环,伊尔又沿着它往地上插进第二个匕首圈,这次每一把匕首都在先前匕首以内,斜斜地从草皮刺进去。这样内围和外围的刀刃就能互相交错在一起。他摊开手,手掌朝下,手指张开,轻声念了一个短短的单词,之后裹进身上的斗篷,安安静静地睡了。
“请问,您在读什么书呢?”
秃头厚须的法师,把手里冒着泡沫的高脚杯推到一旁,不慌不忙地把眼睛从额头上的眼镜里抬起来,慢慢地扬着眉毛,回答道:“一个剧本……诸如此类的东西。”
比他稍稍年轻的术士站在他身边,衣着更为华丽,往后甩了甩头发,眨眼道:“一个‘剧本’,嗯?巴内斯特,还‘诸如此类的东西’?难道它不是一本晦涩的魔法书,也不是内容丰富的元素之书吗?”
“三歌咒”的拓罢雷斯再次从眼镜框边抬起眼睛,这次显得有点严肃,“亲爱的德仑,请不要以你自己的想法揣度我的心意,”他说道,“我确实正沉浸在一段戏剧的思考里,不是《暴风骑士》,就是《无耻之屠》。你知道,这是一项费脑筋的工作。”
“也是一项泣血的工作,”“斜指”的贝勒顿哼哼着回答,走到一把摞满书籍的高靠背椅子前,胳膊用力一扫,就把所有的书全扫在地上,椅子还来不及喘息一秒,他已经稳稳地坐了进去。厚重的大书落在地上,发出令人震撼的响声,接着把地面的灰尘扬起一大片。听过了这声巨响,其后的两声响动就算不了什么了。其一是椅子上的人双脚懒散地一蹬,把搁脚凳上面的书也清了个一干二净。而第二声响,则是老椅子的两只后腿突然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贝勒顿闷声闷气地跌在乱糟糟的书堆里,拓罢雷斯忍不住皱皱眉,用手盖在高脚杯上,好替它挡住簌簌落下的灰尘,在这些灰尘小颗粒的舞蹈里轻声问:“你的表演结束了吗?我真的感到有点厌倦了。”
贝勒顿说话的声音,会让有些人稍觉粗鲁,也会让另一些人感到印象深刻,总之,他用这样的方式,并精心挑选了下列字眼,作为回答:“我亲爱的伙计,难道你认为,这次小小的‘文化恐慌’是我造成的?噢,不,我不这么想。你看看,放眼望去,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甚至每一个平面上,全都是你要来的各种魔法书,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害得我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拓罢雷斯嘎嘎地叫唤起来,发出类似毒蛇的头骨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脚后跟狠狠踩碎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的错?你想否认这场混乱是你造成的?要是你有一两天空闲,我倒想狠狠地驳斥一下你这狡猾的诡辩!你想都别想用任何鬼把戏蒙我!”
“你是说我脑子反应慢,说法速度慢,干活不如你勤快?——啊,别放在心上。我可不愿整晚沉浸在华丽的句子里,只想轻松地跟人聊聊天。”
“这段序言我好像以前听说裹,” 拓罢雷斯冷淡地评论道,“既然如此,来喝一杯吧。”
他拉动手柄,熟悉的橱柜从两人脚下缓缓升起,立在两人之间。接着,他听到贝勒顿猛地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从房间另一个角落里猛地扑了过来,把头埋进橱柜——看来德仑当真是口渴了。
“那么……喝两杯吧。”他慷慨地提出建议。
贝勒顿只顾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喝。拓罢雷斯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协议,说好了都不得谈起某个话题,只好又把嘴闭上。之后,另一个想法涌了上来。
“你曾经读过《暴风骑士》吗?”他向橱柜的方向问道,探头探脑地观察贝勒顿的脑袋是不是还放在里头。
年起稍轻的法师抬起头,停下喉咙里叽里咕噜的喝水声,一副深深受伤的表情,“你竟认为我没读过?”他伤心地问,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背诵道:
“那位骑士是何人?
他从远方来。
那闪闪发光的黄金甲,
还淌着
敌人身上的血。”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就在阿姆巴拉拉干过这么一回。”
“你是说,你就是暴风骑士?” 拓罢雷斯充满怀疑地问,他的小圆眼镜滑到他的鼻子尖,翻着眼睛寻找着某个不知名的目标。
贝勒顿看起来更伤心了,他打住话头,“每个人都总得找个地方开始旅程啊。”
他一手紧紧握着一支瓶子,瓶身巨大,而且满是灰尘。他使劲拔出瓶塞,得意洋洋地随手往身后一抛——瓶塞越过他的肩膀,响亮地击中了“安大西特鼾声罩”,接着反弹着擦过“摩浮蓝娘子失猎角”,最后掉进后面摞起足有一人高的满是灰尘的旧书堆(关于这些书,拓罢雷斯总是爱说,“事出紧急,一定会用到它们。”)
贝勒顿仰起头,一口气咕咚咕咚把酒瓶里的东西喝了个干净,这下可大不妙,他喘着气,被酒呛得泪流满面,急需找点喝起来不这么烈性的东西清清喉咙。
拓罢雷斯会意,悄悄递给他一碗烤坚果汁。贝勒顿双手捧碗,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直到碗里变得空空如也。他打着饱嗝,歉意地笑了笑,从腰包里掏出“宽心石”,不停地用大拇指在上面摩梭,石头熟悉的曲线似乎能让他镇定下来。
他重新坐回椅子,接着往下说:“相对来说,我一直更喜欢《背叛者卜德雷》,和《术士之殇》。”
“这次该轮到我来了,”年长的法师威严地点头回答,就像演员站在舞台中央的那种气度,张开手高声朗读:
“此胖者何其贪
即便将万星入手
星光耀眼,众人失明,
也挡不住其恶之一毫。
巨人般的嚎鬼灵,
巡游在全世界,
但它们所爱与逗留,
却在小小一块地
那里
神赐爱,人厮杀,
只有粗心的精灵常忘怀。”
“很好,”稍稍沉默了一会,贝勒顿说道,“你的表演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好个深刻的寓言!我并不是想否定您的出色,可是看起来,我们又回到了早先的那个议题,虽然我们都赞同不再讨论它:蜜斯特拉将一个凡人,创造成她最受尊敬的神选,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拓罢雷斯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用细长的指甲捻着胡须,“人们总是忍不住关心那些被禁止的东西,”他说,“总是这样,从来如此。”
“而且对法师来说更是如此,” 贝勒顿道,“##我猜,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把我们,和那些仅仅是选择了这一职业的人区分开来,你认为呢?”
年长的法师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费伦大陆从来不缺那些没脑子的蠢货,他们注定覆亡。”
“哈!” 贝勒顿迫不及待地往前靠,用食指和拇指整理着自己豪华的丝绸翻领,把“宽心石”忘在一边,“那也就是说,您终于,终于承认,我们的女神会选定不止一个的神选喽?”
“我可没这么说,” 拓罢雷斯谨慎地回答,“我只是认为神选之人是代代相传的,一个人失败了,注定会出现另一个。##但对于其他十几个你所赞同的观点,我不敢苟同。##至于那些更浪漫的大法师,他们整天唠唠叨叨什么移动星辰,倾覆高山的法术,我更是无法认可。你知道,下一次他们就该哭着闹着让圣神蜜斯特拉赐给他们勋章了!”
没他那么老的法师用一只手捋过自己波浪般的褐色头发,##用一种全然是待客女主人的态度说道:“对你所描绘的情形,我也同意,那十分荒谬。但为什么就不能把勋章视为一种成就的记号呢?比如说,你遇到一个法师,他肩膀上有七颗星星一条横杠,这就能代表他的法力的高下,不是么?”
“啊哈,我只知道,要是真有这种事,他就一定会买好一点的内衣,在向人炫耀他的七星一杠的时候,他就不至于那么丢脸!” 拓罢雷斯酸溜溜地说,“而且,我也知道,会有不少暴发户一样的法师,会在自己身上多刻几颗星星,不劳而获地提高自己的等级,好让自己的傲慢无礼更有来头,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和成就!每三个人就注定有一个会这么做,那是多少来着,你数数看!为什么我们非得谈这个!这个爱乱搞精灵的野猴子,似乎曾经是什么王子,却也是杀死尊敬的伊赫玳的凶手!更不要说他睡了至少五六十个精灵!为什么我们就得研究他最近又战胜了什么人,发表了什么演说,还有他所做的一切!我可不在乎他每天早晨起来先穿左脚的还是右脚的靴子,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斗篷,他更喜欢亲吻的是精灵还是人类的嘴唇!——你明白了吗?”
“当然,” 贝勒顿摊开双手回答,“但你为什么这么冒火?他的成就,尤其是作为女神喜爱的神选者,并不使您所做的一切显得渺小,他对我们并没有妨碍啊。”
拓罢雷斯用手指把眼镜顶上鼻梁,嘟哝地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剩下的时间可不像你那么多——虽然这也足够了。但我不想再多说。我年轻的朋友,请您从我身边离开,关于这位‘流浪者’的事情,对我们彼此来讲都很重要。斗篷牧师……”
“什么什么?什么牧师?”
“斗篷……密斯特拉的斗篷,也是一座建在哈拉姆特的女神之庙。我猜你可能没去过那里。”
贝勒顿摇摇头,“我一般尽量避免去圣女神之庙。”他说,“那些牧师总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德性,还总是爱用装满金币的箱子供奉给我,还迫不及待咧。你说这些黄铜破烂玩意,我拿了有什么用呢?”
拓罢雷斯轻视地扇了扇手,回答说:“是这样,是这样,这种事情太平常了……为了他们的势利眼,我跟他们吵过架。那些年轻人从不拿正眼看我们这类人,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穿着真正的、每天都穿的、被油弄脏了的长袍,而不是像赶集的农民一般穿着郑重的绫罗绸缎衣服和绣着金丝的袜子!要是他们真心实意地为术士服务,他们应该知道真正的法师都穿得破破烂烂,决不是什么爱打扮的花花公子!可他们光会用花言巧语哄那些不通世事的小女孩,说什么自己‘最近的午夜里常常能感受女神之吻’!”
贝勒顿看起来受了伤害(又一次!),往下拉直赤红色丝绸外套的前襟。这个动作让灯光把丝绸照得跟面镜子般光滑,刺绣的金龙闪闪发光,龙眼是一对亮绿色的祖母绿宝石,交错的龙嘴上绣着漂亮的丝线花纹,“那我咧?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法师?嗯?”
拓罢雷斯疲倦地用手揉着眼睛,“不,不,我的好德仑,我并不是指什么具体的人。你年轻的光彩,是如此璀璨耀眼,甚至点亮了我这双苍老的眼睛,对你的衣着打扮,我把它看做理所当然之事。对于你所掌握的强大魔法,足以震撼一国之土,对此我毫无疑意。你当然是,看在诸神的面上,不管祂是哪一尊神,你都当之无愧为一‘真正之法师’,你配得上蜜斯特拉女神赐下的任何名号。好啦,让我们赶快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谈论这件必须禁止的事情。让我们坦白一点吧,一点点就可以。圣斗篷牧师们都说,那位‘流浪者’有权做他自己选择的事。换句话说得明白一点,就像你和我被赐下这等大权注定会铸成大错一样,他也会……而且,据说这是圣蜜斯特拉的旨意,允许他承受因为他自己的鲁莽和冒失所犯下的错,‘他需要成为什么人,就让他成为什么人’。你明白吗?他们是想要我们全都装作不知道他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倘若我们有机会遇见他的话。”
贝勒顿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举着一杯冒着烟的高脚酒杯,不解地问道:“那根据他们的话,他到底必须成为何种人物呢?”
“这就是他们的诡计了!” 拓罢雷斯闷声哼道:“要是有人这样问他们,他们就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念叨着‘无人可知’,‘神之目的超乎凡人之理解’。这是告诉我他们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接着,他们又会喘着气转一个圈,像小狗一样,叫着‘啊!神啊!但他是多么重要!先知的征兆啊!征兆啊!’”
贝勒顿大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饮料,咽下喉咙,又问:“是什么征兆呢?”
拓罢雷斯引用柏德利之书的段落,常用一种充满厄运感的语调转述。他清了清喉咙,吟咏道:
“笑声之年,数百年来唯此一刻,法炽手之星浮现星空!
南方国界,沉睡公主撒拉丹怀中突降九只纯黑飞天猫,每只又各产四子!
(你可别问我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更不要问我她醒来以后会看见什么样的混乱景象)
千年以来,瓦葛地之行塔初醒,从塔陵之中,竟行至附近湖边!
灯烛馆突有语之雾降临,其地有诸多图书,平白消失六页,另有两册神秘书籍出现,费伦大陆无人可识!
美浓黛骨舞之井骤然干涸!
巴得慕干尸似起舞!
——啊,够了,够了,但你得知道,那些牧师会这么念上几个钟头!”
“那口伽烙井真的干涸了?”
拓罢雷斯朝贝勒顿甩来一眼,温和地说:“是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伽烙井是真的干涸了。好吧,我的好德仑,在我们这些工作伙伴中,你比我见识过更多外面的世界,听过更多流言蜚语——先别管它们是不是被人别有用心地制造出来,也不管它们到底有多无聊和琐碎,你来告诉我,法师们是如何评价这位‘旅行者’的呢?那些新派术士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回贝勒顿也嗤之以鼻了一次,“新派术士从不思考,”他回答道,“至少从不思考那些潮流之外的事情。而关于他嘛……人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过。除了牧师们散布的预言,我们的同僚们听到的就无非是些,暗地里的兴奋啦,或者是把自己打扫干净,等着被赐予神选者之名啦,这样他们就能得到无尽的特殊能力,和无穷无尽的知识,等等,等等。他们似乎把这看成是一种最高级、最难进入的俱乐部,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人来偷偷叫他们去参加的。要是蜜斯特拉会挑选人类法师作为她贴身的侍从,并赐给他们破天开地、随意读取他人思维的强大法力,每一个法师都乐于参加到,呃,这个俱乐部里来。如果不是这样,没人会对这种状态和身份,有一分半点的兴趣。”
拓罢雷斯扬眉道:“我明白。可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神选者,不能读取你的思想呢?”
贝勒顿歪着嘴角朝朋友笑笑,“哎呀,我的朋友啊,巴内斯特,要是你能读取我的思想,”他道,“你一定早就一拳把我揍倒在地,然后狠狠地用靴子踩我的脸!”
拓罢雷斯两条眉毛一同翘上额头,“哦?那么我是否该斗胆再问些更深入点的问题呢?”他问道,“我猜最好还是不要的好。但倘若你感到初升的怒气涌上心头,准备亮出你的肌肉,用你精湛的武艺对付我,我也不得不反抗,对这一点我是有所准备的……可是,你当真感到生气了么?”
“不,一点也没有,一分钟也没有,” 贝勒顿高高兴兴地回答说,“但要是你继续这样严密把守你的甜果浆瓶子,我可不敢保证等一会我不生气。来,把它递给我。”
拓罢雷斯依言把瓶子递给他,却依依不舍盯着它看了好久,再把这酸溜溜的眼神挪到同伴身上,说道:“你知道吗,我爱死这种果浆了,你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我的心肝宝贝,真不忍心让你这样败坏它。”
贝勒顿术士挖苦地一笑,“我猜想,所有的法师都有这样的怪癖,当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注定会被毁坏,甚至是被他们自己所毁坏,在这一刻,只要他们还有空多想想,必定会感到一丝丝的怜悯和不忍。你是这样的吗?”
拓罢雷斯沉思了一阵,“哦,是的,”他轻声说,“我是这样的。”接着他皱起眉,“我说,你觉得,在摧毁那些连我们自己都认为是宝贵东西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感到快乐与狂喜,仅仅因为那能显示他们的力量和威权?”
贝勒顿吸吮着果浆,“哈,那我来问你,大多数法师,都会认为‘神选者’是件很珍贵的‘东西’吧,不是吗?”
拓罢雷斯点点头,“‘旅行者’很快就会展开一桩很有趣的‘事业’,很快,”他预言道,然而他的脸色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再给我倒点喝的。”
贝勒顿照他说的做了。
闪电响起,轰隆隆地掠过天空,电光火石般狂怒地将夜空撕裂了一道大口气。伊尔眨着眼睛坐起身,入睡前做好的保护圈,每一把匕首尖端都跳动着致人死命的蓝色电弧,光波交错,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而在保护圈外,正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就像是只在捉耗子的猫。总共有十多只,像是粗砾的影子一般的东西,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快速挪动位置。保护术放出一阵又一阵凶猛的电流,击打着它们。伊尔明斯特很快完全清醒过来,机警地打量着四周,并在心里飞快地算计。
电流仍未停止,能在这种闪电流的强大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东西,不管它到底是个什么,都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百分之二百的肃然起敬,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叠好斗篷,用皮带扎好,放进背包,方便在必要时候抽身便逃,接着站起身来。
在防护圈外,鬼祟的影子正从右边往左边移动,正加快脚步往前靠拢。有“人”在驱赶催促它们,伊尔能感到这一点,不仅如此,他还感到空气中充满着紧张情绪。那可以被感知到的、庞大阴沉的存在体(不知是人是怪是魔法),正在生长,它的力量巨大,它的怒气渐盛。在冬季,下大冰雹之前的天气,就类似此时的情形。一旦那力量爆发出来,断断无人可阻止。
伊尔甩了甩手,揉捏着手指头,让它们保持放松状态,为不久之后的战斗做好准备。他朝夜里使劲地看着,试图看见敌人的踪影。
当他面对那不存在之物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就像两把烧红的剑尖,深深地刺穿他的胸膛。——但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眼前狰狞的夜。
也许这些巡游的影子,替对方形成了一道防护墙。最好的办法就是召唤一道被人叫做“巫电”的高等级光球术,看清他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但他只有一个这样的法术。而且,要是对方把光电消融,伊尔就只能眨眼,眨眼,不停地眨眼,才能适应重新到来的黑暗。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这些鬼影子要是发动攻击,很难说他能顺利保住性命。
他应该——
对方开始攻击了。影子突然转换方向,从四面八方朝他扑过来。黑暗涌动着阵阵涟漪,但却静谧无声。
防护圈的小闪电登时暴涨,蓝白色的死之光芒在夜里腾起数米之高。影子们僵立住,并纷纷往后退却,在跳跃飞掷的闪电中,它们痛苦地翻腾着。伊尔环视了一圈,确认这道防护墙在对方的首轮攻击下没有出现缺口。
不错,它暂时还完好无损。但影怪们也并没真的撤退。它们用爪子抓咬,抽筋般地想从防护闪电的缝隙中穿过来。闪电愤怒地从影子的身体上击穿而过,敌人像烟雾一般地萎缩变小。伊尔观察着,静候着,他的闪电变得不太稳定,扑晃地变得黯淡下来,它杀死了敌人,自己亦会功成身退地熄灭。——既然被叫做阴影夫人,影怪当然是多得出奇!
闪电术很快就会完全失效了。他将一个人站在旷野里面对攻击。他倒是还有一道远程传输法,能帮助他脱离目前的危险境地。可它只能把伊尔传送到他先前沿途经过的地方,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来到阴影夫人的领地,这番苦功夫就算是白费了。况且,等他第二次来拜访的时候,天知道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款待”?
垂死的阴影们在四周化成阵阵烟雾。他的魔法也行将崩溃:匕首从泥土中弹出来,锋刃和光芒都已消减,扑向蠢蠢欲动的影子。它们尖端冲前,迫不及待地扑向防护圈外的任何东西。看来伊尔最好还是呆在原地,盼望这些好伙计们能狠狠地捞上一大把影怪们的尸体。要是那位看不见的大敌沉不住气,“他”一定会使出另外的招术。最好,是使出“他”自己的魔法。
黑暗里腾起绿色的,犬牙交错的闪电。施法者是一个人形物体,它身体赤裸,有一颗牡鹿般大小的头颅,双手调皮地放在髋间,长长的指甲比划着各种复杂的手势,绿色闪电便在这样的手掌上跳动着。过了一会,闪电朝伊尔明斯特飞扑过来。
在半空中,电流变得巨大繁复,相互纠缠,闪电的大光球毫无阻碍地穿越了防护圈残余的碎片,凶狠地冲到阿森兰特人面前。伊尔已经做好准备,飞快地念了一句咒语,抬起手,手掌向外,做了一个古怪已极的手势。
像是碰上了什么障碍物,闪电嚎叫着反弹开去,沿来时的方向一路回扑。伊尔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正专心地盯着他。尽管他无法看得分明,他却知道,对方朝他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来。那人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闪电击在它身上,一瞬间就不在了,似乎它根本不曾出现过。
伊尔举起的手闪过一道亮光,片刻即恢复原状。他的法术仍然潜藏着,在等候对方发动的另一次进攻——甚至是另外数次进攻。只要这位鹿头敌人动作够快,谁知道它会发动多少次攻击?
残存的几只鬼祟影子,冲到鹿头物体身边,仿佛是要和它相互融合。这一刻,鹿头晃了晃身,伊尔利用这个空隙,放出攻击法。他抽出一把匕首,抛向空中,魔法将它变为三十三把利剑。他一声呼喝,剑群便呼啸着冲向敌人。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兴许那是一道咒语,鹿角极敏捷地将影子们吸进身体。紧接着,这东西挺起胸,发出一道尖利高亢的叫喊,就像是一个女人后背被一把长剑刺穿(几个世纪之前,伊尔在哈桑塔听到过很类似的声音)。
伊尔放出的剑群已在它身侧,但见一道魔光骤闪,闪电的微尘泼溅在地。犹如是倾盆大雨打在战士的盔甲上,水珠被金属弹到四处。而即将刺中目标的锋利剑群,便在这个瞬间陡然消失不见。
看起来,要是伊尔还想活命的话,就必须赢取这场战斗的胜利,毕竟没有哪个法师会喜欢被闪电攻击逮住。他赶紧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只有白痴才会呆在原地不动,等着默不作声的鹿角放出第二道法术,把他烧成香喷喷的烤肉串。
他咬紧牙关,冷冷一笑,手指划出一道错综复杂的纹路,当施法完毕,指尖闪闪发亮。打从几百年前,有个驾着龙的法师想把他撕成碎片的那天之后,他似乎就不停地在干类似的事情,而且其中许多实际上相当愚蠢,只有傻瓜才干得出来。
“看来我就是这么个蠢货,一辈子被人用靴子踢我的屁股,把我往前面赶。”他笑着对已有一半显形的对手道,“所有经过这条路的人,你都会攻击他们吗?或许这是你的一种个人爱好?”
回答他的只有响亮的嘘声。大概是在他的法术发动的那一刻,这嘘声才停下来。但伊尔对此并不是十分确定。他的魔法开始起作用了,一时间,它的呼啸声压过了四周所有的声响。
蓝色的火焰在夜色里盛开,缠绕上鹿角头如蜘蛛腿般张牙咧爪的黑指头。这一回,伊尔听见对方发出了真正急切的尖叫声。
伊尔冒着性命危险,转过头打量身后,看看还有没有潜伏的阴影会偷袭他。也正因为这个转头的举动,他躲过对方的还击,那是一道刺眼的夜火焰——他幸运地保住了双眼的视力。
只是一个小小的瞬间,夜火焰便摧毁了他的防护,他跌跌撞撞往后退,魔法的碎片变成无数缕细小的烟雾。伊尔的左脸颊被热力烫起水泡,左眼立刻涌满泪水,头发也发出咝咝的烧炽声。
这算不是什么大伤,他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轻声召唤出先前放出魔法的最后一道攻击。缠在敌人手指尖的蓝火焰,毫不走样地复制了刚才攻击他的那道法术。
静谧的午夜,被惊骇的耸声尖叫撕裂开来,那是痛苦的,死心裂肺的叫声。鹿角头在火焰中前后打转,翻滚扑腾。一直待火焰熄灭,伊尔才听见对方的脚步踩在烧焦的草地上,发出嗖嗖的声音,正忙不迭地往东面撤退。
它至少跌倒在地上两次,狠狠地,重重地。等周围终于重新安静下来,伊尔一个箭步往西跳开,蹲下身子埋伏在草丛中,竖起耳朵专心聆听周遭动静。
什么也没有。他听见微风拂过长长的青草,草丛沙沙轻响,而从正南方的远处,传来小动物微弱的惨叫声,一定是另外什么东西把它吞进了嘴巴里。
等了很久,伊尔抽出最后一把附加魔法属性的匕首,它擅长的就是照明功能。他把它朝声音消失的方向扔出去,匕首划出一道金属的白光,照亮了附近的夜空。
伊尔弯着腰往那个方向慢慢移动,但谨慎地避免跟匕首放光的地方靠得太近……。
什么也没有,没有法术,没有从夜里突然扑出的鬼祟影子。当他朝亮闪闪的匕首张望的时候,只看得见地上有一条残缺不全的踪迹,有一堆乱七八糟冒着烟的骨灰粉末,也有可能是鹿角……但也许只是树枝什么的。总之,在他靠近的过程中,地上这东西变成了灰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伊尔觉得它非常、非常地像是一只手掌,而且手指纤细,大概是女人的手。
画框上垂下的彩带剧烈的摇摆着,掉在地上。紧跟着,大厅高高的拱顶也壮观地倒塌下来,地基似乎都在晃动,扬起偌大一片灰尘,砖瓦全裂成碎片。整个瑞灵城堡都动摇了。
##附近的建筑不住地落下石块,噼里啪啦簌簌掉个不停,倾倒在矮树丛里,阿森兰特人先前进入过的那座大厅,嘎吱嘎吱地摇摆着,很快就将分崩离析。镀金的窗框连同墙体一起爆炸成碎片,在黑夜中形成深色的椭圆形光点,和分散四溅的星火。
墙壁上雕刻的石头嘴存颤抖着,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神秘的微笑也更令人感到神往了,但只是一刻功夫,它裂成无数碎片。晃动的大厅石墙上,缝隙更加宽阔了,嘴唇也跟着这道裂缝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石块东滚西滚。石头嘴唇消失了,在墙壁上留下许多古怪的窟窿。
大地继续摇晃,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裂开,再裂开……
从墙壁上的窟窿里张望出去,在天空几颗星星的微弱光芒点缀下,一个长长的、漆黑的、体积庞大的东西,正从黑暗中出现。
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它撞翻了石墙,慌乱地闯进大厅之中。定睛看去,竟是一辆全黑色的灵柩车,车臂上镀银包金,支撑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和几根节杖。这情形足以让人感到印象深刻,胆战心惊。但很快,灵柩车重心不稳,歪向一侧。
地面上的碎片被压得弹了起来,紧跟着是从碎裂的棺材口里,冲出了一股紫色光芒。金属车臂杵在地上,被沉重的车身完全压得走了样,节杖摔得粉碎,惨淡地放出仅有的一丝魔法光辉。只有一根节杖完好无损地落在扑满尘土的乱石堆地面上。
原本由魔法节杖在棺材四角形成的保护性光条,无声地悬在空中,好一会,光条失效,一场规模小威力大的爆炸立时发生,将棺材、灵柩车和所有的东西都炸成黑色的灰烬,洒向四面八方。
混乱之中,埋在灰尘里的节杖微微地发出叹息声,发出淡淡光芒,整整齐齐地变成一团粉末。
倒塌的大厅中,静默迫不及待地到来了,除了空气中还在飘荡的灰尘,一切都静止不动。
静止。
不动。
不久之后,图色瑞灵上空的星光变得耀眼起来,一道蓝白色的星光从布满繁星的天际飘然而至,并缓缓地放慢速度,像是一大捧明亮的维尔欧纤维束,降落在大厅的中心地带。
光团悬在距离地面一肘高的地方,正对着由节杖所化成的灰烬。因为它的靠近,那堆灰烬似乎熄而复燃,星星点点地闪耀起来,就像就着尚有余温的煤炭引火一般。
一阵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远方间断敲击的铃声,嘀哒,嘀哒,滴答。只是眨眼功夫,灰烬重新变成了一根节杖,光滑而崭新,甚至连能量槽也再度饱满,熠熠地往外放出射线。
空中,似乎有人推开一扇看不见的窗户,突然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细长,稳稳当当地把节杖拿了起来。
节杖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仿佛是为了回应,手掌上方,呈现出一条滑若无骨的手臂,连着一双赤裸的肩膀,波涛般的浓密黑发长长地倾洒在上面,接下来现出脖子,耳朵,下巴的曲线,最后,是一张极富骨感的美丽脸庞。然而这是一张冷漠的脸,平静而充满骄傲。她转动深黑的眼睛,打量着已成废墟的大厅。
地板上的石英熠熠发光,女人的整个身体都从虚空中慢慢浮现出来,她无畏地转过身,步态优雅地巡视周围。这个美丽的黑眼女子,手里举着节杖,像战士获得胜利之后,微笑着高高扬起利剑。
节杖在空中又闪了一下,消失了,女巫也紧随着它而去。
黑暗被留在了他们身后,昏暗的大厅中,三颗破碎的石英石闪着微弱的光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黯淡的光辉终于熄灭了。图色瑞灵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圣蜜斯特拉女神啊,”伊尔跪在地上,周围又布置好了匕首防护圈。他仰面朝着星空祈祷,先前进行魔法之战所淌出的汗水,还在额头上滚动着。“从神之意,吾入此地,从您命令,为您而战。吾行祷告,但请赐明示。”
一阵和煦的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伊尔看着它,正在猜测那里是否会出现一些预示,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话唤醒了邪恶的敌人。
但那只是一阵无心的微风。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道:“吾曾斗胆触摸我神,蒙神不弃,吾愿再见神之容颜。吾发誓终身侍奉我神,必不悔誓言。噢,我神,请于此旷野之地指引我方向……我为无可知,无法知而深感恐惧,我仿佛失去方向,于无心中铸大错。噢,我神。”
回应来得极迅速。他瞳孔之后出现一阵旋转的蓝白色迷雾,一副映像随雾气慢慢展开:
伊尔明斯特,此时,此地,从地上站起了身,提起背包和斗篷,精神勃勃地朝东北方而去,仿佛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催促他赶快前往……接着出现了天亮后的画面,日光照在一座古老而凌乱的石塔上,那石塔造型古朴,更像是石头墩和土垛子,而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高尖顶塔楼。
入口是一道巨大的木制拱门, 很有些年岁了。周围看不见护城河,也没有任何防护。
##拱门上雕刻的是月相阴晴圆缺变化的图案,伊尔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这指示已足够明确,等它消失之后,他便站起身,弯下腰提起行李,准备出发。
之后再也没有映像出现。伊尔点点头,像夜空道了一声谢,马不停蹄地动身了。
阿森兰特的王子翻过整整三座山头之后,一阵阴风跳跃着,旋转着,像一条从严寒里跳出的飞蛇,穿越了图色瑞灵,爬上青草覆盖的山坡,来到他先前布置防护圈的地方。
冷冷的星光划破天际,那阴风停在防护圈外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慢慢、慢慢地沿着匕首所在的地点(尽管现在匕首已经没有了),一点一点地勾画出防护圈的外框线。好不容易完成整个圆圈之后,阴风迟疑地迈进它的中心,在伊尔跪地祈祷的那块地皮上跳动旋转。跳了好一会,它开始缓慢地沿着伊尔的足迹往前漂移。突然它身上闪过一道光芒,就像是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充满渴望地离开了这里。